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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阳紧紧握住荆悬的手, 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太杂,又太令人震惊,折阳一时半会儿有点消化不来。
他让荆悬用黑雾裹着卫迭意, 一行人往山下走。
不知不觉他们在山里待了一夜,下去的时候天都亮了。
卫舒隽一直等在竹林门口的铁门外, 他眉头紧锁一脸焦急, 但一直记着折阳的叮嘱, 并没有乱跑进去添麻烦,虽然担忧, 但是理智还在。
等看到折阳和荆悬身后被黑雾裹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卫迭意时,卫舒隽终于松了口气。
一见到卫迭意,荆悬的黑雾就是一个甩尾,把卫迭意扔垃圾一样扔了过去。
卫舒隽赶紧接过自家的蠢弟弟,仔细查看。
卫迭意只受了一点皮外伤,是当时被岑宁在地上拖着走时蹭破的, 身上也都脏兮兮的。
“一会儿就醒了,不用担心。别忘记叫人进去……给蒋暮收尸。”折阳说道。
蒋暮只是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普通人,没道理死了还被扔在外面没人管。
话落, 他便一直盯着卫舒隽看, 眼神里满是深意。
卫舒隽自然记得他答应过折阳什么,便说道:
“如果二位现在有时间的话,可以跟我回卫家,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一一告知。”
折阳立刻答应了下来:
“走吧。”
无论是荆悬的另一半魂灵,还是那些人供奉他的原因, 折阳都想知道,他已经等不及了。
这份迫切,就像当初即将复活荆悬那般, 在他心底留下抓心挠肝的痒意,半刻都等不了了。
再次回到卫家,卫舒隽的爷爷还在客厅等候,几个人一进门,他就站了起来,看到被卫舒隽抱着的卫迭意,长长松了口气。
卫舒隽将卫迭意交给下人去照顾,随后眼神认真地看向了自己的爷爷。
“爷爷,我答应将卫家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他们。”
卫舒隽的爷爷又开始叹气,一连叹了好几声,也不看卫舒隽,只是低着头挥了挥手。
这动作就代表他同意了,卫舒隽也跟着呼出一口气,转身跟折阳说:
“麻烦您跟我来。”
折阳细细打量了一眼卫舒隽的爷爷,牵着荆悬的手跟上了卫舒隽。
从竹林里出来,荆悬就一直很沉默,他像是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一般,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盯着折阳看,黑眸里深沉一片,像是藏着万千思绪,可明明他没有了一半魂灵,大脑应该是混沌的才对。
卫舒隽带着折阳去了卫家的祠堂,里面供奉着历代卫家祖宗的牌位,折阳一一看过这些牌位,并没有什么眼熟的名字。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折阳问道。
卫舒隽先给祠堂的牌位上了香,这才走到另一边,打开了一道暗门,说道:
“二位,请跟我来。”
看到那处暗门,折阳眯了眯眼睛,走了过去。
一进入暗门就觉得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里面空间比外面的祠堂还要大上很多。
这里一面墙上挂满了画像或是照片,另一面墙则都是古籍,而在最中间的墙面上,折阳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那画像笔触细腻,右下角落款二字是岑献,无论是画像的笔触还是“岑献”二字的字迹,折阳都十分熟悉。
这幅画出自荆悬的手笔。
一直困扰着折阳的问题似乎即将得到解释,答案就在他心口呼之欲出。
卫舒隽看向那一面墙的照片或是画像,说道:
“这是卫家历代祖宗的画像和照片。”
照片是近现代才有的东西,再往古一些时候,保存下来的都只有祖宗的画像。
卫舒隽又指向另一面墙上的古籍,说道:
“这些,都是历代祖宗留下来的,多是些日记之类的杂记。”
话落,卫舒隽转身看向了正中间的画像。
“我们卫家这一代有两个孩子,我和迭意,本来爷爷并不打算把这里的一切告诉迭意,他希望卫家这一代至少能有一个人活得毫无负担,直到他跑去古玩店,遇到了您。”
折阳看着自己的画像,并不在意卫迭意知不知道,他微微张唇,直白问道:
“你们祖宗的恩人,是不是叫荆悬?”
“你认识荆悬对吗?你们有我的画像,也应该知道荆悬的模样才对,你一开始见到我和荆悬就知道了对吗?”
卫舒隽既然答应了告诉折阳这一切,并且已经把他带到了这里,就没打算再隐瞒。
他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的答案。
“没错,卫家的恩人,的确是荆悬。”
“不只是恩人,也是主子。”
“主子?”折阳一愣,他立刻去看另一面全是照片和画像的墙。
他看向最开始的第一幅画像,那是卫家传承的开始,也是卫家从有记载后的第一位祖宗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本来在折阳的记忆中已经非常模糊了,如今看到了画像,他的脸慢慢鲜明起来。
毕竟那是荆悬走后,在那几天里,唯一一个陪在折阳身边的人。
是那名黑衣侍卫。
没想到这名黑衣侍卫姓卫,没想到卫舒隽和卫迭意是他的后代。
当年黑衣侍卫将折阳放在客栈后立刻离开了,直到后来折阳跑去烈战国偷荆悬的尸体,也再没见过这名黑衣侍卫。
他一直以为他跟着荆悬一起战死了,现在想来恐怕不是,荆悬交给他了另外的事情去办。
看到折阳注意到了祖先的画像,卫舒隽才缓缓说道:
“卫家从那一代开始才有了传承和族谱,卫家奉荆悬的命令,向离开烈战国都城的百姓分发您的画像,要他们世世代代地供奉您,将这当成一个传承。”
“毕竟荆悬用自己的命救了烈战国都城数十万的百姓,就算那数十万人并非人人都是知恩图报之人,可只要有一小部分懂得感恩和回报,九百年下来,积攒的供奉也很可观。”
卫舒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看向折阳,这个所谓的“可观”,他想折阳应该很清楚,毕竟他可是天下间唯一一个从烈战国活到了现在的真活人。
折阳没再看那些画像,而是看向了荆悬,喃喃道:
“为什么你像是早就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似的……”
这声呢喃被卫舒隽听到了,他说:
“据我所知,荆悬的确是早就知道了一切,从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说着他指了指另一面墙上的古籍,说道:
“或许那里能给你答案。”
折阳立刻去翻找黑衣侍卫留下的手书,因为是卫家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位祖宗,在书架的最前面很容易就找到了。
捧着手里的古籍,折阳就像在捧着潘多拉的盒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第一页。
古籍上记载了黑衣侍卫几乎一辈子的事情,这应该是他年迈的时候按照回忆写的,折阳快速翻看,心里像掀起了滔天巨浪,不断翻涌着不知停歇。
黑衣侍卫说主人很早就开始准备那些画像,他几乎拿所有的空闲时间来画折阳的画像,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咒。
但所需画像数量实在庞大,荆悬后来不得不请别人帮忙画折阳的画像,就连当时的状元郎也帮助荆悬画了不少。
当年荆悬和那个状元郎一次又一次所谓的秉烛夜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画折阳的画像。
所以折阳当时在荆悬那里看到满地的画像,后来并没有随着荆悬的宫殿一起被烧掉,而是被他转移了?
折阳继续往下看,黑衣侍卫说荆悬给他的任务并不是妥善护送完他后赶回烈战国参战,而是要他远远地离开烈战国,去找那些已经逃离了烈战国都城,四散在各国的百姓,将画着他的画像发出去,并要求他们世代供奉。
当时从烈战国都城逃跑的百姓有数十万人,这个任务并不简单,黑衣侍卫几乎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不只是他,他的子子孙孙都在做这件事,具体发出去多少画像不得而知,反正数量多到数都数不清了。
时间慢慢流逝,如今九百年过去了,卫舒隽早就不知道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人在供奉着折阳的画像,但看折阳如今的模样,这数量应该不少。
折阳放下古籍,心情久久不能停歇。
这些古籍和画像只解决了他的一部分疑问,但又出现了另一些疑问。
荆悬为什么会提前知道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从很早就开始准备他的画像了,可古籍里又说荆悬还画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符咒?
那是些什么符咒?他用这些符咒干了什么?
前段时间,折阳教荆悬画符咒的时候就发现荆悬学得很快,并且越画越熟练,并不像是初学,反而像早就会了一样,如今看来,他的确早就会了,可他又是从哪里学的?
今天的这一切,都在不断告诉折阳,荆悬像是知道他会活九百年,会复活他,也知道他一定会死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呢?
据他所知,这世间能够看到别人的因果和过往的只有窥天族,他是窥天族的最后一个族人,可他也只能偶尔看到一些别人的因果而已,并且这个能力还时灵时不灵,荆悬又是怎么做到知道那么久以后会发生的事情?
折阳眉头紧皱,猛地想起了他的母亲,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到五官都记不起来的母亲。
经过岑宁一事,折阳知道他并不是被父母抛弃的那一个,当年那么宠爱他的母亲没有阻止他入宫当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其他原因?
折阳猛地想起之前在古籍里看到的记载,说他母亲在去世前曾进宫求见过储君荆悬。
会不会是他的母亲看见了什么,在临死之前将这一切告诉了荆悬?
无论折阳怎么猜测,这一切都只是猜测。
他已经知道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荆悬早就计划好的供奉,可荆悬的另一半魂灵呢?
折阳放下古籍,看到卫舒隽:
“你知道荆悬的魂灵一分为二,如今有一半不知所踪吗?”
卫舒隽一愣,摇了摇头。
他只知道荆悬是死而复生的人,平日里看着很奇怪,可他都能死而复生了,再奇怪也比不上他能复活这件事更奇怪,所以卫舒隽从没想过还有其他原因。
卫舒隽不知道。
折阳看着卫舒隽的表情,知道他没有撒谎。
他从刚才开始一直忐忑不安的心重重落了下去,像是失重一般,沉沉的,让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折阳以为这次一定能找到荆悬的另一半魂灵,结果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吗?
一旁安静的荆悬看到折阳神情痛苦,立刻走上前来,双手张开想要拥抱他。
“折阳。”
他如今说话已经利落了,可以很清晰地叫出折阳的名字。
可折阳心情复杂,抬手轻轻推开了荆悬的手臂,并不打算靠进荆悬的怀抱。
荆悬被推开,双手还高举着,黑眸紧紧盯着折阳,像是不把折阳抱进怀里就不罢休一般。
“折阳。”
“折阳,抱。”
折阳看着荆悬,双眸里一片复杂和痛苦。
“荆悬,你的另一半魂灵到底在哪里?”
“你告诉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吧,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看着痛苦又拒绝他靠近的折阳,荆悬张开的双臂慢慢落了下去。
他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思考,又缓缓抬起双臂,走向折阳。
“折阳,抱。”
他虽然走向折阳,可视线却先看了眼折阳的身后。
随后他说:
“折阳,抱。”
“我们,一起,抱。”
我们一起?
折阳一愣,立刻回头,只看到身后一脸茫然的卫舒隽。
荆悬已经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张着双臂,缓缓将折阳抱入怀中。
折阳下意识地低头贴着荆悬的肩膀,双手回抱过去,可荆悬刚刚说的“我们”二字实在无法让折阳不在意。
他一只手向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锁魂符,指尖在竹片边缘一划,流出的鲜血沾染锁魂符,随后折阳指尖一抖,就将锁魂符扔了出去。
锁魂符并没有往回飞,而是在室内转了一圈,才飞回到折阳身边,掉落在地上。
折阳看着脚边的锁魂符,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加快。
“嘭嘭——嘭嘭——”
荆悬抬手轻轻拍抚折阳的后背,说道:
“折阳心跳,好快。”
折阳死死盯着掉在脚边的锁魂符,说道:
“卫舒隽,有镜子吗?越大越好,能帮我拿来一面吗?”
卫舒隽立刻出去,不一会儿推着一面全身镜进来,摆在了折阳面前。
折阳从荆悬的怀里钻出来,末了突然紧紧握住荆悬的手,看进荆悬的黑眸里,轻声说道:
“别藏了,让我看看你,好吗?”
“别再让我找你了,我等了你九百年,难道你还要跟我继续玩捉迷藏吗?”
荆悬静静地看着折阳,视线突然偏了一下,看向了折阳身后。
折阳松开了荆悬的手,深吸一口气,面向卫舒隽推过来的全身镜。
“荆悬,别藏了,好吗?”
他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指尖再次扔出去一张锁魂符。
锁魂符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地停在了折阳面前,悬浮了一会儿,再次掉落在了折阳脚边。
下一刻,室内突然掀起一阵微风,那风慢慢拂过折阳的脸颊,将他有些微长的碎发拂到了耳后,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他的发丝。
卫舒隽看着这神奇的一幕,用力眨了眨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家虽然世代供奉折阳的画像,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看不见魂灵。
折阳感受到脸颊旁的碰触,肩膀微微颤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面前的镜子,双唇微张,泪水顺着眼角不断流下。
镜子里,在折阳的身后,站着一身破烂软甲的荆悬,他黑眸微垂,一直在注视着折阳。
此时站在折阳身后的荆悬微微抬手,指尖勾着折阳的发丝。
折阳的泪水不停,他看到荆悬的指尖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与他刚才用竹片划破指尖时的伤口一模一样。
只是如今他指尖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在他身后的荆悬指尖上的伤口却还在。
折阳浑身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柳叶小刀。
他用刀刃对着自己的手心,双眸死死盯着镜子,缓缓划破了自己的手。
鲜血涓涓而出,折阳感觉不到任何疼痛,镜子里,站在折阳身后的荆悬,他的手掌心也出现了和折阳手心一模一样的伤口,不断流淌着红色的血液。
直到折阳手心的伤口长好,荆悬手心的伤口还在,皮肤外翻,不断流血,不知要花多久才能好。
折阳很久以前就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他以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以为自己是怪物,是带着怨恨不死的怪物。
后来他知道荆悬让人供奉他,亲手将他送上了人神的宝座,他以为他不知疼痛与这有关。
可直到此时,直到他终于看到了荆悬的另一半魂灵,折阳才明白,他不是不疼,是有人代替他疼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对吗?”
“九百多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你一直都在,对吗?”
荆悬的另一半魂灵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轻轻用指尖触碰折阳的眼角,薄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传过来。
但折阳知道,他说的是:
“别哭。”
折阳手里的柳叶小刀掉在了地上,他想起了曾经在荆悬坟墓前的哭泣,想起了荆悬为了他屠杀数万村民,想起了那些画像和卫舒隽的话,他猛地转身,想要扑进荆悬怀里,却不想一扑过去,身体像是沉入了一片海,他当场昏了过去。
等折阳再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年纪还很小的荆悬。
他知道,他此时看见的,是属于荆悬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折阳:原来九百年,你一直都在。
荆悬:是的,洗澡的时候也在。
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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