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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老人用自己满是皱纹的脸贴着夫人丰满的面颊说。
“我娶了你这样的人为妻,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的了,最近像左大臣这样的人都对我如此关心。……人真是不知道怎么会交到这样的好运。”
老人的额头感觉到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脸贴得更紧了,两臂搂抱着她的脖颈,长时间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两三年以前还不是这样,最近老人爱抚的方法变得执拗了,冬天时每天晚上片刻都不让夫人离开,整个晚上身体一点儿缝隙也没有地紧紧贴着夫人睡。加上左大臣近来对他表示了好意,老人感激之余不觉多喝了几杯,酩酊大醉之后进了房间更加固执地缠绕着她。而且这老人还有一个习惯,讨厌床上黑暗,尽量把灯弄亮。这样做是因为老人只用手爱抚夫人还不够,有时还喜欢退后一两尺的距离,仔细地欣赏她的美貌,为此,使周围保持明亮是很必要的。
“我已经是穿什么都没关系了,那些绵织品、锦缎就给你穿吧。”
“但是大臣说要殿下您当心不要感冒,……”一向说话声音很小的夫人,要让耳背的老人听见她的声音很困难,所以自然地对丈夫说的话就少了,特别是进卧室以后基本上一直不说话,所以这对夫妻之间很少互相讲枕边话,差不多都是老人一个人不停地说。夫人只是点点头或把嘴靠近老人的耳朵边说上一两句。
“不,我什么也不要。所有的东西都是给您的。…我只要您这个人…”
听夫人这么一说,老人又让自己的脸稍稍远离妻子的脸,拨开垂在妻子额头上的头发,使灯光源脱地照着她的面容。这种时候,夫人总是感觉到老人骨节凸起的弯曲的手指哆嗦着摆弄她的头发,或是摩拳她的脸颊,她也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任由老人抚弄。与其说这是为了避开照在脸上的晃眼的亮光,还不如说为了避开老人贪婪的眼神的凝视。年近八十的老人有这样热烈的感情确实是不可思议,但这位以强健自豪的老人近一两年来体力渐渐开始衰退,首先在性生活上已显露出来,老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感到很焦急,比起自己的愉悦不能如愿来,更多的是感到对不起这个年轻的妻子。
“不,别这么担心……”
老人向夫人含蓄地表达了“我觉得对不起你”的意思,夫人默默地摇摇头,反而觉得丈夫很可怜,她说:“上了年纪那是正常的,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违反生理规律勉强做的话,才对身体不好,与其那样,我还是愿意殿下您好好养生,健康长寿。”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
老人听了夫人温柔的安慰,更感受到夫人对他的体谅。他注视着再次闭上眼睛的夫人,心想:“到底她的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呢?”尽管她拥有如此的美貌,却和自己大五十多岁的丈夫结了婚,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她对自身的不幸并没怎么觉察到,这倒使大纳言总感觉自己欺骗了不懂世故的妻子,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了妻子做出牺牲的基础上。怀着这样的疑虑注视着她,老人越发觉得这张脸孔充满了神秘,不可琢磨。自己独占着如此的宝物,只有自己知道世上有这般美女,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意识到。老人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得意,甚至产生了把美丽的妻子炫耀给人看的冲动。反过来说,如果她真的像嘴上说的那么想的话——如果她对自身性方面的不满足并不介意,真心实意地希望年老的丈夫能够长寿的话,——对她的深厚情意自己回报什么才好呢?自己的余生能注视着这张脸度过,便可满足地死去,可是,让这个年轻的肉体和自己一起腐朽太可传也太可惜。凝视着被紧紧地搂在自己两臂间的这个宝物,老人不由产生了倒不如自己早日消失,给她以自由的怪念头。
“您怎么了?”
感觉到老人的泪水滴落到自己的睫毛上,夫人吃惊地睁开了眼睛。
“啊,没什么,没什么。”
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天以后,即那一年只剩下几天的12月20日左右,时乎又送来了许多礼物。使者转述口信说:“望大纳言殿下来年更加添寿,每当听说离八十大寿越来越近,作为亲戚的我们不胜恭贺。送上薄礼聊表喜悦之情,请您一定笑纳,迎接美好的初春吧。”附带还传达了时平可能要在正月的头三天来大纳言的官础拜年的意思。“大臣说,自己的伯父中有这样长寿的人是一族最大的荣誉,自己早就想和这位伯父好好地对饮,共享喜悦,一方面请教养生之术,一方面使自己也能像您一样健康,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过几天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这个正月是个好机会。自己以前每年都没有到伯父府上来拜年,觉得很对不起,从明年春天开始要重新来问安,为几年来的失礼向您道歉。大臣吩咐我来告诉您,头三天里大臣一定会来。”使者说完就回去了。
这个通知越发使国经惊喜。事实上,对平来这位大纳言家表达岁首之礼,可以说是前所未闻的。这个给自己很多恩惠的年轻的左大臣,由于自己是一族中的年长者,多次给我这一介老夫送来了大量财宝,这次又赐予了屈驾光临我家的荣耀。国经一整天寝食难安地想着对于左大臣的无法估量的思情要如何回报。他以前也想过,尽管我这里无法和大臣的府邪相比,但是哪怕只是一个晚上光临我家的宴会,我也要尽心竭力地招待,让他能够知道我感激之情的万分之一也好。但转念一想,他不会轻易来大纳言家的,提出来也没有用,只会成为笑柄,说我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没敢提出邀请,谁想到左大臣自己提出要来做客。
从第二天开始,国经的官邪突然热闹了起来,许多工匠进进出出。离正月所剩日子不多了,为了迎接尊贵的客人,雇佣了工匠、园丁,进行府邪的修缮,庭园的整理。家里的隔板、柱子都擦得闪闪发亮,榻榻米、拉门、隔扇全部换新,挪动了屏风、慢帐,改变了客厅的模样。家臣、侍女长在指挥,这么不行,那么也不行,一个家具反复摆放好几次,一会儿让搬到那儿,一会儿让搬到这儿。庭园里掘起了树木,堵住了池水,拆毁了假山的一部分,国经亲自来到庭院指挥,在布置树木、石头上下了很多工夫。在国经来看,这实在是一生一世的体面,使晚年热闹了起来,因此,这次的准备工作,哪怕倾入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不可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预先来了通知,接下来初三这天,华丽的车子、骑马的队列开进了大纳言的官邪。为了不张扬,随从的人数不太多,但是,右大将定国、式部省的次官管根等,这些经常跟在时平身边效力的部下们,以及一些五品以上的公卿跟随来了很多,平中也在其中。申时过后,客人们各自就座,宴会开始以后,很快天就黑了。那天晚上跳筹交错喝得格外热闹,主客观方都醉得很快,这也许是了解内情的定国、营根等人劝酒的缘故吧O
酒过三巡,时平说:“光喝酒没意思。”说完打了个手势,一个少纳言拿出横笛吹了起来。和着笛声不知是谁弹起了古琴。有人用扇子边打拍子边唱歌。接着又搬出了筝、和琴、琵琶等。
“老人家,老人家,还是从您先开始吧……”
“主人家不能如此拘谨,不然我们的酒也醒了。”
“不,我十分感谢,十分感谢…优朽已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八十年来头一次如此高兴……”国经带着醉意说。
“哈哈哈哈。”时平用他特有的朗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别这么拘谨,放开一些热闹热闹吧。”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说着,国经突然大声地吟了一首诗。
“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老人爱读《白居易文集》,乘兴背诵了一首,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的酒劲儿将要发作了。
“洛阳儿女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
人老了以后即便控制酒量也不行,大纳言本来就喜欢喝酒,若是平时喝多就喝多了,而国经今晚作为主人迎来了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敢有差错,所以尽可能地控制酒量,但心中涌起了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加上客人们频频敬酒,紧张的心情便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变得兴高采烈了。
“不,即使白发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令人极为羡慕啊。”
说这话的是式部省次官营报。
“虽说我也算是老人,过了年才五十岁,在您老来看就像孙子一样大,可我最近也明显地感到衰老了。”
“您这么说我很荣幸,可我已经老得不行了……”
“说不行是什么不行呢?”时平说。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这两三年以来更加不行了。”
“哈哈哈哈。”
““玲珑玲魏老奈何”,老人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
有两三个公卿站起来开始跳舞,宴会逐渐达到了高潮。在这还是春寒料峭的良宵,客厅里热闹非常,沸腾着笑声、歌声、欢声笑语,人们解开上衣的领子,有的脱掉一只袖子露出衬衣,忘记了利法欢闹着。
主人的妻子、大纳言的夫人一直透过帘子偷窥客厅里的情景。起初,围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风挡着她的视线,看不太清楚,后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随着喧闹逐渐加剧,人们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那屏风也一点点地被折了起来,现在能从正面看见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对面隔着三四块榻榻米的地方,面对这边坐着,正好他前面放着灯架,所以尽管隔着帘子,还是一览无余。他那富态的脸庞由于喝醉了酒泛着红润,眉头不时神气地抖动着,笑起来很可爱,眼角、嘴边都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么高贵啊……”
“真是与众不同呀。”
旁边的女官们像是为了求得夫人的同感,悄悄地互相拉着衣袖感叹着,夫人用眼神责备了她们,可身体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又往帘子那边靠过去。首先让夫人吃惊的是作为主人的国经露出乎常所没有的醉态,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声音嘶哑,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亚于他。不过丈夫不愧为大纳言,并没有完全失态,他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眼睛游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左大臣也端坐着,腰板挺直,即使醉了也威容不减,还不断地倒满酒杯,不停地喝着。
在管弦乐曲的间奏期间,大家都唱着宫廷歌谣催马乐,左大臣代美的嗓音和歌唱的技巧无人能比。一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们的感觉,时平是否真的具备音乐才能,并没有特别证明这点的记录。但是时平的弟弟兼平擅长弹琵琶,被称为宫中的琵琶……儿子敦忠也是不亚于博雅三位的弦乐名手,这样联系起来看,也许时千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天分,并不完全是这些妇人们偏爱吧。——夫人注意一看,发现左大臣从刚才起就不时往帘子这边瞟。最初还比较客气,偷偷地把视线投向这边,马上又装做若无其事,但是越喝眼神变得越大胆,竟明目张胆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着她这边。
左大臣大声唱着催马乐《我门乎》里的曲子,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毫不胆怯地直直注视着帘子。起初夫人对于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还半信半疑,但现在已没有怀疑的余地,想到这儿,她感到自己的脸突然红了。左大臣衣服上醒郁的香味飘到了帘子这边,由此看来,她身上的熏香味儿也一定飘到了那边。说不定那屏风被折起来也是有人体察到左大臣的意思,特意那么移动的。左大臣似乎是想尽办法要看清帘子里她的模样,眼睛频频地朝这边探索、寻视。
夫人老早就意识到离左大臣座位很远的末席那边,还有一个男人也在偷偷地关注着帘子这边,那人就是平中。当然女官们也注意到他了,但是顾忌到夫人,也都避免谈论这个美男子,心里却在把他和左大臣比较,评论哪一位更算是美男子。夫人记得曾经有很多夜晚,在卧室的灯火摇曳的阴影里委身于这个男人的怀抱,但在这种明亮的场合,看见他在高官显贵中间还是第一次。即使是平中,在这样的客厅中也被仪表堂堂的时平的威严压倒,和别人一样显得逊色,没有了在幔帐深处,灯笼的柔光下相会时的扭力。虽然今晚人人都尽情欢闹,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独平中一个人心情郁闷,很没味地自己喝着酒。
这时时平从隔得很远的座位上叫他:“次官殿下,你今天格外沮丧啊,有什么心事吗?”
时平的脸上浮现出像淘气的孩子似的恶作剧的微笑,平中恨愤地斜眼看着他,勉强露出苦笑说:“不,没那回事……”
“可是你一点儿酒也没喝,多喝点儿,多喝点儿。”
“喝得够多了。”
“那么,好歹讲个风流故事来听听。”
“您别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怎么样,诸位?”时平环视一周,指着平中说:“这人讲色情故事特别拿手,大家不想让他在这儿讲讲吗?”
“好啊,好啊!”
“洗耳恭听,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