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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王的心情糟透了。靳尚、屈平,两个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面前互相指证对方撒谎,这真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显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去做两桩事,两人之中,必有一人撒谎,只要他下令彻查!
可他能查吗?如果查出是屈平说谎,叫他情何以堪?近几年来,尤其是近几月来,他对屈平倾注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期待,可他毕竟才只二十三岁!
怀王晓得屈平,晓得屈平是忠于他的,晓得屈平一心要做大事业,要摒秦强楚,收复商於。可真心就一定能够成事吗?屈平太直了,也太犟了,只做他屈平认定的事情。譬如此番改制,怀王几乎谕示要他模仿秦制,可他屈平根本不听。
屈平要立的是他自己的制!
当然,这个制对怀王并无坏处,有所不利的只是贵族。改改也好,这些贵族太嚣张了!
靳尚会说谎吗?怀王晓得靳尚,二十多年了,靳尚似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谎。瞧他要死要活的样子,还撞柱,如果没受委屈,当是做不出来的。他有人证,有物证,进出城门当是可查的,秦使也是可查的,对了,还有为他拔掉鱼卡的疾医,这些都是可证的!他屈平呢?说来讲去,能够证明的是园丁,是囡囡。他晓得园丁与囡囡,但这两个人皆是他的臣仆,主人吩咐是不敢不听的。
可屈平会撒谎吗?思来想去,屈平断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怀王越想头越大,正自没个处置,王叔求见。
在这节骨眼上,他晓得王叔是为何而来。
然而,别人他可不见,王叔他不可不见。
怀王打起精神,走出殿门,将王叔迎入。
王叔示意,怀王屏退左右,连内尹也退到门外。
见殿中再无他人,王叔缓缓起身,后退几步,扑嗵跪下,泪水出来,拿袖子抹去。
“贤弟?”怀王惊呆了。
“王兄,”王叔声音哽咽,“臣弟是请罪来的,臣弟已经准备好了,王兄要杀要剐,无论如何处置,臣弟决无怨言!”
“这这这……”怀王急了,起身将他扯起,按在席位上,盯住他,“贤弟,照实讲,出什么事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兄既然不知,臣弟就讲明了。昨日夜间,臣弟惶惶无眠,差一点儿就……见不上王兄了!”抹泪。
“快说呀,出什么事了?”怀王声音急切。
“王兄请看!”王叔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报,双手呈送怀王。
怀王开启,审阅,一脸错愕,半是自语:“屈、景、昭三氏悉起家兵,欲诛城中王族,这这这……断无可能!”
“唉,王兄啊,”王叔轻叹一声,“宫闱之中,什么都有可能。臣弟此来,里里外外全备好了。若是臣弟之错,王兄是杀是剐,臣弟认命!在三氏诛杀之前,臣弟惟有一请,请王兄下道谕旨,放走几个嫡亲兄弟,他们都是……先王血脉啊!”再度抹泪。
“贤弟,”怀王泪水亦出,“你怕是误会了!”再审丝帛,自语,“屈平不是这样的人!”
“唉,”王叔慨叹,“左徒是个大好人哪!幸亏左徒与白祭司前来报信,如若不然,臣弟迄今仍被蒙在鼓里,怕是连为何而死也是不知呀!”
“左徒报信?”怀王纳闷了,“他怎么报的信?”
“不瞒王兄,”王叔应道,“近些日来,前有乌金,后是巴盐,家事、族事、天下事,诸事不顺,臣弟之苦无处可诉,郁结于心,听闻云梦苑里风光不错,又见天气晴好,就想出去散散心。当是前日吧,臣弟约下彭弟、射皋弟,还有贤侄子启,于今日辰时出发。常言道,‘适百里者,夜储粮’,臣弟秋猎,场面略略大些,加上族亲中有不少听闻此事,纷纷参与,昨夜的动静就略略大些。今日晨起,平旦时分,臣弟看看天空,见依然晴好,大是欢喜,正欲吩咐贤侄,催动出发,左徒与祭司来了,我道他二人也是想去游猎的,话未问出,左徒竟然求请起臣弟来……”
“求请贤弟?”怀王眯眼,“他求请什么?”
“求请臣弟以大楚子民为重,以家国天下为重,以大王尊位为重,止戈息争,不要内斗,因为大楚大敌当前、内斗不得啊!”王叔摇头苦笑,“这这这……哪儿是哪儿呀?臣弟不知所以,问他因由,方才得知,令尹昭阳大人早已召集族兵数千人,又约屈氏、景氏二门,伏于阴处,欲先发制人,将臣弟并诸兄弟,还有贤侄诸人,一朝除之而后快!”指向怀王手中密函,“这封密函是臣弟的耳目拿命换来的,臣弟,唉……”
“这……”怀王看着密函,若有所思,“昭阳前日还在宫中,与寡人并左徒谈论国事呢。观其神态语气,不似这般要搞事的人!”
“王兄啊,”王叔苦笑,“昭阳这人,别人不知,王兄还能不知吗?莫说是昭阳,纵使其他臣子,有哪一个敢在大王尊位面前展示其真心呢?贪财的敢说自己贪财吗?贪色的敢说自己贪色吗?贪权的敢说自己贪权吗?”
怀王深吸一口气,良久,看向王叔:“他至于如此吗?发生什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不过是张仪来了!”王叔侃侃应道,“昭阳与张仪的事,王兄是知情的。他欠张仪一个令尹之位,外加半条命。今朝张仪贵为秦相,这又使楚,促进秦王与大王和亲,大王也应下了。张仪这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昭阳睡不着呀!还有陈轸,臣弟听说他是齐王的人。几年前昭阳伐取襄陵,正欲乘胜伐齐,却又中途班师,其中就是陈轸作梗。泗下,天下膏腴;宋国,泗下心脏。楚国大利在泗下,在宋国;齐国大欲亦在泗下,在宋国,陈轸却游说昭阳,放着泗下肥美不争,转头与秦为敌。秦有张仪,昭阳能不上心吗?”
“这……”怀王擦汗。
“王兄居于尊位,放眼的不是楚国,当是天下。”王叔侃侃说道,“方今天下,齐人居东,秦人居西,我大楚居中坐南。居中则调。以臣弟愚见,王兄当取居中之利,左右逢源才是,今却听信乱言,结齐制秦,实令臣弟百思不解啊!”
“可秦人夺我商於——”怀王辩道。
“王兄啊,”王叔截住他的话头,“商於谷地为先王旧账,并未涉及王兄。先王在世之时,力平吴越,却未收复商於,王兄可知何故?”
“请贤弟明示!”
“不是先王无力收复,是先王不想与秦人为敌!原因何在?在于先王长策——争东不争西。东即下东国,亦即泗下,西即巴蜀、秦川。东,沃野千里。西,穷山恶水。先王是舍小利而求大利啊!”
王叔所言不无道理,怀王长吸一气。
“王兄,”王叔接道,“秦人深明利害,是以并不想与我角力。至于商於谷地,听说秦使张仪已经承诺归还,可有此事?”
怀王点头:“有之。”
“这就是了。”王叔略略一顿,“近日街头巷议不少,说是王兄委任左徒秘造宪令,欲改先王之制,可有此事?”
怀王迟疑一下:“有之。”
“屈平是个大才,欲借王兄之力以展其志。王兄库金不足,欲改旧制以补用度。所有这些,于国于家都是好事,臣弟无可厚非。既然说到造宪改制,臣弟也想说说这个,王兄可愿一听?”
“贤弟请讲!”
“时过境迁,”王叔接道,“宪要修,制要改,这都没错。然而,事有缓急,工有次第,王兄怎能一蹴而就呢?王兄启用屈子没错,屈子堪称楚国甚至天下难得的大才,但大才并不一定是治世之才!老聃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楚为大国,当烹小鲜才是,岂能如屈子这般于突然之间就大刀阔斧了呢?”
怀王深为所动,长吸一气。
“还有,”王叔略略一顿,“王兄必也听说臣弟敛财的事了。是哩,臣弟的确敛财了。可王兄也当好好想想,臣弟是贪财的人吗?地方万里,臣弟得一隅容身足矣!美女千万,臣弟得一知己足矣!臣弟却不享安闲,餐风露霜,又在为谁劳苦呢?”
显然,这也是怀王一心想知道的事情。
怀王睁大眼睛,盯住他。
“为楚室!”王叔拳头捏起,“谁是楚室呢?”看向怀王,“除王兄您之外,还有数以百千计的五服血亲!近至王室血亲,远至屈景昭三姓,再远,宗亲百姓,哪一宗、哪一家,向前推衍数百年,都与你我血脉相连!”
怀王被王叔这一连串的推论慑服了,由不得吸口长气。
“请王兄回首往事,”王叔接道,“大楚自立国迄今,是何人开疆拓土?王室宗亲!是何人弹压刁民?王室宗亲!又是何人御敌于国门之外?王室宗亲!王室宗亲抛头洒血,鞠躬尽瘁,建功若此,无非是为后辈过个体面日子。今朝他们吃点儿,喝点儿,用点儿,也就是过个体面日子,王兄就不能闭只眼睛吗?”
王叔振振有辞,怀王一身冷汗渗出鼻头,伸袖擦之。
王叔缓和语气,态度真诚:“自王兄被立为太子始,臣弟就没再过问政事,今日臣弟舍命至此,既是为楚室,也是为王兄。”
怀王抬头,审视这个让他一向畏惧的胞弟。
“臣弟想让王兄明白的是,”王叔接道,“没有王室宗亲,就没有王兄您。若是取缔封君世袭,王兄又以何理由坐在这个王位上呢?王兄百年之后,太子又以何理由承继大统呢?”
王叔利辞直入要害,怀王额头渗出汗珠。
“王兄啊,”王叔慨然长叹,“就在今日,宗亲三氏受人蛊惑,磨刀霍霍,欲诛王亲。王亲诸君得闻此事,群起义愤,厉兵秣马,欲行反制,郢都内外,一场血战近在眼前!王兄啊,臣弟以为,无论是宗亲还是王亲,推而远之,都是先祖血脉,内斗不得!大楚方圆五千里,层层叠叠,丝丝缕缕,更是内乱不得啊!”凝视怀王,一字一顿,“我大楚长策,当是盟秦争齐,惟安惟稳!”
怀王擦去汗珠,缓缓抬头:“贤弟,阿哥听你的!”朝外,声音嘶哑,“来人!”
内尹走进。
“传昭阳!”
一听到屈平回话,昭阳就知大势已去,连叹几声,对陈轸摇头:“诗赋之人,不足与谋!”当即召来族中骨干,安置善后。
陈轸亦无奈何,与昭阳谋定应对之辞,回家洗洗睡了。
果不其然,早餐刚过,昭阳接到王旨,入宫觐见。
“昭阳,”怀王神色不悦,直呼其名,“听闻你昨晚一宵未睡,都在忙活什么呢?”
“回奏我王,”昭阳拱手,“老臣前半夜未曾入睡,后半夜却睡踏实了。”
“哦?”怀王倾身,“前半夜为何未睡?”
“前半夜里,有徒众在郢都街巷往来奔走,且持械披甲。郢都乃京畿重地,有人持械披甲,于夜半时分奔走于街巷,身为令尹,老臣不敢大意,恐其滋事生非,有扰我王清静,是以不敢入睡。”
“是何人聚众持械,奔走于街巷?”怀王二目如炽。
“老臣初时不知,是以紧张。”昭阳捋一把长胡,缓缓说道,“及至后来,老臣查明持械之众纷纷聚往王叔府,老臣适才放心,于后半夜安然入睡了。”
见昭阳应对如流,且毫无破绽,不见一丝儿慌乱,怀王释然,脸上浮出笑:“呵呵呵呵,看来是误会了。”指向外面,“纪陵君、彭君他们本打算于今朝赶赴云梦苑猎狩,是以于夜间筹备,不想却……呵呵呵呵,昭卿有此戒心,寡人复何虑哉?”
“谢我王宽谅!”昭阳略顿,从袖中取出令尹府金印,双手捧上,“老臣已过花甲,原还撑得住,近日却是撑不动了,眼花耳鸣,头皮发麻,手亦发抖,请疾医诊断,说是肝脾双虚,心肾不交,嘱老臣多休息,少劳作。敬请我王看在老臣多年驱驰的苦劳上,准允老臣请辞令尹,以养天年!”
“这……”怀王略顿,语气关切,“也好。人生于世,惟生死为大。昭卿为国戎马驱驰一生,该当有个福寿晚年!”示意内尹收回金印。
“谢我王恩准!”昭阳起身,叩拜于地。
“昭卿请起!”怀王扬手,待昭阳坐回席位,指着案上金印,“以昭卿之见,何人可执此印?”
“老臣已举一人,左徒屈平!”昭阳应道。
“除屈平之外,你可有举荐?”
“臣无举荐!”
“好。”怀王看向他,目光柔和,抬手,“昭卿,随寡人园中一游,可否?”
“老臣敬从!”
君臣二人走出偏殿,沿宫中林荫道一路走到后宫,恰好被守在巫咸庙的靳尚看个正着。靳尚见内尹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距离超过五十步远,遂走过去,拦住他,套出昭阳请辞令尹、大王已经准允的事。
靳尚谢过,使人禀报南后,请她前来巫咸庙。
不消一时,南后赶至。
靳尚就楚国各地筹办巫咸庙等一应诸事禀报一毕,给南后使个眼色。
南后支走身边人,盯住靳尚。
“郑袖!”靳尚一改往常,直呼其名。
郑袖打个惊怔,一脸错愕:“上官大人?”
“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靳尚一字一顿。
“什么事?”郑袖愈发怔了。
“襄陵的事,南城门!”
“记得。”
“还记得你的父兄、母亲死于谁手吗?”
“记得。”
“他是谁?”
“昭阳。”
“你来郢都,这有几年了?”
“记不得了。五年?六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女子不是君子,应该不需要十年,是不?”
“上官大人?”郑袖眼睛眯起,不无狐疑地看向他。
“你们郑家的仇人,”靳尚指向庙外,“此时此刻,应该就在宫中。你郑袖若想报仇,大可一试了!”
“你……”郑袖惊呆了,盯住他,“意欲何为?”
“让你报仇呀!”靳尚应道,“昭阳今日请辞,不再是大楚令尹了!”
“可他……”
“就在昨夜,他聚集族兵,意欲剿杀王叔、鄂君、彭君等众王亲,所幸王叔早已有备,未能成功。今晨王叔入宫,责斥昭氏,大王召其问罪了!”
“大王既已召他问罪,岂不是好?”
“可大王没有证据,让昭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这……”郑袖皱眉。
“昭阳今已获罪于大王、王叔并一众王亲,这又因疚辞职,已成落水之犬。娘娘若想报仇,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可我……”郑袖苦丧起脸,“怎么报呢?”
“臣斗胆借娘娘一只耳朵!”靳尚起身,凑在南后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时,郑袖点头。
是夜,郑袖候得怀王至,迎至门外,携其手入内,挥退宫女,亲手脱去他的朝服,挂于衣架,扶他走向内寝。
怀王一脸沉郁。
“我的王,”郑袖柔声,“您这是怎么了?”
怀王轻叹一声,重重地坐在榻沿上。
郑袖端来一个小盏:“这是清露,臣妾亲手接的,大王润润口,说是去火呢。”
怀王轻啜一口,推开。
“我的王,”郑袖笑道,“不会是为昭阳谋反的事情郁结于心吧?”
“不是。”怀王顺口应过,猛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盯住郑袖,“咦,你怎么晓得这些?”
“臣妾关注他呢,”郑袖敛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敢问我王,不是谋反,他半夜里聚集族兵做什么?”
怀王不悦了,虎起脸来:“女人家,莫问国事!”
郑袖就如变戏法一般,扭转头,将俏脸掩于帷幔里,呜呜咽咽地悲哭。
“爱妃呀,”怀王似也觉得过分,站起来,抚摸她的肩,“寡人心里烦,说个气话,不是怼你呢,你哭个什么?”
“我的王啊,”郑袖扑地跪下,抱住怀王的大腿,“臣妾……是想起襄陵城外屈死的先父了,我那可怜的阿大呀,我那可怜的阿哥呀,我那可怜的娘亲呀,你们死得好冤哪,呜呜呜呜……”
怀王蹲下来,抚摸她的柔发:“你的先父是战死的,怎又说是屈死的呢?”
“我的王呀,”郑袖哽咽,“先父不是战死,他们是保护臣妾的清白才冤死的啊!”
“哦?”怀王怔了。
“先父不满魏王,早已打算降楚,如若不然,昭贼哪能轻易就攻克城墙了呢?”郑袖哭诉,“别的不知,襄陵的事没有谁能有臣妾知晓得多。襄陵城高池深,先父骁勇善战,当年齐人孙膑、田忌连攻月余,也没得到丁点儿便宜,大王啊,您想想,昭贼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就不战而得襄陵八邑了呢?”
襄陵确实为不战而得,齐人田忌、孙膑确实围攻襄陵而未下。怀王信了,盯住她:“爱妃快讲,发生什么了?”
“先父早与昭贼讲好,使部将打开东城门迎接楚兵。楚人进城,未伤一兵一卒,因为所有魏卒全都不在城墙上,或窝在兵营里,或守在家里。先父携家人前往南城门迎接昭贼,在南城门楼举行受降仪式……”郑袖顿住话头,似是想到伤心事,再度哭泣。
“快讲!”怀王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为营造祥和气氛,臣妾奏琴,娘亲献舞,不料昭贼见臣妾貌美,起下色心,当臣妾父母、兄长之面就行调戏。那辰光臣妾年仅一十四岁,尚未及笄,我阿哥那辰光也才一十六岁,年轻气盛,仗剑大骂昭贼是畜生。昭贼恼羞成怒,一枪刺死我阿哥。先父气恨悔交加,持枪挑战昭贼。昭贼却不接战,令兵卒将阿大乱枪搠死。娘亲万念俱灰,跳下城门楼惨死。臣妾跟着跳下,却被昭贼一把拽住,掳入他的军帐,欲行强暴。臣妾以金籫抵喉,宁死不从。昭贼羞怒,传令将臣妾交给兵士轮辱,所幸上官大人赶至,将臣妾救下。大王啊,如果不是上官大人,臣妾……呜呜呜……”
“昭阳他……”怀王愕然,“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大王若是不信,可召上官大人对质。”
“如此之大的冤情,”怀王盯住她,“爱妃入宫多年,为何未曾诉予寡人?”
“我的王啊,”郑袖越发伤悲,“昭贼贵为令尹,家大势大,臣妾只有一个大王,大王这又三宫六院,臣妾……势薄力微,不敢吱声啊。今见昭贼起兵谋反,臣妾原以为机缘到了,这才……”再发悲哭。
怀王信服,将郑袖紧紧揽在怀里,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昭阳!”
郑袖紧紧搂住怀王脖子:“敢问大王,如何处置那个老贼?”
“唉,”怀王长叹一声,“寡人已经核实,昭阳他们不是谋反,一切起于误会!”
“误会?”郑袖恨道,“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动刀动枪,怎么能说是误会呢?”
“这……”怀王迟疑一下,“以爱妃之意,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如果杀不得那奸贼,”郑袖渐也冷静下来,退而求其次,“就请大王削去他的爵位,让他远远地离开郢都!臣妾只要看到他,就会想到我那惨死的阿大、娘亲和阿哥,还有他调戏臣妾时的那张丑脸!”
“这个可以。”怀王应过,将她轻轻抱起,“来,我们香池里去,寡人为爱妃压惊。”
昭府院中,三辆轺车待发,邢才指令几个仆从向车里搬装物品。昭鱼一身戎装走过来,不无威严地站到车旁。
昭睢急匆匆过来,后面跟着几乎是小跑的陈轸。
二人绕过车子,走向不远处的精致院落。
这是昭阳看书审卷、接待宾客的地方。
二人走进,见昭阳两眼盯在几案上的一道王旨上,两滴老泪盈在眼窝里。
“老哥?”陈轸瞄一眼,在客席上坐下。
昭阳看向他,给他个苦笑,窝着的两大滴泪珠不争气地滑过老脸,掉到衣襟上。
“咋回事哩?”陈轸看向他。
昭阳朝案上努嘴。
陈轸拿起王旨,瞄一眼,见有“……准允昭卿辞令尹职、回江城颐养天年之请,着令于接旨之日午时起行……”等字,抑扬顿挫地长长一叹:“唉!”
昭阳回他个苦笑,亦出一叹。
陈轸放回王旨:“昨晚听你所讲,应该没啥大事了,哪能——”顿住话头。
“是哩,”昭阳应道,“我对熊槐把啥话都讲透了,岂料今朝变卦,他一大早就发来此旨,让我……”一拳砸在几案上。
“当是昨夜出的变故!”陈轸决断,“夜里张仪、靳尚进宫没?”
“没有。”昭阳摇头,“靳尚在白天去过一次。”
“那就是枕头风了。大王昨夜歇在何处?”
“是了!”昭阳啪的一拍脑袋,恨道,“是那女人坏的事!”
“南后?”
“除她还能有谁?”昭阳握拳,鼻孔里挤出粗壮一哼。
“记得听你讲过,破襄陵后公孙衍曾经到你帐中提醒过你。他是咋讲来着?”
“唉,”昭阳长叹,“他讲的是,‘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今日应了!”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吧咂几口,“真真是有味道呀。”
“老弟,”昭阳盯住陈轸,“在下老朽残躯,实在不想离郢呀。这召你来,一是与你道个别,二也是请你拿个主意,看能否——”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闭上。
昭阳明白了,不再多话,双手拱起:“陈老弟!”
陈轸抬头。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来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务必应下!”
“老哥请讲!”陈轸回他一个拱手礼。
“老哥终此一生,不过是两个算计,一个是为昭门,一个是为楚国。今日事了,老哥终于明白,楚国事大,昭门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帮帮左徒。也许,他是对的。”
“在下可帮老哥,却是帮不了他!”陈轸苦笑。
“为什么?”
“因为他不肯听啊!”陈轸两手一摊。
“帮与不帮是老弟的事,听与不听是左徒的事,”昭阳两手再拱,“在下托给你的只有这个了!”缓缓起身,“午时就要过了,”握住陈轸的手,“老弟,你我梦里见!”
陈轸、昭阳拥在一起,泣别。
郢都东门尉入宫禀报,昭阳的三辆轺车已于午时最后一刻离开城门,向东驰去,护送他的是次子昭鱼。怀王长吁一口气,却也不免伤感,闭目将昭阳三十多年来为楚南征北战、东讨西伐的忠勇旧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叹。
自凳基以来,压在怀王心头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有这块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诺过的。前些年他也想过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业,譬如说王霸天下,西占巴、蜀,封死秦人于关中,北逼韩魏,夺取泗下,灭宋、卫等小国宗祠,甚至于取代周王,一统天下。但这些无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战,怀王算是彻底醒了,于是起用屈平变法改制,不想这又……
刚刚想到屈平,内尹走进,说是左徒屈平入宫,在殿外求见。
怀王眼前立马闪出那夜靳尚与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质证的场面,内中一阵绞痛。是的,就是这个屈平,那么有才华,那么有能力,那么透世事,那么通情理……可怎又那么孩子气呢?造宪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满郢皆知呢?别的不可信,秦使当面所诵,的确是一字儿不差的呀!
还有靳尚。靳尚会诬陷他吗?
怀王眼前闪出靳尚,二十年来一直在车前身后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轻轻摇头。无论如何,宪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这见闹出事来,迁祸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这个屈平还是太年轻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岁那辰光也曾做过不少傻事,怀王苦笑一下,朝内尹摆手:“不见他了,让他回去,思过。”略顿,“哦,对了,传见秦使张仪,有请王叔、靳尚!”
在王叔、张仪三人赶至时,屈平仍旧没有走,与前番一样,跪叩于殿门外面。
早有宫值禀报,怀王传进。
见过虚礼,怀王直入主题,问起商於谷地的事。张仪早已有备,从袖中摸出商於势图,摆在几案上,又摸出一支红笔,将整个商於谷地圈起来。张仪接着拿起一支黑笔,在商、於之间的武关划出一道直直的黑线。
“大王请看,”张仪以笔尖指图,“这是商於谷地,由东至西长约六百里。这条黑线是老武关,也就是商君攻占於城之前的武关旧址。仪以为,秦、楚仍旧以此为界,武关以东,三百六十里归楚,武关以西,二百四十里归秦,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阴下脸,一字一顿:“记得秦使承诺寡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六百里!”
“这……”张仪颇是为难,看向王叔。
“这个楸亦记得,”王叔顺口接道,“商於谷地原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还请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说,”张仪语气果决,“仪敬从大王,替秦王决断如下:秦将武关西移至蓝田峣关,新关以东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归治于楚!”
怀王、王叔吁出一气,相视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进。
咸尹放低声音:“大王,左徒有急务,请求觐见!”
“他还没走?”怀王眉头微皱,看一眼张仪、王叔,“让他候吧。”转对内尹,“摆宴,歌舞侍候!”
内尹传旨去了。
“张子,”怀王改过称呼,看向张仪,拱手,“寡人有一请,还望张子不弃!”
“大王请讲!”张仪回礼。
“昭阳年老多病,已于今日请辞令尹,回江城颐养天年。楚为大国,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决定,举国以托张子,请张子出任令尹,敢问张子——”怀王顿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尽皆看向张仪,各抱期待。
“臣张仪叩谢大王信任!”张仪拱手,“楚为大国,令尹为重位,今大王举国以托仪,置仪于此重位,仪诚慌诚恐,战战兢兢。虽然,仪愿意一试!”
“太好了!”怀王兴甚,扫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内尹身上,“拟旨——”
“我王且慢!”张仪拱手,截住话头,“若仪为令尹,恐有一人不悦!”
“何人?”
张仪看向殿门。
“你说的可是左徒?”怀王问道。
“正是。”张仪竖起两个拇指,语气赞叹,“左徒之才,胜臣十倍,左徒之身,贵臣十倍。敢问大王,何以舍近而求远?”
“这个……”怀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
怀王看向靳尚。
张仪亦过来,眨眼示意。
“回禀大王,”靳尚会意,拱手,“臣赞成秦使所言,荐举左徒为大楚令尹!”
“这……”怀王怔了,倾身,盯住靳尚,“前几日你们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几日是前几日,今日是今日。再说,臣晓得,左徒陷臣于不义,是出于无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确为大才,眼下郢人亦无不知左徒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宪布令,交通国际,郢人尽知。今令尹请辞,左徒出任此位,堪称为实至名归!”
“好了!”怀王沉脸,摆手,目光改投张仪,“左徒依旧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张子莫属!”
“谢王信任!”张仪再拱,“我王实意相托,仪受宠若惊。仪别无他求,只有一请!”
“你说!”
“在下非苏子,兼六相而游刃有余。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时侍奉二主。目下仪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亲,今王命未结,仪不敢承大王新命。俟仪聘得芈月公主,回归咸阳,完成王命,请辞秦相,之后才能回归郢都,一身轻松地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邻这个远策,有仪在楚操持,秦王只会更放心,不会不允。”
“若此,”怀王拱手,“寡人虚位以待!”
眼见秦使在大楚的正殿里谈笑风生,之后是宴乐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出宫门,在十字路口迟疑良久,踅向陈轸宅院。
“先生,”屈平讲完宫中的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晚辈不甘心哪!”
“你呀,”陈轸给他个苦笑,摇头,“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没有令尹昭阳,没有三氏支撑,是斗不过他们的。”
“先生误解晚辈了,”屈平的英俊面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辈不是斗他们,是……是在为楚国忧心哪!眼下的楚国,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宪改制,联齐制秦,可……”
“你呀,”陈轸又是一个苦笑,“对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却不是斗他们!不斗他们,你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却又偏偏要为楚国忧心!”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陈轸我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儿也都见过,只未见过像左徒这样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说,晚辈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喽!”
“先生请讲!”
陈轸一字一顿:“杀张仪!”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
回到左徒府,屈平约略讲了陈轸所指的出路,屈遥几乎没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闭目,进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遥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张仪,王叔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大王就会无路可退,整盘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脸色绷紧,拳头渐渐收紧,额头渗出汗珠。
“阿哥?”屈遥急了,“陈上卿的话值得一听啊!前日若是依从上卿,以谋反罪将王叔、张仪他们全部拿下,事情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
屈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轻叹一声,看向屈遥:“此路走不得!”
“为何走不得?”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屈平语气断然,“何况张仪是来聘亲的!”
“他来不是只为聘亲!”屈遥急辩,“再说,上卿又没让我们明杀!”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张仪无端死于郢都,我们就解释不清,就失义于天下,也就给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么!”屈遥握拳,“此番再战,结果一定不同于淅水之战!”
“失义而战,未战已先输矣。再说,秦人早已有备,而我,内未治,兵未整,乌金兵器刚开始打制,尚未配备三军。无备而战,用兵失义,结果却想不同于淅水之战,怎么能行呢?”
“阿哥呀,”屈遥急了,“楚国已经没有机会了,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等死不成?”
“我再进宫,求见大王,陈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见你呀!”
“大王不肯见我,或肯见祭司!”
午饭过后,怀王习惯于在他的御书房里打个小盹。
这日也是。怀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条薄丝被,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
似梦非梦中,怀王坐在车辇上,沿着一条宽大的衢道辚辚而行,御手是靳尚。怀王一手搭在身边的郑袖肩头,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风光,情绪颇好。
陡然,天空现出一团浓云,马匹受惊,狂跑起来。
车马飞驰,车身剧烈颠簸。郑袖吓坏了,“啊”地尖叫一声,扑入怀王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么回事儿?”怀王大叫。
“禀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边控制马匹,一边应声。
怀王探头窗外,果见左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团浓云原是腾空而起的浓烟。
车马径直冲向火场,靳尚控制不住。
车速缓下来,在火海附近停下。
热浪滚滚,人喊马嘶。
一人飞跑而来,是王叔。
王叔喘着气叫道:“王兄,是先庙,失火了!”
“先庙?哪个先庙?”
“丹阳的先庙啊!”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这儿呢!”怀王一把推开郑袖,跳下车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于丹阳的楚国先庙。
丹阳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楚立国先祖的埋骨处。
“快,快,快救火!”怀王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子,空着两手跑向火场。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怀王身后,无不空着两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场。
那火场却似越来越远。
众人跑得正欢,一人从火场方向反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怀王身后,边跑边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怀王扭头一看,水塘就在他们的身后。
“水,水,水!”怀王跟着大叫,折转身,撒腿跑向水塘。
怀王纵身一跃,扑嗵跃进水塘。众臣也都跟从怀王,扑嗵扑嗵全都跳进水塘。
屈平没跳。
屈平赶到水塘,将空桶伸进塘里,舀出一桶,飞快跑向火场。
“快,快,桶,桶!”怀王大叫。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是两手空空,没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苍天哪!”怀王顾不得许多,将身上衣服脱下,浸满水,抱在怀里,远远地跟着屈平跑向火场。众臣也都把官服脱下,浸饱水,跑向火场。
火场近了,火势大了,怀王急了。
怀王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乍然醒来,一头大汗,两只腿犹自乱蹬。
“大王?”内尹听到动静不对,急急进来。
怀王忽地坐起,怔一会儿,吁出一气:“幸亏只是个梦!”
“大王梦到什么了?”
“先庙失火!”
“天哪!”内尹惊叫,“火救下来没?”
怀王擦一下额角上的汗,看向内尹:“去巫咸庙,传祭司!”
内尹使人急至巫咸庙,得知白云不在庙中,估计是到左徒家里去了。
“传庙尹,召大巫祝!”怀王下旨。
内尹传完旨,守值宫人报说秦使求见。
“有请秦使!”怀王略略一顿,指下外面,“在偏殿!”
怀王稍事洗梳,整顿衣冠,赶到偏殿,坐定,使人传请早已恭候的靳尚与张仪。
觐见礼毕,怀王看向张仪:“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处?”
“大王客气,‘教’字仪不敢当!”张仪拱手,“屈指算来,仪来郢地已历三月,秦王候不及了,于前日移驾前往於城,迎候新妇。仪请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确定和秦绝齐长策!”
“以秦使之见,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
“刚巧,庙尹与巫祝过会儿到,寡人就请巫祝卜个吉日,如何?”
张仪凝视怀王,见他眼神游移,面色暗沉,显然心头焦虑,又听他使用“刚巧”字样,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问道:“敢问大王,您召庙尹可为卜吉日之事?”
“非也,”怀王应道,“方才午休,寡人得梦不吉,欲请巫祝解之。”
“大王所得何梦,仪请解之。”张仪盯住怀王,脸上浮出浅笑。
“这……”怀王迟疑一下,回视,“秦使亦知梦吗?”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仪之师鬼谷先生达道通玄,熟知变化,天道运势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于圆梦解惑,通心制人,于先生不过是举手之劳。仪虽不才,未得先生绝学,但圆梦解惑,却也略知一二。”
怀王大喜,将所做之梦细述一遍。
张仪正襟危坐,闭目听毕,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阵势,于三息之后完全进入冥思状态,又过一息,全身不动,惟见两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张仪连续吧咂三十六下,顿住嘴皮子,睁眼看向怀王。
张仪弄神时,怀王一直盯住他,见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辞,竟是愣了,这又见他睁眼,急问:“张子何解?”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仪之神已经游过丹阳先庙,察过虚实了!”
“啥?”怀王惊愕,“你游过先庙了?”
“臣仪非但游过先庙,且还拜见了大王先祖,听到了大王先祖的几句抱怨。”
“啊?”怀王震惊了,“快说,先祖都讲什么了?”
“敢问大王,”张仪盯住怀王,“自登大宝以来,可曾去过先庙祭拜?”
“去过,去过,”怀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携太子前往先庙拜祭。”
“这是大礼。之后呢?”张仪再问。
“唉,”怀王轻叹一声,“寡人早说再去祭拜的,可总也……”
“火者,急也。”张仪解道,“大王继位已达数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屡候,不见大王,以为是大王忘了先祖,这才托梦于大王,不过是向大王提个醒而已。”
“唉,”怀王慨叹,“若是此说,寡人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张仪正欲回话,内尹进来,小声:“禀报我王,巫咸庙祭司请求觐见!”
“嘿,正要请她呢!”怀王喜,“有请祭司!”
“大王,”内尹略顿,“与祭司同来的还有左徒!”
听到“左徒”二字,怀王不禁想起方才梦境,满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头感慨,欲传见,张仪在侧,闭目有顷,手指内尹:“传旨祭司并左徒,请他们在巫咸庙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见内尹出去,张仪灵机一动,拱手:“大王,臣仪有一请!”
“你说。”
“大王方才述梦,特别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仪刚刚讲到祭祀,左徒就与白祭司请求觐见。大王,这中间是不是有种——”张仪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有种什么?”怀王急问。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说,某种线索。”
“线索?”怀王凝眉。
“哎哟,”靳尚这也转过神来,击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么了?”怀王看过来。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驱驰,是以特别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与左徒同来,亦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请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阳,代王至先庙行祭!”
“嗯,所悟甚是。”怀王点头。
“大王,”张仪补充,“先祖使左徒入梦,或有另外一意。”
“何意?”怀王看过去。
“左徒执意绝秦和齐,既不合天意,又违怫大王真心。今大王与秦和亲立盟在即,左徒必生二心。左徒为楚国大才,忠诚于大王,大王亦视左徒为心腹。左徒若生二心,必逆大王。大王若行责斥,则伤左徒忠心;若不行责斥,则不合天意。先祖是以托楚,使左徒代王行祭,祭司同往司仪,一全礼仪,二全君臣之义!”
张仪给出这一解,怀王连连称妙,正自慨叹,报说太庙尹并大巫祝赶至。由于噩梦已解,怀王就没再对庙尹提及梦事,只是旨令他卜出吉日,嫁芈月入秦。
送走庙尹、张仪诸人,怀王与靳尚又议一时,将如何差使屈平赴丹阳祭祖一事安排妥贴,方使宫人到巫咸庙召请屈平二人。
觐见场所改在御书房,怀王时常在这儿接待近臣。屈平、白云并肩走进,行至怀王跟前,白云站定拱手,屈平跪地叩安。
怀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屈平所拟的宪令草案。
见过虚礼,怀王请二人坐定,目光落在屈平身上,凝视良久,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声:“唉,屈平哪,这些日来,寡人是慢待你了!”
“大王——”屈平感动,声音哽咽。
“屈平哪,”怀王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面的宪令上,“你所造的宪令,寡人看过了,约略是你我议过的,全都可行。只是,这些日来发生诸多事情,寡人思来想去,宪令的事,还得暂缓推行——”
“大王?”屈平急了。
“你先甭急,听寡人说完!”怀王摆手止住他,“寡人这召你来,”看向白云,“还有祭司,是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屈平、白云看向怀王,急切地等待下文。
“这桩事情是,祭祀先庙!”
屈平震惊,由不得看向白云。
见白云也是纳闷,屈平拱手:“敢问大王,祭祀何地先庙?”
屈平所以问此,是因为楚国自立国之后,迁都数次,每一处都城都葬有先君,立有先庙。
“丹阳。”
丹阳是楚国的最早都城,堪称龙兴之地,因而,丹阳先庙在楚国各地先庙中地位最是尊贵,也是新立楚王在凳基之年必须祭祀之处。
“敢问大王,”屈平略作迟疑,盯住怀王,“眼下非春非秋,非年非节,何以突然想到祭祀丹阳先庙?”
“唉,”怀王长叹一声,“今日午后,寡人在此书房打个小盹,似醒非醒之中,看到丹阳先庙失火,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只是个梦,寡人是虚惊一场啊!”
屈平惊问:“敢问大王,梦中先庙是如何起火的?”
怀王将午后梦境略述一遍。
屈平看向白云。
怀王亦看向她。
白云闭目运神,不一会儿,额头沁出汗珠。
白云渐渐睁眼,盯住怀王,良久,语气缓慢,有力,一字一顿:“大楚之王,巫咸大神给出警示,此梦大凶!”
“唉,”怀王又是一叹,“梦是不吉。不瞒二位,丹阳乃楚兴之地,又近商於,近些年来,因秦人之故,寡人未能应时祭拜,想是先王惦念寡人,特托此梦。寡人本欲亲往祭祀,可眼下朝务繁忙,难以脱身。”看向屈平,“遍观朝中,既知礼仪又知寡人心思的只你一人,寡人只有劳烦你前往祭祀了。”拱手,“请你务必代寡人向先祖陈明心迹!”转向白云,“也劳祭司辛苦一趟,陪同左徒,担当主祭!”
屈平惊呆了:“这……”看向白云。
白云闭目。
“回禀我王,”屈平回过神来,语气急切,“先庙祭祀为社稷大祭,当依天地时序,或行春祭,或行秋祭,或行岁末大祭。方今之时,适至盛夏,阳气极盛。祭祀非时,臣恐先祖非但不能得祭,反倒会受到惊扰!”
显然,屈平点到实处了。
“这……”怀王一时想不到应对,正自踟蹰,旁侧一阵响动,靳尚由侧室转入,身后跟着子启与子兰。
子启扯一下子兰衣襟,双双叩拜:“儿臣与兰弟叩见父王,请父王下旨!”
“芈启、芈兰听旨!”怀王顾不得许多,照着预演的台词朗声宣旨,“明日辰时,你二人陪同左徒、祭司前往丹阳先庙,代寡人祭拜先祖。芈启可代寡人行祭,芈兰作尸,礼仪程序谨听左徒、祭司,不得有违!”
子启、子兰叩首:“儿臣领旨!”
“左徒、祭司,听旨吧。”怀王转对屈平、白云,语气笃定,“寡人已经晓谕庙尹,一应祭品,由上官大夫知会太庙配置。”长叹一声,“寡人累了,全都告退吧。”缓缓起身,出侧门而去。
事出意外,但显然是一个谋好的局。
屈平、白云不约而同地看向靳尚。
“左徒,祭司,”靳尚拱手,“辰光不早了,这去筹备吧,莫要误了王命!”
“靳尚,”屈平逼视靳尚,眼中冒火,一字一顿,“你……你们……真的是想亡楚吗?”
“亡楚?”靳尚盯住屈平,一脸不屑,“我泱泱大楚,方圆五千里,生民逾千万,举袂蔽日,挥汗倾雨,何人来亡?危言耸听之人,靳尚今日见矣!”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作为王臣,王命即出,屈平不能违抗。
翌日辰时,万念俱灰的屈平将左徒府交给屈遥,将草庐托给园丁与囡囡,在鄂君子启、公子兰及太庙巫祝、巫女、卫士等一众行人的簇拥下,无可奈何地登上大车,随行在长达二里许的王祭队伍中。作为楚宫祭司,白云另乘一辆,是南宫的后辇,跟在屈平车后。
王祭车队行至郢都北郊十里长亭,突然停住。
代王身行祭的子启敲响屈平车窗。
屈平拉开窗帘,看向他。
“左徒,”子启轻声,“这儿是十里长亭,有人设宴饯行,有请大人并祭司!”
屈平怔了下,跳下轺车,见白云也跳下来,向他走过来。
二人互望一眼,跟从子启来到路边的长亭里。
屈平晓得这个亭子,亲人送行远旅之人,通常在此亭处作别。亭子原本是通透的,但此时被人刻意布置过,四围绕亭柱裹起一层素色麻布,如同搭起一座帐篷,从外面看不到内景。
子启掀起一道帘子,伸手礼让。
屈平、白云双双走进,各吃一惊。
亭中摆着三张几案,案上各摆几盘食物和饯行的酒具。中间主位赫然坐着王叔,左右两个客位空置。
子启没有进来,将帘子放下后,退后几步,守在亭外。
屈平、白云平静下来,相视一眼,揖礼。
王叔没有起身,拱手回个礼,指点左右几案。
屈平、白云分别落席。
王叔看屈平一眼,随即转向白云,盯住她看。
白云与他对视。
约过三息,王叔收回目光,化出个笑,起身,执壶斟酒,斟毕,回主位坐下:“老夫在此守候,只为二事,其一是为左徒饯行,其二是为祭司。”举酒,“先说其一,为左徒饯行,干!”仰脖饮完,置空爵于案。
“谢王叔厚意!”屈平端起面前酒爵,饮下。
白云没端,只将两只大眼死死地盯住王叔。
“至于其二,”王叔看向白云,“听闻祭司下山是为寻找一物,”伸手入胸襟,摸出他的半只玉佩,“请祭司审审,这个可是?”递给白云。
这是白云期待过不知多少次的场面。白云只未料到,它竟于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呈现。
白云接玉佩的手微微颤抖。
白云双手接过。
白云没有审。白云只是久久地捧在手心,任由两颗大泪珠盈出眼睑,滚落下来。
王叔的眼睛湿了。
白云将玉佩缓缓贴向心窝,良久,伸手入襟,摸出她的玉佩。
白云将两块玉佩并列,排齐。但听“啪嗒”一声,两块玉佩合而为一,构成一个完美的圆佩,龙飞凤舞,缠绵悱恻。
白云抬起泪眼,看向王叔:“您……怎会拥有此物?”
“是老夫……”王叔说不出话了,几乎是呢喃,“请宫中匠人将它劈作两半的!”
什么也不必说了。
白云缓缓跪下,将玉佩托向天空,泪眼模糊,泣不成声,向天祷告:“娘……亲……你的……你的云儿寻到他了……寻到他了……”
王叔哽咽了,两行老泪哗哗流下。
白云陡然止住,擦干泪水,两眼如炯,射向王叔,半是哽咽,半是伤心:“怎么会是您,王叔?”
听到这声“王叔”,王叔心头一凛,颤声:“我的女儿,老夫是你亲父啊!”
白云又擦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二目射出冷光,重复前句,但去掉“王叔”,改“您”为“你”,一字一顿,字字结实:“怎么会是你?”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泣不成声。
“屠杀我娘亲的族人,夺走娘亲族人的盐田,逼死我的娘亲,这又……”白云看向屈平,泣不成声。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这也回过神来,擦去泪水,半是解释,半是自辩,“对于过去,为父不想解释,为父只想讲给你一句,你所看到的,你所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转向屈平,“左徒!”
“王叔?”屈平拱手。
“屈平,”王叔盯住他,“老夫今将嫡亲女儿托付予你,你就是老夫的至亲。对于至亲所致力之事,老夫未能予以完全支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还太年轻!你还需要历炼!不瞒你说,在你的年岁时,老夫与你一样,也是热血沸腾,也是胸怀壮志,一心想的也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抚幼恤老、悲天悯人,可……”看向白云,显然也是说给她听,“屈平,你真的以为老夫想杀巴人吗?你真的以为老夫要背叛心头挚爱吗?你真的以为……好了,不说这些,”转回目光,看向屈平,“老夫想对你说,老夫此生做下不少事,有对的,有错的。老夫此生杀过不少人,有好人,有坏人。老夫此生成全过不少人,有大人,有小人。老夫此生也对不住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在所有对不住的人中,老夫最最对不住的就是巫咸庙的先祭司,老夫此生惟一真正爱过的女人,上天可知!”
王叔离开席位,跪地,望空行祭拜大礼。
礼毕,王叔回归席位,盯住屈平:“左徒,老夫看好你,老夫也看重你。云儿是老夫嫡亲女儿,也是老夫迄今唯一的嫡亲女儿,老夫……将她托付你了,你要替老夫照看好她!”缓缓起身,走向帘门。
“王叔留步!”屈平站起,急叫。
王叔站住,看向他。
“王叔,”屈平拱手,“谢谢您对晚辈的器重。与其说王叔将祭司托给晚辈,毋宁说是晚辈将此生托给祭司!近日之事,王叔想必全都晓得,晚辈在此世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真正的知音,也就是王叔的嫡亲女儿,白云!事既至此,晚辈求天无门,只有在此恳请王叔,听晚辈一句:张仪信不得,秦人信不得,商於谷地六百里,秦人是不会施舍的!楚国沉疴在身,民不聊生,惟有修宪改制、富民强国一条路可走啊,王叔!”
“屈平,”王叔拱手回礼,“何人信得,何人信不得,当是岁月说了算。大楚已历七百载,由初时之一隅到今日之广袤万里,辉煌业绩有目共睹。至于些微沉疴痼疾,亦是难免,左徒图谋祛疴去疾,修宪改制,完全可行,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楚国就如甬东海面的一艘巨船,转急弯则覆!”转个身,掀开帘门,阔步而去。
昭阳、屈平相继离开郢都,楚国朝堂再无反秦声音,怀王遂于屈平离郢的次日在正殿大朝群臣,颁旨改变国策,结秦绝齐。
颁旨这日,为示隆重,怀王要求大夫以上臣属尽皆上朝。
怀王坐定后,率先起奏的是靳尚,正式奏请结秦绝齐、不战而得商於谷地一事。继而是秦使张仪呈递国书,正式聘亲芈月公主,缔结秦楚盟亲,同时要求楚国须在签约之日起,诏告天下,不再承认前令尹昭阳所签的啮桑盟约及楚王特使陈轸在临淄与齐王刚刚签过的楚齐盟约。作为回报,秦国承诺将商於谷地六百里归还楚国,秦、楚缔结百年之好。
二人奏毕,怀王扫一圈文武百官:“诸卿还有何奏?”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
“既然众卿无奏,”怀王朗声说道,“寡人意决,准允上官大夫靳尚所奏,准允秦使张仪所请,从即日起,绝齐和秦,缔结楚秦百年之好!”
张仪出列,拱手:“大王圣明!”
靳尚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彭君、射皋君等一应封君尽皆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景翠、屈丐、屈遥、昭睢等一应宗亲面面相觑,见众臣皆望过来,于无奈中正要拱手表态,一侧角落里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接着,一个声音从角落的后排位置传出,震响整个朝堂:“大楚客卿陈轸有奏!”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张仪。
绝齐和秦涉及国策改变,与使齐的客卿陈轸直接相关,是以负责安排朝会的楚宫咸尹也让陈轸来了。因昭阳不在,朝臣们几乎没人搭理陈轸。陈轸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地隐在角落里。陈轸个矮,又在后排,被几个大块头前面一挡,少有人看见他,包括秦使张仪。
这辰光,陈轸突然冒头,着实大出张仪意料。在楚国,真正让张仪棘手的是陈轸,好在昭阳不在,陈轸无势可借,是以张仪在吃惊之余,迅即调好状态,盯住陈轸,看他是何说辞。
“客卿陈轸,你有何奏,请讲!”怀王朝陈轸方向扬手。
陈轸从后排走出,着一身藏红色的上朝礼服。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陈轸。
陈轸趋步行至怀王那高高的龙案前面,“啪啪啪”不无夸张地拍打几下衣袖,正好衣襟,扑嗵跪地,屁股高翘,一句话未奏,中气十足地放声长哭:“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
陈轸“呜呼哀哉”地连哭三声,蓦然顿住,五体投地,叩伏不动。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三声长哭震慑了。
楚王长吸一气,眯眼盯住他,倾身:“陈卿何以长哭于廷?”
“回禀大王,”陈轸朗声应道,“轸心伤悲,是以情不自禁,悲哭于廷!”
“陈卿可为何事伤悲?”
“一为大楚伤悲,二为大王伤悲!”
“陈卿,”怀王气色变了,坐直身子,拖长声音,“楚秦和亲,不战而得商於谷地六百里,可喜可贺,身为客卿,你不作贺,却言伤悲,有何说辞吗?”
“轸有说辞。”
“讲!”
不待楚王礼让,陈轸自行站起,二目炯炯地盯住怀王,侃侃陈辞:“大王在上,轸虽无大智,却也仕魏走秦,客楚游齐,司仪于诸侯盟会,熟知邦交诸务。今观大王视邦交大事如儿戏,而文臣武僚无一谏止,是以悲从中来,无可遏止!”
陈轸一棒子打向怀王并文武百僚,在场朝臣无不恼怒,面面相觑。
“陈卿,”怀王面色尴尬,强压火气,声音愈见阴沉,“寡人何以视邦交为儿戏了,你且讲来!”
“回禀大王,”陈轸完全放开了,在殿中空场左右走动,“邦交在情理,邦交亦在公允。从情理上讲,秦之所以重楚,秦王之所以重大王,且承诺归还商於谷地,是因为楚国有齐国,大王有齐王。今商於六百里谷地尺寸未得,大王却宣布先绝齐交,岂不是自断退路、自孤于秦吗?楚国无齐国,势必薄;大王无齐王,身必轻。势薄,身轻,大王欲自重于秦王,可乎?”
陈轸在最后的“可”字上拖得极长,又在“乎”字上戛然止住,形成一个奇特气场。
不仅是怀王,所有朝臣也都被陈轸的说辞折服了。
“这是情理,”怀王听进去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陈卿另外讲到公允,可有说辞?”
“回禀大王,”陈轸不再走动,盯住怀王,“公允就是公平交易。既然是秦人使楚,率先倡议睦邻,率先承诺归还商於谷地,以换取大王与齐国绝交,就当是秦王先行移交商於谷地,而后是大王绝齐之交!”
陈轸所讲皆在道理,朝臣纷纷点头,看向怀王。
怀王似也开窍了,低头沉思。
“大王,”陈轸趁热打铁,跟进一步,“假使秦人率先归还商於,说明秦人是诚心睦邻的,大王自当绝断齐交,与秦人结盟。秦使所求的不公允处在于,大王未得秦地尺寸,秦使却要大王先绝齐交。大王若是允准,就可能产生一个结果,秦人不予商於!那时,敢问大王怎么办呢?受欺于张仪,大王必怨。大王构怨,必兴兵伐秦。大王啊,那时节,西有秦仇,东有齐怨,秦、齐同仇,必然合盟,楚国也必然以一敌二。以楚眼前之力,如果同时与东、西接壤的两个大国为敌,臣不敢往下去想,只为大楚感到伤悲啊!”
陈轸的分析无懈可击,朝堂一片静寂,即使靳尚几人,竟也寻不到合适的说辞儿。
“哈哈哈哈——”殿中爆出一声长笑。
毫无疑问,是张仪。
众皆望去。
怀王看向他:“秦使何以长笑?”
“回禀大王,”张仪出列,昂首立于陈轸旁侧,拱手,“如此谬见,竟也咆哮于朝堂,仪笑大楚无人矣!”
“请问秦使。”怀王盯住他,“何以认定上卿所言就是谬见呢?”
张仪侃侃应道:“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今秦诚意睦邻,交尚未立,楚即不信秦,叫秦何以信楚呢?若以某位客卿所言,假定秦先归还商於谷地,楚却不绝齐交,秦王若是责仪,叫仪何以应对呢?有人辱仪无信,仪何曾无信过?仪可曾欺骗过楚国吗?仪可曾欺骗过大王吗?有人大讲公允,仪这也讲讲公允。商於谷地东西六百里,是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秦以六百里实地来换取楚国的一卷虚文,却来这多曲折,诸位评评,世上有此公允么?”
张仪辩出这片理来,众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楚王。
“这……”楚王看向陈轸,“秦使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朝张仪冷冷一笑,“秦使所言貌似成理,却是摆不到正堂上。”目光转向怀王,继而转身,看向所有朝臣,声音清朗,“就依秦使所言,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猛地转对张仪,“请问秦使,秦人在邦交上立过信吗?秦使在江湖上仗过义吗?秦人与秦使有过诚吗?”
“秦人何时无信,在下何时失义,你且说来!”张仪急了,扎下架势。
“看来,”陈轸嘴角现出鄙夷一笑,“秦使是记性不好,且听陈轸一一道来。”看向众朝臣,声音提高,“远史不说,就轸耳闻目睹,秦人立约、毁约亦不止一次。前有公孙鞅,先是毁魏之约,骗取河西之地,后是毁楚之约,袭占於城一十五邑;后有眼前这位秦使,先骗越王无疆,坑害越人,使越地归楚,后以石牛便金之说欺骗苴、巴、蜀三国,骗取苴、巴灭蜀,回过头来就灭沮、巴,何信之有?何义之守?再后秦使相魏,敢问秦使,身为魏相,你真心为魏谋了吗?若是真心为魏谋,敢在此地誓于天地神灵吗?”
陈轸当庭列出一系列秦人、张仪毁约、失义的旧事,桩桩属实,无异于当众打脸。楚廷众臣对秦人不满者无不解恨,而靳尚等王亲臣属虽有不满,却也无可辩说。
“哈哈哈哈,”张仪再爆长笑,“我道客卿讲出什么大理来,想不到是满口诬辞啊。公孙鞅谋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守在魏王身边?秦人得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在魏国朝廷上下其手,居中为奸?”盯住陈轸,一字一顿,“就仪所知,正是客卿阁下!”看向怀王,“大王,其他不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眼前这位叫作客卿的人,先为祸于魏,后为祸于秦,再后至楚。在魏、在秦大王或有不知,在楚之事,大王想必记得。”转向陈轸,目光如炬,“敢问客卿,是何人密结前令尹,上下其手,以和氏之璧诬仪,陷仪于牢狱,断仪之前程,差一点儿绝仪之性命于大楚刑狱?敢问客卿,你敢在此地对天地盟誓,和氏之璧真的是在下所窃吗?在下蒙冤于昭府一事,真的与客卿你毫无瓜葛吗?”
一个大秦相国,一个大楚客卿,一个秦王使楚的特使,一个楚王使齐的特使,两位堪称绝世高手的顶级辩家在大楚的朝堂上互撕脸皮,当真是匪夷所思之事,不仅是楚国朝臣,即使怀王也是大开眼界。
陈轸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把话题扯到这儿,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无论如何,和氏之璧涉及太多,他是有口也讲不出的。再说,自己初入楚时确实是为秦谋,这些事儿张仪肯定知道,若是逼急了,让他全部抖落出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楚宫里几乎所有人晓得,当年的和氏璧一案,张仪肯定是蒙冤了。这辰光张仪以受害者身份撕扯此事,可谓是一招制敌。
陈轸正自寻思摆脱,怀王“呵呵”笑出几声,出面解围:“秦使,陈卿,过去的已经过去,二位不必在此纠扯。寡人关注的是今朝这个难题,也就是秦王归还商於谷地与寡人绝齐之交这个难题。你们说说,是秦王先归还商於、寡人后绝齐交呢,还是寡人先绝齐交、秦王再归还商於谷地?”看向张仪,“秦使,你是何意?”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之意,方才已经言明。秦归还商於,是六百里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请问大王,是虚重还是实重?是虚先还是实先?”
“这……”怀王看向陈轸,“陈上卿,对此难题,你可有解?”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世上无难解之事,除非有人不去求解!”
“哦?”怀王倾身,“上卿有何妙解?”
“轸以为,自古迄今,契约都是立给当事方的,自立约之时起效。秦、楚既为当事双方,就当同时履约,原本没有孰先孰后之说。臣请大王一手交割商於、一手断绝齐交。这边交割完毕,那边绝齐完毕,皆大欢喜!”
显然,陈轸的提议合于公理,任何一方没有理由不予接受。
众臣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呵呵呵呵,”怀王这也打定主意了,敲打几案,镇住场面,“众卿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既听张子之言,绝齐和秦,也听陈子之言,双边同时履约,这边与秦人交割商於,那边绝齐之交!”
众卿拱手:“大王圣明!”
怀王颇为得意,看向张仪:“请问秦使,可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请今日立约,明朝启程返秦,敬请大王派遣使臣前往咸阳,与仪交割商於!”
怀王略一思索,目光落在昭睢身上:“昭睢听旨!”
昭睢出列:“臣候旨!”
“诏命,左司马昭睢出使秦国,使命有二,一送芈月公主予秦室,二与秦使交割商於!”
昭睢拱手:“臣受命!”
“客卿陈轸听旨!”怀王看向陈轸。
“轸候旨!”陈轸拱手。
“诏命陈轸为寡人特使,出使齐国,断绝邦交!”
“轸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