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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没有月亮，灵梦山被巨大的黑暗笼罩着，可是这里并不平静。
有无数个车轮滚动的声音，自上而下，有条不紊地前行着。被黑暗笼罩的山路漆黑一片，然而没有一辆车前有火把，唯一靠着的，是识途老马为他们在颠簸的山路里寻找一片出路。推车的人默不作声，好像一个个幽灵，又好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悄无声息地将生命推进无底深渊。
有人忍不住这死一般的安静，低声地咒骂道：“成哥，这山路这么难走，凭什么连火把都不点一个，又那么匆忙。”
那被称为成哥的男子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成心给弟兄们找麻烦，实在是那个太子爷太无理取闹，说什么要挖道山泉往下引流，还到知府那去请了几千个精兵过来挖。”
“太子还敢这么玩，他脑袋是被驴踢了吧。”
“天下都是他老朱家的，他想玩，我们能怎么办呢？”成哥无奈说道，“本来以为刘老三是个靠谱的，没想到被那死太监毒死！早该脱手的事情拖到了现在。”
“那也不用赶得这么急啊！”
成哥烦躁地说道：“怎么能不急，明天一大早几千个精兵上山，咱们不趁着这会儿早点走，大家就都等着掉脑袋了！”
“咱们头儿就打不过那个傻太子？怎么说也有正宫娘娘做靠山啊！”
“上头的事儿我也说不准，他们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吧。你也小声点儿，万一被后头那位听到了，就吃不完兜着走了。”成哥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他心头一跳，连忙快步往前口中说道：“不是说了这块儿有个陷阱要小心点的，你们没长脑子啊！”
“真是不好意思啊，罗老爷，半夜赶路冲撞了你的车队。”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熟悉又陌生，成哥仔细一琢磨，顿觉不妙，转身就要往回躲，就在他回头的功夫，眼前突然闪出无数道金色的亮光，将四周悉数照亮，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已经围满了人，那些人举着热腾腾的火把，几乎要烧到他的眉毛，火光之下，他见到了那名少年，眉清目秀的样子，笑容亲热，不过对着的人好像不是他。
张敏之觉得对面这人板着脸，心中正纳闷，就发觉朱佑樘悄悄撞了她一下，低声提醒道：“左边那个才是。”
张敏之顿觉尴尬，连忙将脸对准了罗天成，再度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问道：“这么晚了，罗老板是要去哪里？”
成哥，罗天成陪笑着说道：“一批货，买主催着要，绕了近路给他送过去。”
张敏之理解得点了点头，“路上黑漆漆的，怎么也不点个火把呢，不小心掉下去了怎么了得？”
“这条路走惯了，不点火把也能省下点银子。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不是。”
“可是我刚才还听你说，这附近有个陷阱呢，怎么？就不怕掉下去？”张敏之歪着头，依然笑眯眯的模样，看得罗天成心头瘆得慌，他脸上的笑容是挂不住了，笑的比哭还要难看，“张公子，您这是要……要怎样啊？”
张敏之微微一笑，说道：“给你这一批粮食找出路啊，这么多车，怕不是普通买家能受得起的吧，要是人家知道你这是灾粮，不知道还敢不敢提着人头帮你销赃呢？”
罗天成的脸色变的煞白，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此时已经灰飞烟灭，他的双脚微软，强拉着身边兄弟的胳膊，这才勉强站住了脚，眼前的少年依然笑容可掬，甚至安慰他：“不用紧张，你至多是个从犯，后头的那位人物，那才要好好聊两句呢。”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李璇便扯着一个人丢到了他们的面前，那人被他一推，也不反抗，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头上的帷帽落地，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
倘若滑县那些爱凑热闹的百姓们见到了，一定会在第一眼认出来，然后发出一声惊叹：“县老爷不在衙门断案，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当然，现在这句话由张敏之发问了。
郭仕达面色阴沉，全然不复早些时候那满脸的恭敬，却出不了一点声音，只是呜呜呜嗷嗷嗷地叫了两声，李璇连忙解释道：“我怕他会服毒，先把他的下巴卸了。”
闻言，张敏之微微一笑，说道：“李兄多虑了，他怎么舍得服毒呢，他要是自杀了，家里老老小小几十口条人命怎么算？柳条胡同的外室还大着肚子，他要是死了，那孩子不就成了遗腹子，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牢狱之灾呢。”
郭仕达原本还一脸的刚毅，在听到张敏之的最后一句话，面色瞬间惨然，随即变得有些狰狞。
然而，面前的三名少年却不再看他一眼，次日一早，他在大牢中听到灾粮发放的消息，由太子爷亲自主持。
随着朱佑樘将仪式进行完毕，张敏之原本想帮着一道发放粮食，不想却被赵千忠给赶了回去，话里头是千恩万谢：“这种小事还是我们来做吧，您老这么辛苦，必须得好好休息。”
张敏之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做什么……”
“弟兄们的命都是您和太子殿下给捞出来的，这么多条人命，一个个捞，能不辛苦吗！”赵千忠说什么都不想让张敏之动手，她十分无奈，只得和孙志谦以及李璇一道站在棚子底下看热闹。
孙志谦看着百姓脸上的笑容说道：“粮食有了，山上的水也引下来了，虽然这个冬天会比较难熬，到底还是能撑的过去。”
张敏之也是无比感慨：“是啊，每一颗粮食能出现在百姓们的灶上，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呐。”
唯独李璇没有出声，一如既往的沉默，孙志谦却是忍不住，侧头问道：“小师弟，说说看你是怎么发现粮食就在山上的？”
“师兄还记得我和殿下被追杀的事情吧？”她微笑应道，“我们躲进了一个陷阱里，然后我就发现这陷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当时也没有多想，一直到傅景明提醒了我，我才发现的。”
“傅景明？那个连杀了三个人的太监？”孙志谦奇怪地问道：“我记得你当时说的那几句，但是跟这个陷阱有什么关系？”
“他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然后又向殿下行了个礼。我就觉得奇怪，看了一个晚上的账本之后，我又没有头绪，就想去他屋子里找找线索，进去之后就发现了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的是什么？”
“山水画，画工并不怎么样，可是我发现他的图中有运粮车的身影，还有人在挖陷阱，并且不止一个人，那些人穿着士兵服，十分稀奇，我立即想到了之前我们所遇到的那个陷阱。”
“就算挖了陷阱，那也不至于想到灾粮啊。”
“赵千忠说他们只在地龙翻身的时候才离开了运粮车，前去避难，而天狗噬日之时，他们一直都没有离开运粮车，所以掉包这件事，只可能发生在那会儿。”
“但是那个时间非常短暂，怎么也不可能将所有粮食袋子搬下车，然后再装上沙土的袋子啊。”
“仓促之间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有备而来呢？”
“有备而来？你是说……”
“天狗噬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早已经形成规律，你道钦天监的柯大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说……为了天狗噬日而来？”
“正是如此。”张敏之便将自己所发现的细细道来。
万家对这批灾粮显然是势在必得，从钦天监处知道了天狗噬日恰好也在这段时间发生，便派了柯见明前来观测，在确定了日期之后，便由郭仕达处故作拖延，选定了天狗噬日的那段时间进行交接，好将流言和罪名都按到太子一派，既可以打压太子的名声，还可以借此机会排除异己，削弱太子的威望。
在此之前，自然是要换粮。
神机营在万家的控制之中，想要在山上制造一场所谓的地龙翻身花不了多少力气，只需要一定量的火药，就可以做到这一点。
当粮食运到陷阱附近之时，地龙开始翻身，运粮的士兵第一个本能就是逃跑下山，等到所有人都离开，躲避在林中的人就出现，迅速连车带粮食一起推进那个陷阱里，另一拨人循着原来的车轮银子，将预先准备好的运粮车推到原处。
等到赵千忠他们回过味赶回来的时候，见到车子并未挪动，稍稍检查最上头的一层粮食，确认无误之后，就继续启程，浑然不觉粮食早就被换成了沙土。而他们趁着赵千忠走远，迅速将粮食转移了方向，正如张敏之所料，昨夜找到了他们存放粮食的地方，也找到了那些运粮车的残骸。
到了交接那日，郭仕达随意找了个借口，就让自己的人动手搬运粮食，手脚速度上自然也由他们自己控制，等到天狗噬日，所有的真粮食已经被搬进去，剩下的就是沙土。
孙志谦听她说完，啧啧惊叹，又好奇问道：“你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的？”
“天狗噬日这件事我也是翻了柯大人说的那几本书之后发现的，我做了一番推演，心里便有了数，后来我又把运粮车上的沙土拿来和灵梦山上做了对比，确定出自一处，也就肯定了那个陷阱的用处了。”
“那你又是怎么肯定那粮食还在山上呢？。”
“罗天成告诉我的。”张敏之笑眯眯应道。
“他怎么可能告诉你，你当他是傻子吗？”
张敏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曾经在刘家的园子里看到他对着灵梦山的方向发呆，再看看刘清扬私账上记的那些往来客人，就怀疑他和这件事应该是脱不了干系。他这种人表面看着精炼，实际上成不了大事，刘清扬死了之后，他必然会焦虑灾粮如何脱手的问题，本能就会去关注那个点。后来再一查，那几天并没有大批货物下山的痕迹，我就猜想粮食肯定在山上了。”
孙志谦激动地接口道：“然后太子殿下来个引蛇出洞，假装要派兵上山，吓得郭仕达只能想办法把粮食运走，我们刚好来个瓮中捉鳖。”
一侧的李璇冷冷丢出一句话：“这个法子将会是张敏之想出来的。”
“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敏之和孙志谦同时发出了疑问，李璇扫了他们一下，眼神略微嫌弃：“殿下昨夜已经将此事写明，送呈给陛下，引蛇出洞的法子也挂到了张敏之的头上了，这件事都要记清楚了，省的陛下问起来，说不到一块儿，露馅了，就是欺君之罪。”
“小师弟，你不错啊，运气好得让人嫉妒，殿下居然还给你挣功绩。”孙志谦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张敏之的肩膀，又不无幽怨地说道，“殿下怎么就不把这个功绩挂到我身上呢，枉我们还这么多年交情……”
李璇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孙志谦，心中默默应道，人家明摆着是要讨佳人芳心，你一个退了婚不长眼的人凑什么热闹？口中却是淡淡应道：“报上你的名字，你也得有那脑子去消受！”
孙志谦顿时大怒：“棺材脸，你什么意思！你说我脑子不够使！”
李璇平静丢了一句：“不够使还是有脑子，你有吗？”
孙志谦不干了，撸起袖子吼道：“爷的脑子打你绰绰有余！”
李璇没有出声，拇指一挑，剑已经出鞘。
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张敏之叹了口气，悄悄得挪了挪身体，再挪了挪身体，而后飞快闪到了朱佑樘的身边。
察觉到有人靠近，朱佑樘低头一看，见是她，便问道：“怎么了？”
张敏之的脑袋朝李璇和孙志谦处转了转，说道：“城门失火，我可不想当那只鱼。”
朱佑樘微微一笑道：“那就站在我身边吧，不要离开。”
“当然不会。”张敏之往他的身后靠了靠，不再说话。
今天的太阳真是大，他的身上浮着一层金光，似乎还有暖意，热腾腾的一直烧到她的脸，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