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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来信了。
屈平急不可待地拆开,反复阅读几遍,将信放回锦囊,闭上眼睛。
屈平耳边荡起苏秦的声音:“屈平吾弟,见字如晤。楚王用弟,可见其明。吾弟用武有地,可喜可贺。大楚为纵亲之背依,亦为秦一统天下之大障,是以张仪躬身入郢,以图大谋。得平弟密函,吾遂启程,将欲行,赵王自北地归,召吾入宫,欲举国移风易俗,行胡服骑射,以御胡人,由西北制秦,约吾助之。另,燕室生变,燕王哙乍然让国于相国子之,或生乱。燕乱,齐必图之。燕、齐交恶,后院起火,纵亲大局危殆。是以吾思虑数日,决定暂不赴楚,一切由平弟支撑。平弟早晚有惑,可问陈轸。陈轸多智,愚兄信之,亦望平弟不疑……”
屈平明白,在未来一段时间,至少在近期,他将不得不独自面对张仪,因为苏秦举荐的盟友陈轸远在齐地,何时回郢尚且未知。
于屈平而言,摆在眼前的最大国事是改制。
关于如何改制,屈平早已思虑成熟,因而,他拟出的第一道宪令是取缔封君世袭特权,裁撤不在其位或尸位素餐的冗吏,任贤用能。
屈平之所以将之放在第一道宪令里,是考虑到之后的所有改制宪令,无不需要各级吏员的推动,而这些吏员又大多尸位素餐,或不做事情,或做不了事情。相当一部分是在册不在岗的,另一部分是各种联姻或宗亲,也即某个家族只要有一人成为主治一方的尹令,其府中的几乎所有吏员都可由他任命,也基本上是其七姑八姨、堂兄舅侄之类血亲与裙带。不同尹令之间相互用人,彼此结亲,从而组成一个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姻亲中无能力者居多,相当一部分是世袭职爵,入的是王室册籍,代代袭爵承位,领取薪酬福利,却不用做任何事情。譬如某个湖尹,已袭位至十八代,方今一代早已搬离原地,与所司湖泊没有任何关系,但仍旧领着十八代之前所司湖尹的王室薪俸。
不整顿冗吏,一是后续王令难以推行,二是国库税赋大量流失,三是养懒奖闲,民怨不公。
为稳妥计,屈平在正式奏报楚王之前,召请到景鲤、屈遥、昭睢三人,就他所拟定的首道宪令预以研判。
三人传看完毕,屈平收起,看向他们,神态静穆:“诸位大人,我们四人皆出于大楚三氏,皆为大王心腹,也将共同影响大楚未来。淅水之战,我们战败了,大家谁都晓得败因是秦人拥有乌金利器。”看向昭睢,“经昭兄劳心劳力,我们的工坊已能生产出乌金利器,说是不输于秦人兵器。这是好事。不过,在这儿,在下敬请诸位诚实回答一个问题,假使与秦再战,假使我依旧数倍于敌,假使我将士已经拥有与秦人相同的乌金利器,你们谁能保证我们就一定能够打赢秦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
显然,屈平所问,他们真还没有想过。
“若叫我说,”屈平扫视三人,字字有力,“我们依旧打不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制度不如秦人!”
三人皆吸一口冷气。
“诸位大人,”屈平拿出《商君书》,摊在几案上,“这本书在下读过多次,大王也看过了,请诸位得空也都看看。诸位无不晓得秦法,而秦法的依据就在此书。按照此书所述,秦法也的确是这么规定的,秦国的男人只做一事,耕战。秦国的女人也只做一事,筹备耕战。耕为备战,战为拓耕。”略顿,“除此之外,所有娱乐、交游皆为奢靡,皆要受到秦法惩治。至于秦法如何惩治,诸位也都听闻了。”
三人尽皆看向《商君书》。
“诸位大人,”屈平接道,“伏羲演绎天道,得《易》。易者,变也。天行健,道在变,世风世俗世道无时不在变中。先祖设制时,因应的是先祖时代的情势。今日情势变了,早已与先祖之时迥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牢牢抱住先祖所设的规制不放呢?放眼天下列国,无不先后改制,魏、齐、韩、秦,皆有大变,尤其是秦行商君之法,我们万不可视若无睹!在下昨日收到苏秦信函,就在近日,赵王在邯郸推动巨变,举国行胡服,习骑射,这是更大的变了。由鉴于此,我王高瞻远瞩,决心因时就势,更改祖制,以振我大楚雄威。”指向案上的宪令,“这道宪令是在下尊奉王命拟就的,行将作为改制的第一道宪令颁行楚地。在奏报大王并颁行之前,在下想请诸位看看还有何处不妥,敬请诸位畅所欲言,不留遗憾!”
“左徒大人,”昭睢拱手,“您方才所言,在下赞同。旧制要改,旧制也必须改,但如何改,从何处改,将决定整个改制的成败。”略顿,指向宪令,“大人今从取缔世袭、裁减冗吏起始,在下以为不妥。”
“不妥何在?”
“这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昭睢应道,“当年吴起改制,败因就在这儿。世袭是楚国立国之本,前辈栽树,后辈乘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若是一朝取缔,恐怕反对者不在少数。至于府尹冗吏,这个可以裁减,但路要一步一步走,冗吏要一个一个裁,万不可一次性做绝,否则难度太大。”略顿,“总之,一句话,在下之意是,这道宪令可以暂缓一下,放在第二步做。”
“以昭兄之意,第一步该从何处着手?”
“奖励耕战。”
屈平看向景鲤,他笑笑,指向昭睢,竖个拇指。
屈平的目光转向屈遥。
“我听左徒的!”屈遥拱手。
“昭兄,景兄,”屈平看向二人,“在下晓得裁冗棘手,因其牵扯的无不是亲朋好友,然而,在下前思后想不知多少日夜,方才确定列其为改制的第一道关。为什么?因为它是最大的不公。前人栽树的确是为后人乘凉,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三世、五世情由可原,万世乘凉就讲不通了,一则有失公允,二则滋养懒惰,三则堵塞贤能。既然生来非富即贵,谁人又愿意力争呢?当然,这是道理,于楚地实际而言,此举为不得已。当年吴起改制,正如昭兄所言,奖励军功在先,取缔封君在后,结果他失败了,为什么?先悼王驾崩只是一因,另一因是,楚地各处府尹早已形成庞大且盘根错节的吏制网络,这个网络未破,吴起所拟的王命就无法推动!”一拳震几,“破局先破网。此网不破,一切改制都是徒劳!”
见屈平讲至此地,等于是把话讲死了,昭睢、景鲤互望一眼,没有人再说话。
“诸位大人,诸位兄弟,”屈平不无感慨,“在下之所以将这个放在第一位,还有一个实际原因,就是国库没钱了。改良兵器、储备粮草、操演兵马,无不需要金钱,而在当前国库,莫说是余钱,即使宫廷日用,也是紧缺。以律当收的赋税哪儿去了?多从不同渠道流出去了。流到哪儿去了?流进封君、府尹的私库里了,流进数以万计的冗吏家里了。楚国上下究竟有多少冗吏在吃空饷,相信诸位比在下清楚!”
昭睢、景鲤轻叹一声,勾下头去。
“诸位大人,”屈平慨然,“这些蛀虫在楚多如牛毛,盘根错节,汲食百姓血汗。朱门攀比奢靡,柴扉隔夜不炊,大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淅水一战,数万将士血流成河方使大王痛下决心,造宪改制。为整治奢靡,节减宫用,大王率先垂范,宫内不用车辇,宫外不行回避,御膳三菜一汤、五日一肉不说,更在御花园里躬身田园,亲种御菜,自食其力。后妃各室,也都养蚕织锦,不施粉黛了。这些不是虚说的,是在下亲眼所见!”
三人尽皆抬头看向屈平,深吸一气。
“诸位大人,”屈平难抑激动,“大王能从自己做起,我们身为臣子,有何理由不向自己动刀?如何动刀?裁冗!从何处裁起?就从大楚三氏裁起,屈、景、昭三门理当垂范!”看向三人,语气果断,“为公允计,在下提议,你们三位交换拟出名单,再交换审核,凡不在位而照领薪饷者、在位而未能谋其政者,全部裁除!然后,我们四人将各家府宅的陈官冗吏拟出一个总册子,共同讨论,进一步审核,之后,连同宪令一并奏报大王,待大王御批之后,就随同王命张榜于市集,由黎民百姓监督补漏,使在裁冗吏无所遁身!”
三人点头。
说干就干。屈遥拟景氏,景鲤拟昭氏,昭睢拟屈氏,三人对照各门册籍,按照屈平起拟的宪令要求画出杠杠,很快挑出各氏各府尸位素餐或连位也不尸而白领薪俸的陈官冗吏及超过五世的袭爵或袭职。待名单拟定,三人又倒回来,互审一遍,最后是屈平四人对所有清单逐一核查,确定无疑,方才散班。
散班辰光,屈平叫住昭睢,问起盐案,昭睢回说令尹正在严命司败府缉查。听司败说,盗贼是夜间作案,且戴有面罩,入林之后又分头散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用线索,破案还需要一些时日。
昭睢回到昭府时已近一更,见父尹房中仍旧亮着灯,遂走进去。
昭阳半躺在榻上,邢才守在榻边。
自从张仪入郢,昭阳就睡不踏实了,一到晚上,眼前总要时不时地浮出当年发生在昭府里的赏玉场景:
——众宾客兴致勃勃地传赏楚宫至宝和氏璧;
——和氏璧传至张仪手中,先母房失火;
——现场大乱,所有客人无不跑出去救火,只有张仪持璧站着;
——大火被扑灭,人们回来再次赏玉时,却发现张仪手中无璧;
——昭阳向张仪讨璧,张仪说是被人拿走了,众人震惊,细细盘问,他却支吾其辞,解释不清;
——昭阳喝令拿下窃玉贼张仪;
——张仪被他下入刑狱,受尽酷刑,但宁死也不招认窃璧;
——太子讲情,楚王特赦;
——绷带裹身的张仪躺在一辆破牛车上,被夫人搂在怀里,在风雨中离开楚国;
…………
当然,一切皆是出于陈轸的计谋。虽说计谋见不得光,但结果确实逐走张仪,使他昭阳如愿得到了令尹之位。遗憾只有一个,就是可惜了那块宝玉,竟然被陈轸扔进云梦泽水中,做成了一个死局。
如今,张仪以秦使身份回来了,而能够对付张仪的陈轸远在齐国。昭阳心里忐忑,眼见又到夜间,遂召邢才陪坐。
“父尹,”昭睢匆匆进来,“看到灯光,晓得您还没睡。”
“就说睡呢,与你邢叔聊会儿天。”昭阳坐起来,“有事了?”
“嗯,”昭睢坐在榻沿,将这日发生的事扼要述过,末了道,“左徒要我们当下依官册拟出各家冗吏裁减名单,集体核对,半点私情也徇不得。”摸出所拟的昭府裁人名单呈上,“这是咱府上的,我仔细核过,确实全是尸位的,有几家占位好几代了,却没有做过一点儿事。”
昭阳审看名音,眉头凝起,良久,递给邢才。
邢才看完名单,递还昭睢。
“这只是左徒改制的开始。”昭睢接道,“听左徒说,大王励精图治,欲效法列国,改革祖制,矢志战秦,收回全部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我还以为他要夺取汉中,卡死巴蜀呢。”昭阳苦笑一下,转对邢才,朝名单努下嘴,“邢才,对这个名单,你有何说?”
“主公,”邢才挠头,“这可是个天大的蚂蜂窝呀,涉及的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千家、万家,左徒若捅,麻烦就惹大了。他应该忘记了当年吴起是怎么死的。”
“唉,”昭阳轻叹一声,看向昭睢,“睢儿,你如何看?”
“回禀父尹,”昭睢接道,“睢儿支持左徒,这事情确实不该。列国都在改制,平民只要立功就可受赏,无论其先祖立功多大,后辈不努力,就不应享受其先祖的特权,只有在咱楚国,一人成功,百世享福,致使他们的后世多为不学无术、排斥贤能之辈,长此下去,我大楚危殆在即。睢儿与左徒的不同在于,裁冗事大,可靠后一步,当先从奖励耕战开始!”
“你讲给左徒了?”
“讲了,左徒不同意。左徒说,当年吴起之败就在这儿。各种宪令要靠各级府尹吏员推动,改制的第一步必须从他们开始。裁冗是为支持改制的贤能腾出位置。”
“左徒是对的。”昭阳点头,“只是,邢才讲的是,他捅下的是一个超大蚂蜂窝。只要能过这道关,他就赢了。”
“以父尹所断,左徒能过这道关吗?”
“如果张仪不来,他或能过。”
“主公,”邢才插道,“要斗张仪,必得陈大人。要不要请陈大人马上回来?”
“你这就安排人,请他速回。”
“老奴受命!”邢才起身,匆匆去了。
“父尹,”见邢才远去,昭睢轻声,“如果不出所料,左徒明朝或将宪令并三闾裁冗名单奏报大王。作何应对,请父尹明示。”
“唉,”昭阳长叹一声,“于我们昭家来说,裁冗什么的反倒是个小事,大事是张仪啊。当年为和氏璧的事,为父与他的仇怨结大了。”
“怎么办呢?”
“要是晓得怎么办,为父就能睡踏实了。”昭阳苦笑一下,“前有乌金,后有巴盐,张仪与王叔他们结得越来越牢,连靳尚这也搅和进去。靳尚是南宫的恩主,南宫受宠于王,于咱家实在不是好消息。邢才讲的是,能抵张仪的,惟有陈轸。在陈轸回来之前,有左徒在前替咱挡一挡,应该不是坏事,你说是不?”
“父尹说的是,”昭睢点头,“左徒主张联齐抗秦,堵的正是秦人之路。张仪此来,与左徒必有一战。”
“睢儿,你全力支持左徒,其他事情,由为父撑着!”
“左徒问起盗盐的事,我应对说,父尹仍在查办。”
“早就查清楚了。”
“啥人?”
“昭鼠。”
“啊?”昭睢震惊。
“早在出事之前,他就对我说,鄂君找他劫走齐盐,问我拿个主意,我让他听鄂君的。就这辰光,五十车齐盐全都藏在一个地窑里,我们随时都可起出来。”
“天哪,”昭睢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昭阳,“起不?”
“要再等等。”昭阳应道,“这批盐是卡在他们脖上的活套,何时收紧,如何去收,等陈上卿回来再定!搞人,他比我们厉害!”
“郢人都在等盐吃呢。”
“第二批已到宛城,宛人已经吃上了。若是赶得紧些,再有七八天就可抵郢。这一批一百五十车,我让五十车入郢,另外一百车由宛地分送到其他城邑,应该不会有人劫了。”
“太好了。”昭睢握拳,“只是郢人得再熬几日。”
“熬一熬也好。”昭阳接道,“熬透了,他们才知道咸甜。无论如何,郢都盐肆,我们昭门必须占块地皮儿,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缘了!”
次日,屈平入宫奏报宪令,刚巧靳尚也在禀奏。
“左徒,你来得好哩,”怀王扬出靳尚呈送的秦使国书,“秦使张仪递交国书,请求聘亲芈月公主并觐见寡人,结亲睦邻,你说说,寡人是见他还是不见他?”
“回奏我王,”屈平应道,“秦楚结亲睦邻是好事,大王理应一见。不过,臣以为,秦使不仅仅是秦使,还是秦国相国。秦相出使为二事,一为睦邻互信,此为国事,我王可使令尹府对接;二为聘问结亲,所聘为月公主,而月公主眼下寄住于纪陵君府,我王可使纪陵君主持聘事!”
屈平短短几句,几乎将靳尚一连数日的接待劳作全部抹杀,甚至有指责他越爼代庖之嫌。让靳尚接待秦使是怀王的旨意,且靳尚在受命之时,屈平就在现场,还明确表态支持秦使聘亲。然而,此时此刻,屈平突然冒出这几句毫无来由的话,莫说是靳尚,即使怀王也是怔了。二人互望一眼,皆不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靳尚,急赤白脸,又不好辩驳,一脸委屈地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眼珠子一转,轻笑几声,打起圆场来,“屈平呀,你说的是理,可你有所不知,想当年,张仪在楚时曾与昭大人因为一些旧事闹过误会,让他出面应对国事欠妥。至于聘亲,既然是为秦王求聘,就超越了家事,升级为国事,纪陵君也就不方便出面了,你说是不?”
“是臣寡闻了,”屈平笑笑,朝靳尚拱下手,算作道歉,继而转向怀王,“臣之实意是,秦使张仪乃不祥之人,此番来使,居心叵测,诚望大王谨慎应对!”
“左徒大人,”靳尚逮到话头,“常言道,不打笑面人,不赶送礼宾。秦使此来只为结亲修好,大人何以持此偏见呢?”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靳尚,语气郑重,“有智之人,观往而知来。如果大人记忆不差的话,可屈指算算,自出任秦相迄今,张仪何时致力过诚意睦邻?就原所知,凡张仪致力之处,无一处不遭祸殃。张仪致力于苴国,借苴人之力灭巴、蜀之后,苴亡。张仪致力于魏国,驱走惠子,任魏相数年,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强魏仓廪无储,民力大伤,储君、良将并数万甲士先后殉国。至于受害国韩、赵,所受祸殃就不必说了。今日我王刚与齐王结好,张仪就赶来致力了,臣——”顿住,看向怀王。
屈平出口讲出一大串子,且有理有据,靳尚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嗯,左徒所言甚是!”怀王听出屈平话中有话,点下头,“张仪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寡人与齐结盟之时来,用心着实可疑,寡人就不必见他了。”看向靳尚,“上官大夫,你这就去,晓谕秦使,就说寡人近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闲暇。待过些时辰,寡人必会造访秦使,当面向他请教!”
靳尚揖礼:“臣领旨!”抱拳退出。
“屈平,”待靳尚走远,怀王看向屈平,“你这葫芦里究底卖的什么药?”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没卖什么药,臣是真心觉得,秦使此来,聘亲或是幌子,真实用意不可告人!”
“你讲讲看。”
“臣刚得报,”屈平奏道,“前番市场上巴盐之所以涨价八倍,依旧是秦人作祟。秦人出三倍价购我乌金,且将全款预先支付,数额高达足金数以千镒计。在被我王阻止之后,秦人并未让王叔他们退款,而提出以巴盐补偿,以市场价折抵。于是,王叔他们在契约立定后囤盐不卖,致使巴盐溢价八倍,并于齐盐回郢之前悉数交易于秦人,狂赚一笔。”
显然,怀王真还没有想到这层,压住喜气:“作为生意,秦人亏透了呀,这个于楚不是坏事!”
“自古迄今,没人愿做亏本之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屈平缓缓应道,“如果不出臣所预料,此妖是,秦人故意亏钱,且此谋出于张仪!”
“这……”怀王苦笑,“屈平,你这么讲怕就离谱了呢。如果这个也叫谋,在寡人这儿是要杀他头的。做生意是为赚钱,连傻瓜也晓得不能做亏本生意,何况这笔生意不是小数,秦人再富,怕也得竭尽国库所有!”
“我王明鉴!”屈平拱手,“张仪要做的从来都是大生意。就目前来看,他的这笔大生意已经做成了!”
“啥?”怀王瞪起大眼,“赔钱几千镒,竟然是做成大生意了呢?”
“乌金、巴盐皆是表象,张仪的真正大生意是图谋我大楚。如何图谋?乱我民心,蛊惑朝政。由此去看,他的生意已经成功了。以利诱我,使我王差点儿杀了鄂君;再以利诱我,使楚地盐贵,王亲失德。大王以齐盐补救,这不,又被人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劫了,且迄今未能破案。叫臣看来,此案不是不能破,恐怕是破不得!”
“你是说,令尹不敢破?”
屈平没有接话。
“岂有此理!”怀王震怒,“左徒听旨!”
屈平拱手:“臣听旨!”
“齐盐盗案改由左徒府缉侦,限十日破案!”
“臣领旨!”屈平应过,跨前一步,“王上,臣接住方才的话说。张仪此来,只能说明一事,秦人蓄意于我了。可惜王叔他们看到的只是眼前利益,未能看到咫尺之外的危殆!就臣所察,秦人早已在郢布局经营,譬如,不久之前,秦人在郢都起青楼一座,号品香楼,专务淫事,引得不少贵胄子弟留连忘返,歌舞娱乐,玩物丧志。昔年秦、魏在河西战前,秦人也在安邑起过此楼,叫眠香楼。眠香楼有魏国太子涉足,品香楼中,就臣所知,也不乏王公贵族光顾。品香楼的对面是个赌场,叫元吉楼,也是刚立起来的。当年在魏国安邑,眠香楼的对面也有一座赌楼,叫元亨楼。”略顿,“无论是品香楼还是元吉楼,都是一年之内突然冒出的。想到秦、魏河西大战之前的安邑二楼,臣不寒而栗!”
“查!”怀王一拳震几,盯住屈平,“就由你的左徒府来查!”
“臣受命。”屈平应过,接奏,“还有,张仪此番使楚,既为使臣,却不见我边关有通关文牒,说明他入我境时并未以使臣现身。臣使人追查,得知他率先抵达的是王叔封地,之后才打起旗帜,赶至郢都。今日张仪欲见我王,想是他认定万事俱足,该当觐见以蛊惑我王了。”
怀王面色愈见阴沉。
“王上,时不我待矣。我当务之急不是应对秦使,而是搁置秦使,让靳大人与其虚与周旋,我王好腾出精力,变法改制,以固我根基,强我肌体!”
“你讲的是!”怀王缓缓抬头,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屈平的宽大袖子,“你的袖中之物可以拿出来了!”
“我王明察!”屈平笑了,掏出奏章,双手呈上。
怀王接过,翻看。
屈平闭目端坐。
“就这些了?”怀王阅毕,心犹不甘地看向屈平。
“还有屈、景、昭三门的裁冗名册。”屈平又摸出三小捆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单是昭氏,细核下来,空食俸禄者与尸位素餐者就不下五百人,景氏过四百,屈氏最少,也达三百五十六人。三闾合计,多达一千四百三十人,涉及楚地各处城邑!”
“可恶!”怀王匆匆浏览,咒出一声。
大体看完,怀王抬头:“还有没?”
“臣受的王命是,一宪一宪造,一令一令推。此为第一宪第一令!”
“接后的呢?”怀王急了。
屈平指心:“在这儿。”
怀王略觉失望,目光征询:“那就讲个大要。”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拟造的第二道宪令是奖励耕织,拓荒,开放集市行肆,取缔各地封君、领主对市场的统辖权和准入权,让庶民自主经营!至于盐泉、矿藏,全部收归王室!”
“好!”怀王激动,握拳,“寡人要的就是这个!”略顿,眼睛眯起,“对了,你讲到由庶民自主经营,税金怎么收呢?”
“统归王室,由王室设专司收取。”
“这个可以。”怀王竖起拇指,“税率你可想过?”
“臣之意,从什一之利中,取什一之税。”
“什一之利中的什一之税?”怀王愕然,“这个税率未免太轻了些?”
“大王,”屈平应道,“只有轻徭薄税,才能藏富于民。只有藏富于民,大楚才能强盛无敌!”
“好倒是好,可……”怀王苦笑,“仅取这点儿税,谁还去种地?谁还去渔猎?这岂不是鼓励全民皆商了呢?重农轻商,这才是治国之本!”
“臣有考虑。”屈平解释,“集市行肆多了,必抢货源,众人皆抢,货源必贵,货源皆贵,自然就有人种植渔猎了。”
怀王捋须有顷,微微点头:“嗯,成理。再后呢?”
“取缔封君无限世袭权,改为有限世袭,也即,凡祖上所受封荫,其后人袭三世即止,以鼓励领主后人建功立业,再获封赏。凡是楚民,耕多有奖,战胜计功。军卒不分贵贱,皆凭军功受赏!至于军功裁定,当以大楚律令为本,另行草拟宪令。”
“屈平哪,”怀王盯住屈平,半是启发,“记得寡人曾经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
“是哩。”
“既为商鞅,你可曾想过商鞅之法?”
见怀王的心思依旧扭在这儿,屈平心里一阵隐痛。关于《商君书》与商君之法,屈平与怀王讨论过不只一次,怀王也是认可他的,可事到临头,怀王仍旧提说此事,可见心思所在。
“大王——”屈平欲言又止。
“唉,”怀王深深一叹,从案头取过一卷竹简,正是屈平给他的《商君书》,“你送寡人的这部奇书,寡人得空即看,看来看去,觉得真正不错呢。虽说你讲的也是,但商君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又何来的家呢?”
“大王,”屈平闭目有顷,缓缓接道,“秦法的确如王所言,有利于国,有利于王,但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
“你说说,何为三利,何为三不利?”
“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
“三不利呢?”
“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
怀王陷入长考。
“王上,”屈平顺口又砸几句,“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好吧,”怀王心中不快,仍旧点头,身子微微直起,“你既然这般认定了,就依你意,造出后续宪令吧!”略顿,“听你方才所言,情势紧迫,时不我待了。你可不必一道一道造,寡人也毋须一令一令推。重症须下狠药,快刃可斩乱麻!”
“敬受命!”
次日,楚宫大朝,怀王正式颁布由屈平起草的首道改制宪令,改旨左徒府侦缉齐盐劫案。宪令很长,足足五百余字,精准地讲清了所改旧制的意义、范围、期限、措施、奖惩等,每一个字都用得恰到好处。宣令人是屈平,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声音将每一个字的力度都恰切地表达出来。随同宪令一起颁布的还有屈、景、昭三闾所应裁撤的冗员名单。
满朝震惊。
“诸卿,诸大夫,”怀王神态静穆,语气严肃,目光逐一扫过朝堂百官,由令尹昭阳开始,直至最后一人,“我大楚自立国以来,由一丸之地,延伸至今日,地方逾五千里,人口逾两千万。此皆列祖列宗的征战功劳。至寡人即位,共历二战,一战在襄陵,我们赢了;一战在淅水,我们输了。用兵就有输赢,原本无可厚非。寡人想晓谕诸卿、诸大夫的是,我们的国库没钱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泱泱大楚,怎么可能会没钱呢?寡人也是不信。寡人三次使人盘查国库,可查来查去,真就没钱了。没钱到何种程度呢?淅水战后,国库连殉国烈士、伤重勇士的抚恤金都拨付不出!寡人无奈,只能从宫库支出。可宫库里短缺的也是金子,宫尹无奈,只得减缩宫用。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为补贴宫用,南宫郑后率先垂范,在宫中养蚕织锦,其他宫室也都跟上。就这辰光,寡人的后宫里人人不施粉黛,男耕女织,连寡人也不好袖手旁观了!”
见怀王坐实近日的传闻,百官尽皆垂首。
“诸卿,诸大夫,”怀王语气沉重,“寡人讲出这些,不是要你们也都这样,只是想让诸位明白一个事实,楚国太穷了!然而,楚国真的穷吗?你们这且说说!”威严的目光再次扫射众臣。
没有一人吱声。
“寡人知道,我们大楚不穷。我们大楚物产丰饶,人民勤劳,各家各户有的是钱。单是每年征入国库的各项税金,就达数以千镒计。可寡人奇怪的是,这些钱都哪儿去了呢?寡人今朝查明白了,”怀王拿起三氏裁冗的名单,啪地砸在几案上,“它们全都流到这儿去了!”
满朝众臣无不打个寒颤。
“这几个册子仅仅是屈、景、昭三氏的世袭冗吏名单,合起来竟有一千四百多,他们中,尸位素餐还是好的,有相当部分甚至连位也不尸,只凭官籍,代代享食王室禄俸,致使我近三分之一的国库营收悄无声息地流进他们的私囊,”怀王再以名册重重地摔打几案,“岁岁年年啊!”
怀王震怒,百官大气不敢出,朝堂上静寂无声。
“寡人宣旨,自今日起始,这个事情必须结束!”怀王的目光威严地扫向站在百官之首的昭阳。
所有目光也都射向昭阳。
“令尹听旨!”怀王叫道。
“臣候旨!”昭阳跨前一步,叩首。
“即时起,本诏令由令尹府全权实施,不可有误!”怀王努嘴,内尹上前,将诏命并三氏裁撤冗吏名单递给他。
“臣受命!”昭阳双手接过。
“令尹,”怀王接道,“单上所列之屈、景、昭三氏冗吏须于三日之内全部裁除,张榜公布!其他各族、各门、各府尹,也须在此令颁布之日起,循依三家之例,自报自裁。凡有隐瞒不报不裁撤者,一经查出,轻则举家发配蛮荒边邑,重则以抗旨罪论处!”
众臣面面相觑。
位于郢都豪门区核心位置的纪陵君府占地一十二亩,分作两半,六亩宅院区和六亩苑林区。两个区杂处,沿一条穿宅地而过的弯曲水道布局,并在核心苑林区留下一个二亩见方的大水池,沿池边浅水处殖着荷花与睡莲,岸边则是不同种类的芷兰与垂柳。
莲池旁边是一个大气、低调的竹木厅堂,高阔辽远,门楣上写着“纪氏钟池”四字。厅堂的靠后偏梁下面摆着一套编钟,分上中下三层,共八组,其中钮钟19、甬钟45,傅钟1,共65件,气势宏伟。
百乐之中,王叔酷爱钟乐,时常与族人或家人击钟娱乐。
这日后晌,又到钟乐时间,王叔持棒站在最小的钮钟前面,轻敲定调。彭君、射皋君、逢侯丑、西阳君、顾侯五人分持小模和木棒,在钟架后面分工主奏,三十一名美女乐手分操各类石木管弦乐器协奏。被替换下来的五位美女钟手候立于侧,静穆欣赏。
几位君侯这日协奏的是《诗》中的小雅,《鹿鸣》。
定调完毕,钟乐响起,纪陵君随着乐音,朗声吟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一曲尚未奏完,一阵脚步声急,子启匆匆走进,摆手示停。
众人没有睬他,继续演奏。
“停下,停下,”子启扬手大叫,“出大事了!”
钟乐戛然而止。
王叔摆手,众乐手退去。
几位封君也都放下击棒,凑过来。
王叔盯住他:“啥事情?”
“王叔请看!”子启从袖中摸出刚刚颁布的诏令副本,双手呈上。
王叔接过,阅毕,递给几位封君。
“就这辰光,怕是已经公诸于榜了。”子启指向外面。
几位封君约略看过,面面相觑。
“看来父王动真的了!”子启接上一句,又摸出三闾裁撤名册,“这是屈、景、昭三家要裁的冗吏名册,细算下来,数量吓人呢!”
几人再次传看,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令呀?”射皋君啪地将诏令扔到地上,“袭三世而止,我这已是第三世,叫我儿子、孙子哪能办呢?”
“是呀,”彭君脸色阴起,“我也两世了呢。”
“逢侯,”射皋君看向逢侯丑,“你家几世了?”
“唉,”逢侯丑一脸沮丧,“到我这儿已第七世了。按照此令,我的封地——”
王叔扫他们一眼,弯腰拾起诏令,小心拍打几下,看向子启:“那三氏可有说辞?”
“不晓得呢。”子启应道,“昭阳受命行令。”
“他应下了?”
“应得快呢。”
“奇怪。”王叔半是自语,“照理讲,昭氏一门裁减最多,他怎么能受这个令呢?”
“他敢不受?”射皋君冷笑一声,“王兄早就看他不顺了!”
“是哩,”彭君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能不受。”
“此令怕是出自左徒之手吧?”王叔转向子启。
“不是他,还能有谁?”子启应道,“听南宫说,大王还想让他接替昭阳呢!”
几人皆是一震。
“是大王讲给南后了?”王叔盯住他。
“不是,是南后听靳尚讲的。”子启接道,“说是大王几天前与靳尚聊过此事,让他举荐未来的令尹人选。”
“靳尚怎么说?”
“靳尚举荐左徒,父王很高兴,夸他眼光好呢。”
“咦?”彭君怔了,“靳尚怎么会举荐那个愣头青呢?除了诗赋,他只会乱来!”
王叔闭目一时,看向子启:“启儿,阿叔久未对弈了,你让秦使来一趟。”
子启使人至秦使馆驿呈送请柬,请到张仪。
二人摆棋开局,弈至中盘,王叔掷子拱手:“张子好弈,芈楸认输。”
“王叔未输,只是心中挂个人而已!”张仪回礼,笑道。
“敢问张子,”王叔盯住他,“芈楸心中所挂何人?”
“左徒屈平。”
“张子眼毒!”王叔笑笑,“依张子之见,左徒能成事否?”
“单是左徒一人,难成大事。如果外加一人,可就难说了。”
“外加何人?”
“昭阳。”
“依张子之见,昭阳会扶持屈平吗?”
“会。”
“这……”王叔略顿,“昭、屈、景三氏勾心斗角已久,皆想把持朝政,昭阳理当不会将这令尹之位拱手让给屈门的!”
“这是过去,眼下他会出让。”
“为什么?”
“因为在下,”张仪指向自己的鼻子,“昭氏欲制在下,屈平是个利器。只是,”盯住王叔,“屈平若主朝政,王叔的日子怕就不太好过喽。”
“张子说的是。”王叔拱手,“如何应对,还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张仪应道,“不久之前,靳大人曾经就此问过在下,在下送给他三个字,‘重累之’。”
“‘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王叔脱口诵出,“这么说来,靳尚荐举屈平,是出自张子的点拨了!”
“呵呵呵,”张仪笑笑,“王叔就是王叔!”
“以张子之见,若有昭阳辅佐,屈平必能成事?”
张仪摇头:“除昭阳之外,屈平还需一人!”
“何人?”
“陈轸。”
“哦?”王叔怔了,盯住他。
“变法不在法,改制不在制。”
“在什么?”王叔倾身。
“在人。”张仪应道,“纵观列国变法,魏用李悝,齐用邹忌,秦用商鞅,韩用申不害。此四人,无不阴狠狡诈,精于权变,是以四国变法改制皆有成就。当年楚国改制,先悼王起用的是客卿吴起。比起上述四人来,吴起更是毒辣刚猛,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可惜的是,先悼王崩天过早,致使楚国大业功败垂成。方今之世,能有四人之阴狠狡诈者,能有吴起之毒辣刚猛者,天下寥若晨星。惟有客卿陈轸,论阴毒虽不及四人,论狡诈却是过之。可惜大王弃之不用。”
“你讲的是,”王叔叹服,“今朝大王颁出一令,已见真章了!”整理棋局,“哦,说个正事儿,芈月老大不小了,张子为聘亲而来,当要抓紧才是!”
“唉,”张仪两手一摊,“在下几番请求觐见大王,可大王推三阻四,只不肯见。大王不急,仪也只能是干着急!”摇头,“不瞒王叔,那个馆驿,在下早就住得腻歪了。王上再不召见,在下打算前往越地一游。治越一年,对越人真还割舍不下呢。”
“呵呵呵呵,”王叔晓得张仪提到越地的用意,笑道,“越地一游的事,张子最好是讲给大王。听说越王是与你的岳丈同归于尽的,那个场面很感人哪!”
“不忍直视。”张仪苦笑,“可在下……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
“讲起此事,芈楸倒是起个念想。”
“王叔请讲!”
“就楸所知,王兄对令尹早有微词,有意觅贤代之。楸以为,治楚最合适人选,非张子莫属,是以有心向王兄举荐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大王怕是瞧不上呢!”
“这个张子不必忧心,交给楸即可!”
张仪拱手:“谢王叔厚爱!”
“呵呵呵呵,”见张仪应下,王叔乐了,收好盘中棋子,将一盒黑子递给张仪,“来,再开一局。”
在王命颁发的次日,昭阳府里陡然热闹起来。一辆接一辆的车马停在门外,一批接一批的昭门族人、亲戚及友人,凡是够得着的大多扶老携幼跳下车马,将昭门挤爆。
昭阳闭目坐在后花园的书房里,谁也不见。
众人也不多话,年老者得了席位,年轻者就坐在地上,即使稚龄童也在大人的压抑下没了嬉戏的心,一个一个苦丧起脸坐在大人身边。昭门宅院黑压压的一下子挤进四五百人,从数量上已经超过当年老夫人大丧的盛况。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所有人只是静悄悄地坐着。邢才安排仆从走马灯般在人堆里往来,提供饮食及时需。
天色迎黑,昭睢回府,见是这个场面,吃一大惊。
见到是他,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一个年长者吃力地从他的席位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昭睢。
年长者是先祖母江夫人的其中一个堂兄,昭阳叫他三舅,昭睢叫他三舅公,在昭门外戚里算是年龄最长的老辈了。
昭睢急迎几步,扶住他:“三舅公?”
“睢儿呀,”三舅公拉着昭睢的手,“三舅公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三舅公,”昭睢明知故问,“出啥事情了?”
“是出事情了。”三舅公盯住他,“听说咱门上的那张榜单是你拟出来的?”
“三舅公,我……”昭睢支吾。
“唉,”三舅公长叹一声,“三舅公晓得你是不得已,都是姓屈的那小子逼你的,可……睢儿呀,”抖颤着手指向院中的人,“你把大家伙儿全都列进榜单子里,以后你……让老舅公一家喝西北风呀!”
“三舅公——”
“睢儿呀,”不及照睢说完,三舅公截住他,“其他甭讲,老舅公只想求求你,这就去对那个姓屈的小子讲个情,让他放老舅公一码,放大伙儿一码,你对他讲,老舅公向他下跪了……”扑嗵跪下。
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三舅公啊!”昭睢也忙跪下,悲哭起来。
然而,王榜既已张下,再想改变就是天大的事。昭睢不好再讲什么,众亲也都晓得一切或是徒劳,但他们的态度是要表达的,他们的态度也必须表达。他们的封号、封地、特权,无不是先王封赐的,也无不在籍在册,先王的诏命无不被他们供在宗祠里,活在香火里,怎么能一道榜文就全没有了呢?
对跪一会儿,昭睢将三舅公扶回他的席位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昭阳的书房。
昭睢敲门,开门的是昭鼠。昭睢细审,见书房里已坐昭鱼、昭佗、昭彰等几个昭门里在各个府尹里执事的后生。
昭鱼挪挪,让出个席位,昭睢在他身边坐下。
昭睢的屁股刚刚落定,邢才推门进来,哈腰候着。
昭阳看向他。
“主公,又来好几家,任凭老奴咋劝,大家都不肯走,说是要坐到天亮。”
昭阳闭目。
“主公,”邢才压低声音,“看得出来,事情怕是要闹大哩。”
“景门如何?”昭阳又问。
“没咱家的人多,但吵得凶哩。还有屈门,不少人直接辱骂左徒,说他是屈门的败家子儿!”
“晓得了。”昭阳摆手。
邢才哈下腰,退出。
昭阳抬头,看向昭睢:“今朝有啥新鲜的?”
“左徒没来。”
“哦?”
“可能是在起草后续宪令。”
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秦使可有动静?”昭阳看向昭佗。
“前日后晌出馆驿,前往王叔府,近一更方回,前后历时约三个时辰。昨日与今日守在馆中,未见异动。”
“王叔府?”昭阳呢喃一声,看向昭鼠。
“王叔邀他对弈,弈两局,战平。”昭鼠应道。自与子启同陷牢狱之后,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凡王亲重大活动,子启都要正大光明地扯上他。与之相反,昭鼠早晚进入昭阳的府门,反倒是遮遮掩掩的。
“只是对弈?”昭阳眯起眼睛。
“听子启讲,议到阿叔来着,说是大王有意让左徒取代阿叔,而王叔主张举荐张子。看来,阿叔的这个位子让人起争呢。”
几个后生脸上各出怒容。
昭阳闭目,良久,抬头,扫视几人,语气沉重:“再过几日,陈上卿就回来了。在上卿回来之前,你们几个不可轻举,但要明里暗里扶持屈平,至于老朽,是该让位了!”
“啥?”昭睢吃惊,“父尹不会是要让位给屈平吧?”
“唉,”昭阳轻叹一声,“眼下能上位的也只有他了。”
几人面面相觑。
显然,比起张仪来,令尹席位让给屈平,于昭门是可以接受的。
“你们去吧。”昭阳摆手,微微闭目,“老朽这要写个奏表!”略顿,看向昭睢、昭鼠,“昭睢、昭鼠留下!”
几人走出,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从明日起,你明里听从屈平,暗里要听从王叔!”
“父尹?”昭睢急了。
“昭鼠,”昭阳没有睬他,转对昭鼠,“记得王叔答应过给你补个县尹的缺,你该向他讨一讨了。”
“这……”昭鼠怔了。
“还有,寻个机缘,把你睢哥引见给王叔!”
昭鼠吸一口长气,良久,拱手:“小侄敬从!”
“父尹,”昭睢指向外面,“三舅公他们要死要活的,哪能办哩?”
“还能怎么办?为父这就写个奏请。”
“奏请?”昭睢怔了,“奏请大王撤回诏令?”
“大王铆足劲才下的诏令,能撤回吗?”昭阳苦笑一下,指向外面的院子,“你们瞧瞧,这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个贪得无厌,吃相难看。吃王的粮,就得为王尽责履职,是不?可他们倒好,税赋不交,徭役不出,空占职位,世世代代白吃净拿,却无一丝丝儿感恩之心,将所有这些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看看世间禽兽,就晓得什么叫作天经地义了。在禽在兽,爷娘老子再能扑抓,再能踢打,再能撕咬,子女若是无能,就只能成为强者的爪下鬼,腹中物!”越说越气,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叫我看,左徒做得真还不够狠!等着瞧好了,大楚七百年宗祠、五千里江山,早晚要毁在这拨人手里!”
见昭阳竟然对自家的族人和亲友讲出这般狠话,昭睢、昭鼠内中俱是一震。
黎明,南宫窗外的鸟鸣声被宫人宫女的勤奋劳作声取代。
怀王醒了,但破天荒的没有起来,只是躺在榻上,将郑袖的枕头叠在自己枕上,又将两手搁在加倍高的枕头上,托住后脑勺,大睁两眼盯住正前方屋顶的雕梁画栋。
雕与画的是楚国的国鸟朱雀,看起来与凤凰差不多,但不是凤凰,动感很强,显然是飞着的。鸟头看向柱子,柱上盘着一条龙,龙口冲向雀首。
怀王眼睛盯住朱雀,心却没在雀身上,耳边交替响着两个声音,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是屈平的:
“……记得寡人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商鞅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的家呢?”
“……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三不利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怀王眼前跟着浮出与屈平在香池里携手共浴、相互搓背的场景。
怀王微微闭目,神色落寞,心道:“唉,屈平哪,你玲珑剔透,绝顶聪明,怎就吃不透寡人的心呢?有利于国,有何不好?有利于战,有何不好?有利于近,有何不好?可你呢,偏要反着来,还什么三皇五帝、圣德明君套在嘴上。有些事是只能讲讲的,若是当真,啥人吃得消?譬如说你的这三利。利于民是好,可眼下你所裁除的冗吏,哪一个不是民?利于他们了,国库这不就没钱了!利于和当然好,可你想过没,楚国的哪一寸土地是靠和得来的?利于远也不错,谋事理当长远,可寡人又能活多久呢?千秋大业是要代代努力的,指靠予一人,外加你一个屈平,就能打造出一个万世基业了?你我做得再好,只要遇到一个不肖子,就啥也不是了,是不?再说,即使鹏程万里,也得从眼前的一步走起,是不……”
怀王正在顾自想着心事,郑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牵着子兰。
子兰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木剑。
“父王,”子兰松开郑袖的手,扑到榻上,“孩儿在外面候你半晌了!昨晚讲好了,父王今朝教我习剑哩!”
“呵呵呵,”怀王忽地跳下榻,“走,我们这就去!”
“兰儿,”郑袖转对子兰,“你父王还要洗梳,你先到场上练会儿!”
子兰应过,蹦跳着出去了。
郑袖为怀王换上练功服,带他走到盆边,服侍他洗过脸。
“我的王,”郑袖让怀王坐下,自己跪在身后为他梳头,声音柔和,“兰儿一天天长大了,臣妾有个求请,望我王恩准。”
“你讲。”
“观兰儿还算伶俐,臣妾在想,该为他请个师傅了,免得他没个管束,成个野孩子!”
“呵呵呵,你别不是看中哪一个了?”
“满朝文武中,臣妾只相中一人,左徒屈平。”郑袖扑哧笑了,“比起练剑,兰儿更欢喜诗赋呢!”
“呵呵呵,这个好哩。”怀王笑起来。
郑袖回他个笑:“敢问我的王,啥辰光能让兰儿拜师?”
“你讲。”
“方才祭司来了,说是后日就到了巫咸庙大祭的吉日。近些日来,臣妾已挑选二十八名伶俐宫女,按祭司要求,皆为处身,由祭司日夜训练,筹备大祭。祭司说,目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巫阳,她想请屈大人出扮。臣妾已经许她了,吩咐她这就去请左徒入宫谋议祭事。臣妾同时请了上官大人,待他们来时,臣妾就想……”
“就依爱妃。”
屈平与白云双双赶至巫咸庙时已近晌午,郑袖与靳尚候有小半天了。四人议完祭礼,郑袖笑呵呵地邀请三人前往南宫。
四人步入南宫,见宫闱已作工坊,宫人们大多都在忙碌活计。
“二位大人、祭司,花园请!”郑袖礼让。
四人转入后花园,见怀王也在,正指挥子兰拿铜勺子从水桶里舀水浇菜。
这是怀王亲手开辟的小菜园,已经长出小苗苗了,乐得他每天都要侍弄一番。
望到他们,怀王拉过子兰,乐呵呵地迎上。
屈平、靳尚同时揖道:“臣叩见大王,见过兰公子!”
“呵呵呵,”怀王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指向旁边的凉亭,“来,我们亭子里坐去。”扯上子兰,头前走上凉亭。
凉亭很大,早已摆好席次。怀王、郑袖入主席坐了,屈平、白云坐在左侧,靳尚独坐于右侧,子兰怯生生地站在一侧。
怀王问过巫咸庙大祭的事,赞扬几句白云,看向子兰:“兰儿,过来!”
子兰走过来,站在怀王身边。
怀王拉过他,指向屈平:“兰儿,来,拜见师傅!”
子兰跪下,朝屈平叩首。
“大王,”屈平愕然,“这这这……从何说起?”
怀王笑笑,看向郑袖。
“屈子,”郑袖拱手,“是这样,兰儿会识字、能诵诗了,屈子诗才誉满天下,本宫存心让兰儿拜在屈子门下,还望屈子不弃!”
“娘娘,臣……”屈平大急,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兰儿,给你师傅吟咏一首!”
子兰抬头,怯怯地看向屈平:“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可喜兮……”记不起后面的句子,着急地看向郑袖。
“呵呵呵,”怀王乐了,将他抱起,拍拍他的小脑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这弟子吟得如何?”
“吟得好哩!”屈平笑了。
“大王,”郑袖接道,“屈大人还没应承,没准儿是相不中这个弟子呢!”
怀王看向屈平。
“这……臣……”屈平有点儿凌乱,“敬受命!”
“谢屈子了!”郑袖拱手,两眼直视屈平,“本宫还有一求,也望屈子成全!”
“娘娘,求字臣不敢当,”屈平渐渐冷静下来,拱手,“若是有臣效力之处,娘娘但请吩咐就是!”
“是这样,”郑袖盯牢屈平,“袖本为亡国遗民,承蒙大王不弃,得缘与天下第一诗才一起侍奉大王,幸莫大焉!袖幼喜诗赋,惜才疏学浅,不能成文。今逢良时,更有大王、祭司、上官大人在侧,袖斗胆求请屈子美诗一首,由袖亲绣于锦,挂于正堂之上,时时观瞻顶礼!”
“娘娘厚爱,臣受宠若惊。”屈平略一沉思,拱手,“只是,娘娘有所不知,赋诗应对,须得闲情逸志。今日仓促,臣恐难成美诗,有伤娘娘雅兴。乞请娘娘宽限数日,俟臣气沉心闲,再为娘娘赋诗如何?”
“是了,是了,”郑袖笑逐颜开,“袖诚谢屈子,期待屈子美诗!”
昭阳向怀王提交的奏请是请辞令尹,称自己年岁大,头痛,头晕,记忆不清,等等,称令尹是国家要枢,自己已力不胜逮之类。
怀王晓得昭阳为何请辞,也正中己意,正在思忖应对,内尹禀报王叔觐见。
王室近亲中,胞弟芈楸是怀王又敬又惧的一个。敬他是他从未与他争夺过王位,且在明里暗里拥戴他,尽管在先王诸子中,王叔是最有资格一搏大位的。惧他是他城府太深,与怀王永远保持相应距离,言行举止也把君臣、兄弟的分寸把握得极好。
对于这个王叔,怀王一向不敢怠慢,遂正好衣襟,躬身出迎。先叙君臣之礼,后道兄弟寒暄,诸般礼毕,怀王方携王叔之手,入殿正位。
“臣弟此来,是为一桩大事。”王叔直入主题。
“贤弟请讲。”
“阿姊夭亡,留下一双儿女,看着看着也长大了,尤其是芈月,已届二九,早该嫁人了。女大不中留,为她的婚事,臣弟操过不少闲心,可没有一人中她心的。秦使此来诚意睦邻,为秦王求聘,于芈月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这几年来,芈月在臣弟身边,臣弟知她机灵。有她在秦深宫,于我不是坏事。臣弟是以——”
“愚兄已经晓谕靳尚,秦使求聘的事,由贤弟一力主持。贤弟可办隆重一些,需要宫中做什么,贤弟可吩咐靳尚。”
“谢王兄信任!”王叔拱手。
“贤弟来得正好,愚兄正有大事相商。”怀王从案头拿起昭阳的辞呈,递过去。
王叔接过,浏览一遍,放在案头。
“昭阳确实老了,”怀王盯住王叔,“楚国又临多事之秋,非年富力强者不可胜任。令尹之位非同寻常,愚兄想听听贤弟之见。”
“令尹是佐王兄的,当由王兄定断!”王叔笑道,“只有君臣和谐,方能成就大事。”
“贤弟可有举荐?”
“王兄一定要臣弟举荐,臣弟可举一人,张仪。”
“张仪甚好,是个大才,只是他……”怀王迟疑一下,“目下为秦使,又是秦王国相,在秦位尊权重,未必肯舍身哪。”
“张仪肯不肯舍身,王兄何不亲口问他一问呢?”王叔笑道。
“传旨,”怀王被逼到墙角,只好转对内尹,“有请秦使张仪入宫觐见!”
张仪入见时,向来不理朝政的王叔选择回避,辞退回府。
为示随意,怀王改在偏殿接待张仪,也没有穿戴正式的王服。
见完礼节,怀王拱手道:“抱歉,抱歉,听靳尚说,张子已抵郢多日,可叹熊槐冗务缠身,慢待了!”
“大王客套!”张仪拱手还礼,“仪出山即来楚地,早已视楚为故土。此番名为使楚,实则是回归故土呢。大王许仪时日以重游旧土,访问老友,仪还感恩不尽呢,哈哈哈哈!”爽朗笑过几声,压低声音,“不瞒大王,郢都方圆左近,凡此前所涉之处,仪已遍游,这正打算前往吴、越呢!”
张仪提到吴、越,显然是在摆功。
“唉,”怀王听得明白,长叹一声,“说起往事,楚国能得吴、越之地,张子功不可没,可惜当年阴差阳错,让楚痛失张子。寡人每念及此,嗟叹不已!”
“是仪无福,无缘服侍大王!”
“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怀王倾身,“假使来日就在眼前,敢问张子,愿意弃秦事楚否?”
“大王这个来日,仪纵使有心,怕也……”张仪顿住,良久,指指自己的小腹,“没有这个胆气呀!”
“张子何以认定没有这个胆气?”
“仪曾胆气豪迈,可惜让大楚令尹大人关进牢里打没了。大王今又提起,万一令尹大人再搞出个什么璧来……”作惊惧状,“仪是打骨子里头怕怕怕啊!”
“不瞒张子,”怀王拿出昭阳辞呈,“昭阳年事已高,不堪国事,已经奏请告老还乡。”
“哦?”张仪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谢大王厚爱!只是,令尹高位,德寡才疏者不可轻居。仪德寡才疏,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
“身边大才?”怀王倾身,“他是何人,寡人愚痴,请张子指点。”
“左徒屈平!”
“张子何以认定他是大才?”
“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
“大才与圣才差别何在?”
“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倾身:“若以此分,张子当为何才?”
“怪才,”张仪淡淡一笑,“可辅寡道之君,成就混世魔王!”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指着张仪,“有这么自夸的,寡人今日始见哪!”又笑几声,“没想到张子是个这般有趣的人!”转对内尹,“摆酒!”
饮宴过后,张仪辞归,直入靳尚宅第,将王叔举荐与怀王召请他、他又举荐屈平诸事略述一遍。
“天哪,”靳尚急了,“你这是真的要把姓屈的推到令尹大位上呀!你不晓得大王对他有多好,拉他在一个池子里洗过澡,搓过背,差一点儿就……”
“是吗?”张仪笑了。
“这在楚宫里是破天荒的!”靳尚道,“那个池子我晓得的,叫香池,只有大王与他的宠妃可以下去,阉人,即使内尹,也是不能下水的,姓屈的不但下了,大王还为他搓背了呢!”
“是吗?”张仪又是一笑。
“眼下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姓屈的了,早就筹划让他做令尹呢!”
“听闻屈大人近来事务繁忙,都在忙什么呢?”
“破盐案呢。”靳尚阴阴一笑,“这不,昭阳若搁挑子,更有他受的。昭阳这当儿辞职,只为一个,裁冗。姓屈的没有历过事,真还以为是过家家呢。”
“还忙什么了?”
“南宫请他为子兰傅,又请他献诗,他全应承了。还有巫咸庙的事,明晨大祭,白祭司一定让他扮巫阳,他也应承了。再就是造宪令,大王用他只为改制,而要改制……”靳尚顿住。
“甚好,甚好!”张仪连赞两下,缓缓闭目,良久,半是自语,半是说给靳尚,“靳大人,你晓得白祭司吗?”
“在楚地,除屈平之外,没有人能比在下晓得她!”靳尚压低声音,“大王让她迷上了,天天缠着她,想把她推倒在大王的榻上,可她心里只有一人,就是姓屈的,对大王不冷不热。大王没奈何哩,这出戏有的看!”
“任何女人大王都可以推倒,惟独不能推倒这个祭司!”
“为啥?”靳尚惊讶。
“因为她是大王的嫡亲侄女!”
“啊?”靳尚目瞪口呆,良久,看向张仪,“你是说,她是——”
“没错儿,是王叔的女儿!”张仪淡淡应道,“她的生母本为巫咸山巫咸庙祭司,当年王叔图谋巴人盐泉,扮作盐商入巫咸山购盐,上山祭拜巫咸大神时邂逅祭司,二人互生情愫,生下一女,就是这位白祭司。再后来,王叔引军攻入盐池,血洗巴人,那个祭司方才明白原委,觉得愧对巴人,遂跳崖身亡。”
靳尚倒抽一口冷气。
“你可晓得白祭司为何姓白?”
靳尚目光征询。
“王叔的女人跳崖之后,她的女儿被一个叫鹖冠子的隐人收养。那隐人姓白,是楚平王子白公芈胜的嫡系后人,长年隐于巴地巫咸山,精通数理,学识渊博,被当地巴人奉为先知!”
“天哪!”靳尚惊叫。
“白祭司的生母,其实就是那个叫鹖冠子的隐人的嫡亲女儿,其生母为巴巫,巫咸山巫咸庙的祭司传人!”
“天哪!”靳尚又是一声,深吸两口,略略一顿,“如此隐秘的私事,张兄是如何晓得的?”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这事儿在郢都是隐秘,在巴地却是寻常。不瞒靳兄,在下征巴时,与几个巴子相熟,大凡巴人的事,在下没有不知的。作为巴人圣地,巫咸山与巫咸庙在下自不陌生。靳兄晓得,在下向来好奇,对于庙中祭司及祭司背后的故事,在下能不感兴趣吗?”
靳尚信服。
由于次晨就是后宫巫咸庙大祭,不可出错的,靳尚与南后约好预演一遍,遂不敢多聊,礼送张仪,急急进宫,见南后已在庙中候他。祭坛早已搭好,在白云主持下,乐师并巫女实景盛装,将次日的祭礼预演一遍。
预演顺利。
南后兴甚,请白云、靳尚入南宫后花园品茗。白云推说筹备祭事,请辞出宫。南后许了,就与靳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摆上茶具,说些闲话。
见机会难得,靳尚遂将张仪所讲的祭司诸事略述一遍,惊得郑袖小口大张。
“我的巫咸大神哪,”郑袖捂住胸部,压住剧烈的心跳,“祭司若是王叔嫡女,就是大王的亲侄女哩!”
“正是,”靳尚点头,“大王与王叔乃一母所生,祭司是王室嫡亲中的嫡亲。”
“怪道王叔关切祭司呢,”郑袖若有所悟。
“王叔怎么关切了?”靳尚急问。
“那日听天意决定如何处置子启,王叔就如中了魔,自始至终,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祭司,我心里嘀咕好几天。后来子启传话,要我关照祭司,我问他传谁的话,他说是王叔。我以为王叔打啥歪主意,要与大王起争呢,这下算是通透了。”郑袖略略一顿,“幸亏大王还算节制,如若不然,就是乱……”生生卡住后面的“伦”字。
“不仅仅如此,”靳尚接道,“按王叔这儿,祭司是大王的嫡侄,若按白公后人排辈,祭司当是大王的堂妹呢。”
“呵呵呵,”郑袖笑了,“都是好事情。堂妹也好,嫡侄也好,都是大王亲人。是大王亲人,就是本宫亲人,从今朝始,我把祭司作亲人看了,再不防她什么!这些日来与她相处,真心觉得她是个妙人儿,心里净得像是一池子清水。”
新庙落成,大祭在即。这是白云第一次主持大祭,且是在楚王宫里,她的心里还是紧张的。庙中诸事已安顿妥当,她切切需要的是平复自己的内心,而能平复她心的地方,眼前只有一处,屈平的草庐。
天不黑她就回来了,独坐于房中兰盆,净心宁神,等待屈平。
人定时分,院外车马响过,屈平回来了。
囡囡迎住他。
“阿叔,阿姐回来了呢!”囡囡一脸兴奋。在囡囡这里,辈分是凌乱的。
“在哪儿?”屈平急问。
“屋子里呢。”囡囡扯他过去。
屈平大步走进,边走边叫:“阿妹?”
屈平跨进房门,呆住了。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股兰香伴着雾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烛光下,白云一丝不挂,静静地坐在浴盆里。
屈平呆住了。
屈平没有退走。
屈平的两腿根本迈不动。
奇怪的是,屈平内中没有发生任何的狂热与心跳。屈平的心如被一股强大的能量攫住,动弹不得,只有两道目光透过重重水雾,实实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胴体上。
白云没有动,没有说话,只将两眼闭着,静静地坐在浴盆中,沐在兰汤里。
她的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侧搭在她的胸前,掩住半只乳房,嗒嗒地向下滴水。
时光凝滞。
一个跨脚站在门坎上,一个端正坐于兰汤中。
不知过有多久,屈平声音轻快,语调兴奋:“云妹,吾得之矣!”
“得之什么了?”白云出声。
“南宫娘娘所要的诗!”
“是吗?”白云笑了,“吟出来听听。”
屈平朗声吟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你想得很远了。”白云嫣然一笑,站起身子,跨出浴盆。
“我想到哪儿了?”屈平从她身上移过目光,退后一步,让出房门。
“想到巫咸山了。”白云朝囡囡伸手。
囡囡递上巾帛。
白云擦过身子,披上纱衣:“你去过那山吗?”
“去过。”屈平语气笃定。
“是刚刚去过的吧?”白云嫣然一笑。
“咦?”屈平愕然,“你怎么知道?”
“巫咸大神示给我的!”白云嘻嘻一笑,指向他的房间,“那儿也有你的一盆清水,去吧。净身,斋心,明晨大祭,巫咸大神并不想看到一个满是污秽的巫阳呢!”
是夜,屈平、白云皆没就寝,斋坐一宵,听到远处四更梆声,启程赶往宫城,交五更时赶至巫咸庙,早有宫人候在那儿,筹备大礼。
及至平旦,也即东方发白,日出天地一线时分,大典开启,怀王并各宫室嫔妃、宫人、公子并公主等一应数百人众围观于早已搭好的祭坛前面,五颜六色的尽是人头。王叔、靳尚等也各携夫人赶至,陪怀王坐在核心观台。
起巫乐的是王宫乐坊,二十八名被巫咸大神选中的宫女穿着清一色的巫服,在巫乐中翩翩起舞,而后是祭司登坛,召请巫阳,对跳巫咸大舞。
出人意料的是,巫阳与祭司均着巫服,并未裸身。
跳至酣处,巫阳、祭司二人分别走向怀王,巫阳牵手郑袖,祭司牵手怀王,双双走向祭坛。
巫阳击掌,巫乐再起,一股云雾由祭坛左右二角突然生起,缓缓入坛,弥漫于坛上,将怀王、郑袖、巫阳、祭司并一干巫女笼罩在薄雾中。
巫阳起吟:“皇天浩瀚,后土缠绵,楚王迎请,巴神巫咸;巫咸大神,男面女身,总司天空,雷电风云;昨日已时,风满南宫;娘娘兴起,求诗屈平;屈平觅诗,及至亥时,朦胧之中,云中君至;闻平诉求,慷慨赐诗,诗献娘娘,歌以抒志。”凝视郑袖,行鞠躬礼,“南宫娘娘,请受云中君美诗!”
郑袖至此才明白屈平邀她上场的用意,紧忙还礼。
巫乐响起,巫阳起唱: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众巫女合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祭司接唱: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众巫女合唱: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巫阳起唱: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祭司跟唱: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合唱此句: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将最后这一句连唱三遍,且在唱时,围作一个圈,使郑袖打头,将怀王裹在核心。巫阳、祭司则站在圈外,一左一右,如风如云。
薄雾再度飘来,整个祭坛若隐若现,如仙山巫境。
郑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