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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阳的大名为岑献, 他幼年便代替体弱多病的堂兄岑宁入宫,成为当朝储君荆悬的伴读,往后十几年, 一直待在深宫里不曾外出。
在折阳的那些古籍上,只提及了伴读二字, 却并未提到他的大名和小名, 这是荆悬对折阳的保护。
温星怎么走的, 折阳已经记不得了,他站在荆悬的画像前, 脑海里纷乱一片。
他为了复活荆悬,替魂灵因果办事,一心一意地为荆悬积攒功德,从未想过在这九百年间,他也被人供奉着。
温星提及不少家族都在供奉着他,他身上的金光又与卫舒隽身上的如出一辙, 那么卫家后来奇怪的态度也有了解释,因为卫家也有着他的画像,卫迭意一开始应该不知道, 所以才会前后面对折阳时的态度不一样。
折阳活了九百多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凭着怨气和愤恨才活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是怪物,是类似于邪祟、恶鬼的存在,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得知自己被一些家族当神明一样供奉了九百年。
“你早就感觉到了那些金光的不同, 对吗?”折阳问身边的荆悬。
荆悬如今是邪祟,先后被卫舒隽和温星身上的金光弹开黑雾都没有再计较,折阳一直以为荆悬是一开始就没多生气, 现在想来压根不是,荆悬应该是从金光上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才没有再继续出手。
那些金光……出自于他。
可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也没在自己身上看到过。
折阳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看得再仔细也没无法在自己身上看到一星半点的金光,倒是荆悬缠上来的黑雾不少,细细密密地裹着他,半步不肯离开。
“如果真的能反馈金光护着自己的信徒,那怎么说也该是个半神了,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呢?”折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依旧觉得一切非常不真实。
如果他真的是半神,他这一身具有奇怪功能的血肉似乎有了解释,可他是半神为什么身上又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功德?
还有温星口口声声说是祖辈受了画上人的大恩,可他不记得曾帮助过什么知恩图报的人,也没有把自己的画像给过别人让人供奉。
当时烈战国被攻破,烈战国皇宫里的东西都被敌国侵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留下来。
其实要说没帮助过别人也不准确,刨除伞铺里的一切事宜,在他没开伞铺前,也的确帮助过一些人。
可那些人……怎么可能是会供奉他的良善之辈。
当年……
烈战国遭敌国侵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宫内的氛围越来越严肃,折阳虽远离权政,也知道情况不好。
他数次想在荆悬夜里潜进来时揭穿他的身份,又数次忍了下来。
直到敌国即将攻打进都城,烈战国眼看要守不住了,折阳终于没忍住,说道:
“你知道储君荆悬吗?”
“你帮我告诉他,如果都城真的守不住了,我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我们逃走吧,别管什么皇宫,也别再管什么权政,逃离这里,过普普通通的生活。”
绑住了折阳眼睛的荆悬最终没有出声,折阳兀自说了一个时间和地点,在荆悬要走时,抓住了他的袍角。
“我等……他。”
荆悬顿了下,反过来握住了折阳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像是和他做好了约定。
等荆悬走后,折阳解开自己眼睛上的黑纱,从床头翻出一封书信。
那是他家的来信,他父亲的笔迹,他父亲告诉他岑家已经决定放弃烈战国投奔他国了,近日就将离开,要他自己在宫中保重,若是折阳逃了出去,大可去他国找他们。
折阳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信上的字,最后将这封信举到蜡烛边,烧了个干净。
岑家权倾朝野,权势大到荆冲特意要了一个岑家的孩子进宫监视的地步。
这样一个在烈战国争权争了一辈子的家族,也要放弃烈战国了。
烈战国,真的没救了。
折阳开始收拾行李,他如今没什么留恋的,只想和荆悬一起远离这一切。
他买下一辆马车,按照之前约好的时间来到了都城郊外等候。
荆悬来得很准时,他一身软甲,提着长剑走来,看到折阳立刻将他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折阳高兴坏了,他其实一直很忐忑,不知道荆悬会不会选择跟他离开,会不会斥责他胆小怕事不顾百姓安危,直到此时见到荆悬,他才彻底放心下来。
之后,他跟荆悬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了三天。
这三天,他们好像从没有发生过矛盾,没有疏远过一样,日日腻歪在一起。
荆悬一直不肯离开,总说再等等,再看看,折阳也不催,反正他们已经离开了皇宫,如今在都城边缘,又有马车和钱财在身上,想走随时可以走。
他知道荆悬还是放不下烈战,所以他不催。
他跟荆悬说着未来的打算,说他们可以去哪里定居,可以做什么营生养活自己,说了很多,荆悬一直安静地听着。
这三天,折阳像是做了一场美好的梦。
他没想过,这场梦会醒。
第四天一早,荆悬突然掐着他的下巴亲了上来。
折阳一愣,毫无防备的吞下了荆悬喂进口中的东西。
那东西又苦又涩,被荆悬推到了舌根,顺势就咽了进去。
等荆悬退开后,折阳浑身一软,倒在了荆悬怀里,别说动弹,就是话都说不了了,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动。
荆悬将折阳放在马车上,为他调整好舒服的姿势,盖上了小毯子。
“出来吧。”荆悬冷声道。
折阳看到一个黑衣侍卫走了出来,牵住了马车的绳子。
荆悬跟侍卫叮嘱着什么,全程没再看折阳。
折阳急坏了,他知道荆悬骗了他,他心脏剧烈跳动,想要缠住荆悬,可偏偏他浑身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荆悬跟侍卫吩咐带他离开,眼睁睁地看着荆悬收拾东西,拿上长剑准备离开。
荆悬临走时,深深看了折阳一眼,什么都没说。
这些天,折阳不断畅想他们的未来,他不停说不停说,就是为了压下心里一直萦绕着的不安感,没想到这不安感最后还是应验了。
折阳看着荆悬转身,决绝的离开,泪水不断往下流,偏偏他连手指都动不了。
这些日子,荆悬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对未来的期望。
在折阳说的那些对未来的憧憬里,荆悬压根没想过参与。
他早就做好了为烈战国身死的准备,他自打一出生就是烈战国的储君,他放不下自己的臣民。
哪怕那不过是一个早就被腐蚀一空的国家,哪怕那个国家没什么人愿意相信皇家。
泪水模糊了双眼,折阳渐渐看不清荆悬的背影,他心里知道,荆悬这一走,与他就是死别。
荆悬似乎猜到了折阳会往回跑,所以下药下得很重。
黑衣侍卫驾着马车带折阳离开烈战国,一直到他国边境才停下来。
他将马车停在客栈里,为折阳要好了房间,特意叮嘱了店小二这几天好好照顾他,也离开了。
折阳只能躺在床上,听着黑衣侍卫关门的声音。
他知道,这也是一个不怕死的。
折阳在第二天晚上才能动弹,但依旧浑身发软没什么力气。
他咬着牙扶着墙往外走,驾着马车往回赶路。
黑衣侍卫带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折阳着急,却也毫无办法,等他赶回烈战国时,时间又过了一天一夜。
折阳此时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他远远停在烈战国外围,下了马车,悄悄靠近。
他发现守在烈战国外的已经不是烈战国的士兵了,那些穿着敌国服饰的人正一具具的往外抬着烈战国士兵的尸体。
折阳悄悄蹲在草丛里,透过缝隙观察,发现一直未见到烈战国都城的百姓,他心下稍稍安心,如果烈战国都城的百姓都顺利撤退了,说明荆悬应该没事。
这时吹起了一阵风,折阳的发丝拂到了脸上,他抬手拨过发丝,顺势抬头,看到了被悬挂在烈战国城门上的荆悬。
荆悬一身战袍损毁,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他睁着双眼,脖颈被绳索绞着,双手哪怕死去也仍旧握紧成拳。
荆悬生前风光霁月,死后却像破布一样被敌国挂在了城门上。
折阳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挂在城门上的荆悬,他纵使再天真,也无法欺骗自己那是活人。
荆悬死了,在他独自回到烈战后,为了帮烈战国都城的百姓争取逃离撤退的时间,最终战死。
他为了他的臣民死了。
折阳浑身僵硬,死死盯着荆悬的尸体,直到双腿麻木没有知觉,他才恍然低下了头。
他一直在那里待到了黑夜,才拖着僵硬麻木的身体悄悄离开。
荆悬死了。
没有人陪他走过山川大河,也没有人陪他看遍世间繁荣,往后的日子,将只剩下他自己。
折阳心下空茫,像是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想着,不能让荆悬一直挂在那里,总要给荆悬盖一座坟。
折阳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他想知道他家怎么样了。
他伪装成敌国士兵,偷偷潜伏进去,找到了十几年不曾回过的家宅,只看到一片被火烧光的废墟。
好在那里只有宅子的废墟,人都走没了,他祖父似乎早就带着家里人撤退,此时估计已经身在他国了。
折阳松了口气,开始策划怎么将荆悬的尸体偷回来。
他耗尽钱财,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次深夜偷回了荆悬的尸体。
他背着荆悬的尸体,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折阳不记得他究竟走了多久,只记得回过神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磨破了,血流不止。
他来到了一处深山,没有工具,便徒手帮荆悬挖坟。
一下又一下,那土地未经开拓,十分坚硬。
折阳平日里最是怕疼,哪怕是一个小伤口,荆悬也要帮他涂药吹上好久。
如今折阳双手挖着坚硬的土地,直到指甲劈裂、双手血流如注,荆悬也只是安静地躺在一旁,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折阳神情麻木,突然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是荆悬的伴读,如今荆悬死了,他还是谁的?他身边还有谁?他的国亡了,他的家人跑了,连荆悬都没有了。
折阳毫不停歇地挖着土地,脑海里从一开始的空茫到后来的纷乱,他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
在折阳的记忆中,属于母亲的那部分少之又少。
折阳只知道他母亲身体不好,却很疼他,偏偏那么疼他的母亲,当年并未阻止他进宫当伴读。
当时她母亲是怎么跟他说的?
折阳一边挖着泥土,一边回想着,他双眼空洞,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了。
他母亲当时叮嘱了他很多,可折阳那时年纪小,根本记不住,如今回忆起来,也只是些记忆碎片。
折阳脑海里出现了母亲的脸,他母亲一脸忧愁,缓缓抚着他的头发。
“献儿,窥天一族因窥伺天机,遭因果惩罚,代代命运坎坷活不长久。”
“为娘无能,哪怕知道你未来坎坷也无法阻止。”
“献儿,你只需要记住,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一定要坚持下去。”
死亡并不是终结。
折阳握紧拳头,看向了一旁的哪怕死了也仍睁着眼睛的荆悬。
荆悬死不瞑目,折阳也不想他死。
他是窥天族,他也许能够做些什么……比如复活荆悬。
从那时开始,折阳便开始游历天下,寻找复活荆悬的办法。
天下间稀奇古怪的办法很多,最终折阳不断改进尝试,变成了如今的伞铺。
但他也不是一开始就不怕疼不会死,在伞铺成立之前,折阳离开了皇宫,离开了荆悬的庇护,他生性单纯、天真,轻信人类,没少因此受骗。
他是在一次外出,意外发现自己伤口愈合的速度开始加快的。
当时他在深山里寻找一味药材,想要用这些药材换钱,无意中遇到了一个被孤狼堵住、即将丧命狼口的小孩子。
那小孩子腿已经被咬伤了,拖着受伤的腿靠在树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折阳扔了包裹,拿着匕首就冲了上去。
他没什么打斗的经验,自小就娇生惯养,也不比那小孩好到哪里去,眨眼间就被孤狼咬了好几口。
好在这头狼应该是年迈被狼群赶出来的,体力不好,折阳忍着疼,在那头狼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时,用匕首捅穿了孤狼的喉咙。
孤狼虽然死了,可他自己也不好受,浑身鲜血淋漓,像个血人。
折阳喘着气,想去看小孩子,没想到小孩子在他靠近后一连向后爬,膛大眼睛看着他的肚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在折阳的肚子上,被孤狼撕裂的伤口已经长好了,虽然衣服破损沾满鲜血,可露出来的皮肤却完好无损。
这个小孩在刚才亲眼看到折阳肚子上的伤口缓缓愈合,不仅如此,折阳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也在愈合,有的速度快,有的速度慢,可无论快慢,这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的愈合速度。
折阳心里惊讶,但小孩腿还流着血,他没时间想太多,背起小孩下山,将浑身僵硬的小孩送回了他家。
小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要留下折阳吃饭作为报答。
折阳当时很穷,他虽然后来靠变卖古董生活,可当时那些东西可不是什么古董。
他听到吃饭,肚子立刻叫了起来,居然真的留了下来。
那是他噩梦的开始,也是人类给他上的第一课。
作者有话要说:折阳小时候:【摔倒了】疼QAQ……
荆悬:来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折阳现在:【浑身是血】
荆悬:【主动要去吹伤口】
折阳: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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