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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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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梦魇里醒来,两条冰凉的腿有了知觉。我高兴地大叫起来,一起身,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腿上,于是我瘫倒在了床下。我不肯罢休,就势向门口爬去……

    后来,记不清怎么来到母亲的房间里,我坐在了外祖母的膝盖上,几个陌生人在说话。一个干瘦可怕的老太婆说:“快包上头,灌红莓汤……”这巫婆穿绿衣服、戴绿帽子,脸上一块黑痣,痣正中还有一根毛,也是绿色的。她死死地盯住我。

    “这是谁?”我惊异地问。

    “这是你奶奶……”外祖父阴阳怪气地回答。

    母亲指了指耶普戈涅·马克西莫夫,说:“这是你父亲……”

    马克西莫夫笑了笑,弯下身来,说:“我给你画画的颜料,好吗?”

    屋里亮堂堂的,五根蜡烛中间摆着外祖父心爱的圣像。窗户外挤着几个陌生的脑袋,压扁了的鼻子挤在窗户上。那个绿色的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说:“肯定,肯定……”

    “他晕过去了。”外祖母说着,把我抱走了。

    我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已,她抱着我上楼时,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住嘴!”

    “你们都是骗子……”

    她把我放在床上以后,就势扎在被子里,大哭起来。她哭得浑身颤抖:“你,你也哭一哭吧……”

    我没哭。灰暗阴冷的顶楼里,她哭了很久,我假装睡着了,她才走。

    日子无聊得很,订婚以后,母亲出了一趟门,家里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一个早晨,外祖母、外祖父在擦窗户。

    外祖父问:“怎么样,老婆子?”

    “什么怎么样?”

    “你高兴了吧?”

    “住嘴!”

    这些简单的词句后面隐藏着一件不用说也人人自明的让人忧郁的事情。外祖母打开窗户,小鸟的欢叫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大地上冰雪消融,一种醉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从床上爬了下来。

    “穿上鞋!”外祖母说。

    “我到花园里去!”

    “那儿的雪还没干,再过几天!”

    我没听她的。

    花园里,小草露了顶,苹果树发了芽儿,彼得洛沃娜房顶上的青苔愉快地闪着绿光。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令人心醉的空气中欢叫不止。彼得大伯抹脖子的那个坑里,胡乱堆着些乱草,一点春意也没有。

    我很生气地想消灭这一切杂乱的、肮脏的东西,想把这儿整理得一尘不染,然后把所有的大人赶开,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我立刻就动起手来,这使我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躲开了家里所发生的事。

    “你怎么老撅着嘴?”外祖母和母亲都这样问过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并不是生她们的气,而只是有点厌恶家里发生的事。那个绿老婆子还是常来常往,吃午饭、吃晚饭、喝晚茶,一副一切尽收眼底的神态,很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说起上帝,她的眼就翻向天花板,说起家常话,她的眼睛就垂到腮帮子上。她的眉毛很像剪纸,她的光板牙无声无息地嚼着塞到嘴里的一切,还可笑地跷着小手指。她浑身都像她儿子似的洁净,碰着任何一块皮肤都让人恶心。

    开始那几天,她有一次想把她那死人般的手送到我的面前,让我吻她的手。我扭开头,跑了。她对她儿子说:“你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孩子!”他伏首无语。

    我极其憎恶这个绿色的老太婆和她的儿子。这种无法摆脱的憎恶,让我挨了不少打。一次吃饭时,她瞪着眼说:“喂,你,瓦廖沙卡,你怎么总是狼吞虎咽的,那样的大块东西,会噎着你的,亲爱的!”

    我从嘴里掏出来一块,递给她:“行,您拿去吃了吧……”

    我被母亲赶到了顶楼上,外祖母来了,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天爷,上帝保佑,你怎么这么调皮……”

    我很不喜欢她捂住嘴的样子,就一个人爬到了屋顶上,在烟囱后头坐了很久。是的,我总想使点坏,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恨,跟谁也不再好言好语地说话。有一回,我在继父和他妈的椅子上涂上了樱桃胶,把他们俩都粘上了!外祖父打了我一顿。母亲把我拉过去,用膝盖夹住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了?怎么老发脾气?你这样,我会难受死的!”

    她的泪水打在我的头上,唉,还不如打我一顿好受呢!我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得罪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哭!

    “啊,那太好了。”

    “我们很快就结婚,然后去莫斯科,等我们回来了,你就同我们住在一起。耶普戈涅·马克西莫夫非常善良,也很聪明,你会和他友好相处的。你上了中学以后就上大学,就和他现在一样了,然后当医生,或者……随便你想干什么吧,只要有了学问……好了,去玩吧!”

    她一连串的话并没有使我高兴起来,我只想说:“别出嫁,和我在一起吧!”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母亲总是唤起我很多很多的思念,可临到说时,我却说不出来了。

    我继续在花园里的工作:我把那个坑用砖头砌整齐了,用彩色玻璃碴儿抹到砖缝里,阳光一照,五光十色的。

    “啊,好主意!不过杂草还会长出来的,你没有除根儿!”外祖父边说边挥起铁锹,“把草根扔掉,咱们种上向日葵,那才好看呢……”

    突然,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泪水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啦?”

    他擦了擦眼睛:“啊,我,我出汗了。”

    他马上又开始挖土,几下就又停住了:“唉,你这些劲全白费了……这栋房子我要卖掉了!秋天吧,给你母亲作嫁妆,但愿她从此能过上好日子……”他扔了铁锹,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接着干,可铁锹突然碰伤了我的脚。这妨碍了我参加母亲的婚礼。我靠在大门口,看着她小心地拉着马克西莫夫的手,远去了……

    从外面回来,大家都不作声。母亲马上换了衣服,去收拾东西了。马克西莫夫说:“在这儿买不到好的,我自己倒是有一套,可不能送给你,等从莫斯科回来吧……”

    “什么?”

    “颜料。”

    “干什么?”

    “画画啊!”

    “我可不会!”

    “那就给你点别的东西吧!”

    母亲来了:“很快我们就会回来的,等你父亲完成了学业……”

    他们谈话的平等口气很让我愉快,但是一个长了胡子的人还在上学,这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我问他:“你学的什么?”

    “测量学。”

    我没有具体问这是什么样的学问,心里烦。

    第二天,很早很早,他们就动身了。母亲抱着我,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吻了吻我的脸,说:“再见了……”

    “你告诉他,让他听我的话!”外祖父抬头望着天空说。

    “好,要听你外祖父的话!”她画了个十字,说。

    我本来期待着母亲再说点别的什么,可让外祖父给打断了,真讨厌。

    他们坐上敞篷马车,马车的什么地方挂住了母亲长衫的下摆,她拉了好几下,也没拉开。

    “你去帮一把!”外祖父命令我。我没动,我太忧伤了。

    绿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儿子坐在另一辆车上,她儿子用军刀把儿顶着胡子,打着哈欠。

    “啊,您真的要去打仗?”外祖父问他。

    “一定!”

    “那好,土耳其人该打……”

    他们走了。

    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着手绢,外祖母扶着她痛哭,外祖父的泪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看着马车拐了弯儿,心中的天窗好像被关上了一样,十分难受。街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荒凉,寂寞,瘆人。

    “走吧,去喝早茶,”外祖父拉着我说,“你命里注定和我在一起啊!”

    我们在花园里忙了一整天,整地、修整篱笆,把红莓绑起来,碾死青虫,还把一个装着鸟儿的鸟笼装在里面。

    “很好,你要学着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外祖父说。

    我非常珍视他的这句话。他躺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教导我:“现在你从你母亲身上切下来了,懂吗?她再生了孩子,就比对你亲了!没看见你外祖母又喝起酒来了吗?”他顿了顿,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她这是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霍亚要被征兵役时……她这个老糊涂,愣是让我给那个混帐儿子买了个免役证。也许他当了兵会变成个好人呢!唉,我快死了,我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了,自个儿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懂吗?要独立,不要听任别人的摆布!生活中要为人老实,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别人的话不是不能听,但怎么做,要自己拿主意!”

    夏天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外祖母也常常和我在一起,我们躺在干草上,仰望天空,她长时间地给我讲着什么,偶尔插上这样几句:“看,一颗流星!不知道是谁纯洁的灵魂,奔向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有一个地方降生下一个好人!看啊,又升起来一颗星星,真亮啊!美丽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灿烂的袈裟……”

    外祖父在旁边一个劲地嘟囔:“行啦,快回去睡吧,会感冒的,会中风的,小偷进来会掐死你们的!”

    太阳西沉,天空中红河泄火,橘红橙黄之色染在鹅绒般的绿草坪上,渐渐地,一切都黑暗下来,一切都好像膨胀、扩大了。温暖的昏暗中,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下来,青草也垂下了头,香甜的气息弥漫了开来。

    夜幕合上了,一种仿佛是慈母体贴似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胸怀,让我忘掉一切……仰望深邃的天空,时间久了,你自己就好像也升了上去,天地人融合,慢慢地你就沉入了梦中。

    偶尔有人声、鸟语或是刺猬之类的东西的走动声,都被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琴声偶尔飘进来一个段落,女人们的笑声,军刀碰撞的声音,狗叫声……

    外祖母总是入睡很迟,以头枕手,自言自语地讲啊讲啊,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一觉醒来,光明和鸟鸣一齐到来。空气在流动,露水湿了衣衫,草坪上升起一层薄雾似的水汽。天越来越蓝,云雀飞向高高的天空,一种喜悦从心底里流淌出来,使你立刻就跳了起来,赶紧去干点什么,去关照一下周围的草木光线!

    这是我一生中对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一个时期,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夏天里,我的自信和朦胧的人生观念形成了。我变了,不愿意再和别人来往,奥普西涅柯夫家的孩子们的叫喊声再也吸引不了我了,两个撒沙的到来,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兴奋,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我越来越讨厌外祖父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他常和外祖母吵架,把她赶了出去。一连好几天,外祖母都在雅可夫或米霍亚家里。外祖父自己做饭,烫了手,破口大骂起来,一副丑态。

    他偶尔也到花园里来,在草坪上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他又开始了对我的训导:“生在咱们这样的小人家,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没人伺候,也没人教!书是让人家读的,学校也是为人家盖的,咱们没份儿……”他突然不作声了。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害怕。

    秋天,外祖父把房子卖了。卖房前的一个早晨,他阴沉地宣布:“老婆子,我养活过你,可是现在养够了!你自己挣饭去吧!”外祖母不慌不忙地闻了闻鼻烟儿,说:“好吧。”外祖父租了两间黑暗窄小的地下室。

    外祖母把一只草鞋扔进了炉子里,她蹲下身去,开始呼唤家神:“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给你一辆雪橇,请你坐上它,跟我们一起到新家去吧,保佑我们能找到新的幸福……”

    外祖父看见了,大叫:“你敢!异教徒,不准请他去……”

    “作孽啊,小心天报应!”外祖母也急了。

    家里的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儿的鞑靼人,他们拼命地讲着价钱,互相咒骂着。外祖母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拉走吧,都拉走吧……”

    花园也完了,我欲哭无泪。我坐在搬家的车上,车晃得厉害,好像要把我甩下去。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直到母亲去世,我始终生活在这种颠簸的状态中。

    搬家以后时间不长,母亲回来了。她面色苍白,细细地端详着我们,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父亲、母亲和她儿子。“天啊,你长这么高了!”母亲用滚烫的手摸着我的腮帮子,她的肚子难看地挺着。

    继父伸出手来,对我说:“你好!好吗?”他又吸了吸鼻子,说:“您这里空气很潮湿!”他们俩都显得很疲惫,迫切地要躺下来睡觉。

    大家默默地坐着,外面下着雨。外祖父喝了一口茶,说:“这么说,都烧光了?”

    “我们俩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噢,噢,水火无情嘛……”母亲把头靠在外祖母身上,低低地说着什么。

    “可是,”外祖父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也听到了点风声,根本就没有闹过什么火灾,是你赌博输光了……”

    一时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热茶的沸腾声和雨打窗户的声音显得特别大。

    “爸爸……”母亲叫了一声。

    “行啦,我跟你说过,30岁的人嫁一个20岁的人,那是不行的!现在好啦,你看看怎么样?”

    他们都放开了嗓门,大吵起来。继父的声音最大、最可怕。我给吓坏了,赶紧跑出去。

    以后有些事我记不太清了,不知怎么着,我们住进了索尔莫夫村的一所破房子里,我和外祖母住厨房,母亲和继父住在西间有临街窗户的房子里。房子的对面就是黑洞洞的工厂大门,早晨随着狼嗥般的汽笛声,人们涌进去。中午,大门敞开,黑水一样的工人们又被吐了出来,狂风把他们赶回各自的家中。入夜,工厂的上空不时地升腾起狼烟似的火光,让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单调的铅灰色还履盖了屋顶、街道和一个人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外祖母成了佣人,打水洗衣做饭,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不住地叹气。有时候,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穿上短棉袄,到城里去。

    “看看老头子过得怎么样?”

    “我也去!”

    “冻死你!”

    她自己要在雪地里跋涉七俄里。

    母亲变得越来越丑,脸黄了,肚子大了,一条破围巾永远围在头上。她常站在窗口发呆,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咱们干吗要住在这儿?”我问。

    “闭嘴!”她跟我说话一向如此,很简练,比如,“去,给我拿来”!

    她不让我上街,因为一上街就要打架,每次回来我都带着伤。打架成了我唯一的娱乐。这种时候,母亲会用皮带抽我,可是每打我一次,我就会更频繁地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说再打我就跑出去,冻死!她一愣,一把推开我,气喘吁吁地说:“牲口!”

    愤怒和怨恨占据我心中爱的位置,我有点歇斯底里了。

    继父整天绷着脸,不搭理我们母子俩。他总是和母亲吵架,而且总是用那个让我厌恶至极的词——“您”!

    “都是因为您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请客人,您可真是头愚蠢的老水牛!”

    我被怒火烧红了脸,猛地从吊床上跳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天花板,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黑暗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在母亲生孩子以前,他们把我送回了外祖父那儿。

    “噢,小鬼头又回来了,看样子你这老不死的外祖父比你亲娘还亲呢!”他尖声笑着。

    很快,母亲、外祖母就带着小孩回来了。继父因为克扣工人工资被赶出了工厂,他又混上了车站售票员的位子。

    后来,母亲把我送进了学校。上学时,我穿的是母亲的皮鞋,大衣是用外祖母的外套改做的,这引起了同学们的嘲笑。但是我和孩子们很快就融洽了,可是却无法让老师和神甫喜欢我。

    老师是个秃子,鼻子里老是流血,棉花塞住鼻孔,他还不时地拔出来检查检查。他有一对非常令人生厌的灰眼睛,没事儿老盯着我,我不得不老是擦脸,好像他只注意我一个人:“彼申克夫,啊,你,你为什么老动!脚,从你鞋里又流出一片水来!”我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我把西瓜皮放在门上,他一进来,马上就扣到了秃头上。我因此挨了一顿好揍。

    还有一次,我把鼻烟撒到他的抽屉里,他不停地打起喷嚏来。他的女婿来代课。他是个军官,命令大家齐唱《上帝,保佑沙皇!》和《噢,自由啊自由!》。如果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尺子敲脑袋瓜儿,敲得很响,并不疼,却忍不住地让人发笑。

    神甫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新旧约使徒传》,还因为我常学他的口头语儿。

    “彼申克夫,把书带来了吗?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好了,回家去吧!是不是?我可不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是不是?”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村子里,东张西望地玩到放学为止。

    就这样,尽管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可还是通知我,让我退学。我可泄了气了,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因为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总打我。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个救星,他就是驼背的赫里山夫主教。他在桌子后面坐下,说:“孩子们,咱们谈谈吧!”教室里立刻充满了温暖愉快的气氛。叫了几个人之后,他叫到了我。

    “小朋友,你多大了?长得这么高!你在下雨天也不打伞吗?”他一只手摸着稀疏的胡子,用慈善的目光看着我,又说:“好吧,你给我讲讲《圣经》中你所喜欢的故事,好吗?”

    “我没书,没学过《圣经》。”

    “那可不行啊,《圣经》是非学不可的!你听说过里面的故事吗?圣歌也会唱?太好了!还会念祷词?啊,《使徒传》也会?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嘛!”

    我们的神甫赶来了,他要介绍一下我,主教一扬手,说:“好好,你给我讲讲敬神的阿列克塞……”

    我忘了某一句诗,稍一停顿,他立刻打断了我:“啊,你还会什么?会讲大卫王的故事吗?我很想听一听!”

    我看出他确实在听,认真地听故事。他不停地问,认真地听。

    “你学过圣歌?谁教的?慈爱的外祖父?啊,凶狠的?真的?你很淘气,是吧?”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是。”

    “那你为什么淘气呢?”

    “上学很无聊。”

    “什么?无聊!不对吧,如果你觉得无聊,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这么好了。这说明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在上面题了字,说:“小朋友,彼申克夫·阿列克塞,你要学会忍耐,不能太淘气!有那么一点点淘气是可以的,可太淘气了别人就会生气的。对吗,小朋友?”

    “对。”大家一齐回答。

    “你们不是很淘气,是吧?”

    “不,很淘气,很淘气!”大家一边笑,一边回答。

    主教往椅子上一靠:“真是奇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很淘气,也是个淘气鬼!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朋友们?”

    大家都笑了,神甫也笑了。他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乐的空气越来越浓厚。

    最后,他站了起来:“好了,淘气鬼们,我该走了!”他画了个十字,祝福道:“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再见!”

    大家纷纷叫道:“再见,大主教,一定再来啊!”

    他点了点头:“一定,我给你们带书来。”

    他又转过身去对老师说:“让他们回家吧!”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啊,你得学会克制自己,是吧?我心里知道你为什么淘气!”

    “好了,再见,小朋友!”

    我心里异常激动,久久不能平静。老师让别人都走了,只把我一个留了下来。我很注意地听他讲话,我发现他是那么和蔼:“以后你可以上我的课了,是不是?不过,别淘气了,老实坐着,是不是?”

    这样,我在学校算是搞好了关系。可在家里却闹了一场事儿: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个晚上,他们都出去了,留下我看孩子。我随意地翻看着继父的一本书,猛然发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是10卢布的,一张是1卢布的。我脑子里一亮,一个卢布可以买《新旧约全书》,还可以买一本讲鲁滨逊的书。

    这本书我是在学校里知道的,一次,我给同学们讲童话,一个同学说:“还讲什么童话呢,狗屁,鲁滨逊的故事那才叫棒呢!”后来我发现,有好几个人都读过鲁滨逊的故事。我也得读,到时候也能说他们“狗屁”!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带着一本《新旧约全书》和两本儿破烂的《安徒生童话》,三斤白面包和一斤灌肠。鲁滨逊在一个小铺里,是一本黄皮儿的小书,上面画着一个戴皮帽子,披着兽皮的大胡子,这多少让我觉着有点不大愉快。相反,童话书就是再破烂,也比它可爱。中午,我与同学们分吃了面包和灌肠,开始说一个特别吸引人的童话《夜莺》。

    “在遥远的中国,所有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我们惊奇、欢喜,大家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在学校没把《夜莺》读完,天太晚了,大家四散回家。母亲正在炉台边上做饭,她看了看我,压低了嗓子问:“你拿了一卢布?”

    “对,我买了书,这不……”

    没容我说完,她就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还没收了我的书,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再也没找到,这比打我更让我难受。好几天没去上学,再到学校时,很多人都喊我“小偷”!这是继父传给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传到学校的。其实,我一点也没隐瞒什么,我给人家解释,人家不听。

    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去上学了。她无神地看着窗外,喂着小弟弟撒沙:“你胡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拿了一个卢布?”

    “你去问问啊!”

    “那一定是你自己乱说的!”

    我说出了那个传话的学生的名字。她哭了,可怜地哭了。

    我回到厨房里,听着母亲的啜泣声:“天啊天啊……”

    我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可母亲喊住了我:“去哪儿?回来!到我这儿来!”

    我们坐在地板上,撒沙摸着母亲的扣子叫着:“扣扣,扣扣!”

    母亲搂住我,低声说:“咱们是穷人,咱们的每戈比,每戈比……”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停了停,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坏蛋,坏蛋!”

    “蛋,蛋!”撒沙学着。

    撒沙是个大头娃娃,总是瞪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很早他就开始学说话了,很少哭,见了我就高兴地让我抱他,用他软软的小手指头摸我的耳朵。他没闹什么病就突然死了,上午还好好的,晚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尸体却已经僵了。那是在第二个孩子涅柯拉出生后不久的事。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在学校的处境又恢复到了从前,可他们又要把我送到外祖父那儿了。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听见母亲声音嘶哑地喊着:“耶普戈涅,你,我求求你了……”

    “混蛋!”

    “我知道,你是去她那儿!”

    “是,怎么样?”

    一阵沉默。

    母亲吃力地嚎叫着:“你,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然后就是扑打的声音。我冲了进去,见继父衣着整齐地在用力踢着瘫倒在地上的母亲!母亲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呼地喘着气……我抄起桌子上的面包刀——这是父亲为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东西——拼命地刺向继父的后腰。母亲看见了,一把推开了继父,刀把他的衣服划破了。继父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母亲把我摔倒在地上,夺下了刀子。继父走了。

    母亲搂住我,吻着我,哭了:“原谅你可怜的母亲,亲爱的,你怎能动刀子呢?”

    “我要杀了继父!然后杀我自己!”我说得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直到今天,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只从有一条鲜明的花饰的裤筒里伸出的令人厌恶的腿,看见它踢向母亲的胸脯!

    每每回忆起旧日俄罗斯生活中这些铅一样沉重的场面,我便自问:过去值得吗?但每次我都肯定地回答自己:值得!

    必须承认,丑恶也是一种真实,直到今天还没有灭绝!要想将它们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掉,就必须了解它们。虽然它们是那么沉重、那么令人窒息和作呕,可是俄罗斯人的灵魂却勇敢地闯了过来,克服并战胜了它们!

    在这块广阔而又肥沃的土地上,丑陋、卑鄙和健康、善良一同生长着,而后者点燃了我们的希望,因而幸福离我们不再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