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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幽默》
——和我相爱十二年的那个人,他要结婚了
从单位加完班出来,将将赶上地铁的末班车,听着空荡荡的地铁站里机器女声重复的通知声,沐芷加快了脚步。北京昼夜的温差大,十一月的天气,冷风像是从平地骤然升起,吹得她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外套,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脚步未停,她拿出了手机,上面是一条微信,发件人:赵可以。
手机的显示屏并不算太大,但上面的每一个字,她看在眼里,都那么清晰。
“我要结婚了。”
她愣了一下,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是很遥远的人,很遥远的事,像一个微弱的回音,只带给耳边轻微的回响。只是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她安然地回了赵可以信息,就像是普通人之间的寒暄:“是吗?那恭喜你。”
淡淡的一句话。
赵可以没有回。
不知道为什么,沐芷希望他和自己多说那么几句。他废话多,还总是自鸣得意,每次和自己呱呱地说个半天,看自己没有太多的回音,他总是特别沮丧。比如之前他老是酸溜溜地说自己:“北漂有什么好?灰大、土多、人丑、交通差,收入还低,北方人和我们南方人就是两个物种,这种差别,就好像白人和黑人之间的差距一样,你竟然也能融入进去。”又比如说,“最近我看了周杰伦的新电影,太烂了,这么烂,我竟然还坚持看完了,他就不能争点气吗?太让人伤心了。嘿,沐芷你说啊,你没看法吗?别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脸啊,老气横秋的样子。”
她盯着赵可以的微信头像,还是《叶惠美》那张专辑的封面,那是他们两人共同认为周杰伦最好的时期。照片上的人,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就好像从前的他和自己,总认为世界就在脚下,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只要自己努力,什么都可以被自己改变,但往往是时间让每个人都改变,被打磨,让他们开始知道,从前的天真和渺小。她盯着盯着,手机屏幕暗淡了下去,也没等到他的回复。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中掉到了屏幕上,被她迅速抹掉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觉得脑子很乱,不知身处何方,不知该去哪里,她只是拼命告诉自己。
回家,我要回家,必须要回家。
回到北京的那个狭小、温暖,放满了她青春时期回忆的地方去,让那层壳抚平她,安慰她,保护她。
但北京真的就是外乡人的家了吗?这里是北京人的家,胡同、前门、唱大戏,这些词语,距离南方人太远了。他们爱吃红糖油饼、豆汁儿焦圈,配三盘老咸菜,喝完大碗茶,遛遛鸟、吹吹牛、听听相声,再吃碗爆肚儿;而我们从小吃着梅花糕、芝麻小元宵,青团点着红绿丝儿,下着雨的下午匆匆忙忙收起早上晒出去的衣裳,傍晚用小银壶烧点黄酒,加点姜丝和冰糖,热辣辣煮滚了冰镇,拿来配新蒸好的螃蟹和刚切完的盐水鸭。
北方和南方,文化不同、饮食不同、三观不同,更何况,中间还隔着黄河和长江。
不过高三那一年,沐芷从来不会怀疑这一点,那一年她因为高考志愿的选择问题,和赵可以在规划上有了分歧。那是高考改革前的几年,所有人都要估分后再选择学校,风险与机遇并存,赵可以本来笑眯眯地和沐芷商量:“我们一起考去上海,大学上哪儿的都无所谓,上海那边做一下预科准备,然后我们一起出国……”
沐芷却很犹豫:“我一点都不想出国……”
“为什么啊?”
“我想去北京,我从小就想去北京,我想考北京的大学,我的成绩足够报考了……”
赵可以打断了她的话,眼里有着不解:“北京哪里好了?你去了北方,连一口汤圆都吃不上。”他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地数,“新鲜的笋子你吃不到了,清明果你也吃不到,黑芝麻粑粑你也吃不到。据说北京的冬天还零下几十度,哗,冻死个人,我听说有个南方人去了北京,脸上脱了一层皮。”他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细长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你看,你不适合那里。”
“可是我从小就想爬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我还想看看故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你去横店看就可以了啊,横店和我们那么近。”赵可以很伤心。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不就是皇帝关着一群女人,用来睡觉的地方,大不了地方比较宽敞,哦?房子比较金碧辉煌?我可不相信那些北方人的品位,不对,北方人什么时候有过品位了?他们连吃的东西都做不好。哈哈哈哈,沐芷,你觉得我这个笑话说得好不好笑。”
“赵可以,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你这么说,一点都没意思。”沐芷生气了,她一生气,就喜欢连名带姓加重语气地叫着赵可以。
“那什么有意思?去北方就有意思了?你能不能现实一点……”赵可以拖长了声音。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操场上正在打球的校草严密刚好进了一个球,引起女生们的一片尖叫声。沐芷顺着人声看了过去,发现没什么大事,这才扭头看着硬着脖子生闷气的赵可以:“你刚才和我说什么来着?现实一点?可是,去北方有意思啊,这是我从小的理想。理想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它实现的那一瞬间。”
赵可以站住了:“所以你没想过我会去哪?”
“你可以和我一起考去北京啊,北京也不全都是重点大学,高考还有大半年,我可以给你补习……”
“谁稀罕一个女的给我补习?”赵可以转过身,顿觉自己男人的自尊心十足十的受到了羞辱,“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考哪里就考哪里,随便你喜欢啊,我再也不管了。”
沐芷一腔热血,被赵可以漫不经心的态度淋得冰凉。
她拔高了嗓门,“赵可以,你这什么态度?”
“赵可以,你走啊,你走,你走了就别想我和你说话了。”
“姓赵的,你还真的走了!”
沐芷一个人站在操场边发呆,赵可以腿长个高,没一会儿,整个人走得没影了。她满心委屈,觉得自己被当众甩脸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在看自己的笑话,委屈这件事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想久了,两眼忍不住发酸,眼泪夺眶而出,她哭出了声:“赵可以,你是沙文猪。”
“赵可以,你这个浑蛋。”
“赵可以,我绝对不原谅你,我就要考北京去,就去就去,谁也管不了我,我爸妈都不行,你也不行。”
她一个人站在那儿哭得梨花带雨,被严密注意到了,他把手里的球扔给自己的队友,先走过来,连声问:“沐芷,怎么了?赵可以又欺负你了?这小脸哭的,咱们走,以后都不带赵可以玩了。”
沐芷抽抽噎噎,还不忘飞了严密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赵可以再差劲,也比你强一百倍。对了,我警告你,你离我朋友李沁远一点。”
严密吃了她的白眼,也不生气,仍然笑嘻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都哭成这样了,还帮赵可以说话。上次模考前我从赵可以那收到的模拟试题是你给的吧?哇你猜题可真是精准,数学几个大题基本一模一样,托你的福我一下进了一百多名,我妈可高兴了,走走走,我请你吃饭……”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可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怒气,拳头已经先打在了严密的脸上:“姓严的,放开你那只脏手。”
他本来是生气,扭头就走,但走了一半,自己不知不觉又转将回来,结果,看到了严密这家伙果然死性不改。
严密感觉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枉。
沐芷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可以出现,心中除了诧异,还有点惊喜……
在地铁口吹着冷风,沐芷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高三发生过的这件事,尽管每每回想,总觉得当时的两人既幼稚,又很做作,但那时那种浓烈的情绪,却是成年以后再也找不到的。从前的笑声直到现在好像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回荡在自己的耳边,但自己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她突然感觉到被风吹过的脸开始刺痛,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满脸的眼泪。地铁早就走了,她从地铁站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自己家的地址,刚坐到后排没一会儿,手机响了。
赵可以回了微信:“十一月十五号,你有空吗?高中同学都来。”
怎么可能去看自己曾经爱过的人迎娶另外一个人?
他邀请自己是什么意思?
看看,我和你分手了,我赵可以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是这个意思吗?
她手忙脚乱地措辞:“好是好,但我也要看看时间呢,你也知道,我工作很忙的,呵呵……”
但编着编着,又好像显得自己很小气,好像自己还是很在意他一样,她又迅速地开始回删内容,司机从前面的后视镜看着她,开口问:“姑娘,你南方人吧?”
“是啊。”沐芷回答得漫不经心。
“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肯定是南方人,皮肤真是赞。”他伸出右手,比了个大拇指,又说,“看你这样,失恋了吧。”
这北京的的哥,个个都是人精啊。
沐芷说:“嗯,是。”
“别难过,谁没有过去呢。”司机说,“听哥一句话,找个北京人,咱老北京人,别的不说,疼女人,绝对不会让自己的老婆哭成这样,让女人哭的,都不是咱北京男人,对不对?”
沐芷笑了,她眼角还流着泪,但心情放松了许多,她说:“师傅,不见谁这么自夸的。”
“我是可惜,你这么好一闺女,我说得对吧,你以前的男朋友不是咱北京人吧。”师傅看着她点了点头,又说,“听我的没错,找个北京男人,北京男人疼老婆。”
结果他说着话,前面一辆车突然拐弯迎面冲来,司机赶紧一拐方向盘,沐芷一下没控制住,整个人往旁边一摔,手往手机上一按,等她坐正了,就看到自己那条删了又删的微信被发了出去,内容是:“好。”
这……
沐芷无语地望着天空,其实只能看到出租车的车顶……
耳边传来司机的骂声,他摇下了车窗,冲着那个罪魁祸首大喊:“怎么开车的呢,傻×。”
算了……意外嘛……
这次,赵可以回得格外快:“呵呵,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有什么不敢来的?
说得好像自己做贼心虚一样。
以为自己对他还旧情难忘吗?
以为自己会伤心,会难过,会情绪失控吗?
以为自己会像那些影视剧里演技夸张的演员一样,大闹结婚现场,播放两人过往的爱情回忆,抢过话筒,大骂赵可以,你是感情骗子,以后不会有好报吗?
她迅速地回了一条:“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什么都敢!”
是吗?
其实,她是不敢的。
就好像十八岁的时候她考上了大学后,却要面临父母双亡的噩耗,赵可以跑前跑后地照顾她,生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她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感情。可是她不敢说,她怕自己说出来,以后要是失去他了呢?
就好像那一年她十五岁,有人跑到她面前对她说:“嘿,沐芷,赵可以好像很注意你呢。”
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是吗?赵可以是谁。”其实,她知道赵可以的。
那是她刚刚转去同安中学的第一个月。
沐芷从小就长得漂亮,几个月大的时候,爸妈的同事都对她爱不释手,这粉娃娃长着苹果脸,衬得大大的眼睛格外清澈。每次她眨眼睛的时候,盯着阿姨超过三秒,基本上每个阿姨都控制不了想一把抱住她亲一亲。长大以后,这种吸引力从阿姨的身上逐渐转移到了小男生的身上……但被人关注的同时,也难免会遭遇其他人恶意的嫉妒心,不知不觉中,她的名声每况愈下。
沐芷本来是一个活泼的人,但渐渐变得安静了,她之所以转学去同安中学。也是因为在初一的那年,一个没和她说过几次话的男孩子,据说由于接受不了自己的自尊心被沐芷践踏,割了腕……
虽然被救回来了,但家长闹到了学校,口口声声要教训沐芷,不要仗着学习好,就可以随便看不起人。最后事情被闹大了,她只好被迫转学,当时同安中学建校还不久,虽然师资力量雄厚,但一般来说,家长们对新的学校都不算太信任。
沐芷顺利地转学了。报到的第一天,她就引起了同学们的围观,好奇的、说酸话的、打听消息的,做什么的都有,那天上午,书桌里就塞满了礼物……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她这个人油盐不进,不和同学打交道,也不和同学说话,独来独往,就好像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一样。
虽然她给人的印象太清高,太难打交道,但总算没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了。
既然已经和赵可以说了自己会参加他的婚礼,哪怕是因为意外才发出去那条信息,但沐芷并不想再做什么补救措施。她迅速订好了机票,专门请了年假,为了让自己的状态显得更好,还买了面膜,一天贴一张,不惜工本来敷脸。再后来,因为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七岁,很有可能下一秒脸上就会长出皱纹来,焦灼了一晚上的她,又买回了一大瓶进口的胶原蛋白口服液,每天喝着,才稍微心安了一些。如果不是考虑到手术的风险性,好几次她都站到了整形美容医院的门口,想做个光子嫩肤什么的,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沐芷在心里对自己说,怕什么,你已经足够漂亮了。
那为什么还是如此在意,自己在他面前,以什么样子出现呢。
不管怎么样,既然结局早已经注定,但至少自己心里也要告诉自己,不能输,不能输,我还没有输。
我的字典里,没有“输”这个字。
从北京到同安,高铁只要六个小时,但这也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沐芷还记得自己刚考到北京的时候,为了买到一张火车票,简直用尽了家里的各种关系,最后还是只买到了绿皮火车的站票。十六个小时一路站到北京站,沐芷缩在一个座位的角落里,睁大眼睛,怎么都不敢睡着,手里的手机一直能收到赵可以不停发来的短信。
“你怎么走了都不和我说一声?”
“喂,姓沐的,你是不是太任性了?我又没有真的怪你,考上北京就考上北京呗,其实你填志愿的时候严密就看见了,我们只不过没提而已,这说明你很棒啊,我很骄傲的。”
她盯着手机屏幕,时不时地翻着那些赵可以发过来的短信,时而皱着眉,时而含着笑。
然后,赵可以发来了一条这样的内容:“不要不理我啊,好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喜欢?
这个词没来由地被提起,震得沐芷心头一阵发慌,脸上不自觉地就泛起了红晕,她下意识地四处慌忙看了看,感觉身边的人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哆嗦着给赵可以回短信。
“别闹了,这么晚了,早点睡吧。”
“你说嘛,你说嘛,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赵可以这次的短信回得飞快。
“小心你妈妈要来找我……”
“不会,我妈妈不会,我已经考上大学了,是成年人了。我妈妈说她不会管我的事情了,你不可以拿我妈妈当借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嗯?”
大概,也许,应该,是喜欢吧,明明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锲而不舍地追问呢。那时候年少的人们百折千回,也许,就是为了那字面上的一个承诺啊。就好像因为这样的承诺,能够一直天长地久一样。
沐芷急匆匆地给他回了一个“嗯”字。
“‘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啊。”
“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那个意思啊。”
“是你喜欢我的意思吗?”
“嗯。”
“哈哈哈哈,你等着我,我回头就要见到你。”
“我想你了,沐芷。”
我也想你啊,沐芷在心里悄悄地说,继而合上了手机,被赵可以狂轰滥炸了八个小时,手机快没电了……她捂住脸,天气那么热,她的脸颊也是滚烫滚烫的,却不是因为天气。
不想了,不想了,不去想了。
接下来的火车时间,好像变得快了一些,等黑暗渐渐下去,太阳逐渐升起,阳光越来越强烈,车厢的喇叭也开始提醒着沐芷。
“您马上就要到达北京……”
沐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结果被喇叭里传来的“北京”二字给惊醒。她发觉自己的脚已经麻木了,赶紧站起来跳了几下,又活动了几下筋骨,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从自己随身背着的书包里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出了一个苹果,是之前她洗干净了用保鲜袋装好塞在包里的,她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一个苹果。周围的大婶看她一个小姑娘熬过一路,着实可怜,递给了她一个一家人正在分的烧饼。
“来北京做什么呀?闺女你吃啊,不要客气。”
沐芷本来有点犹豫,还是接了过来:“来报到的,刚考上北京的大学。”
“真不错,看着就是好孩子,你爸妈没一起?”
“有,有亲戚接。”虽然感受到了对方的热情,但沐芷还是本能地撒了谎。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这么孤立无援,什么都不能打倒她,而且这么说比较安全。
大婶果然没起疑心,只是拿着沐芷教育自己的小孙子:“看看人家姐姐多有本事,自己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学,自己都能来这里,一点不需要家长操心,再看看你,成天好吃懒做,油嘴滑舌……”
沐芷含着笑,看小男孩冲自己翻白眼。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好做啊,但她的人生经历里经常扮演的都是那个被别人痛恨的、拿来做榜样的别人家的孩子。
火车在长长的鸣笛和惯性后终于停了下来,人群一哄而散。沐芷拖着行李箱,习惯性地把书包背在了胸前,这才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就仿佛从黑暗的海底逐渐上升到了光明的世界一样,嘈杂声都开始变得遥远起来。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在她的正前方,有人统一站成了一排,身上还穿着花店的制服,人人手里都捧着一捧玫瑰,赵可以举着巨大的牌子站在这些人当中,那牌子上面的字特别大:沐芷,我来了。
人山人海,赵可以已经看到了她。
他拼命地晃着那个大牌子,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滑稽,声音尽管淹没在了周边的人声中,但沐芷还是听见了。
他说:“沐芷,我没骗你,我来了。”
“真浮夸!”沐芷小声地对自己说,但脚下的步伐却加快了不少。她快步走到赵可以身边,低声对他说:“赶紧走,在这儿真丢脸。”
就像身后有恶狗在追自己似的,沐芷和赵可以说完这句话以后,大步领先走到了他的前面。赵可以一挥手,对着自己雇佣的人喊道:“跟上!”
他紧跟在沐芷身后,咧着嘴一直笑一直笑,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问,“你答应我了,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吧,对不对?”
沐芷低着头,只感觉热风呼呼地划过了自己的脸庞,浑身燥热,只有眼睛下方有丝丝的凉意,她装作不经意地去理自己的头发,伸手悄悄地擦掉自己的眼泪。
一开始,沐芷准备买机票回去的,但头一天她的老板催她在实验室加班到半夜两点,回到家她只好把机票退了,然后买了高铁票。第二天醒来,她的脸果然有点水肿,她塞了一包面膜到早就准备好的行李中,出门坐地铁,在自己计划好的时间里到了北京南站。她想了想,又在进站前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
沐芷认真地把自己这次的行李都挨个确认了一遍后,确定自己什么都带齐了以后,这才觉得放心了一些。她给自己定了三个闹钟,戴上眼罩和耳机,开始补最近缺失的睡眠。
大概是因为闭上眼以后,沐芷感到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了,火车开动的节奏,身边人的呼吸,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在沉入睡眠之前,她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光。
人是不是开始回忆从前,就是变老的最初呢?
也只有在记忆里,不会老,不会死,一切都不会改变。
只要你想要,什么都停在它最好的时刻。
即便是在做梦,沐芷也在潜意识深处提醒自己,你又在做梦了啊。但过去曾经那么鲜活,哪怕是梦境,她也实在舍不得让自己醒过来,索性继续沉沦。
梦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又回到高一入学的那一年。
同安一共有好几所中学,但最好的高中是同安一中的高中部。每年的中考,对于同安所有的初三生而言,都是一场厮杀。
赵可以自然没能考进同安一中,但他的父母对他一贯以来的烂成绩早就见怪不怪,为了不让儿子学坏,他老爸给同安一中的图书馆捐了二十万,表明了自己想为学子们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的决心后,赵可以顺利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被特招进入同安一中高中部,并且被每一位老师牢牢记在了心中。
这天是八月三十号。
这一届的高一生报到时间实际上是九月三号到五号,但有一批学生三十号要提前到一中报到。作为唯一的重点班备选的学生,在通过了中考的初级考核后,成为全市前一百名的优等生后,他们还要面临一中高中部的第二轮考试考核,在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五十个能成为最后被选中的精英,也就是一中高中部重点培养的种子选手。
沐芷是同安中学里唯一一个有资格进入第二轮考核的人,也是那被贴出来的大红榜上排名第一的那个人。
在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后,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个当初将自己赶出去的学校,她带着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成绩,开始了回归的第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她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偏偏去考试的路上还发生了交通事故。她出了一身汗,各种奔跑才到了一中的校门口,但心里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还没有做,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却发现自己忘记带2B铅笔和准考证了。
初中努力了两年的心血,难道就因为这个准考证而彻底被否定吗?
沐芷看了看手表,离考试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可以就出现了,他一边拍着沐芷的背安慰着她,一边说:“不着急,不着急,我骑摩托车快,我现在就帮你回家拿,不要哭了。”
她伸手去拉赵可以,却没拉住他。他冲她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骑上摩托车走远了,然后她看到十字路口的右方一辆卡车左拐,刚好撞上了赵可以。
沐芷吓了一跳,顿时从梦中惊醒。
她用力地一把揭开眼罩,眼前顿时满是光明。
身边的人正在和高铁工作人员买咖啡,正前方一个小孩正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她心神未定,抬头看了看上方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演《爸爸去哪儿》。大概因为这档节目很红的缘故,高铁上一直反复重播。
沐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噩梦,噩梦,她醒过来了。
但心里那一丝后悔和难过,撕心裂肺的情绪,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事实上,那次考试前,她并没有出现任何的情况。沐芷从小就是一个仔细的人,出门前哪怕是水、电闸门她都恨不得检查三遍,关好门以后,她又要来回试最少三遍以确定自己已经把门锁上。在她的人生中,从来不会发生忘记带考试要用的相关东西的不靠谱事情。
她在计划好的时间里准时到了考场,考场里不少人还是她曾经初中时的同学,有些人惊讶地看着她,也有人装作没看见她,只有杨碧威看了她很久,突然走到她身边,开口说:“没想到这一次考试我会输给你。”
沐芷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她其实记得他的,从小学到初中,他们一直是同班同学,一度两人还坐过同桌。但每一次考试,杨碧威总是被她压过一头,以至于这个瘦小的少年从小看她的目光就好像一头小狮子在恶狠狠地打量自己的对手,而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这种赤裸裸的眼神越来越明显了。
杨碧威自顾自地说:“但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以后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怎么配考第一!”
沐芷握紧了拳头,看着杨碧威扬长而去,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早上考语文,考完这一场,要等到下午再考数学和英语,晚上加考一场物理,这是同安一中审核学生是否有资格入学精英班的四场必考的学科。杨碧威果然和初中时一样热爱显摆,提前交了卷,但看着他走了,沐芷反而觉得舒服了很多。
她认真地检查了三遍试卷后,确认没什么问题了,看看离收卷时间不到十分钟了,不想赶着和人群一起走,也提前交了试卷。
“这两个人真是天生的竞争对手啊……”有人在她的身后小声地说。
一中此时还是空荡荡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和两年前没有任何改变。她在脑海里想了几遍回家以后的看书计划和下午的安排,熟门熟路地往公交车站牌走,因为想得太入神,直到她走到站牌附近,才发现杨碧威在那里等着她。
沐芷装作没看见他走到一边,但杨碧威坚定地走到她旁边,声音透着冷漠:“听说你在同安中学过得不错啊?”
“我的事,和你有关系吗?”沐芷忍不住回嘴。
“当然有关系!我表弟因为你,现在身体都不好,不怪你怪谁?”杨碧威眼睛都恨不得冒火了,他按捺不住地推了一把沐芷的肩膀,“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怎么会不记得呢?沐芷还记得那个男生出事的第二天,杨碧威就追到了自己桌边,当着全班人的面直接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骂自己:“你真坏,你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自己猝不及防地直接摔倒在地上,连带着桌子都砸到了身上,腿立刻就破了,流了不少血。
沐芷把头转到一边,一点都不想和杨碧威说话,她始终认为自己和杨碧威的思想是两条平行线,这辈子都不会交集到一起,当然更加谈不上互相理解。
杨碧威又用力地推了推她:“你还真的忘了?你这女人心怎么那么狠?”
沐芷没想到他使那么大的力气,她一个踉跄,差点又摔倒了,幸好她随手抓住了身边一个路人的胳膊,这才站稳了。
“谢谢。”她对身边的人说。
身边的人却上前冲杨碧威打了一拳:“你是不是男人啊?对一个女孩子动手动脚的,到底是想干吗?”
沐芷眼一花,就看到那人冲到前面对杨碧威动了手,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赵可以。
“你谁啊,我和我同学在说话,你这小流氓怎么还打人呢?”杨碧威没留意,挨了好几下,他的眼镜立刻就掉在了地上,被赵可以踩得粉碎。
“我是谁?”赵可以得意扬扬,“我维护世界和平,捍卫公义,代表月亮消灭你。”
沐芷听得目瞪口呆,她怕场面再这样下去,就要失控了,赵可以什么话都能说,都敢说。她赶紧说:“赵可以,你住手,他的确是我同学。”
“是吗?”赵可以半信半疑,放开了抓住杨碧威衣领的手,还装模作样地帮他整理了一番,非常没诚意地道歉,“原来是初中同学啊,误会,误会。”
“哼。”杨碧威也只敢哼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然后在一边冷冰冰地说,“沐芷,你挺有能耐的啊。”
沐芷有点不耐烦,不想和他纠缠不清,开口说:“关你什么事?还想挨揍?”
“你、你、你不要脸!”杨碧威气鼓鼓地走了,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
“看着路,高度近视的人!”沐芷给他补了一刀。
“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杨碧威上了公交车。
紧跟着,到沐芷家方向的另外一班公交车停到了站台上。沐芷准备上车,赵可以拉了拉她:“我开摩托车出来的,送你吧。”
“不用。”
“让我送你吧?我一早就来了,我以为你准时出来,刚去买了根雪糕,结果谁知道你出来得这么早啊,差点就没碰上,我雪糕都没吃。”赵可以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委屈。
“所以你要我赔你一根?”沐芷反问他。
“哪敢啊,你只要让我送你回家就行。”赵可以笑眯了眼。
“真的不用了。”
“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说前面飞主路出了交通事故,整条路都堵住了,这公交车好像要从那儿走,你不怕就这么被堵在路上?还是让我送你吧!摩托车快,我们走小巷,你还能比正常时间提前到家,你算算,是不是一点都不吃亏?”赵可以说得振振有词。
沐芷突然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
她说:“真的出交通事故了?”
“我骗你干吗?报警电话都是我打的!我这么有正义感的人,是那种撒谎的人吗?”
“那,走吧。”沐芷说。
赵可以愣了三秒钟才回过神,满脸都是笑:“走走走,往那边走,我车停在小卖部门口。”
沐芷照着他指的路走了过去,赵可以过去推摩托车,她去小卖部买了两根可爱多,然后递了一根给赵可以。
“诶?”
“赔你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赵可以有点无奈,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在了可爱多上面,草莓味的,他的最爱啊,沐芷怎么知道的?
他的眼神不禁变得温柔了许多。
“不吃?不吃我扔了啊。”
“吃吃吃,必须吃。”赵可以立刻接了过来,撕了包装,两三口就吃完了。他启动了摩托车,回头对沐芷说,“来吧灰姑娘,我骑着南瓜马车带你去远方。”
沐芷:“……”
她小口吃着冰激凌,看赵可以一路开得飞快。沿路上,她成功地在赵可以喋喋不休声中了解到了他一路学摩托车的心路历程。
“下午我还来接你好吗?”赵可以红着脸问她。
沐芷点了点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让赵可以扫兴的话:“回头我还是请你吃东西吧,不想欠你的人情。”
这是完全的划清界限啊。
赵可以看了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同学之间,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不想被别人误会,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虽然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有点不近人情,但沐芷还是说出了口。
“不会的。”赵可以知道她说的人是谁,但他始终觉得,王蒙蒙只是为了维护自己,信了别人的谣言,她也只是在维护自己这个朋友而已。他反复地说,“以后都不会了,我不会让别人说你的,那些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真是天真啊,沐芷想,嘴巴长别人身上呢,这个世界上,唯有嫉妒心是人类无法控制别人的一件事啊。嫉妒心在一些人身上,可以转化为上进心,超越自己嫉妒的那个人;但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就是拼命要打掉你身上的光环,推你进泥沼,看你万劫不复,这才开心啊。
说到底,赵可以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在他的心中,从来不会有人会那么可恶。
更何况,那人他一直当成是他的朋友呢。
“喂喂。”身边的人推了推沐芷,才把她从回忆里唤了回来,沐芷有点疑惑地看着对方,那人眼睛亮了亮,说,“虽然很冒昧,但你和我的高中同学真的很像,请问,你叫沐芷吗?”
“你是?”沐芷上下打量着对方,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剃着小平头,眉清目秀,身量很长,裹在一件棕色长风衣里,她只觉得对方很眼熟,但总是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
那人也不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真是你,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啊,都没怎么变,我是杨碧威,你记得我吧?”
原来是他!
沐芷忍不住笑了,说:“原来是你,真不好意思,不过,你变化可真大。”
“可不是吗?”杨碧威比读书时候健谈了许多,他说,“高考一结束,我就去做了近视眼手术,大学时又长高了一些,你认不出来我来,也正常。”
“真不错。”沐芷真心实意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可比以前有魅力多了。”
因为路上遇见了熟人,高铁上难熬的时间变得没那么难以打发,两人顺其自然地就开始聊起天来,毕竟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一晃也过去了好多年。
“现在在做什么呢?”杨碧威熟门熟路地找着话题,递了一杯咖啡给沐芷,“我听说你考的是北京的重点啊,应该也是留在北京吧。”
“我读医科,本硕连读七年,现在在读博,在协和工作。”沐芷面对杨碧威,没有什么好保留的。
“真不错,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托你的关系在协和插个队啦?你们医院的黄牛票都一票难求啊。”杨碧威开着她的玩笑。
“我就一个普通的外科大夫,哪有那个本事啊。”沐芷笑呵呵,“你现在做什么呢?”
“做金融呢,赚点辛苦费。”杨碧威说得漫不经心。
“这样……”沐芷点了点头,“其实我听不懂,隔行如隔山。”
她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啊,除了对心肺构造啊、血管缝合啊这些一清二楚,其实别的都不太清楚。上次我路过肯德基,还非要人家卖我一个草莓圣代。”
杨碧威认真地说:“你这样的,已经很好了,有些事情,男人去做就好。怎么,你和赵可以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准备结婚?我这次出差,就是去帮他家做上市的一些准备呢。”
沐芷沉默了。
许久,她仰着脸,笑得有点僵硬:“我和他早就分了,我这次回老家,是去参加他的婚礼的。”
杨碧威低声说:“对不起……”
“多大的事啊,你又不知道……”沐芷换了个话题,“我最近刚看完莱昂纳多的那部《华尔街之狼》,你们做金融的,是不是都那样啊?”
“有一些是有,但我可不是那种人。”杨碧威顺着她的话题,两个人都不提从前。
分手是在沐芷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
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果然只要一从学校毕业,后面的时间过得快得让人无法察觉,人却已经开始要面对自己渐渐要走上衰老这条路了。
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选择带给自己的后半生,或者无奈,或者勤奋,或者庸庸碌碌,或者静候时机,或者早早结婚,再把自己从前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
或者是沐芷这样的,化身工作狂,在命运这条艰辛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无所畏惧,永往直前,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从前的人和事,不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和自己有关的,总是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命运操控时间,把每个人都改头换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