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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用的是汤锅,于花厅中摆了桃木方桌,桌上装有风炉,炉上置有半大的铜皮暖锅,锅里放着半铫子已做好的汤水,待汤水沸腾,则由婢女将切成薄片的兔肉、羊肉、牛肉、鸡鸭鱼肉、豆腐、晚菘等放入汤中摆熟,蘸以辣椒、香油、葱花、芝麻酱料等,用银箸夹入青釉莲花纹碟碗中,呈与赵曙滔滔。
至亥时,天色阴沉,渐渐下起了雪粒子,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窗栏上,寒风萧萧,两人围炉饮酒,更觉惬意。酒至半酣,赵曙屏退众人,手撑着下巴道:“滔滔儿,你爱我么?”好像一直都是他爱她,而她却一次也没有说过“爱”。
滔滔喝得颊上绯红,醉醺醺笑道:“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
赵曙问:“为什么?是谁老是主动亲我,在床榻上滚着也高兴得很。”
滔滔撅嘴道:“我不想读书的时候,你逼着我去学堂。我不想成亲的时候,你和父亲合起来逼着我成亲。还有...”她说话都开始哆嗦,道:“还有...你居然先娶了四个娘子在府里。”
赵曙已经笑了起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都吃醋了,嘿嘿。”
滔滔连酒杯也快拿不稳了,猛摇头道:“不,我不爱你。”
她将发簪都摇散了。
赵曙道:“你肯定爱我,我受伤的时候你跑进宫里看我,还亲我。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答应嫁给我?”
滔滔犟嘴道:“不是,我只是被父亲逼着,才和你成亲的。”
赵曙笑了笑道:“才怪,你和我成亲是因为你爱我。”又去捏滔滔的脸颊,道:“来,说一句,你爱我。不用害羞啊,滔滔儿,我也很爱你。”他难得那么小家子气,可惜她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记了。本来还要烧苍术、击如愿、吃消食、燃爆竹,她倒好,一夜无梦,睡到天明,白白浪费了好端端的除夕之夜。
接连好几天,赵曙都携着滔滔往各处赴宴,忙忙碌碌好一阵子,幸而府上有高氏照料着,倒也无甚错漏。至开春,唐国公主薨,兰贵妃一病不起,官家日日忧心忡忡,连上朝的时辰也日渐缩短,赵曙倒回府得早。
他直往二院去,进了花厅,只见滔滔儿正与几个婢女坐在窗下剪花,两三匹菊青色绸缎摆在炕桌上,裁得七零八碎。赵曙一乐,道:“哪里吹的风,竟然让滔滔儿拿起剪刀来?”
婢女们忙起身行礼,赵曙手一挥,她们就知趣的退了下去。滔滔放下活计,起身给赵曙换衣,如今伺候他,滔滔儿可熟练得很。赵曙低头看着她给自己系腰带,指如葱段,肤如凝脂,就伸手握了握,揉在掌心,笑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呢?”
滔滔道:“落衣说外头买的绢花不好看,想自己做,我闲着无事,就从库房里拿了几匹布来,跟着她学。”
赵曙故作惊讶道:“做绢花?那可是蜀地运司锦院进贡的蜀锦,一年总共就能织十余匹,过年时,官家才赏了四匹,拿来给婢女做绢花,岂不太过奢侈。”说着,横眼撇着滔滔,道:“为了养你,我可要累死了。”
滔滔才不吃这套,翻了个白眼,一手推在赵曙额上,道:“赵十三,你可真小气。我就用了几匹布,你就要累死了,改明儿若我要金山银山的,那你还不得谋反了啊。”
赵曙知道她嘴上没讳忌,板了脸正色道:“话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滔滔儿才不理她,又拿了件蓝湖交领的褙子给他套在外头,才叫婢女端了温水进来,伺候着洗手净脸。过了半会,落衣上前道:“殿下,武娘子求见。”
赵曙伸手让婢女拭水,边问:“有何事?”
落衣恭谨道:“武娘子说她有东西要呈给殿下。”
滔滔不悦,几个妾室中,她最不喜欢武氏,总觉她泼辣凶悍、城府极深,正要说“要用晚膳了,让她过会再来。”还没开口,已听赵曙道:“让她进来罢。”
武氏穿着绣青梅对襟棉绫褙子,挽着朝云近香髻,以碧玺挂珠长簪压着,衬得青丝如绸如锻,风鬟雾鬓。她手里怀着长形锦盒,先福身请了安,方道:“年前父亲收了幅画,想送与殿下做节礼,却因雪耽误了路程,昨儿送画的护卫才到汴京。”说着,就将锦盒放于桌上,开了铜锁,里面是一卷画轴。
赵曙将画打开,脸上瞬间有了神采,惊喜道:“是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劲细的线描和色调的敷设,浓艳而不失其秀雅,精工而不板滞,妙哉妙哉。”他上下打量着画作,半会才朝武氏笑道:“你父亲有心了,替我谢谢他。”
武氏见赵曙喜欢,心里得意,忙柔声道:“是。”
滔滔坐在炕上剪绸缎,弄得咔嚓咔嚓的响。武氏望去,见满炕桌的布料都快剪成了碎片,她是识货之人,知道二院里的东西都是上等料子,用起来也从不省俭,但不想竟浪费至如此,便笑道:“娘娘若有荷包鞋袜要做的,妾倒会些针线活计,任凭娘娘吩咐。”
这么多料子,该能做好几件褙子了。
滔滔捡起主母的架势,坐端正了,抿嘴笑道:“我不过想做两样绢花给丫头们戴,粗使活计,也就打发时日罢,不必当真。”稍顿又道:“你可还有事?我要用晚膳了,你要不要在二院用了再回去?”
武氏倒想,但看着赵曙淡漠的模样,怕惹他不高兴,忙道:“打扰娘娘了,妾告退。”
滔滔道:“那你去吧。”
待武氏一走,滔滔就发起火来,朝赵曙怒道:“竟敢跑到我的院子来献殷勤,打的是什么主意。”赵曙看着武氏影影绰绰的背影,想起的却是她在床榻上火辣胆大的模样,又看滔滔气不打一处,不由得笑了笑,道:“还好是到你院里来了,若是去了大院,你当如何?”
滔滔阴着脸冷笑一声道:“不是我当如何...”她用手指戳着赵曙胸口,恶狠狠道:“而是你当如何?”赵曙心想,我还能如何?嘴上却道:“自然是你想如何就如何。”他收了张萱的画欢喜得很,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琢磨片刻,直接自己动手将画挂着了滔滔寝屋里,道:“张萱的画可是千金难求价值连城,也算是金山银山了。”
落衣进屋中请膳,滔滔还坐在炕上生气剪绸缎,赵曙在旁边软磨硬泡、甜言蜜语使尽了,还不见滔滔回转,也有些生气,道:“武氏不过来送幅画而已,碍着你什么了啊?”滔滔忽而道:“我不喜欢她们,让她们都搬出府去好不好?”
她母亲当年也是这么干的,眼不见为净。
赵曙耐心解释道:“不是我喜欢她们,而是她们是官家赏的,且家里都是朝廷官员,多少有些势力。我若赶她们出府,当如何在朝中自处?”又谄媚笑道:“你不喜欢她们,还说不喜欢我哩,要不要我也搬出去啊。”
滔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你了?”
赵曙故意拉下脸道:“就是除夕那晚说的,可把我气死了。”
哄不好,就只能转移话题了。
果然,滔滔费劲脑神开始想那晚的事,时隔几月,哪里还能想起什么。倒是赵曙乘机旧话重提道:“滔滔儿,你爱我么?”
滔滔的回答,倒是和喝醉时一模一样,道:“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又翻着白眼看了看赵曙,好笑道:“堂堂大宋懿王府的十三殿下,你酸不酸啊!”
赵曙却道:“为什么?就因为我逼你去学堂上课,和父亲合谋逼你成亲?”
滔滔摇头,道:“不是。”
赵曙锲而不舍的问:“那是什么?”
滔滔双开推开赵曙,道:“你自己去想。”
你既然让我不好过,那我也不让你好过。哼。
过了几日,春暖花开,天气大晴。院里的葡萄架也慢慢开始发芽,池塘里的荷叶也露出尖尖角。廊檐下、石道旁处处摆满了石榴、牡丹,养得姹紫嫣红、繁花似锦。赵曙又从旁处移了几株海棠、梨树、桃树来,皆开着粉白堆簇的小花,风一吹,就漫天飞舞。滔滔无事之时,常常搬着藤椅在树底下晒太阳,若是赵曙得空,两人就迎着花香煮茶、闲话。
阳光洒地,落英缤纷。赵曙和滔滔挤在一张藤椅上看书,他时而讲几句笑话给她听,逗得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她忽道:“好久没出门了,明天想去看看青桐。”
赵曙脸上滞了滞,含着还未褪去的笑意道:“是该去看看了,你也好好安慰一下她。”
滔滔不知他是何意,问:“青桐怎么啦?”
赵曙低头看着怀里的滔滔儿,肌柔粉嫩,未施胭脂,满头青丝缠在自己手臂上,微微蹙着眉头,半翘着唇角。以前觉得她穿男装的时候好看,穿女装的时候也好看,如今却是,生气的时候好看,蹙眉的时候也好看。
他将唇贴过去,含糊道:“她的事呆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