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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了向来很尊重自己的好奇心,于是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悄悄挪开条缝隙向走廊看去。琳达正站在隔壁门口,身上穿着职业装,粉色的小翻领,裙子的长度恰到好处,露出两截纤白的小腿。
琳达声音娇柔但不做作:“这么晚了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您明天有空吗?”
盛景初的回答是一贯的简洁:“明天有事。”
琳达的思维有半秒的短路,停了停才继续笑道:“这是我们的错,应该早跟您敲定的,我下午过来两次,一直没人……那这样,您看什么时候有空呢?”
以程了的角度看不清盛景初的表情,他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一副随时结束谈话的态度。
“你可以跟我助理联系。”
说完,他合上了门。
琳达停了一会儿,才终于不甘心地转过身。
程了一大早起来,先到一楼的餐厅敲定了盛景初的食谱:小米粥、南瓜饼、七成熟的煎蛋、咸黄瓜。
小齐全程远程监控,从小米粥的黏稠度说到南瓜饼的颜色,又说到煎蛋的火候、咸黄瓜的大小,末了还感叹一句:“我们盛先生很好照顾的。”
程了叹为观止:“我给你讲个豌豆公主的故事啊。从前哪,有个豌豆公主……”
小齐听完才反应过来:“你居然敢这么说我们盛先生,你才是豌豆公主!”
有这么惨的豌豆公主吗?她整个儿一个豌豆射手。
反复嘱咐完服务人员,程了才收拾东西奔赴苏堤。
苏堤春晓,西湖有名的一景。
苏堤还是那个苏堤,却不是欣赏的季节。杭州的夏天,风卷来的是凝滞的热气流,吹到脸上有种烧灼的痛感。程了有心想选个阴凉的地方,又怕曹熹和来了看不到自己。
直晒得她头昏眼花,才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熟人。
款式简单的白衬衫,衣扣扣到最上面一颗,他的面容像画师勾画出来的,一眉一眼无比精心,直到眼梢处逸兴遄飞地一顿笔,于是睫毛有了一点儿弯曲,在强光下一阖,消融了目光中的冷淡,带出了一丝慵懒。
程了招呼他:“好巧好巧。”
“不巧,”他说,“小曹约我来的。”
程了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给曹熹和打了个电话。
曹熹和那边哼哼哈哈地敷衍她。
“唉,事情还没处理完呢,本来我是约了师兄一起游西湖的,那这样,你俩先四处转转,我这边的事情一了,第一时间赶过去。”
程了几乎可以断定,曹熹和是不会来了。
既然来了,总不好就这么走,程了跟盛景初搭讪。
“杭州的风景多好哇!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据说西溪湿地也很好玩,赛程安排得挺满,要不然你可以去茅盾的故乡桐庐转转,还有乌镇、绍兴、上海的舟山,那里有个什么山,还有个称号,叫‘海上佛国’。”
“普陀山。”
他说:“五代后梁,日本僧人惠萼在五台山朝圣,得到一座观音像,返程时经过梅岑山,恰好风浪大作,惠萼以为观音显灵不肯离去,于是在岛上建了‘不肯去观音院’,佛经说观音菩萨住在‘普陀洛迦’,于是梅岑山就改名叫普陀山。”
她顺着话聊了下去:“据说香火很灵验的。说起来,我们家那边有座小庙,香火一直不行,住持就想了个办法,印了很多小册子,册子上全都是各种许愿灵验、虔诚拜佛得好报的故事,这一宣传,果然去烧香拜佛的人多了,不过,还是我奶奶看得明白。”
她学着她奶奶的样子,一手拍着大腿:“哎哟哟,香火要真灵验,住持求求佛不就成了?那广告还印个甚!”
这一比画,唱念做打绝佳,盛景初觉得她似乎选错了专业。
枯站着聊天终究无聊,程了和盛景初沿着柳荫往前走,她之前做过一点儿准备,西湖十景说不上,但也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虽然没到旅游旺季,西湖沿岸的游客已经密密如织,程了专挑游客少的方向走,再看路标,已经偏离了游览线路。
盛景初一路保持沉默,程了不说话,他也不会主动展开一个话题,程了既觉得这么无声往前走,似乎有违陪客的初衷,又觉得没话找话这个事情压力很大。
谁知道对方与自己聊天是真感兴趣还是出于礼节?
如果像QQ聊天一样可以发表情包就好了,没话可说的时候还可以卖卖萌。
再往前走,就是几个零散的摊位,卖旅游纪念品、金刚菩提、文玩核桃的,还有切西瓜论块卖的,西瓜肉是艳艳的红,一刀切开来,饱满的籽被剖开两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瓤。
再往前走就热闹了,摊位前面围了一圈人,程了凑进去看了看,正在下围棋。
程了见过摆象棋的,清一色都是残局,解之前先定好赌资,解开了摊主赔钱,解不开客人罚钱。
程了不感兴趣,再回头,盛景初已经开始解棋了。
程了有点儿急,挤上去压低了声音。
“这种残局都是历史上的名局,多少代人都没能解开的,专挑有点儿棋艺但没脑子的宰。”
他侧过头来看她,对后半句话很感兴趣:“有点儿棋艺但没脑子的?”
中指在上,食指在下,他拈起一颗棋子落下。
程了知道这是职业棋手下棋的手势,据说长期练习围棋的人,中指和食指会留下痕迹。
程了悄悄观察盛景初的右手,指骨长而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盛景初给她解释:“这不是残局,而是死活题。”
摊主看着棋局,愣了一下,回头跟站在身后的大叔交谈了两句,用的是方言,摊主回过头来将棋子收好,又重新摆了一盘。
盛景初思考片刻,开始落子。
摊主的脸色不大好,说话的嗓门儿更大,身后的大叔也急了起来,两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大叔将摊主推开,开了新盘。
盛景初拈起黑子,下了一子。
“哗”的一声,大叔掀翻了棋盘,一直警惕着的程了赶紧拉住盛景初。
“糟了,快跑!”
不等盛景初反应过来,程了拉起他就跑,风迎着脸刮到耳后,带出了一丝丝凉意。
程了不认路,只能挑人多的地方跑,边跑边往后瞅,还好还好,好像人没追上来。
慢慢减了速度,程了最终停了下来,腿沉得跟灌了铅一样,心脏“怦怦怦”几乎跳出腔子。眼看着盛景初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她放开他的手,喘着气解释。
“哎哟……你……得感谢……我,”她深吸了两口气,“人……人家要……揍你。”
她边说边比画。
“一个说:‘这小子太不上道了,收拾他!’另一个说:‘我给你信号,我一掀棋盘你就动手。’”
盛景初笑了,他的唇很薄,正是卦书上所说的负心薄性的那种,程了想,得此批语,估计是因为这种唇形最勾人,换个质朴憨厚款,勾人也缺了点儿资本。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奶茶店:“很热吧?我给你买杯饮料?”
程了连连点头:“我可以随便选吗?可以的吧?那我要喝烧仙草!”
她追上他的步伐,又补充了一句:“最好是凉的!”
他点了两杯,一杯烧仙草,一杯青柠檬汁。
找了个阴凉的位置坐下,程了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甜中带着苦,她喜欢烧仙草的味道,味道说不上有多好,但细品有点儿特别。就像凉茶一样,第一次喝总觉得不习惯,喝久了反倒喜欢那种带着点儿焦煳的草药味。
盛景初捧着杯子没动,直到程了吃完了烧仙草,他才把柠檬汁推给她。
“那个不解渴。”
程了问他:“你不喝吗?”
造物主果然太偏心,她已经热得像滚了沸水的小白菜,盛景初却一身清爽。
他摇头:“除了咖啡和茶,我不喝别的饮料。”
原来是特意给她买的。
程了的心中微微一烫,接过来喝了一口,柠檬汁酸得她直皱眉,晃了晃杯子,她有点儿疑惑:“没放蜂蜜啊?”
“我让店员放的盐。”他给她解释,“大量出汗之后应该补钠。”
她又喝一口,果然有淡淡的咸味。
程了起初以为盛景初其人和他的外表一样,冷静自持,拒人千里,但其实他观察入微,总是在不动声色中表示出关心。
这个位置正好看到西湖,青荷已经铺了满湖,还没到全部盛开的时节,偶尔开了那么一两朵,半开半合,带着几分羞涩。
程了拣起个话头聊起来。
“我妈妈叫谢知荷,我的老家在地图上特别北的地方,夏季太短,荷花养不活。我爸爸曾经在院子里养了一缸睡莲,没等到开花就冻死了。那时候有一种莲花味精,我妈妈就指着上面的莲花告诉我,这个就是妈妈的名字。那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莲花就是荷花。她教我念诗,念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就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到杭州看看满湖的荷花。
“后来莲花味精的包装换了,家里人也不爱吃味精,早就换了鸡精,我还是总想起小时候我妈妈指给我的那个包装,一朵粉红色的莲花。”
妈妈过世的时候,她还太小,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有那个包装袋上的小小莲花。人总会固执地坚持什么,一点儿记忆、一种味道、一丝温暖,别人看来或许可笑,却是孩子所能拥有的一切。
她有些失落,又抬头笑笑:“我今天看到了,虽然不是映日荷花,但也挺好。”
盛景初又下意识地去摸糖。
他想她大概喜欢吃柚子味的,去便利店问过,没有那个牌子,别的牌子的他没尝试过,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挑到最后只买了一袋棉花糖,一朵朵全是猫爪的造型。他后来收到她的微信,就是一只挥着猫爪的猫,他有些欢喜,她果然喜欢。
想了想,他和她分享自己的经历。
“我小的时候住在运河边上,就是京杭运河的杭州段,出门要坐船,直到现在也有船通行,那片宅子现在还在,附近建起了京杭运河博物馆。”
他从小早慧,两岁的事情还记得大半,运河里拉煤的船,“呜呜”的船鸣声,船头上站着的小伙子,有精壮的身板和黝黑的脸膛。
“我还记得家里煮的鱼羹的味道,”记忆早晚会模糊,味觉却一直留在舌尖,“带着点儿微微的酸……小时候父母常带我来西湖,初秋的傍晚最美,像金子铺水里,从湖岸走过,树影半明半昧,落在身上是奇奇怪怪的花纹。”
程了忽然意识过来:“你是杭州人?”
他点头:“对,我是杭州人。”
说完,他忽然笑了:“所以我听得懂杭州话。”
他学着程了之前比画的样子。
“他们一个在说:‘这小子很眼熟,看起来像专业下棋的,要不要问问?’另一个说:‘问那么多干什么,先下。’”
程了的脸一红,小声为自己的误解做最后的努力:“那大叔还掀了棋盘呢。”
“那大叔是不小心撞翻了棋盘。”
他不知道程了是怎么推测出这两个人要打人的,语气?动作?还是单纯的关心则乱。
“有一次小曹在韩国比赛,赛场设在了韩国的景福宫,比赛方大概是想要展现韩国的传统,没有安排座椅,棋手都要跪着下棋,小曹哪里受得了,一伸腿把棋盘撞翻了。”
他摇摇头:“比赛之后小曹还说呢,韩国人太阴险了。”
程了拿出DV,挠了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段能再说一遍吗?我想做素材。”
盛景初只好又重复了一遍,神态多少带了点儿拘谨。
程了这才知道,他不愿意接受采访,不只是因为讨厌打扰,恐怕还有不习惯镜头的原因。
这一打岔,程了就忘了刚才出的糗,收起DV,她拍拍肚皮:“你饿不饿?”
程了特意点了一道宋嫂鱼羹,旁边位置的几个少年来回瞟了几回,拿起手机对着盛景初拍了又拍,过了一会儿派出个代表,期期艾艾地凑过来。
“你是盛景初吗?”
盛景初点头,问他:“你学棋?”
少年摇头,双颊红红的:“我……我喜欢下棋。你能给我一句鼓励吗?”
盛景初想了想:“贵在坚持。”
这个鼓励也太简单了,程了瞪大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若人生如对弈,我不愿执黑白二子,只愿成一棋枰,笑看世间百态、风云纵横’,还有什么‘清茶品尽五味,黑白堪透前生’?”
盛景初一愣:“这是谁说的?”
“你呀,”程了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很热的一个帖子,叫《818盛景初的棋语人生》。”
他接过来略作浏览,有些无奈:“我从来没说过这些。”
“所以……”程了笑眯眯地看着他,眉眼弯到一处,“适当地接受采访是必要的,有些事该澄清就得澄清,没准儿过两天市面上会出现《我与盛景初不得不说的事》《春风十里,如何嫁你——我的男友盛景初》。”
盛景初摇头:“谁会这么无聊啊。”
“我呀!”程了指指自己,“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她越想越高兴:“到时候肯定会大卖。”
如果有尾巴,她几乎要翘起来摇一摇,盛景初轻叩桌子:“吃饭。”
程了吃饭的时候也不闲着,刷到个好看的帖子还跟他分享,脑袋探过来,手机伸得老高。
他想,小齐一定没叮嘱过她,他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虽然不习惯,但又觉得新鲜,他发现好像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吃饭的,边吃边聊,偶尔还要拿出手机拍个照,嘈嘈切切的人声,杂乱,但带着烟火气。
程了看不惯他吃饭的方式,一遍遍地唠叨:“哎,食物不能这样吃,放在一起尝才能提升味道。”
他不禁想起了程叔,果然是父女,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
那道宋嫂鱼羹没吃完,程了皱着眉:“这一点儿都不地道吧?”
对食物,她有自己的执念:“调料是辅佐食物的,放这么多调料掩盖了鱼肉的鲜味,喧宾夺主了。”
盛景初每次来杭州都会点一道宋嫂鱼羹,反反复复吃过十余次,没一次是记忆中的味道,他早就没抱希望,也根本谈不上失望。
程了放下勺子:“以后我做给你尝尝。”
他想她大概在敷衍自己,但心里终究有那么点儿欢喜,于是笑起来,淡淡的,像风拂过的水面,很快了然无痕。
返程的时候,盛景初还是让她坐司机后面的位置,自己坐在了程了身边。
程了有些好奇:“你喜欢这个位置?角度好?视野好?”
司机师傅笑起来,人胖胖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线:“小姑娘好命唷。”
他回过头指了指程了坐的位置。
“这个位置最安全呀,你想,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一打方向盘,副驾驶的方向就危险喽。”
程了这才明白当时曹熹和为什么会向她挤眼睛。
之前和别克擦过去的时候,只要稍稍偏个角度,盛景初一定会受伤。
她有些歉疚,又有些感激,更多的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迟钝,只呆呆地看着他。
盛景初神色平淡:“我习惯了。”
习惯了?
是习惯了坐这个位置,还是习惯了照顾别人?
程了没继续追问。
车开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了一句:“谢谢。”
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将她的声音压到最低,然而盛景初还是听见了,这一声感谢好像忽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挨着窗坐着,全程都在沉默。
程了以为他在思考棋局,起初还跟司机聊两句,到后面也没了说话的兴致,整个车厢里只能听见风吹进来的声音。
忽然,“哗啦啦”一声响,风将程了放在位子上的笔记本掀开,盛景初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圆润饱满,像散落在草地上的松果,一个不小心就会滚出去。
他学着她的笔迹,用指尖在腿上一笔一笔勾出来,盛、景、初,又写了她的名字,程、了。
盛景初成。
好像别有一番滋味。
这之后,程了都在跟拍曹熹和。
曹熹和的业余生活太丰富,跟着附近的茶农学采茶,还自己弄了一副钓竿,跑去钓鱼。
程了以为自己离盛景初远了,丁岚对自己的敌意多少能淡一些,谁知道跟着曹熹和也不行,丁岚将他俩盯得死死的,一会儿要学采茶,一会儿要跟着去钓鱼。
曹熹和笑得比春光还要招摇几分,晚上回房间之前还嘱咐程了:“你明天继续跟着我。”
第二天就是棋圣大赛的新闻发布会。
棋圣大赛四年一届,目前是第四届,上一届盛景初和师弟们年纪还小,并没有获邀参加。这届除了殿堂级的围棋宗师,小一辈的棋手也格外引人关注。
曹熹和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衣衫笔挺,连头上的那簇黄毛都染了回去。他的眉眼生得风流,人又喜欢说笑,媒体的提问来者不拒,不时还会调侃记者两句。
相比之下,盛景初就显得太沉默了,回答问题也尽量简洁,作为冠军的热门人选,他受到的关注自然不少。
当媒体问及对比赛结果的预测时,盛景初只是回答:“我会尽力。”
秀时代早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琳达提问:“我想知道,您对最近的绯闻怎么看?”
她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程了,将话题往程了身上引:“毕竟当事人是我的同事。”
来时琳达做了两手准备,一手听从组长的吩咐,趁机炒作下盛景初和程了的恋情,给公司博个关注度,一手试试自己的魅力,如果能将盛景初揽入裙下,那前面的一手就免谈。
程了跟媒体不住在同一楼层,记者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琳达的话顿时将程了拉入了视线中心,有的记者干脆将镜头对准了程了。
程了一愣,倒也没紧张,相较于当代棋坛的诸位大师,她也只不过锦上添朵小花。
网红之路更进一步,不知道她爸看到新闻会不会乐得睡不着觉。
对这类问题,盛景初一直是沉默以对的,实在问得多了,他至多会回应一句:“请问跟围棋有关的问题。”
这次他接过话筒:“我们是朋友。”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在场的都是资深媒体人,早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既没否认两人认识,又没否认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琳达还想继续问,主办方拦了下来:“时间有限,请媒体朋友的提问围绕着比赛展开。”
门口一阵喧哗:“解老来了。”
解寒洲身体不适,原本说新闻发布会就不参加了,连抽签都准备了人代替,没想到人还是亲自到场了。
这是程了第一次见解寒洲本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精神看着倒好,背脊绷得溜直。
程了忽然想到,盛景初不管站立坐卧,即使再随意,也固守着仪态,这肯定和老师的教育有关。再一想到曹熹和,又觉得老师的教育没普及到二弟子身上。
几个晚辈纷纷站起来,连蒋春来也迎了上去,一把挽住老友的手。
“咱俩有四年没下过棋了吧,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回比赛。”
解寒洲拍拍他的手:“以后我就闲了,你想什么下就什么时候下。”
媒体早接到了消息,解寒洲准备正式退出棋坛,棋圣大赛也将是他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
新闻发布会之后是抽签,盛景初抽到了曹熹和,解寒洲对阵蒋春来。
对弈双方棋艺相当。
第二天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第一局对弈。
赛制三局两胜,对弈一局休息一天,之后还有几位棋手的对弈,总决赛已经排到了两周以后。
曹熹和没有一点儿心理压力,抽完签记者还问他:“跟同门师兄对弈,有什么感觉?”
曹熹和一耸肩膀。
“这能有什么感觉?左手握右手的感觉?我以前和师兄在练习室里一下就是一天,赢可乐的,我最乐意跟他下了。”
那记者接着问:“你总赢?”
曹熹和挠挠头:“还是我师兄赢得多,但是他不喝饮料啊,赢了也给我。”
相比起曹熹和的轻松,盛景初要重视许多,抽签之后就回了房间,门上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曹熹和又攒了局,拉着几个师弟不放手。
“走,走,走,打麻将去。”
说完,他还招呼程了:“别忘了跟拍啊,我要全方位展现自己的雄姿。”
几个师弟悄悄溜了,最终又被他拉来两个蒋春来的弟子。
“我们自己家的不仗义,你们可不能不仗义。”
可是还少一个,曹熹和盯着程了:“你来。”
程了哪会打麻将,最多在网上玩玩斗地主,还是那种一局三分的,就这样她还负了七千多分,一遇到蓝钻就把她踢出局。
程了没办法,最终还是赶着鸭子上了架,一上手她就知道输定了,下棋的人计算能力都相当好,出了几张,剩下什么,算得门儿清,她也就胡乱打。
曹熹和边码牌边闲聊。
“上次我跟曹正镐打麻将才有意思,他说一局赌一千的,我还说呢,韩国棋坛怎么都管他叫铁公鸡,这不挺大方的嘛!打了一晚上,他输给我三万,我这乐,那时候正好看中了一把清末的折扇,手头紧得很,结果一给钱,好家伙……”
他甩出一张二条,接着说:“韩元!三万韩元,还不够吃顿烤肉的呢。早知道他这么抠,谁陪他玩啊。后来在首尔又碰上了,他非拉着我去喝烧酒,我想着,为了国际关系,还是得去啊。他带着我去吃了韩牛,他们韩国人不讲究什么‘身土不二’吗,韩牛死贵死贵的,我就琢磨了,这是有事求我?等我上个厕所出来一看,嘿,人走了!”
程了忍不住好笑,她以为这些棋手全像盛景初一样讲究呢,敢情什么人都有,有曹熹和这么不拘小节的,还有曹正镐这种以抠出名的。
蒋春来的一个徒弟,叫楚鹤的接过话。
“曹正镐这两年的状态不行,去年的东洋杯,我都赢了他两局。”
另一个叫关策的徒弟叹了口气:“他妻子过世以后他的状态一直很差。”
这回连曹熹和都沉默了,半晌才说:“老曹人抠,对太太倒好。”
曹正镐的事,程了听言晓说起过。曹正镐的太太是个服装设计师,两个人恋爱七年,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曹正镐和妻子的感情是棋坛出了名的好,谁想到他妻子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了一个月,人还是走了。
曹熹和一推牌:“和了!”
说起曹正镐的事,曹熹和看着程了,笑得别有用心。
“其实我们这些棋手都很纯情的,像我师兄,二十来年都不开窍,一开窍,还挺有脑子的。”他推了推程了,“要不要我卖给你点儿跟我师兄有关的独家新闻?”
程了微微有些不自在,虽然大家都说她和盛景初怎样怎样,实际情况他们自己最清楚,而且自从昨天回来之后,她总感觉盛景初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对于他公开承认他们是朋友,程了想,他大概在提醒自己,他们只是朋友,需要时刻谨记着这条底线才好。
她看了下时间,一声尖叫:“这么晚了,你明天有比赛呢!”
说什么都不能再玩了,程了收起DV回了房间。
小齐照例打来电话谆谆嘱托。
“盛先生睡觉没?明天参加比赛的衣服你准备好了吗?要挂起来呀,意大利定做的,贵着呢。《道德经》呢?你要放在盛先生能看得见的地方。”
对雇主这么娇养好吗?程了总觉得盛景初不是那种要求多多的人,你给他,他就接着,你不给他,他也不会主动要。
虽然自己只是临时助理,但确实好像对雇主不太上心,程了自我检讨了一番,敲开了盛景初的房门。
他穿着睡衣,手里握着一卷书。
不知道为什么,程了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
“我来帮你调下空调。”
他把她让进去,没问她的意见,直接给她倒了一杯牛奶。
程了看了看空调的温度,正好。就这么离开似乎又不足以表达自己对他的关心,可是说什么呢?明天就是比赛,说什么似乎都不足以让他放宽心。
她捧着杯子看着他手里的书。
“你在看《宋词》?”
他点头,解释了一句:“比赛之前放松一下。”
也对,就着《宋词》这个话题,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一本《唐诗宋词元曲》,没错,不是三本,是一本,名字就叫《唐诗宋词元曲》,字小得跟蚂蚁一样,有……这么厚。”
程了用手指比画出一个厚度。
“我就特别喜欢里面的《钗头凤》,背下来了四处显摆,可得意了。后来发现我背错了好多字,你知道为什么?”
盛景初抬眼看着她:“为什么?”
程了大乐,手扶着沙发的把手用力拍了拍:“书是盗版的。
“对了,我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
程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够淑女,收回手,悄悄瞥了盛景初一眼,一副“你刚才没看见吧”的样子。
“唐婉再嫁,猜一个生活用品。”
他也的确做出一副“我刚才并没注意”的样子:“猜中了你给我做宋嫂鱼羹吗?”
这个彩头太容易了,程了爽快地应下来。
他的手指在书页上翻动了几下,停在了一页,摊开递给程了看。
是陆游的《钗头凤》。
唐婉是陆游的前妻,因为婆婆不喜欢最终被逐出了家门。
停顿了一下,他说:“路由器。”
路由器,谐音“陆游气”,就知道难不住他。
“唉,下次你多思考一会儿,让我也有点儿成就感。”程了站起来小声嘟囔着,拉开门又扭过头来粲然一笑。
盛景初觉得如果给程了选一种代表色,那一定是黄色,明亮又温暖,像某个无所事事的午后,在窗后拿一本书随意翻看时,落在书页上的阳光。
“晚安。”她说。
程了照例早早起来,给盛景初安排完早饭就去敲曹熹和的房门,几乎敲了半个小时曹熹和才开,顶着两个大熊猫眼,一张嘴一阵酒气。
“几点了就叫我啊?”
他看了下手上的腕表,哇哇大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咣”的一下掼上房门,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等下,我换衣服。”
程了原本觉得他是宠辱不惊,今天看这是没心没肺啊,哪有比赛当天还起迟了的。
再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换上了西装,两只手一直压着翘起的头发,嘴里嘀嘀咕咕的:
“羊毛卷真是烦死了。”
到了赛场,媒体早已经守着了。
围棋比赛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自矜地位的总会后到赛场,大概像明星走红毯一样,有个压轴的心理,韩国棋手赵延勋,即使到早了,也会在休息室里等着。
盛景初早已到场,身上穿的是小齐再三嘱托的Rubinacci西装,腰线收得很紧,勾勒出硬瘦的线条,搭配里面的白色衬衫,将人衬得颀长挺拔。
看到曹熹和,他微不可察地皱皱眉,猜枚过后开始了比赛。
媒体记者被拦在了门外,只能通过休息室的大屏幕观察里面的局势。
开局不久,曹熹和就投子认输。
程了几乎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做了长期守候的准备,按照主办方规定,一局比赛三个小时,有时候一个棋招会思考许久,拖到时间用尽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只看到黑白二字往来了几回,连门路都没摸清楚,就完了?
难道是因为曹熹和昨晚熬得太晚,状态不好?
赛场门一开,记者就拥了进去,程了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琳达恭喜盛景初。
“开局就这么顺利,看来这次比赛胜利在望。”
盛景初面无表情,深深地看了曹熹和一眼,起身离开了赛场。
程了过去安慰曹熹和:“没事,三局两胜,咱还有希望。”
曹熹和摩挲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大家:“我早点儿认输了,大家好早点儿吃饭啊。”
隔天是蒋春来与解寒洲的对弈,蒋春来的几个弟子都在,解寒洲的弟子也都来了,盛景初来得迟些,丁岚给他留了位置,远远叫他:“师哥,坐这里!”
盛景初没过去,选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下,抬头看着大屏幕,这盘棋下的时间就久了。
程了看不懂棋路,糊里糊涂地盯着,起初坐的位置很靠前,后来又来了几个领导,程了主动给腾了地方,也坐到了后面,和盛景初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起来。
盛景初问她:“看出了什么?”
程了咂咂嘴:“白子摆得真像冰激凌啊。”
她的研究角度还真是特别,盛景初轻声一笑,指了指屏幕:“老师要赢了。”
蒋春来执白,解寒洲执黑,程了觉得白子一大片,看不出黑子有什么胜利的迹象。
“蒋老师棋风飘忽,经常会有出其不意的怪招;老师的棋风稳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你看167手。”
他想她大概也听不懂“挂”之类的专业术语,直截了当地做了个推断。
“三招之内,白棋的败势就会显露出来。”
程了似懂非懂地点头,前排的曹熹和已经叫了出来:“老师胜了!”
果然又落了两子,蒋春来停秒认输。
虽然只胜了一局,却是个好兆头,曹熹和拉着几个师弟要一起吃饭庆祝,直把蒋春来的弟子气得脸色发青。
解寒洲最小的弟子今年才十三岁,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看着很像动画片里的一休哥,过来请盛景初:“大师哥,二师哥要请你吃饭。”
盛景初叫住曹熹和,面沉如水:“你跟我来。”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小师弟吐了吐舌头,想跟出去又不敢,拿着眼睛四处乱瞟,看到程了时眼睛一亮。
“师嫂,师嫂,你去看看呗。”
师嫂你个头啊!
程了到底好奇,悄悄跟了出去。
盛景初走到回廊处停住,曹熹和插着兜,垂着头,像只受了气的鹌鹑。
“今天上午为什么会输?”
“输还有什么理由?”曹熹和一副委屈的样子,“棋力不济呗。师哥你这就是欺负人了,我输了本来心情就不好,你怎么还往我的伤口上撒盐。”
盛景初冷冷一笑,目光里凝着寒冰:“是吗?”
程了第一次见他生气。在她的印象里,盛景初虽然表面冷淡,但脾气堪称温和,即使在派出所里受到诘难,他也依然进退有度,连语速都能保持恒定。
曹熹和收起了委屈,默不作声。
“小曹啊,”盛景初微微叹息,“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是围棋,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所以一直没有回答你。”
“围棋是输赢吗?是,也不是,方寸之间你争我夺,总以输赢论长短。我六岁学棋,你在我第二年入门,算一算,不长不短,也十几年的时间,你从一拿棋子手就抖的孩子,到九段高手,该学的都学了,该会的也都会了。只一样,你现在还不明白……”
他看着曹熹和,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围棋的精神就是尊重对手。你我二人,赢的一方终究免不了和老师对阵。你想输,可以,我也未必给你赢的机会。”
他的声线微提:“你看着我!”
曹熹和慢慢抬起头。
“但,我需要你做到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