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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除夕晚上, 吃过年夜饭, 大院里的孩子们都集中在大院花坛前边的空地上放烟花。
不拘大的小的, 大的比如平安和安生, 都十七八岁了, 小的比如前院何参谋家的小孙子,还在怀里抱着, 都在空地上玩成一团, 烟花不够玩, 还在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篝火, 好不热闹。就连刘师长和刘嫂子, 也抱着孙子出来凑热闹了。
外面那么热闹, 石头却躲在家里不出去,一边守在电话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家里新买到的上海牌电子管黑白电视机。
电视机里播音员正在铿锵有力地播新闻。这年代的电视机,都是内部凭票供应,也只有部分级别高的干部家庭才有。
也没有正经的电视剧看,除了看新闻,动画片倒是有的,《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草原英雄小姐妹》……剪纸的,木偶的,折纸的和线描动画……
电视机白天没有节目, 便只有晚上有, 所以每当晚上的时候, 三狗子和小刘晋就会看一会儿, 其实放来放去也就那几个动画片,俩小家伙都能跟着背台词了,却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姜茂松每年这个时候,大概都会呆在部队里,跟基层战士们在一起包饺子,大概要至少九点以后才能回来。老爷子姜守良倒是有精神,每年都认真守岁,就是年纪一年大一年了,坐在那儿看着电视打盹儿。
孩子们都在家,田大花忙碌了一整个年关,炸丸子,包包子,做花生糖,各种好吃的,这会儿坐在厨房剁饺子馅,伸头喊石头:“石头啊,你听听外头多热闹,你去跟他们玩去呀,顺便看着点三娃。”
“没事儿,妈,三娃有平安和安生带着呢,小姑姑也在。”石头说,“我这么大人了,才不想跟那帮小屁孩玩呢。”
然后电话铃一响,石头就一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听了两句便不无失望地笑道:“范叔叔啊,新年好。我爸还在部队呢……谢谢您,也祝您新年好,新年健康,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一连接了两个拜年电话,田大花从厨房出来,坐在沙发上吃瓜子,瞥见石头心不在焉的表情,还不由自主总是把眼睛往电话那边瞟。
田大花心里不禁发笑,心说这小子,等谁电话呢,也太耐不住了吧。
终于等到电话又响起,石头赶紧接过来,喂了一声,就咧着嘴巴笑了,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放低了几个音量。
“晚饭吃了吗?”
“吃的什么呀?”
“还在值班呢?”
“这边当然冷,家里还好,外头冻死人了。你那边呢?”
田大花在一旁听着,心说可真看不出来啊,她这个一直不开窍的笨儿子,还有这么温声软语说话的时候。
感受到妈妈关注探巡的目光,石头那张俊脸明显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两人你吃了我喝了,聊了些没营养的话题,然后石头叫田大花:“妈妈,那什么……谭珍想给您拜个年。”
田大花把手里的瓜子一丢,乐呵呵过去接起电话,便听见一个年轻悦耳的女孩子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有点吞吞吐吐地说:“阿姨,新年好。那个……我是谭珍,给您拜个年,祝您和叔叔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听听这词儿说的,估摸着还不知鼓了多少勇气,早就在心里练了好几遍了。
话说哪有姑娘家见公婆不紧张的。
田大花心里一乐,便一副自来熟的语气说:“谭珍啊,大过年还值班呢?”
“对的阿姨,我在医院值班,有住院的病人。”
“年夜饭吃了没?”
“在食堂吃了。”
“可真不容易,难怪明远一直嘀咕你值班辛苦,一个劲儿心疼呢。我还责怪他呢,他要是早点儿跟我坦白,你们就该年前把婚事定下来,好让他带你回来过年。”
田大花一句话说出去,电话那端就停顿了一下,可以想象,那边的姑娘恐怕已经羞红脸了。
“……”石头欲言又止,只好眼巴巴在一旁坐着,窘着脸听他妈调戏他未来的媳妇儿。
“谭珍啊,阿姨跟明远说了,要是你和你妈妈同意,等他过了年回去,你们就把婚事定了吧,正大光明地也方便来往,你看行不行?阿姨也不懂你老家的风俗,你问问亲家母,你们家乡有什么风俗,还有什么要求,阿姨也好准备。”
姑娘羞了半天说:“阿姨,我妈妈说了,我们路远来回不方便,让……我哥作主就好。”
田大花听着那硬生生拐的弯儿,心说这原话应该是让她自己作主就好吧,这姑娘不好意思了,推到她哥身上了,她也不想想,就是她哥给她和石头当的月老。
“妈,那什么,你给我吧,她那边趁着值班,跑去院办打电话呢。”
田大花心满意足把电话还给儿子,笑眯眯说了一句:“石头啊,你可都听见了,等回到部队,抓紧把你俩的事儿定下来。”
稍晚一些,贪玩的熊孩子也归巢了,姜茂松从基层部队回来,一家人一起吃着瓜子零嘴守岁。
“妈妈,梆……梆……”三狗子回到家兴奋地张着小胳膊跟她比划。
田大花琢磨这是干啥呢,噢,放鞭炮。看看小东西,脸蛋也不知在外头冻的,还是玩疯了兴奋的,整张脸红得像鸡下蛋。
也许是玩得太疯太累了,三狗子回到家喝了点温水,往沙发上一趴,撅着屁股拧着脑袋,以一种十分奇特的姿势睡着了。
田大花把他抱起来,叫石头给他拧个热毛巾擦了下手脚,剥了衣服往床上一丢,滚进被窝里就睡着了,睡得比小猪还快。
“对,石头你学着好好照顾小孩。”田大花说,“订完婚,赶紧给我们生个孙子。”
“妈,你是不是也太心急了?”石头哭笑不得。
心急吗?一点都不呀,田大花心说她这个年纪,不论城里乡村,抱孙子的都多的是。
比如老家村里吧,三婶三十六岁抱上大胖孙女的,七婶更厉害,七婶三十四岁就抱上孙子了。眼下这年代,农村妇女过了五十岁,一般就可以张罗着娶孙媳妇了。
算一算,她这是落后了多少呀。
田大花对于岁月有一种十分从容的心态。以前她还说怕老,说老了就没力量没本事了,会很无奈,可是岁月一天天过去,她明明才四十几岁,却开始从容地巴望着抱孙子了。
两世为人,生老病死便看得格外坦然。
“对了,我儿媳妇给我打电话拜年了,你回来晚没摊上。”田大花捅捅姜茂松,不无炫耀。
姜茂松:“我就算早回来,人家讨好婆婆就行了,人家也不一定理会我这个老公爹啊。”
嗯,老公爹……田大花憋不住笑起来。
石头这一年刚过完春节,正月初四,收到了部队的电报,说部队临时有任务,要求他提前归队。
作为军人都懂,不管你在哪儿,不管休假还是探亲,只要有命令,军令如山,一切以任务为重,你就必须提前结束假期,立刻归队。
石头接到命令,立刻就开始准备动身。他说为了跟插队两年的平安团聚一次,他这次能在春节期间休探亲假,本来就是部队关照他,现在一听有任务,恨不得长了翅膀马上飞回去。
田大花免不了有些担心,虽然她看报纸听新闻,没觉得眼下会有大的战事,但还是悄悄问了姜茂松,姜茂松则说,应该是演习任务或者南海巡逻。
反过来说,有大的战事,那就更需要他立刻归队。
石头准备了一天,收拾行李,买票,正月初六,石头就背上背包登上了归队的火车。
大概两个月后,石头才从部队寄了封信来,信里只简单说刚从海上归来,便按照爸爸妈妈的吩咐,给部队打了报告,向双方战友家人公开关系,他和谭珍把关系正式确定下来了。
随信寄来两人订婚的合照,两个年轻人工工整整站在一起,十分相配。
作为公婆,田大花和姜茂松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可是送什么当订婚礼物呀,这年代年轻人订婚,一般就送布料衣服,谭珍这姑娘是个军人,穿军装呢,家里的衣服都穿不着,送她衣料鞋袜也没用。
这年代还不时兴戴首饰。过去娶媳妇订婚,稍微像样些的人家,一对银镯子是要给姑娘准备的,有的还有戒指、耳坠。
其实这些东西,田大花压箱底都还有,她自己嫁过来的时候,姜家也给她置办了一对银镯子,老奶奶后来又传下来一对,听说还是老奶奶结婚时的聘礼,老奶奶当时还说,留着给孙媳妇呢。
可是你看看现在,根本没有人戴首饰,你带个耳坠上街,立马就有人过来批判你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田大花最终决定,给石头寄些钱去,顺便寄去了工业券,让他给谭珍买一辆自行车,再买一块手表,还嘱咐一定要好点儿的。
石头走后,平安又在家住了些日子,一直到正月底。可是知青返城探亲也是有期限的,必须在期限内回到插队的农村公社。
期限一到,平安也准备回去了。
这次刘嫂子跟福妞和安亮小夫妻俩商量了,打算跟着刘师长一起回西北去。从福妞生下刘晋,疼孙子心切的刘嫂子一直在这儿看孙子,帮着小夫妻带孩子。
可是现在安生插队,刘师长的身体也需要人照顾,做儿子儿媳的也是不放心,安亮和福妞就主动跟刘嫂子说,孩子大些了他们自己带,再往后小家伙也可以上幼儿园了,他们自己带得过来。
田大花对福妞说,你可都是享了你婆婆的福,公婆对你都好,有人照顾你坐月子,有人帮你带孩子。
“想想我和你二嫂,孩子都是自己带大的,可不容易。你往后呀,可得好好孝敬你公婆。”
“大嫂,我知道。”福妞笑着说,“我呀,出嫁前享了大嫂你的福,出嫁后享了婆家的福,命好。”
于是正月底,田大花和姜茂松送别了刘师长夫妻两个,一同走的还有安生和平安,刘师长回去工作,平安和安生回插队的知青点。
去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薛新桃背着个大行李包,手里还拎着个网兜,里头一些随身物品,包括牙刷牙膏什么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等着。
老薛这次送女儿上火车,父女俩早早地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