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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对不起》
如果我遇见你是一场悲剧
沐芷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伊藤学长的电话。
“沐芷,这次可别拒绝来美国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原来伊藤是为了这件事。
沐芷心里好受了许多:“学长,我已经和导师说好,这次我会过来的。谢谢你。”
“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听说你们分手了……”
“嗯,对。”
“真是想不到,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做好自己的研究,我等你来美国大放光彩。”
挂了电话以后,沐芷又收到导师的通知,大使馆放得特别快,她的签证已经被批准了,这几天她收拾收拾,就可以走了。
然后是杨碧威给自己打电话,问她回北京以后有没有时间和高中同学一起聚会,毕竟当初他们读的是最好的班级,这个班有不少人都在北京发展。沐芷以前觉得自己和同学们的交情泛泛,对聚会什么的都没什么兴趣,但这次她难得想和同学们聚会,却又担心自己没时间,只好和杨碧威说了自己马上要出国的事。
“嘿,别忘了我的组织能力,我先约约,要是到时候你还在北京,你就必须要出来。”杨碧威说。
接听完几个电话,沐芷顺利回了家。
没来得及换衣服,她摸了半天,从床底下摸出了一个小箱子。
箱子有一点旧了,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放了很久从未动过。她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犹豫自己要不要打开它,而现在,她没有迟疑,拉开了箱子的拉链。
放在最上面的是几本相册。
因为箱子密封性还不错,被打开以后,虽然隐约有一点霉味,但那也只是时间的味道,所收纳的东西,看起来还像是从前的模样。
沐芷摸了摸相册的封面,慢慢地打开了它。
第一张是自己一百天的照片,往后自己渐渐长大,有穿着花裙子的,有拿着奖状对着镜头无奈笑的,有搬了家以后,和父母在新居一起拍的。
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和鲜活。
她收藏这几本相册很久了,在搬家以后,把这些从前的东西都塞进箱子以后,沐芷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它们。
她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沐芷把相册放到了一边,那下面是爸爸的日记本。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把家里的东西卖完了,却留下了这几本日记,但她从未看过。
日记本有着编号,爸爸以前读书很好,但因为家境贫穷,念完高中以后就去考警察,结果在地方上当了十几年的小警察,然后慢慢地调进了市公安局。以前读书留给他的好习惯,就是写日记。
沐芷翻开第一本日记,果然是从爸爸开始工作的时候写的。
她连看了几本,从刚工作时候的烦恼一直看到爸爸追妈妈过程的艰辛。
这让她放松了很多。
果然,在生了她以后,爸爸写日记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有时候一个月也未必会写上一次。
沐芷心情复杂地看着爸爸如何描写自己的,仿佛是自己看着自己怎么长大一样……
不知不觉的,她看了一夜。
终于到了最后一本……
沐芷伸了一个懒腰,朝着窗户外面看了看,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她这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她从床上爬下来,把纯净水烧热,又放进手冲壶里,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
手冲壶是伊藤去美国前送给她的,平时两人做实验经常熬夜,伊藤就会准备好热乎乎的咖啡,一人一杯。沐芷不知不觉地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伊藤临走前把这个送给了她,摆明自己没那么多行李箱可以带走,沐芷也就收了。
人一旦形成习惯以后,很多事情就不好改变。
比如她喝咖啡这件事。
喝完一杯以后,沐芷自觉精神大振,在锅里给自己煮上几个鸡蛋后,她回了房间,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最后一本日记本。
终于,时间临近爸爸死亡前的日子。
“终于查到赵建国当年侵吞国家财产的证据了……”
沐芷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凝固住了。
赵建国?
赵可以的爸爸。
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往后翻了一页,已经是最后一页了。
“我去找了那个证人,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没想到她手里还有以前最原始的账本……”
沐芷看了好几遍日记的日期,是爸爸心脏病发作的前一天。
她终于知道,自己之前一直隐隐担心和猜测的,到底是什么。
赵可以的动作很快,再加上交通的发达,几个小时后,沐芷在医院见到了宋婷芳。宋婷芳惨白着脸瞪着沐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拒绝她给自己做手术的话。
来之前,赵可以已经把沐芷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也和宋婷芳做了说明。她的确最擅长做这块的手术,还是国内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宋婷芳只能悻悻地评价了一句:“没想到她还真读出来了。”其他什么话都没说。
进病房前,沐芷没怎么说话,不过她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其他人在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沐芷走到宋婷芳身边,悄悄地说了一句:“当初你们害死我爸,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
宋婷芳惊恐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尖叫出声。
“赵可以,赵可以。”
护士走了过来:“女士,马上要做手术了,你平静一点,不可以喧哗。”
“她要害我,要害我。”宋婷芳指着沐芷。
“她是你的主刀医生,怎么可能会害你?女士,你太紧张了,你放松一点。”
沐芷安静地站在那里。
宋婷芳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她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她突然明白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那么讨厌自己,又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要拆散自己和赵可以。
“赵可以,赵可以,你快来。”宋婷芳大声地喊着,撕心裂肺。
护士无奈地看向沐芷,沐芷轻轻地说:“给她打麻醉针吧。”
手术持续了九个小时。
做完手术以后,沐芷认真地洗了好几遍手。回了自己办公室,她有点发呆,也有点不敢置信。
赵可以手里提着食品袋,推开她办公室的门,走到她面前,把吃的放在了沐芷前面。
“谢谢你了。”
沐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突然开口说:“赵可以,你说,我要是做手术的时候,一不小心,这个搭桥失败了,你会不会怪这个医生呢,还是怪,你妈妈命不好?”
赵可以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有点慌张:“你不是这种人。”
沐芷只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开始变冷了。
她忍不住尖酸刻薄起来:“我要真是这种人呢?”
赵可以握紧了拳头。许久,他才放开手,说:“你知道了。”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不是反问,是肯定。
“我刚刚知道的。”沐芷坐在那儿,感觉自己就像一座雕像,“不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分手前。”赵可以说。
在那之前,赵可以终于又找到了一份稳定点的工作,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文案。
名片很好看,写的是创意文案赵可以。
看起来还不错,但实际上工作一段时间以后,赵可以发现,这家广告公司其实就是一家皮包公司,而他的文案工作做得最多的就是写软文。
给公司承接的外包活儿的那些广告客户写软文。
比如某某公司来北京搞一个什么活动,赵可以就要带着公司给他配的小相机,去现场啪啪拍一通,然后回来写几篇软文,篇篇都要辞藻华丽,用尽全中国作家都不会用完的形容词,再写上一个文艺到令人发酸的标题,拿去给客户选,如果客户不满意,那么就要重写。
虽然有时候赵可以写得自己都要吐了,但这份工作,比起从前他的工作来说,要靠谱许多,月工资涨到了四千元,并且在他干了半年以后,又涨到了五千元。
甚至,赵可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北京好好工作下去的。
一直到他参加了一个大型企业的对外活动。
这场活动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的,赵可以对这里可谓是熟门熟路。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每次他从上海溜号来北京找沐芷,总是在这里住,甚至那酒店的大堂经理还是原来的那位。他看到赵可以来了,竟然亲热地上前来和他打招呼。
“赵先生,你好久没来了。”
“哈哈。”赵可以尴尬万分,只好说,“我有点忙,有点忙。”
“以后来了记得找我啊。”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赵可以恨不得脚底下立刻开个大洞,让他赶紧躲进去,再不然,就让他赶紧走,离自己的从前,越远越好。
偏偏这世间的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
赵可以清楚地听到身后自己的领导在喊自己:“赵可以,磨磨蹭蹭的,还不去干活?”
“这?”大堂经理看了看赵可以,又看了看远处那个催赵可以的人。
“赵先生,你是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你是来签合同的?”
赵可以的领导不耐烦了:“赵可以,你是娘们吗,还要我三催四请?活动都要开始了,你还不去拍照?你以为让你来这里,是让你蹭饭吃的吗?”
大堂经理有点尴尬,但他很快就用笑容掩盖过去了。
“赵先生,我想起我厨房还有点事,你先忙。”
“你忙你忙。”赵可以实在没脸再和他继续聊下去了。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赵可以就收到了王蒙蒙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宋婷芳突发心脏病,快不行了,让他赶紧回同安,见自己妈妈最后一面。
赵可以找沐芷借了一点钱,买了一张汽车票回了家。
他还是等汽车出了站,才好不容易混上去的,谁让他没身份证呢。
因为中途搭车,所有的座位票全卖光了,赵可以接过售票员递给自己的小马扎,只好坐在了司机附近,好歹能看看风景。
几年都没回家了。
回去该说什么呢?
又要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自己的妈妈?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坚持自己过得很好,过得特别好,好得不得了。
大概因为归心似箭,虽然汽车在路上花费了一天多的时间,赵可以却觉得眨眨眼的工夫,自己就回到了同安。
汽车驶入的是同安的老汽车站,赵可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三点。
他给王蒙蒙打了一个电话,问清楚了自己妈妈所在的病房。他呼吸着这城市里明显带着水汽的空气,身边绿油油的灌木差点晃花他的眼。
他回来了以后,心里竟然还有了那么一丝喜悦。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改变。
车站依然是那么破破烂烂,出站口摆摊子卖土特产的老阿姨还是原来的那一个,车站对面卖炒饭、炒面、水饺的老板还像原来那样,螃蟹一般从店里走出来,眼神却时不时落在刚下车的“潜在客户”身上。
时间在小城市仿佛走得没那么快。
赵可以突然想起从前自己和沐芷聊起同安说的话。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呢,回家多好,人都是熟悉的人,身边的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比你在北京节奏这么紧张地过日子,难道不是要好很多吗?”
“赵可以……”沐芷无奈地说,“我怎么回家?我没家的,我啊,是没有退路的。”
“怎么会?我不就是你的退路?”
“那怎么能一样?”她说,“赵可以,你别幼稚了。”
她看向窗外,眼神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就好像他从来摸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这让赵可以无比失落,又无比没办法找到对自己的认同。
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固执地去学习,哪怕每天都睡不好。
神经的坚强和坚韧,让他都不敢往自己身上想。
大概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吧,自己这样的学渣,是理解不了的,赵可以只能这么自我安慰。
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医院的名字,很快就到了住院部的楼下。一路上了高级病房区,人很少,但并没有让赵可以心头的不安减少。
越是靠近,他越是不安。
想见到自己妈妈,可是本能里,又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她。
赵可以在病房门口徘徊了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上前去开门。
门在这时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赵可以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是自己妈妈的医生。
那人咦了一声,说:“赵可以,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赵可以扯出一个随便的表情,问他:“我妈妈怎么样了?”
“还好,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就是要注意随身带着药……”那人顿了一下,说,“你不是在美国读研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读研?
赵可以本来想否认,鬼使神差地,他说:“刚好学校最近没什么事,我就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人果然没有怀疑,说,“美国哪有家乡好,出去以后,就知道还是自己的家是最好的吧。”
赵可以只能唯唯诺诺点着头,感觉这聊天非常艰难,不知道怎么继续才好。
病房里传来宋婷芳的声音:“可以,你进来吧。”
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赵可以又觉得鼻子开始发酸。
他吸了几口气,放缓了脚步,这才走了进去。
病房很大,乍一看,和酒店套房没什么两样,赵可以低头走到病床床尾,咬着牙,没有再往前走了。
“可以……”他听到妈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比起从前的中气十足,她现在虚弱了很多,“我几年没见到你了。”
“是你把我扫地出门的。”
“嗯,没错,的确是我。”宋婷芳说,“你在北京发展得好吗?”
“怎么不好,好得不得了,托你的福,我现在过得不知道有多开心。”赵可以语速飞快,只是不去看她。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跟着小公司跑活动,写点文案赚个几百元,这样就挺好?”宋婷芳毫不客气,她的声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她的语气,要多刻薄有多刻薄,就好像一把尖刀,刀刀都扎在别人的心口上,“我没想到,我的儿子以前吃顿饭给别人的小费钱,现在都这么被他看重了。”
“你查我?”赵可以愤怒地看向她,更多的是羞愧和恼羞成怒。
“不是查你,是关心你。”宋婷芳说,“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宋总,碰到你儿子了,他是在体验生活吗?”宋婷芳看着赵可以,眼神尖利地让他恨不得躲起来,她说,“我说是啊,古时候太子还要微服私访,体验体验老百姓的辛苦呢,我儿子呢,什么都好,就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放他出去感受一下那些小市民的生活,别以为赚钱多庸俗,也别以为钱很好赚。如果他不是我儿子,而是普通人的儿子,现在大概还在北京的地下,像个耗子一样生活着。”
赵可以的脸彻底白了。
那些不想被提起的过去,被他选择性遗忘的黑暗,现在被人无情地揭起,旧伤疤从未好,却这么被人连皮带肉地放在了阳光下。
宋婷芳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看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玩够了吗?外面好不好玩?”
“我是因为身份证被偷了,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要给我一个好的平台,我相信我自己能做好。”
“哦?那你身份证在的时候,投简历就有单位要你了?”
赵可以好半天才说:“我刚到北京,钱包就被偷了。”
“这怪不到我了吧?”宋婷芳说,“你一个成年人,自己的钱包都看不住。”
她看向他:“妈妈不能一直照顾你,你已经长大了,妈妈也老了。当初你爸爸死的时候,如果妈妈没拼命保住你爸爸的事业,现在,乃至以后,你都要一直过你在北京那样的生活,你愿意吗?”
赵可以红了眼,他不说话,但他心里面已经认同了妈妈的说法。
他一点都不想过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了,他一点都不想过那种为了一两元钱讨价还价口沫横飞的生活了,他一点都不想过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生活了。
人们总是说有钱人生来就带着罪的,他们会为了利益做出各种交换,做出各种让步,做出各种牺牲,他们不择手段,心机叵测,只有穷人才拥有幸福美满、自得自乐的生活,但赵可以在经历过这样的人生后,他只是发现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为了一点点钱就可以彻底撕破脸,可以用尽各种下作的手段,可以完全没有良心。
尊严这种东西,只有有钱的时候,才能够拥有。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整个人的自尊和你的一切,都可以被人踩在脚下。
心里一个声音在冲自己喊,赵可以,你还犹豫什么?你难道还想过从前的日子吗?那样的日子,还是人过的吗?你赵可以活着,本可以轻轻松松拥有财富,可以运筹帷幄地掌握财富,创造财富,可是这几年,你看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差点饿死,你像个耗子一样住在地下住了那么久,你为了多赚一点点钱,拿着你跑活动拿到的各种化妆品的赠品去地底下摆地摊!
哪怕你是在全中国掌握财富最多的地段,可是有钱人活在高高的云端,而你只能躲在地底下,为了多赚几元钱,和那些行色匆匆的打工族,费尽了自己的嘴皮子。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这不是。
你只要回头,认错,就可以回到过去的光鲜,重新充满自信地安排自己的人生了。
那么,你还犹豫什么呢。
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
只要走了回头路,那么你以前辛辛苦苦努力的一切,就会一朝尽毁。
赵可以默默地走到病房的窗户边,拉开了窗帘,阳光明亮地照在了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望着外面,这里闹中取静,他看着植物被风吹过,微微颤抖,一只鸟仿佛受了惊,扑棱一下飞向了天边。
“可以,”宋婷芳在他身后说,“你先回家吧。你吃的苦够多了,是我让王蒙蒙骗你回来的,也不算骗,妈妈已经开始老了……”她挥了挥手,说,“我让罗姐今天一早买好了菜,烧好鱼,杀了鸭,还有你爱吃的鸡毛菜和鱼丸子一起做个清汤。”
“妈……”赵可以叫了一声。
“别说了,你回去吧,吃点好吃的。”她盯着赵可以看了半天,这才幽幽说,“我儿子瘦了。”
赵可以只觉得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
他说:“我要是回来了,沐芷怎么办?”
“儿子,爱情是很伟大,我从来没否认过。”她说,“可是,你们能这样过一辈子吗?如果你自己不行,是不是打算靠沐芷活一辈子了?沐芷愿意吗?”
“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沐芷愿意跟我一起回来。”
“你相信吗?”
赵可以不说话了。
许久,他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感到自己发自内心的疲累,让他恨不得立刻躺下来,然后直接睡过去。睡过去,让时间走慢一点,让时间回到从前的无忧无虑,让他不用想想明天,就会产生厌恶和畏惧。
他无奈地说:“妈,那我先回家了。”
“赵可以,你真的不管妈妈了?”宋婷芳没想到事到如今,哪怕赵可以心里有数,可还那么固执,她说,“你和她,还是算了吧。你们没可能的,她爸爸,是因为我们才死的。她现在不知道,可谁能保证以后呢,以后她不恨你吗?”
就仿佛晴天霹雳,赵可以两腿一软,跌坐进了身后的沙发里。
只需要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妈妈说的是真的。
赵可以没想到多年以后,在和沐芷分手了那么久以后,这个敏感的话题会被沐芷提起。
他反反复复问:“沐芷,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问了你妈妈,她承认了。”
赵可以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沐芷把手撑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地说:“你说呢,赵可以,你说,我会做什么?”
赵可以脑子一热,拔腿就往门外跑。
沐芷笑出了声,她拼命地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笑,笑着笑着,她只觉得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
她勉强镇定住自己的手,擦干了眼泪,换好外出的衣服,往自己家走。她想回去收拾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这个城市很大,能够容纳无数人的梦想。每一天,都有人梦想实现;每一天,都有人梦想破灭;每一天,都有人信心满满加入来到这里;每一天,都有人黯然神伤离开这里。
她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北京对于沐芷来说,印象比家乡来得更加鲜明和直接。她在未成年前就来到这里,在这里渡过了青春,在这里恋爱,在这里工作,在这里为了每一个明天,从未松懈。
她和赵可以一起走过那么多的路,现在,她想,就这么忘了吧。
沐芷在医院门口被王蒙蒙拦了下来,这个宿敌愤怒地看向她:“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
“谁是你妈妈?”沐芷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王蒙蒙说,“你输了,就是输了,但我没想到,你这个女人心肠这么恶毒,我妈妈要是有事,我会让你后悔的。”
“那我等着。”沐芷不想理她,转身打算离开。
“你别走,话都没说清楚,你就想跑,心虚啊?”王蒙蒙缠着她。
“喂,有事你就找警察,这里可不是同安你那一亩三分地,随便你蹦跶。”沐芷看着她,“我还有事,请你别耽误我。”
“你有事?你能有什么事?你不会想着害死别人,就要逃跑吧?”王蒙蒙讥讽道。
正好医院的护士长路过这里,她不明所以地带着笑走到沐芷身边说:“小沐,听说你要去美国学习了?恭喜啊。”
“护士长,你可真是消息灵通。”沐芷和她寒暄。
“你们年轻人,真是前途不可限量。”护士长说,“记得回头帮我带奶粉!”
“那必须的。”
“这位?”护士长注意到一旁的王蒙蒙。
“哦,一个病人的家属,有点太着急,所以就把我拦下来了。”沐芷说。
“这可不行。”护士长拦住了王蒙蒙,“你可不能无理取闹,不然我只好叫保安了。”
“你!”王蒙蒙的脸都气得变形了。
“别太生气。”沐芷好心提醒她,“虽然我不懂得整形美容,但多年的开刀经验告诉我,你的骨头削得太狠了,别做太多的表情,小心肌肉下垂。”
“谁削骨了?”王蒙蒙尖叫,“我这是瘦下来的。”
“你自己选择相信自己可以相信的,别人怎么认为,和你无关。”沐芷看王蒙蒙被护士长结结实实地拦下来,感激地看着她,这才转身走了。
“你、你们这是官官相护!小心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王蒙蒙恨不得撕了面前这个中年妇女。
“哟,你谁啊你,好大的口气,别闪了你的舌头。”护士长沉下脸,“别没事找事。我们沐医生下午就要走了,她的人生,比你重要多了。”
……
“蒙蒙……”王蒙蒙突然听到赵可以在她的身后叫自己。
“可以?”她立刻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赵可以非常疲惫地说:“我妈醒了,叫我们过去。我们走吧,你在这里想干吗?”
“没、没什么,我就是出来看看这医院怎么样。”王蒙蒙选择性地遗忘刚才的事。
“哼哼,你拦住我们沐医生,说要让她和我们医院都吃不了兜着走,怎么三秒钟就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偏偏一旁有人不忘提醒她。
“对不起!”赵可以看向了护士长,“她也是担心我妈妈的健康。”
“没耽误我们沐医生的飞机就行。”
赵可以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句话,他下意识地问:“飞机?”
“沐医生要去美国交换了,今天下午的飞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面子,这个时候让她帮你们做手术。”护士长说,“万一时间没把握好,真担心她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我们出了钱,怎么就不能做手术了?”王蒙蒙不服气。
“哈哈,还真是暴发户啊。”护士长轻蔑地瞟了她一眼,“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有钱’这两个字就能解决的。”
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出来,面前失落的这个男人,应该是沐芷的初恋,这让护士长更加不平,她说:“听说沐医生以前的男朋友家就是暴发户,我们早就劝过她,和这种没文化的人家,没必要在一起,浪费时间,浪费人生。可惜沐医生就是太善良,重感情,容易被人利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可以几秒,这才扬长而去。
赵可以的心里一阵苦涩。
她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她先是离开两人出生的城市,然后,她又要离开两人成长的城市,离开两人共同生活的国度,去地球的另一边。他心想,她大概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本来就很久不联系了。
也不会太难过才对。
为什么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他还是难过地想流泪。
他昏昏沉沉地转身往医院走,连王蒙蒙追在自己身后,说了什么,他都没注意,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
宋婷芳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下来,几个人在病房里说了一会儿话,宋婷芳就昏昏睡了过去。
赵可以在洗手间抽了不少的烟,最后,他才下定了决心。
他对着镜子,洗了洗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了一点,又用手沾着水,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赵可以一出洗手间的门,就碰到了王蒙蒙。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冷冰冰地说。
“可以,你别走。”王蒙蒙拉着他的胳膊,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走什么?我怎么你了?”
“你别骗我了。”王蒙蒙仰起脸,满脸的泪痕,“我知道你要去找她,你是不是想跟着她一起走了?读博的话,家属可以申请陪读,你们说好了,是不是?”
“我不是……”
“你是!你就想去跟她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是,我就是去找她了,怎么了?”
“赵可以!”王蒙蒙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水果刀,“你要敢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只有我妈才能这么威胁我!”赵可以甩开了她的手,“你可以试试,反正在医院,我帮你叫医生,能够及时抢救。”
他没有回头,一路往沐芷家的方向跑去。
街道两边的风景越来越熟悉。
这边这家外贸服装店,他在这里买过不少的牛仔裤和T恤。
往前一点,这边这家卖袜子的,那几年,基本上承包了他所有的袜子。
进小区以后,那边那家超市,他在里面买过无数次的菜和水果,心情不好了,就买一瓶二锅头,一次性喝掉。
他觉得自己越跑越快,脚底下就好像生了风。
赵可以飞快地跑到沐芷的家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哆嗦着手,打开了那扇防盗门。
她没有换锁。
“沐芷?”他小声叫着,走了进去。
就好像曾经,他做过无数遍的那样。
屋内非常安静。
“沐芷?”赵可以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他四下张望,可是房子里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
她去机场了。
赵可以颓废地站在屋里,但很快打起精神,他从沐芷家出来,在她家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首都机场。”
沐芷从地铁口走去机场快线,买了一张票。她没有带多少东西,随身背着一个双肩包,拉了一个小箱子,东西都是她提前收拾好的,回家拿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想加的。
办理了一系列的手续,把行李箱走了托运后,她及时到了登机口,等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样子,机场就已经开始通知要登机了。
沐芷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边都是要登机的人,人山人海。
她拿着护照和机票,进了登机口,按照顺序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双肩包放到了自己座位的上方后,她坐了下来。机票是导师帮她定好的,因为知道她那点爱好,所以选了窗户附近。
她无意识地朝着窗户外看,空旷的空间里,零零落落四处分散停着飞机。
走吧!
一个女孩一脸气愤地边打着电话,边朝着沐芷走过来:“说来送我,你人呢,路上堵车,你骗谁呢?找理由能不能找点像样的?”
她的声音慢慢变小,人也走到了飞机的后面。
沐芷笑了笑,对电话那头的男孩表示同情。
真是年轻啊。
年轻的时候,爱情总是那么美好,那么鲜活,那些赌气的,争吵的,当时以为重要得下一秒会死去的,在时间的洗礼下,都会逐渐变淡,淡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珍惜那些青春吧,这一生,只有那么一次。
冲动消失以后,面对的都是无尽的人生。
而人生这条路上,你会遇见很多很多人,有的人当时很重要,可是你们在共同行走的路上,渐渐因为步调的不同,终于还是走散了。
而新的时间点上,偶然的你可能又认识了更多不同的人,他们陪着你,走过另一端的路程。
飞机渐渐震动,升空。沐芷从空中往下看,看着城市一点一点变小,那些奔流的汽车,就好像积木一样,那些忙碌的人,消失在了变成细线的道路上。
北京,再见了。
青春,再见了。
闭上眼睛,那个男孩认真的脸,认真的话,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嘿,你叫什么?我叫赵可以,是隔壁班的,听说你成绩很好,真的假的?”这是十四岁的他。
“沐芷,你和那个杨碧威,为什么走得那么近?那小子贼眉鼠眼,看着就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点,我可是为你好。”这是十五岁的他。
“哈哈,我要去参加省里的篮球比赛了,这可是我们同安一中历史上篮球比赛的最好成绩了,我很厉害吧,快来夸我!不要太崇拜我啊。”这是十六岁的他。
“蒋岚是谁?蒋岚就是严密暗恋的对象,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这是十七岁的他。
“别和我提数学!总有一天,我是会被数学逼死的,别给我补习了!”这是十八岁的他。
“北京有什么好,我说了多少遍了,你非不听,你看你看,陪你住了这么几天,我的脸掉了一层皮,我的花美男形象全毁了,我不帅了!你可要对我负责!”这是十九岁的他。
“读大学都这么久了,你的品位还是这么差,算了算了,这种事也是需要天赋的,以后你别买东西了,我帮你买吧。”这是二十岁的他。
“我和你说,美国就是个大农村,这里太无聊了。沐芷,我好想你……”这是二十一岁的他。
“我们去加拿大玩了,哇,这里更无聊!华人特别多,风景倒是很棒,有机会带你一起过来,介绍这边的朋友给你认识。”这是二十二岁的他。
“你不想回来,我就去找你。我来北京找你,我一定可以靠自己,让我们俩过上好日子的。”这是二十三岁的他。
“对不起沐芷,我这么没用。对不起,又让你看到我的笑话了,你会不会后悔,喜欢这么没用的我。”这是二十四岁的他。
“我们,分手吧。我,喜欢别人了。”这是二十五岁的他。
原来都这么多年了啊。
最后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喜欢你。
因为知道你来找我以后,就渐渐地找不到自己了。
本来你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却连自己都开始不相信了。可是我却不能和你走,那样,我也会慢慢地找不到我自己了。
喜欢你,并不一定是要绑着你,并不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放开手,让你自由,也是我爱你的方式。
请你自由地、精彩地过好你的人生。
这样,我才不后悔从前爱过你。
再见。
爱人。<!--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