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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风清气朗秋分后(中)

作者:紫塞看门人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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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贲的突然登门,着实让霍嬗有些意外,但也就仅限于意外。一个此时还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对其稍加安抚并接受了对方的感激涕零之后,霍嬗就将他抛在了脑后。

    霍嬗给自己定下的首要任务一共三件:其一,履行好侍中的职责,做一个恭顺的好臣子;其二,向卫青请教兵法、武艺,向天子学习处理政务,提高个人能力;其三,详尽地了解霍氏外戚集团的情况,为集团内部的整合做好准备。

    像发展霍氏外戚集团外围成员的计划,虽然出于集团新陈代谢的角度考虑很有必要,但是优先级要不如那三件事。

    至于说列侯勋贵,更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前东郡都尉来拜见霍嬗。

    眼下朝堂诸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弘羊新出台的平准政策上,一个个被触犯了利益的贵族大臣天天都在叫嚷着“请烹桑弘羊”,就连至少事涉两位外戚集团首领、万户侯以及一位诸侯王的蓬莱案都不能把风头给抢过来。

    三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之间的那点破事,怎么可能比自己的切身利益来得更重要。

    “臣等恭迎陛下!”

    秋分后第三天的常朝,在朝堂之上的一片恭迎声中,天子沿阶而上,坐到了御座之上。

    “陛下万寿!”丞相石庆带领文武百官,大礼参拜道。

    霍嬗作为秩比二千石的奉车都尉,在一众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中站位相对靠后,也跟着亦步亦趋地行礼。

    天子端坐在御座之上,挥了挥手道:“诸卿免礼,平身!”

    对立于身侧的霍光吩咐道:“尚书令,宣诏吧!”

    “喏!”霍光恭敬地应道。

    在后排的霍嬗远远地望着自己的便宜叔叔,也不由得对霍氏受到的恩宠表示感慨。

    元狩二年,霍去病从平阳带回了自己的异母弟霍光。

    霍光先是在霍去病的推荐下,于郎中令属下任郎官,随后得天子信重,迁任曹官、侍中等。

    等霍去病病逝后,霍光于七年内历任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尚书令,成为了内朝中数一数二的权力人物。

    而霍嬗更是已经担任了七年的侍中,五年的奉车都尉,若不是年纪尚小,说不定连骠骑将军的衔都已经挂上了。

    霍氏外戚集团如此煊赫,也难怪其他势力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霍光从一旁郎中手里的木匣中取出诏书,朗声宣读道:“朕盖闻古之王者治天下,皆以农事为本,货殖为其补益。今事货殖者,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巨万者可与王侯同乐。彼辈坏先王之制,无一物以利社稷,朕心甚忧。

    故置平准于京,受天下郡县之委输。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之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故抑天下物,名曰平准。”

    当日金日磾、张安世、丙瑜和霍嬗说起天子任命桑弘羊为治粟都尉,署理大农令事,并且行平准一事。只是内朝中讨论之后的初步意见,其实也差不多就是最终定论。

    只不过大农令诸属官和内朝诸臣还需要针对平准政策的细节进行商议,使得这项政策的条款更加周全。

    两个来月下来,总算是把所有的细节都商议完全,于今日的朝会正式颁布。

    宣读完诏书后,霍光又接着说道:“三公九卿,士大夫诸侯,如有异议,可上廷直言!”

    霍光的话音刚落,就见太常杜相夫从坐席上起立,拜道:“臣有异议!”

    “太常请试言之!”天子饶有兴致地看向玉阶之下的杜相夫,平静地说道。

    太常,乃是汉九卿之首,地位尊崇,多由列侯担任。汉代的太常掌宗庙礼仪、太学诸博士之事以及皇帝的陵寝之事,说起来与后来三省六部制中的礼部尚书职权颇为类似。

    现任太常杜相夫,祖上乃是长修平侯杜恬,在高帝功臣中排名108位。

    景帝年间,传到第三代杜喜的时候,因罪除国。等到景帝十二年的时候,复家,杜相夫被转封为阳平侯。元鼎五年任太常,成为有汉以来杜氏一族中官位最高之人,也成为了旧勋贵中的一面旗帜。

    以他的政治立场,天子都已经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了。

    杜相夫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昧死以奏。慎子云:‘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为也,化而使之为我,则莫可得而用矣。’天生万物,各有其职,此所以商贾行货殖之事也。故高祖之治天下,惟道是从,顺其自然。臣相夫顿首,再拜陛下!”

    黄老之言!

    哪怕是对朝中大臣还没有全部摸清楚底细,可是一听到杜相夫说起慎到的学说,霍嬗就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位九卿之首的学术倾向。

    天子召见董仲舒贤良对策也就过去了二十来年,任用公孙弘担任丞相更是才刚刚过去了十来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之势虽然已经兴起,但终究不是西汉后期一家独霸的局面。

    像高祖、文帝、景帝年间的功臣,其传家之学还多是黄老之学。

    当然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归到底还是儒家的。像黄老学说中的很多精髓,最后也会成为儒家学说继续发展下去的养分。

    对于这种黄老学派的旧勋贵而言,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平准、均输之类的政策,纯属是桑弘羊管得太多、祸国殃民。

    没有如卜式那样直接在朝堂之上喊出“请烹桑弘羊”,已经是这位九卿之首的学问休养比较高,不肯这么直来直去的说话了。

    杜相夫的话感染了朝堂之上的许多大臣,只见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对此事小声发表看法。

    自从桑弘羊开始显贵以后,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均输、平准等一系列政策纷纷实行。

    桑弘羊的每一个政策都主要指向此时的商贾群体,看起来和勋贵大臣并无什么挂碍。但是在中国,行商贾之事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个靠山,有了靠山之后又需不需要进行利益输送。可以说朝堂之上的大部分官员都有那么几个商贾朋友,彼此之间都有着闪着金光的情谊。

    为什么之前卜式提出“请烹桑弘羊”的口号后有那么多人响应,还不是因为感同身受,想要止损吗?

    天子沉吟了片刻后,就道:“治粟都尉,就由你来向太常解释此事吧。”

    霍嬗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桑弘羊的背影,只见这位当世经济第一人的身姿稳如泰山,显然是对此事胸有成竹。

    “臣以为太常之言自有其道理,然失之偏颇。须知管子云:‘国准者,视时而立仪。’高祖之时,天下有六十二郡,及至陛下治世,天下已近百郡,户口更是倍于高祖之时。天下大贾,更是以奇致胜,经营工商之事,购置田产乃至素封之家。时移世易,高祖之法未必能适应当今之世。”

    与后世不同,天下间公认的圣人乃是周公旦。

    而管仲,作为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首辅之臣,在诸子百家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基本上黄老、儒、法、墨等学派的学说都能看到对于管仲的推崇,是天下人公认的大贤。

    关键是平准政策的雏形还真的出自这位春秋前期大佬的手笔。由于管仲相齐,更是齐黄老所供奉的祖师爷,用他的话来驳斥黄老,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在管仲治理齐国的思想中,由国家出面控制物价,统一制造器物并用于生产,对山林的采伐进行管控。反正大部分古典时代能够想得到的生产领域,管仲要求国家必须给予管理。这也是桑弘羊入朝以后采取各项经济政策的理论依据。

    天子对杜相夫言道:“不知太常以为治粟都尉之言如何?”

    “臣以为治粟都尉之言大谬。太宗令:‘开关梁,驰山泽之禁’。此令乃是为了使士庶皆可享其惠泽,可见自汉兴以来,诸位先帝无不是在与民休息,未尝行此与民争利之举。”杜相夫说道。

    与民休息,这个词是自汉以来就倍受黄老政治家推崇的理念。也正是为了与民休息,汉高祖平定天下以后就采用了黄老之家的学说治理天下。汉初的名相如萧何、曹参等人都是将黄老之言身体力行地予以实施。六七十年间,就将因秦末大乱满地疮痍的天下恢复如初,甚至更加兴旺。文景二帝更是给天子留下了一个相当厚实的家底。

    而与民争利,其原话应该是:“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这句话是春秋时鲁国国相公仪休的名言,在元光元年的贤良对策中被董仲舒重新提出。

    注意,这里的与民争利可是后来的与民争利不是一个概念。此时的与民争利还是指的食禄者,也就是从天子至官僚这一整个统治阶级不得和下民们争利,而不是后来的宋明文官们所指的朝廷不得与士大夫争利。

    虽然那些文官们的场面话说的比谁都动听,话里的表述肯定没这么直接,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太一样,忽悠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最后把皇帝忽悠瘸了的也不在少数。

    “与民休息,乃是与下民以休息。臣以为家资千万、万万的各地大贾应当不在此列。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商贾们能够于短短几十年间兴起,也是因为太宗、先帝仁慈,让他们借山林之利兴家,行货殖流通之事。如今盐铁、均输、平准之事皆有益于国,无害于人,还可以佐助于边费,则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桑弘羊老神在在地应对道。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治粟都尉此言甚合朕意。”天子长笑道。

    纵然是为了从商贾、勋贵那里割肉,天子也需要一个十分好听的名目。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桑弘羊这话说得多漂亮,一下子就把这一系列政策给装点的光鲜亮丽。

    后排的霍嬗听到桑弘羊的这句场面话,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可是“我大清”圣祖康熙爷的名言,就因为这句话也被奉为千古一帝,为后世之人称颂。当时掌管笔杆子的文人们更是对此项政策大加赞赏,认为乃是千古所未有之善政。

    霍嬗当时就想说一句“呸”!只是不加赋而已,又不是不收税。要不是一直加税,“我大清”后来割地赔款的时候哪来的那么多银子,总不可能都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留下来的吧。

    文景二帝期间逐步将三十税一定为永制,整个西汉一朝都按此施行,这样的政策不更应该大吹而特吹。

    像桑弘羊的这句话,就应该当成是政策亮点,让天下百姓都知道这一点。掌握舆论阵地的重要性,作为后世之人的霍嬗还是十分清楚的。

    夸完了桑弘羊的这句话以后,天子又对杜相夫说道:“太常还有什么想要讲的吗?”

    杜相夫只得拜道:“陛下圣明,臣不能及。未能晓陛下之志,乃是臣的过失。”

    他还能说啥?

    天子都说桑弘羊的那句“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好了,他要是再跳不就是找不痛快了吗?

    在汉室,大臣反对皇帝的政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从高帝到当今,跟皇帝当众顶牛的大臣可谓是数不胜数。也没见过有几个被打击报复的。

    为了公事出言,和因为其他问题和天子结怨那是两个概念。一项新政策,自己点出一些其中可能的问题那叫公忠体国。但是天子的意志,要是违反了,那叫找死。

    至于自家背后几个一直在奉上孝敬的商贾,让他们收敛一点就好了。天子的这些政策又不像前几年的算缗告缗一样直接要命。

    算缗告缗,这个由张汤提出,由桑弘羊发扬光大的政策,从元鼎三年起一共实施了三年,在汉室获得大量财富后已经告一段落。虽然打击了大量商贾,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商贾依然活得十分滋润。

    更别提桑弘羊的话里还点到了边费,谁不知道当今天子一直想要立下前人所未有的功业。要是打扰了天子用兵的大计,自己这个太常也就可以不用做了。平准施行以后,他们也不过少赚一点而已,总比要命来的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