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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月丁卯日,天子按照计划从蓬莱城启程北巡,经辽西至五原,最终返回长安。
被留在蓬莱城的霍嬗则是就此开始了他平静的休养生活。是真的平静,半个多月以来,除了中尉王温舒过来探望过他,并且还叫人带走几个仆役去讯问以外,霍嬗身边再无一事发生。就连被带走讯问的那几个仆役也在第二天就被放了回来。
于是乎,真的闲了下来的霍嬗每天要做的事情除了喝药休养以外,就是拿起书卷学习。从一个穿越者的角度,开始全方位地了解眼下这个大汉帝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风土人情。
就霍嬗前世对汉朝历史认识而言,西汉王朝此时是繁华之下孕育着危机。
如今的大汉帝国,其疆域描述可以套用一下秦始皇二十八年镌刻在琅琊的那段文字,即: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交趾。东至辽东,北过居延。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此时国家的疆域面积扩张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值,未来中原文明的基本盘此时也已经差不多全部囊括在内。等到过两年再灭亡了卫满朝鲜,并在西北建立了西域都护府,更是将会达到中国古代封建农耕帝国的统治极壁,成为未来历代王朝统治者追求的最高功业。
军事上讲,周边的国家里也没有几个敢于对抗大汉的国家,某个比较头铁的半岛国家——卫满朝鲜算一算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存续了。唯一一个还敢于对抗大汉兵峰的匈奴帝国也被卫霍双子星刚刚打残没几年,此时正龟缩在漠北地区,处于战略收缩阶段。
可以说当今天子刘彻此时掌控的大汉帝国所面对的局面那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只不过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却没有一天天的好起来。
由于天子的奢侈无度、官僚集团的腐化,这样的大好形势并没有能够维持太久。天子诸如求仙问药、建立宫室、巡视封禅之类的举动,更是让元光年间“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的盛景一去而不复返。
没办法,对匈奴、对卫满朝鲜等各个方向的战争本来是要花钱的,卫霍时期的汉军战利品够多还能维持账面上的平衡甚至盈余。但是后面的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将军李陵等汉室代表将领水平本来就不及卫霍,面对的用兵环境也和卫霍横行的年代不同,征伐匈奴逐渐成为了一个亏本的买卖。
当然了,如果只是打仗,以大汉的财政未见得不能支持下来,但是天子的各种奢侈之举,彻底使大汉的财政濒临崩溃。求仙问药、建立宫室、巡视封禅等举动花出去的钱还要更胜于对匈奴的作战花费。就比如有“千门万户”之美誉的建章宫,只这一处规模宏大的宫殿群花费就足可以支持五、六次漠北之战那样规模的战争。
武帝朝施行的告缗令、盐铁专营等都是朝堂为了平衡财政放出来的大招,用出来以后效果也是有一些的,但架不住天子的继续无止境挥霍。“巫蛊之祸”后天子下达的那道《轮台罪己诏》中的罪状真的是一点都没冤枉了他。
天子的挥霍和官僚体系的腐化让汉室并没有抓住匈奴北逃的机会,从而实现国内经济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反而成为了一个西汉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要不是后来的“昭宣中兴”又给大汉续了一波命,也许西汉就没有武帝之后的近百年的统治了。
可是当霍嬗真的身处在两千年前的汉武帝年间,再接触到更加详实的第一手资料后,才发现历史课本上对于历代封建王朝灭亡的原因分析实际上都可以套到汉室的身上,中国古代历史发展实际上就是一个轮回。但是汉室面临的局面之复杂远超他的想象,主要原因基本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
第一就是土地兼并严重,大量中小地主、自耕农失去了土地。
这一点也不必多说,中国历朝历代的灭亡问题最终都可以归结到土地问题上来。元封年间的土地兼并问题虽然还没有达到西汉末年的程度,但是也比天子刘彻继位之时要更加严重。
此时尚在运行的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一直以来都备受汉代政治家们青睐。这种模式从某种程度上对于后来的豪强政治有所克制,没有了庞大的土地提供生产资料,后来的豪强地主大部分都不成气候。这样的社会形势反过来也保证了中央的权威和政令的施行力度。
只不过随着对匈奴的大规模战争持续进行,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随之渐渐瓦解。大量中小地主、自耕农因为各类徭役、赋税等原因,生产受到极大影响,直至破产,土地兼并日益严重。
这种兼并在军事上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从前的汉室是征兵制度,征兵的主体就是由中小地主、自耕农的子弟组成的良家子,现在大量小地主和自耕农家庭破产,失去了最大的征兵主体。汉室的兵役制度遭到了极大破坏,不得已开始了募兵制度。
事实上,卫霍时期的对匈奴战争,汉室从账面上来说是有所盈利的。从匈奴斩获的大量牛马等战利品,在当时都是十分有价值的,不过这部分战利品基本都成皇帝和贵族统治集团的私产,普通老百姓没有从中享受到战争的红利。
这些战争利益的分享不公也间接导致了汉代承自秦代的兵役制度崩溃。结果没有享受到战争利益的良家子在从前是自备干粮上战场的闻战则喜,现在却变成了战争热情急剧下滑的情形。
对军事上的影响可以暂且放到一边。事实上,土地兼并的危害已经开始破坏社会的稳定。等到三年后的元封四年,帝国更是出现了大规模的流民,仅关东就出现流民二百余万口,无户籍之民达到四十万之众。而这一次大规模流民的产生也是武帝中后期流民四起的一例罢了。
第二就是统治阶级的腐化。
比起前面的文、景二帝,当今天子不止是生活用度相当奢侈,在宫室营造、寻仙访药、封禅巡视上的花销力度也远超前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列候、士大夫等上流阶层也开始过上了日渐奢靡的生活。就比如霍嬗的表叔前宜春侯卫伉,为了和昭平君陈睿抢风头,花了上百金买一只“斗犬王”。美姬**、斗鸡走狗、珍馐美馔,贵族在这上面花销是越来越大,享受的方式也越来越花样百出。
统治阶级的腐化必然导致行政能力、管理效率下滑,中央对于地方的统治力度也会一日不如一日。政令不能下达到地方,地方豪强大族就会成为地方的主人,然后进化为世家、门阀。
而现在的汉室已经有了这种趋势,贵族、官员和商人、地主之间的勾结日甚一日,开始形成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等到西汉后期,元成哀等几位皇帝已经不能对官僚阶层形成有效的控制。当上层建筑出现了问题,国家的稳定自然只能是奢望。
第三就是地方的发展水平不均衡,导致朝堂势力划分失衡。
两千年后的中国,“地域黑”都是一种无法根除的痼疾。北京人看不起上海人,在上海人的眼里其他地方都是乡下人……最后全国各地区再一起黑河南人。虽然“地域黑”的这条食物链只是一个玩笑,但是从侧面能够体现出来这种主要由于地方发展不平衡而导致的偏见问题。
到了封建王朝这里,这种地域歧视的问题就会逐步演化为政治问题。乡党是古代政治集团的一种主流划分方式,乡党的政见不同最高发展形势就是为地域党争。比如隋唐时期,关东士族和关陇贵族之争;明朝前期的南北榜之争,后期的浙党、楚党、齐党之争。
西汉时期,这种地域政治的主要问题就是北方郡国的军功贵族和南方的豪强、士大夫阶层的政争。汉室的统治根基一直是关中,其次是北方各郡国,南方郡县的统治力度从汉初开始一直就不是很理想。所以汉室军队的主要来源就是北方,军官也就顺理成章的绝大部分是北方人。
汉室的潜规则是无功不得封侯,这就直接导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列候都是从军队中走出来的。非列侯不得为相的制度,更是使得军功贵族们出将入相,成为了朝堂之上的主导者。没有培养武将传统的南方豪强、士大夫只能沦为政治上的配角。
主政的军功贵族集团也是多出自北方郡国,对于南方的盘剥必然会更甚于北方,南北之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
而这种矛盾发展到最后,就是对匈奴的北伐、对西域的经营,南方不仅没有提供多少助力,还成了拉后腿的存在。战争的红利享受不到多少,但是军功却都是北方人的,因此朝堂之中的主和派基本都是由南方人组成的。
第四就是社会改革的思潮过于超前,导致了思想和实践的脱节。
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段天朝在新时代对于社会矛盾的新论断,其实放在大部分的历史朝代中也是可行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团体自古以来都是一批很有追求的人,生活安定并且满足了基本的温饱后,他们就开始追求更好的小康生活,乃至于最终的大同社会。
当然了,西汉的老百姓们此时因为土地兼并等种种问题,连温饱都满足不了,自然也没有知识分子那么高的理想要求。直到公羊派的思想占据主流以后,直接控制了社会舆论,并且抬高了社会各界的普遍追求。不仅仅是儒家学子在追求,上至皇帝、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一起追求致太平的大同社会。
最后整个社会发现汉室已经不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发展要求后,就果断决定换个致富带头人,穿越者王莽半推半就地登上了帝位。
在元封时期,这个由公羊派主导的激进改革的趋势还不是太明显。毕竟“独尊儒术”也就二十来年时间,对于此时仍旧主导朝政的军功贵族集团而言,公羊派的士子再多,他们这个思想派系的政治力量也只是个弟弟。真正开始由儒生们主导朝政还要等到昭宣以后的元帝,从那个时候开始,公羊派就将带着汉室开始了一场一去不回的作死改革之路。
剩下的原因如外戚专权、陵寝制度破产等问题,在霍嬗看来都是一些次要问题。如果能解决了上面那四个大问题,这些问题可能就不再成为问题,或者直接上解决四个大问题的时候被顺便解决了。
没错,盘算来盘算去,霍嬗觉得自己的未来目标还是成为汉室的好臣子,做一代名垂青史的名将、名臣。最终要达到的目标就是出将入相,辅佐君王进行成功的社会改革,给公元前的汉室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改变,带领大汉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穿越不造反,一切都白干”,这是相当一部分穿越小说作者以及读者的主导思想。
要是元成哀之际,霍嬗也许还有兴趣搞什么争霸天下的戏码,把王昭君、赵氏姐妹抢来做女人,成为千古一帝,万王之王。可是穿越到汉武帝年间,在这个西汉集权水平达到顶峰、军事力量也处于巅峰期的时代,进行造反的成本也着实太高了点,除非有个系统供他开挂,他才可能考虑一下。
既然没有那个条件,霍嬗也就没有什么创造条件硬来的想法。汉室面临的种种问题,都是他未来领兵治政需要解决的。如果未来能有他爹霍去病的水平和际遇,加上庞大的霍氏外戚军功集团,说不定二三十岁的时候就能有了左右一国之政的权柄,所以从现在开始考虑这些问题是一点也不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