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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小忆的第一感觉是天亮了。
裹在棉被里的身子很麻木,心里有隐约的暗伤来回汹涌。
过了好一会儿,小忆才发现天亮竟是错觉,那亮光应该是来自远方的烟火。一点一点地,无声而执着地点燃夜空。
对呵,新年到了。
在床上晕了一小会儿,小忆起身下了床,从卧室来到客厅,发现客厅里只亮了一盏小灯,电视开着,声音不大。一群主持人正在声嘶力竭地高喊:“新的一年到来啦!新的一年到来啦!”客厅里通往后院的门虚掩着,小忆走过去,推开它,发现叶站在院子里抽烟,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天又下雪了,还下得挺大,记忆里南京的冬天,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如此多的雪。
叶听到门响,轻过头来,见到靠在门边穿着单薄的小忆,连忙扔掉烟头走过来拖她进门:“进去,进去,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叶的手冰冰凉的,凉得小忆情不自禁地一哆嗦。叶把门带上,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小忆。他弯下腰来,下巴抵着小忆的长发,不说话。
这应该是叶表示“爱”时最招牌的动作。
小忆的泪迅速地流下来。
那一刻,小忆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这个无声抱着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爱的男人,是她今生今世从情爱初初萌动到天崩地裂的劫难,只要活着,无论何时何地,他和她之间都将保持这种无法真正做到决裂的痛并快乐着的无奈纠缠。
“恨我吧!”叶忽然说,“小忆,请你恨我。”
“不。”小忆坚决地说,“等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我真怕到了那一天,你会跟我说不。”叶把小忆的身子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告诉我,怎样才可以让你不离开我?”
“叶。”小忆靠在他胸前,委屈地说,“你是知道我的,你应该是知道我的。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叶无声,将小忆抱得更紧些。良久良久,他才放开小忆,牵着她的手,一直把她牵到沙发边,按住她双肩让她坐下,对她说:“有些事我想告诉你。”
“嗯。”小忆点点头,她想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
叶有些艰难地说:“我瞒着公司,在外面和朋友合伙做生意,亏空了很多公款,差一点坐牢。”
“嗯。”小忆看着叶,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后来,是她出手救了我。”
“她是谁?”
“公司总部的老总,”叶说,“比我大三岁。”
“那个孩子是你的吗?”
“没有孩子。”叶说,“她骗了我,从头至尾。”
“那你离开她了吗?”
“是的。”叶说,“我决定离开她。”
“什么叫决定?”小忆问。
“就是打算,”叶埋着头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很能干,也很漂亮。我承认有一阶段被她吸引,但是直到你出事,我才终于清楚你对我有多重要,我爱的是你,不是她。”
“什么叫打算?”小忆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我有把柄在她手里。”叶垂头丧气地说,“她随时可以控告我,所以,一切都只有慢慢来。不过,我已经跟她摊牌,她答应我考虑放手。”
“如果她永远不放手呢?”小忆激动起来,“那你是不是打算跟她纠缠一辈子?”
“不。”叶抱住小忆说,“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
“天。”小忆双手掩面,“天!”
“你饿了吧,我做了年夜饭,等我热了来端给你吃。”叶站起身来说,“我去厨房,我想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一下,小忆,我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真的。”
叶说完走开了,厨房里很快飘出来黄豆肉排汤的香味来,那是叶最拿手的汤,也是小忆最喜欢喝的。茶几上的手机在不停地在响,提示有新的短消息来,但小忆没有去精力去看。她觉得太累了,累到想再去睡上一觉,等一觉醒来,就可以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原来自己并末真正再拥有,原来这一切竟全是虚幻,这末免也太滑稽太可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出来了,把小忆拉到餐桌边上向她展示她的厨艺,问她说:“怎么样,有食欲没?”
“恩。”小忆强作欢颜,“至少比我做的好多了。”
“以后我们家就我烧菜给你吃。”叶在小忆的对面坐下,拿出来两个玻璃杯,倒了一些红酒,举杯对小忆说:“来,祝我们白头偕老。”
小忆正要举杯,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小忆看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再看看叶,叶微笑着说:“去接啊,肯定是你朋友来给你祝贺新年了。”
“不接了。”小忆说,“让它响吧。”
“嘿,我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叶说,“你这样我可不好受。”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小忆小心眼了,于是小忆只好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没想到那边竟是很少给她打电话只喜欢发彩信的S。
S用欢快的语气说:“小忆新年好啊,线路真忙,我打了半个小时才打通。”
“是啊,新年快乐埃”小忆也说。
“怎么了?”S说,“你好像情绪不高哦。”
“没有埃”小忆一面答,一面不自觉地拿着电话走到窗边,叶的目光如影随行。
“骗不了我。”叶说,“大过年的可别跟你亲爱的吵架啊,小心我趁虚而入!”
“又乱讲!”
“那我就讲点正经的吧,”S一连串地说下去,“祝血小忆同志健康成长活泼可爱多多发财长命百岁想啥有啥不想啥也有啥吃麻麻香喝麻麻辣,美得让人不敢看眩得让人不敢瞅快活得似神仙纯洁犹如天山上的雪莲……”
小忆禁不住乐了,S却忽然止住胡说八道换成了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请问,你能替我解答一个疑问吗?”
“请讲。”小忆故意学他文绉绉的口吻。
“新年夜,S谁也没想,忽然想起了小忆,是啥原因呢?”
“呀,稿子写好了,我一能上网就发给你。”小忆以为他是催稿,连忙抱歉地说,“我真不是存心拖欠的。”
S却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啊?”小忆给他笑得心里发毛。
“没,没什么。”S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你了,真的,小忆,我想你了。”
小忆当时就愣住了,和S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和小忆说过这种话。那一刻,S的声音和语调都令小忆想起另外的一个人,还有他整日嘻皮笑脸的样子,这让小忆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末有的莫名的恐慌,在叶目光的注视下,小忆慌慌地对S说:“真是的,又乱讲又乱讲,新年快乐哦,我还有事不跟你多说啦。”
然后,小忆草草地挂了电话。
在走回餐桌的途中,她悄悄地关掉了手机。
“我们吃饭吧。”小忆把关掉的手机扔到沙发上,把杯子举起来说:“我们干杯,为我们美好的将来?”
“有多美好?”叶笑着问她。
“那要看你有多努力啦。”小忆说,“反正我是全靠你啦。”
“你很久没笑了。”叶忽然说,“在接刚才那个电话前。”
“是吗?”小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你笑起来很好看。”叶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有埃你不是告诉我了吗?”
“那再笑一个给我看看。”叶要求。
小忆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对着叶展开一个笑容。
“不是这样的。”叶说,“像刚才那样。”
“叶,你不要这样子……”小忆的脸色暗下来。
小忆的话还没有说完,叶就发了火,他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桌上的碗筷全都跳了起来,一杯红酒洒得到处都是。然后,叶冲到小忆的面前,一把把她拖起来,一直拖到卫生间那面大大的镜子面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整天拉着一张脸,谁受得了你?就算是你对不起你,我该受的惩罚也足够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说,你说啊!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多功夫天天哄着你,我他妈受够了!”
叶用劲很大,小忆的胳膊给他拽得生疼,拼了命也挣脱不开。她在镜子里看到叶的脸,扭曲,变形,陌生的脸,心里的绝望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将整个的她无情地吞噬。
良久,叶终于放开她,摔门出去了。
小忆听到叶发动汽车的声音。
她跌坐在卫生间潮湿冰凉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她才站起身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变得那么的陌生。她伤心地想,自己再也弄不懂叶,弄不懂自己,弄不懂这份感情。
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弄丢所有,徒剩一颗破碎的心。
小忆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尽管知道这种做法老土之极,但小忆只能有这种选择,她再也无法面对叶。无法想像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该说些什么样的话面带什么样的表情,她再也学不会去讨叶喜欢,也再也没有力气去讨谁喜欢。
就像叶说的,够了。
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大街上只有寂寞的路灯,将同样寂寞的雪照成五彩的颜色。没有车,小忆带着简单的行李,就这么缩着脖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两个人,是一对情侣,他们在路边忘情地拥吻,看样子是要准备度过一个彻夜不睡的新年之夜。
小忆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
他们的世界,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的下雪天。
他们纯粹的幸福,多么令人羡慕。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小忆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SUN”的门口,而且,门内有灯光,看样子仍然在营业中。推开门走进去,小忆一眼就看见了舞台中间的刘唱,他的头发长了,垂在额前,遮住了眼睛。他在唱歌:
风往北吹你走的好干脆
我的眼睁不开流着泪
你用一句话把一切收回
我往北追用迷了路的腿
我只有往前飞退不回
要我如何收拾你给我的美
……
酒吧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对情侣,他们都在拼命地替刘唱鼓掌。小忆站在门口,被刘唱的歌声深度击中,好半天不能动弹。间奏的时候,刘唱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了站在门边怔忡中的小忆。他的胡子老长了,好像很多天都不刮,见到小忆的惊喜却在瞬间如火光般点亮了他的眼神。
“小忆!”刘唱大喊一声,扔掉手里的吉它就往台下跑。小忆见状,第一反应是回身慌不择路地朝着外面奔去。
伤末痊愈的小忆哪里跑得快,刘唱三下两下就赶上了她。
“又让我追,小忆,你又让我追!”刘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站住!”
小忆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行李从手心里滑落到雪地上。
“我的天,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刘唱扶住小忆说,“你怎么会半夜三更地一个人跑出来,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你怎么没走?”小忆说,“你不是回家过年了吗?”
“我没走。”刘唱说,“我一直都在。”
“为什么?”
“等你回来。”刘唱忽然咧开嘴笑了,“我的直觉一向很灵你忘了。”
“你的直觉告诉你什么?”小忆问。
“告诉我你会回来,你会需要我。”刘唱说,“所以,我回家的火车票都买好了还是留了下来,我每天在这里唱歌,希望你会听得到。”
小忆看着刘唱,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你别感动。”刘唱说,“因为光是感动是没有用的。”刘唱说完,就伸出双臂来紧紧地抱住了小忆。
“回来我身边,”刘唱在小忆的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让我给你幸福,小忆,你永远永远也逃不掉的幸福。”
“哎,疼。”小忆喊。
刘唱连忙放开她,手足无措地说:“对了,你的伤还没好,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忆对着刘唱拼命摇头。
“那是什么?”刘唱摸摸后脑勺,不明白。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小忆说,“刘唱,我决定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刘唱问。
“不知道。”小忆拼命摇头说,“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留在这里。”
“傻丫头。”刘唱心痛不已,展开双臂说,“无论如何你要记得,我这里永远为你留着,我的怀抱,愿意为你抵挡一切的风雨。”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只有刘唱的一双臂弯。
“刘唱!”小忆再也坚持不住,人一下子扑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我倒!”刘唱夸张地喊,手抬起来,在空中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抚摸到小忆的长发上说,“小忆同志,你这样我会犯错误。”
“带我走吧。”小忆说,“带我走,不管去哪里都可以。”
“好的。”刘唱拍拍小忆的背,温和地说,“好的,没问题。”
刘唱租的小屋就在学校和“SUN”的中间,一室一厅,不大,乱得可以。一进门刘唱端了个椅子让小忆坐下,自己弯下腰来收拾散落一地的报纸,乐谱,还有脏衣服。
“不好意思啊,乱了点。”刘唱说,“不过这里离学校近,租金也不贵,晚上还可以看到夕阳,挺不错的。”
收拾完房间,刘唱又端来一盆热水给小忆擦脸。小忆谢着接过他替她拧好的热毛巾,眼光被放在电视柜上的一个大大的鱼缸吸引。
刘唱笑呵呵地说:“本来是替小宠预备的,这缸子大,它可以游得畅快些。”
“这房子你早就租下了?”小忆诧异。
“在期末考试前。”刘唱说,“我什么都考虑好了,就是没想考虑到他会出现。”
“对不起。”小忆说。
“干吗要说对不起?”刘唱笑起来,“你看,最后赢的不还是我吗?”
“听起来别扭。”小忆说。
“听顺耳了就好了。”刘唱把手里的盆放好,替小忆把她的小包一拎说,“不早了,你快休息一会儿,卧室有空调,冻不着你。”
“那你呢?”小忆问。
“我就睡外面的沙发上,替你当保镖!”刘唱说,“等天亮了咱们再出去觅食!”
“听起来别扭!”这回是小忆和刘唱一块说。说完了,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刘唱看着小忆的笑容发了一下呆,小忆看着发呆的刘唱说:“走埃”
“干嘛?”
“睡觉埃”小忆说。
“睡觉啊?”刘唱笑嘻嘻地反问。
“都睡里面吧。”小忆听懂了刘唱语气里的调侃,不过她信任他,所以并不理会他,而是把卧室的门一把推开,回头对着刘唱说,“快进来。”
“喳!”刘唱跟着小忆进了里屋,空调一开,两个人都慢慢地缓过劲来。刘唱让小忆睡床上,自己拿了床薄被躺到地板上,说:“睡吧,天都快亮了。”
“唱首歌给我听吧。”小忆却不肯睡了,从床上坐起来,抱住双腿,下巴支在膝盖上,对刘唱说。
“不行埃”刘唱说,“会吵到邻居的。”
“过年呃,兴许人家也没睡。”小忆央求说,“你不唱我睡不着。”
“行。”刘唱说,“不过你要答应我先躺下去。不许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好。”小忆说。
于是刘唱从外屋拿进了木吉它,开始替小忆唱起那首他曾经唱过的歌曲:
我相信婴儿的眼睛我不信说谎的心
我相信咸咸的泪水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轻抚的风我不信流浪的云
我相信患难的真情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约定
是不是变成石堆我的心就不会再痛
是不是别开头去你就感觉不到我的深情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我要告诉全世界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我要告诉全世界
……
刘唱的歌声于小忆而言一直都具有神奇的魔力,小忆在那样的歌声里躺下去,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一曲歌罢,刘唱放下吉它,站起身来走近床边,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忆的脸,然后低声说:“亲爱的晚安,新年快乐。很高兴你回来,很高兴。”
小忆的心颤动不已。
刘唱说完,倒在地板上很快就睡着了,在他轻轻的鼾声里,小忆也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回到了家乡,是春天,郊外的油菜花开得金黄而热烈,蓝天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明亮纯粹,梦里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小忆不知道他是谁,但那手宽大温暖,让人依恋。叶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却毫无追上去的冲动。
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一直灿烂到天边,将过去和现在,隔在无从跨越的茫茫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