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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逃楚聘庄周奔梁?我丧我魏王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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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周持粟回家,一家人皆是欢喜,美餐一顿。

    翌日晨起,庄周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铜簋(guǐ),“咚”一声扔到院里,吩咐庄逍拿刷子擦亮。庄妻洗完餐具,走到院里,见状大惊,问道:“他大,你擦这东西做啥?”

    “呵呵呵呵,吃完这顿,还有下顿呢。”庄周乐道,“今朝逢集,我且拿它到蒙邑换粟去。嘿,没想到这玩意儿挺重,当值不少粟米哩。”

    “万万不可呀,他大!”庄妻急了,一把夺过铜簋,捏在手里,“老祖宗传下的宝物就剩这件了,你若再去卖掉,家里??真就是一无所有了呀!”

    庄妻看向铜簋,泪水流出。

    此簋四足,四耳,圆身,方座,上面还有一只盖子,通身精铜,重约七八斤,上面还刻着鸟兽虫鱼,工艺极是精致,一看就是宝物。庄子祖上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虽然败落,但在其祖父辈流落蒙邑时,作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旧一件不少。只是到其父辈,祭器少去大半,待庄周立事,又卖两个,眼下仅剩此件了。

    “他娘呀,”庄周盯住她道,“你怎么能说是一无所有呢?”连连指点院中人头,“你,我,他,她,这不是竖着四个大活人吗?”

    “他大,活人可不是宝物。”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人生天地之间,化日月之精气,为万物之灵长,不是宝物,又是何物?”

    “可这??人是要填饱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将此物换粟,不就是为了填饱肚皮吗?”

    “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真正值钱的是此物呀!”庄周拍拍吃得饱饱的肚皮,伸手去夺铜簋,庄妻闪过,跑回草舍,将铜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来,“他大,这是我学着打的,虽不好看,却是结实。你拿到街上试试,要是能够换来粟米,我们就有生计了。”

    庄周拗不过她,只得掮起草鞋,扭头出门去了。

    监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点似的,庄周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迈进来,随身还带着测量水文的各类器具。家宰说明来意,庄妻喜泪沾襟,正在听他讲解如何测量水线,一辆驷马豪车沿土路驰来,径至庄家门外。

    一个吏员率先下车,在门外大叫:“庄周,庄周在家吗?”

    庄逍跑去开门。

    庄妻正自狐疑,家宰认出是里正,赶忙迎出。里正刚要介绍,已从车上下来的楚王内臣以为家宰就是庄周,揖道:“庄先??”

    “非也,非也,”家宰拦住,回礼,“在下不是庄先生,请问二位是??”

    楚王内臣进前一步,应道:“在下来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谕旨,礼聘庄周先生前往楚宫。”

    “楚王?”家宰吃一大惊,“敢问大人,欲聘庄先生去做何事?”

    “拜庄先生为国师。”

    堂堂楚王竟然要拜庄周为国师!家宰目瞪口呆。

    “国师?”庄妻急问,“国师是做什么的?”

    “庄夫人,”里正拱手贺道,“国师就是国王的师傅,也就是楚王的师傅,啧啧啧,你家庄周不得了,大喜临门哪!”

    庄妻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敢问庄夫人,”楚王内臣揖道,“庄先生何在?”

    庄妻不好说是卖草鞋去了,正自支吾,庄逍朗声应道:“我阿大到街上卖草鞋去了,走没多久,要是去追,准能赶上!”

    楚王内臣朝随从努下嘴,那人将庄逍抱到车上,与里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时赶到蒙邑,他们搜遍整个集市,不见庄周踪影。

    车马路过一家粟米行时,庄逍一眼看到柜中金灿灿的粟米,眼珠子急转几下,转对里正:“我晓得阿大在哪儿。”又指着粟米,“如果你们肯为我家买上一袋粟米,我这就领你们寻去!”

    想到他家的窘态,楚王内臣没再多话,当即购下数袋粟米,又到布店置办布匹及其他一应日用,买了些鸡鸭鱼肉等现成肉食,兴致勃勃地一路赶回。

    走到十字路口,庄逍指挥车辆拐向一条土路。

    路越走越窄,前面再无车辙了。

    内臣吩咐里正陪同车夫原地守候,自己与侍从紧跟庄逍,径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半个时辰,果真望见远处水岸边伫立一人,头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钓。

    持竿者正是庄周。

    原来,庄周持草鞋赴市,走没多久,全然忘掉职分,循本能拐往河道来了。春风拂面,万物共生,天地间最好的风景尽在濮水两岸,庄周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想错过。

    内臣见过庄周,长揖至地,说明来意。

    庄周闭目良久,从容扬起钓竿。

    内臣看过去,长吸一口气,因为庄周手中所持,不过是根普通芦苇,上面更无任何钓钩和诱饵,只有两片苇叶,仍在湿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这是真正的大才呀,难怪大王要拜此人为师!

    内臣叹服,长揖:“楚王诚请先生至郢,欲托以境内之事,待以国师之礼,敢问先生意下如何?”

    庄周将破斗笠推向脑后,道:“听说楚有神龟,在云梦泽里畅游三千年,之后被人捉住,塞进竹笼,献给楚王。楚王裹之以锦绣,藏之于庙堂,以其肉献祭天上诸灵,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内臣互望一眼,应道,“先生所言,乃灵王时异事。此龟堪为神灵,在宗庙里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断所刻,无不为社稷大事、国家纪要。”

    “请问二位,”庄周微微一笑,盯住二人,“假定你二人是此龟,是舍身求死而留骨于宗庙呢,还是全身求生而曳尾于大泽之中呢?”

    内臣顺口应道:“这还用说,全身求生,畅游于大泽之中。”

    “哈哈哈哈,答得好哇!”庄子拱下手,扬起芦苇指向河水中一只因受惊而快速爬走的河鳖,“在下非大楚灵龟,不过一只宋地土鳖,这将曳尾于烂泥淖了。”

    话音落处,庄周将芦苇置于脚下,沿河水扬长而去。

    内臣先是惊愕,继而与仆从蹽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庄周置若罔闻,越走越快,见二人紧跟不舍,索性拐入水中,蹚水而去。二人欲再跟从,但试试河水,依旧清冷,且见最深处已经漫至庄周腿根,只好作罢,与庄逍暂回村落。

    多年来,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国土,宋、楚堪称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进宋地,就被宋国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谕旨聘请属下臣民庄周为国师,宋王偃本就震惊,又闻来者是楚威王宠臣,愈加骇然,急召众臣谋议。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无一人知晓庄周是何人。

    宋王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传唤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里正、监濮令等一行诸人赶至王宫。监濮令即监河侯,得到机缘,遂将庄周、惠施与自己同窗就读等陈年旧事一五一十地尽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园旧案,为自己洗刷冤枉。当讲到庄周一家断粮,庄周上门学狗叫借粟之事时,众人无不唏嘘。

    得知惠施之才远不及庄周,惠施早晚见庄周都要礼让三分,宋王偃更是惊愕。惠施早已贵为大魏相国,比惠施才高几分的庄周却在自己辖内默默无闻,宋王偃脸上本就挂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时,军尉来报,楚使已在庄周草舍旁边扎下帐篷,看样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楚是大国,宋国本就不敢招惹,此来又是聘贤,在列国不为犯禁。

    情势不容再缓,宋王当即决定将现任相国改任太师,空出相位,旨令庄周即时入宫拜相,同时安排专人“款待”楚使,以免他们先一步得到庄周。

    然而,大贤庄周却不见了。

    楚使、宋臣两拨人马在庄家门外对峙三日,仍旧没见庄周踪影。楚使较上劲了,赖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过不去,旨令司徒府画出图像,如捉拿犯人般四处张贴,更出动军卒,将濮水两岸如拉网般搜寻一遭,仍旧一无所获。

    正自一筹莫展,有人从魏地回来,说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画中人庄周。

    如果庄周赴魏,必是去寻惠施。若惠施推举,以庄周之才,必为魏王所用。宋王偃闻报愈加震惊,急召监濮令觐见,当廷晋其为中大夫不说,又将漆园的监管职分悉数返还,旨令他赶赴魏境,务必请回庄周。

    前后不过旬日,原本让人头大的庄周竟就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仅使漆园失而复得,更使监河侯如做梦般由下大夫一举跃升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对这份突如其来、连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监河侯喜泪奔涌,在详细盘问过报信人后,安排好家事,带足银两直驱大梁。

    庄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后,庄周一连晃悠两日,这天见天色黑定,肚子也着实饿了,循路回家,远远望见门外灯火通明,人喊马叫,眉头皱起,忖道:“瞧这样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这一趟。也好,我正存心远游,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处,庄周扭头就走,沿濮水上溯半个时辰,一拍脑袋:“有了,久没见到惠施,且到大梁寻他耍去!”

    蒙本为宋、魏边邑,不消一日,庄周即入魏境。

    此时正值纵亲军伐秦无果而还,魏国境内一片哀恸,几乎村村有号哭,路人皆缟素,天和地也似被某种莫名的哀伤和压抑笼罩了。

    然而,这种哀伤、压抑与早就参透了生与死的庄周全然无关。脱开楚人纠缠的庄周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地游山赏景,想歌即歌,想咏即咏,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饿了随便寻些吃的,真正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竟连此行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庄子游至大梁城外的一个市集,见人们纷纷围向一块新贴的告示牌,打眼一望,蓦然一惊,因为上面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画的是他的画像,悬赏十两足金。

    细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国府。

    照理说,相国府不事缉拿。

    “咦?”庄周拉下斗笠,闪至一边,忖道,“魏国相国不就是惠施吗?我来投他,人还没到呢,他怎就晓得了?我不曾妨碍到他,他却这般拿我,又为哪般?这这这??我这刚得自在,怎就??待我寻上门去,问他个所以然来!”

    庄周不由分说,撒腿就奔大梁。

    庄周边问边走,将到相国府时,一眼瞥到街边一溜儿跪着三人,是一个女人携一对儿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摆一只破损陶盆,里面杂乱地放着各种施舍。女人还很年轻,看样子二十多岁,模样还算俊秀,只是一脸尘垢,头发凌乱,衣裳比庄周的还要破烂,仅仅是遮个羞处。一对儿女倒是灵秀,儿子五六岁,女儿又小一些,两只大眼紧盯路人,一见有人望来,不管给不给赏,只管伏地磕头。

    庄周呵呵一乐,冲这一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磕下好几个。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指着男孩子旁边的空地说:“这位大叔,若是不嫌弃,就跪在那儿吧。此地有钱人多,或能讨个赏钱。”

    庄周在她跟前蹲下,两眼盯住她:“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在此乞讨?”

    “唉,”女人见问这个,潸然泪下,“他阿大战死沙场,公婆伤悲过度,得病走了。家里没男人,有这两个娃子,想改嫁也寻不到合适人家,地卖光了,没有营生,这又遇到荒春,只得离乡背井,舍脸讨点吃的。”

    想到也在挨饿的妻子及两个孩子,庄周心里发酸,瞄一下他们破陶盆中的几个铜板,问道:“阿妹,想不想讨到比这个多点儿的钱?”

    “多少?”女人问道。

    “十两金子。”

    “十两金子?”女人吃一大惊,盯他看一会儿,苦笑一下,别过脸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睁,“我想去讨!”

    “好小子,”庄周冲他笑笑,起身,“想要钱,就跟我走!”

    男孩子站起来,拿起陶盆,跟着庄周就走。女人见儿子随从庄周扬长而去,连忙起身,拉起女儿急跟于后。

    庄周寻到悬挂告示的地方,取下递给那孩子:“拿上这个,跟阿公取金子去!”

    母子三人将信将疑,跟从庄周径至相国府前。

    庄周一手拉起一个孩子,头前闯去。

    毋庸置疑,几人全被门房拦住。

    庄周示意,孩子举起手中的告示牌。门房这也看到了,又将庄周上下打量一番,奔进去禀报。

    不一时,一个家宰模样的走出来,拱手:“先生可是庄周?”

    “正是在下。”庄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进宫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两个孩子,以为是他家人,拱手,“庄先生,府中请!”

    “且慢,”庄周从孩子手中拿过牌子,指牌道,“赏金还没兑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来十两金子,递给孩子。

    望着黄灿灿的十小块金子,女人与两个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扑通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连呼恩公。家宰这也明白原委,轻笑几声,携庄周入府。

    一杯水未凉,惠施散朝回府,听闻庄周已经入府,一改往常的慢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趋客堂,人未进门,声音已经钻入:“庄兄,庄兄—”

    庄周黑丧起脸,侧过身子,给他个背。

    “庄兄,想杀吾矣。”惠施跨步过来,见他这般动作,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庄周一把甩开,鼻孔里哼出一声。

    “庄兄??”惠施略吃一惊。

    “庄兄?”庄周冷笑一声,“这辰光叫得倒是亲昵!”顺手拿过木牌,朝他直塞过去,“这个牌子上,可是相国大人手笔?”

    “呵呵呵呵,”惠施笑过几声,接过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边,“在下就晓得庄兄是这反应,昨晚还为这个与人打赌来着。”

    “这等反应?”庄周又是一声冷笑,两眼直逼过来,“姓惠的,我且问你,庄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时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处悬赏缉我?”

    “呵呵呵,庄兄,且听在下一言。”惠施又是一笑,在他对面坐下。

    “说吧!”

    “庄兄既没犯王法,也没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缉拿庄兄,是因为有人前来府上,密告在下说:‘庄子已来魏国,欲抢相国之??’”

    “哈哈哈哈,”未及听完,庄周爆出一声长笑,笑毕谑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ān)鶵(chú),相国大人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

    “鹓鶵乃一奇鸟,一年两度,春日发于南海,飞抵北海,秋日发于北海,飞抵南海,沿途飞越千山万水。此鸟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chī)一只,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见鹓鶵飞掠头顶,乃惊恐万状,仰天奋爪,斥道:‘吓!’今朝相国难道也想为这区区相国‘吓’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几声长笑,两手击掌,连声,“精彩,精彩,这些年不见,庄兄口舌越发精进了。”

    “非关口舌之事。”

    “嗯,的确非关口舌之事。不过,庄兄难道不想问问是何人来我府上,又为何事讲出那般话吗?”

    庄周略略一怔:“请讲。”

    “监河侯!”

    “监河侯?”庄周先是吃一惊,继而作色,“这个吝啬小人,他来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庄兄,你这叫不识好人心哟!”

    “此话怎讲?”

    惠施遂将因他而起的诸多事端一五一十尽讲一遍,庄周这才明白是自己误解了监河侯,急问:“监河兄呢?”

    “在下打发他回去了。什么大楚国师、大宋相国?在庄兄眼里,这些不过是鸱鸟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谢惠兄遮挡了。”庄周拱手谢过,目光瞄向旁边的牌子,“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经打发监河兄了,为何还要缉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庄兄试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请到庄兄呢?”

    “诸事已经过去,你请在下做啥?”

    “解闷哪。不瞒庄兄,在下自来魏地,是天天烦闷哪!”

    “哦?”庄周故作惊讶,“在这一隅之内,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理应志得意满、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烦闷呢?”

    “唉,”惠施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庄兄之快活,在于逍遥自在。在下之快活,在于天地名实。”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满城金碧辉煌,满街绫罗绸缎,却难见到能让在下吐一时之快的活物,岂不闷哉?”

    “唉,”庄周亦出一声长叹,“在下寻你,是想邀你游于天地之间,你寻在下,却是要逞口舌之强,于你可得快活,而于在下,岂不闷哉?”

    “走走走,”惠施显然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庄周,“这就后花园里耍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花草。不瞒你讲,近年来在下口舌发僵,唯有园艺功夫大有长进呢!”

    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尚未欣赏园艺,家宰急追过来,说是又出战事了,殿下紧急召请,要他即刻入宫。惠施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朝庄周做个无奈动作,请他园中自在赏游,便匆匆上朝去了。

    这场战事,仍旧发生于秦、魏之间。

    战端仍是由庞涓挑起来的。

    从安邑东出大梁,魏人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横穿中条山,经此渡口至陕,取道崤塞,东至洛阳,再沿河水南侧官道抵达大梁,另一条是取道王屋山与太行山交错处的轵关陉至南阳盆地,经由孟津渡河。两条道互为倚重,就军事而言,任何缺失,对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谷一战,陕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阳渡,威胁茅津渡,而这两大渡口是沟通安邑与大梁的主动脉之一,这让深谙地势利害的庞涓如鲠在喉。庞涓暗调兵力,兵分两路不宣而战,一路攻打陕邑,一路攻打曲沃。由于事发陡然,陕地秦人猝不及防,陷于绝境后失守,曲沃却得函谷关守军及时驰援,勉强保住。

    司马错震怒,一面急奏咸阳,一面调动秦军集结函谷关,矢志夺回失地。庞涓亦紧急部署,同时疾驰大梁,奏报朝廷,力主与秦复战,夺回曲沃与太阳渡,确保大魏血脉畅通。

    魏王不上朝,国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伤未愈,这又复战,任谁心里也是憋堵。是以无论庞涓如何解释,甚至让人把军事沙盘抬到宫里,指沙盘反复讲解陕、曲沃诸邑战略地位之重要,声称自己有绝对把握收复曲沃,将秦人封堵在函谷关内,太子申仍旧黑丧起脸,朱威别过脸去,白虎一言不发,惠施更是两眼闭合,似是睡去了。

    “诸位,诸位,”庞涓急了,“前线已经开战,秦人大规模集结,欲夺回陕邑,甚至还叫嚣抢我崤塞,断我大魏血脉,将士们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粮草辎重,需要后备兵员,求请诸位了!”说着连连拱手。

    “庞将军,”朱威长叹一声,缓缓应道,“在下不是不想与秦人开战,只是??将军晓得,这几年的存粮,该吃的吃了,没吃的让秦人一把火烧了。时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饥民,至于后备兵员,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说越慢,讲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庞涓看向白虎,向他递眼色。

    “庞将军,”白虎非但不帮话,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赞同上卿大人,眼下与秦开战,时机不妥,望将军三思。”

    在此场合下,庞涓晓得势单力孤,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惠相国,”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与秦开战,朱上卿、白司徒认为时机不妥,敢问相国是何决断?”

    “回禀殿下,”惠施微微睁眼,拱手,“军国大事,当由王上裁决,臣不敢动议。”

    惠施将皮球踢到惠王那儿,庞涓自是无话可说,当即动身求见魏王,被毗人拦在门外。庞涓候等两个时辰,见惠王仍不传见,晓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担心秦国出兵报复,只好长叹数声,驱车出城,连夜驰奔渑池大营,部署应急防务去了。

    见庞涓这般好战,众臣皆是叹气。

    “就眼前困境,”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战皆是外务,”惠施应道,“眼前纵亲未散,纵约仍在。既涉外务,殿下何不求问外相苏秦呢?”

    “对,对,”朱威连声附和,“当初伐秦时,苏相国就坚决反对,向我提过此事,只是孤掌难鸣,无法说服王上与庞将军,才致这个结局。”

    “听说苏子前时来过,”太子申思忖一时,看向几人,“近日却是没他音讯了。你们有谁知道苏相国人在何处?”

    “当在赵国。”惠施闭目应道,“庞将军怀疑赵人与秦暗结,王上也存疑虑,苏子解说不清,赶赴赵国查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转向白虎,“你走一趟邯郸,一是代父王问聘赵侯,二是拜访苏相国,就眼前局势请他指点。如果苏相国能拨冗光临大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禀殿下,”白虎略一迟疑,“王上那儿??”

    “父王那儿,自有本宫奏报。”

    白虎赶到赵国,问聘过后,径直造访苏秦府,将魏国危势详述一遍,拱手道:“苏大人,纵亲伐秦无果,近十万将士喋血,伤者不计其数,魏国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元气再次伤损,武安君却无视国情,再请用兵。王上抱病不朝,朝臣束手无策,殿下与惠相国皆请大人赶赴大梁,指点迷津。”

    “唉,”苏秦叹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陕地之争,不过是大海一涛,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国。”

    “不在魏国,又在何处?”白虎吃一怔道。

    “在纵亲国之间的嫌隙和猜疑。”

    “确是如此。”白虎吸口长气,“尤其是武安君,他认定是赵人出卖魏国。”

    “出卖魏国的不是赵人,而是楚人和齐人。”

    “楚人和齐人?”白虎惊愕。

    “是的。”苏秦微微点头,“纵亲缔约之初,在下听闻魏王与楚、齐有意伐秦,即现忧虑,与赵侯谋议,赵侯所忧与在下趋同。在下晓得伐秦枢纽在魏王,前往劝谏,不料魏王深信庞涓,借省亲之名将在下支开,终致此战。至于庞涓猜疑,不过是中了秦人离间之计。”

    “秦人离间之计?”

    “旬日之前,李义夫将军入宫禀事,在下已将实情查明。就李将军为人及战局进程判断,其言可信。秦人为破纵亲,远交燕国,挑起燕、齐争端,齐兵借此脱离战场。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晋之军,皆听庞涓调遣。庞涓抢头功,令赵为后军,驻守陕、焦,不料前军受阻,崤塞遭袭,李义夫自告奋勇,回夺崤塞,秦人却隐身不出,故意陷害赵人。李将军误以为秦人劳兵袭远,已经撤回,又认为此番伐秦,非赵侯所愿,遂引军自回上党。赵侯已责其失误之罪,削其职爵,让其闭门思过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头:“敢问大人,既然已结纵亲,齐、楚怎能这般言而无信?”

    “不瞒白兄,”苏秦叹道,“齐、楚入纵,动机本就不纯。话说白了,齐、楚两国都想借合纵弱魏!”

    “弱魏?”白虎两眼大睁。

    “一旦纵成,魏必伐秦。伐秦若胜,楚、齐坐享其成;若败,魏、秦两败俱伤,楚、齐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处?”

    “利在弱魏。就远说,魏虎踞中原,这是齐、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说,黄池、陉山之事,他们也都记着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气,“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苏秦轻叹一声,微微闭眼,“武安君是个好战将军,他的目力所及,只有杀戮。”

    听完苏秦一席话,白虎豁然洞明,当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赵隔阂。只要魏王想通,三晋和好,纵亲就可继续履约。

    苏秦大以为是,正欲起程与白虎一道赴大梁,公子哙赶至,说是齐人似无诚意归还十城,子之将军几番使人交接,全吃闭门羹,并说燕王震怒,已加拨军卒三万,车三百乘,诏令子之武力催讨。

    见事出紧急,苏秦只得修书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便赶赴蓟城善后。

    庞涓突袭谷地,夺回陕邑。战报传至秦宫,秦王急召诸臣商议对策。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与魏开战。

    “王上,”在崤山险遭不测的司马错早欲复仇,慷慨陈词,“曲沃、陕、焦诸邑,背依函谷,进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经由渡口,直取安邑,攻东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阳,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阳,实乃战略要冲之地,是以庞涓与我争夺!”

    “以爱卿之见,该当何如?”

    “与魏开战!”司马错挥拳,“前有六国,我尚不惧,今只有一魏,臣誓夺回陕邑!非但夺回陕邑,臣还奏请攻夺崤塞,占领渑池,打通东出之路。同时,出兵收复临晋关。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众臣纷纷附和,与魏开战声沸沸扬扬,充满朝堂,唯有坐在臣辅首席的张仪一声不响。

    “张爱卿,”秦惠王看过来,“你如何看?”

    “回奏大王,”张仪微微拱手,“臣以为,眼下我不宜对魏开战。”

    “哦?”秦惠王倾身。

    “非但不宜开战,臣还建议将曲沃诸邑,包括太阳渡还给魏人,与魏睦邻。”

    公孙衍走后,秦王再没拜相,张仪名为左相,实际是秦国的唯一相国,内政、外交一手独揽。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仪初任相国即遇挑衅,照理当雷厉风行,借挫败纵军锐势,一举打通崤塞才是,不想他竟在这朝堂之上公然孵软蛋,实在有损威仪,大煞风景。

    众臣面面相觑,有嘘声发出。这些人中有许多与公孙衍相善,张仪代公孙衍为相,他们原本不服,这又见他如此犯软,无不生气,尤其是武将。但张仪眼下是百官之首,众臣忌惮,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马错,显然指望他能反驳。

    “敢问左相,”司马错不负众望,略略拱手,沉脸问道,“是害怕魏人呢,还是害怕庞涓?”

    张仪微微一笑,闭上眼去,没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马错脸上挂不住了,声音激昂,“六国纵亲,数十万人马压境,我且不惧,单单一个魏寇,敢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是呀,是呀,”众臣纷纷附和,声音不齐,但话是一样的,“请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诸位,”张仪朝众人拱手一圈,“在下只惧一个,因小失大,得豆丢瓜。”

    张仪的“得豆丢瓜”四字,让在场人再吃一惊,只有秦惠王表情释然,显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声重重的咳嗽之后,惠王宣布散朝,但留下张仪、公子疾、司马错和公子华四人。

    “张爱卿,”惠王冲张仪微微一笑,“讲讲你的瓜吧,国尉等不及了。”

    “呵呵呵,”张仪朝司马错笑道,“此瓜本是国尉所种,要讲也该国尉来讲才是。”

    直到此时,司马错方才明白张仪所指,半是迟疑:“左相所指,不会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张仪点头,“纵亲军溃退,纵亲列国无暇顾我,我将有至少三年时光,正是图谋巴、蜀良机。巴、蜀乃后备粮仓,蜀道虽远,但若遇到饥荒,有粮就比无粮强。再说,巴、蜀之民骁勇善战,堪为上乘兵源之地??”顿住话头,给出一个笑。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司马错的。

    “可??”司马错显然听进去了,吸口长气,“庞涓那厮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

    “国尉尽管放心,”张仪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爱卿不是虚言吧?”惠王忙问,“难道苏秦也看不明白他吗?”

    “当然能,”张仪应道,“不过,苏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于正,所以苏秦拿他束手无策。”

    “对,”公子华点头应道,“据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苏秦极力反对,却被庞涓设计支开,耍得团团转呢!”

    “那??孙膑呢?”公子疾问道。

    “邪不压正。孙膑不屑与他斗邪,所以那厮害怕,才设计害他!”

    “咦?苏秦亦是一身正气。既然邪不胜正,为何庞涓害怕孙膑,却不怕苏秦呢?”

    “呵呵呵,这个嘛,”张仪笑道,“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庞涓与苏秦不在一个层级上,苏秦之正,压不住其邪。庞涓与孙膑在同一个层级上,庞涓之邪压不住孙膑之正。”

    “爱卿呢?”惠王兴趣来了。

    “至于臣,”张仪拱手应道,“与庞涓虽说不在一个层级,玩的却都是邪。他邪,臣比他更邪。呵呵呵,以邪对邪,他玩不过臣。听说那厮在黄池摆出什么王八屎溺阵,一举擒住齐将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华乐了,“天下传为美谈呢!”

    “什么美谈?”张仪鼻子一哼,“那个计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处,张仪顺口讲出当年鬼谷里的那桩恶作剧,听得众人乐翻肚皮,无不竖拇指大赞张仪,尤其是惠王,反复征询每个细节,细细品味。

    一番言笑过后,惠王转入正题,诏命张仪出使魏国,以曲沃诸邑与魏睦邻,秦人退回函谷关,恢复战前格局。

    张仪受命去后,惠王转对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伸拇指赞道:“晓得什么叫大才了吗?大才就是,在关键辰光,永远晓得瓜与豆的差别。曲沃、崤塞、临晋关,这些都是豆,不过是寡人的点心,随时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却是一只大香瓜呀,你们将此香瓜搁在枕边,只让寡人闻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着呢?”

    “臣想得小了。”司马错揉搓两手,憨憨地笑了。

    “司马爱卿,”惠王看着他笑道,“魏国元气已伤,庞涓折腾不出名堂。有相国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没了。你把精力腾出来,这就整顿三军,挑选五万精壮,准备山地战。”

    “臣领旨!”司马错朗声应过,拱手退出。

    殿里只有公子华与公子疾了。

    “华弟,”惠王转向公子华,压低声音,“苏秦可有音讯?”

    “前时在邯郸,不久前驰往蓟城去了。”公子华应道。

    “蓟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问,“做什么去了?”

    公子华摇头。

    “恐怕是奔燕、齐十城去的!”公子疾接道。

    “是了。”惠王点头,沉思良久,转对公子华,“眼下纵军虽有缓解,但苏秦仍是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监视此人的一举一动。”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苏子身边不止一个飞刀邹,近来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为墨者,防范极严,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时有两个黑雕近前窃听,刚过围墙就被发现,所幸逃得快,对方也似不想结怨,尚无大碍。”

    “华弟,”惠王看向公子华,“你的其中一个小雕该当振翅了。”

    “秋果!”公子华、公子疾几乎是不约而同。

    “她人何在?”

    “天香带她到大梁历练,在太子申府中做宫女!”

    “召她回来,寡人要见见她!”

    大梁一年,秋果成熟多了。

    然而,无论她多么成熟,当跪在偌大宫殿里面对大秦之王的时候,秋果仍旧紧张,紧张、激动、兴奋、害怕??心里的各种忐忑似乎全都表达在她脸上的两朵红晕里。

    “你就是秋果?”惠王盯住她。

    “是。”秋果低下头去,声音微微打战。

    “抬起头来。”

    秋果的头非但没能抬起来,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看一眼公子华,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颤抖,两眼紧闭。

    “睁开眼。”

    秋果睁开两道细缝,两朵红晕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哈,”秦王笑出数声,“好一个青涩女子!”敛住笑,倾身,“秋果,进雕台多久了?”

    “不到三年。”

    “听说你还在乐坊里待了几个月?”

    “六个月。”

    “禀王上,”公子华夸道,“秋果肯吃苦,肯练习,琴棋诸艺皆有精进,至于种桑养蚕,烹调女红,乃自幼习得,在雕台又有长进,已于一年前由雏晋升为枭,在大梁试翅一年,可以单飞了!”

    “好好好,”秦王微微笑道,“秋果,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秋果点头。

    “听说你救下一个名叫苏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你的阿大将你许嫁苏秦,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苏秦答应三年后来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与苏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叩首,声音打战:“黑枭秋果??谨听大王吩咐!”

    “金雕听旨,”秦王转对公子华,“晋升秋果为鹫,晋其父秦大川为官大夫,在咸阳城赐府一座,举家搬进咸阳居住,食粟米一百石,免三世赋役!”

    “金雕领旨!”公子华叩首,转对秋果,“秋果,谢大王恩赐。”

    “黑鹫谢我王恩赐!”秋果叩首。

    “不过,”秦王转过话锋,“寡人要你记住一句话。”

    “黑鹫候旨!”

    “你,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秦王一字一顿,声音威严、阴冷,尤其是最后一个“鬼”字,让秋果毛发悚然,不寒而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记住了吗?”秦王加重一问。

    “记??记住了!”

    “重复一遍!”

    “黑鹫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阴,天天揪住庄周论短辩长。

    惠施原就不是讲究的人,又因庄周的到来恢复了天性,不消几日,竟就与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务在身,惠施不能远游,只能是一得空就扯他到后花园里较真。

    因天气渐暖,二人论得兴起,晚上竟也不回,就在花园里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树下席地而卧。家宰怕有阴邪袭入,待二人睡熟,吩咐仆女为他们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从日出辩到日中,惠施七绕八拐,辩题始终不离名、实。实即事物,名即对事物的称谓,此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还是先有实,名实是必须相合还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来,不少学者争吵不休,到惠施这里达到极致,围绕名、实的“同与异”折腾出一系列花样,庄周被他弯来绕去,绕得头大,所幸总有解脱,一会儿是这个到访,一会儿是那个登门,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关键辰光,家宰就会到场,在惠施耳边嘀咕几句,气得惠施吹胡瞪眼,终不免出声长叹,皱眉起身,留下庄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树的枝丫间呼呼酣睡。

    中午过后约一个时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无不晓得。自忖再无打扰,惠施振起精神,将庄周从树上扯下来。

    庄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边树丛里放完水,美美地连伸几个懒腰,待回到树下,惠施已先占据了梧桐树这个有利地势,正背倚树干,一腿压在另一腿上,不无惬意地眯起两眼。

    庄周只好将就,走向斜对面的草垫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睁眼,拿眼角瞟一下庄周,不待他坐定,再开论题,“魏王赐在下一颗大瓠之种,”指指旁边一个土堆,“就被在下随手种在那处地方。及至秋日,此种结出一瓠,就挂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树上一个大枝,啧啧几声,“好一个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来,却犯难了。瓠剖之可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坚度不够,无法举起。在下左思右想,觉得此物实在无用,只好将它砸了。”说着不无夸张地连连摇头,“唉,枉费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庄周这也坐定了,见惠施把话题从实、名转移到了体、用,顿时放松许多,长笑几声,应道,“怕是相国只会用小,拙于用大吧?”

    “此话怎讲?”

    “在下听闻,一个宋人有祖传偏方,专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为业。有客闻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从之,客得偏方,前赴吴地,被吴王重用为将。客选择冬日最寒冷时伐越,大败越人于水上,被裂地封侯。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国有五石之瓠,为何不将其拴在腰里,畅游于江湖呢?”

    “这??”惠施两只小眼睛眨巴几下,又开新题,“在下有棵大樗,其粗无比,然而,树干弯曲,疙瘩缠身,树枝扭折,不中规矩,无数匠人路过,无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长叹一声,摇头,“派个什么用场呢?”

    “唉!”庄子亦出一声长叹,将头摇得比他还要夸张。

    “在下是为此树叹,庄兄却又为何而叹呢?”

    “为相国大人而叹哪!”

    “哦?”

    “见过狸和鼪吗?它们屈身而伏,以待猎物,但有鼠至,遂东跳西蹿,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误中机关,却也只有候死于陷阱网罟之中。再看蛮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无穷,用以捕鼠,却徒唤奈何。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国大人何愁此树无用呢?为何不栖身树下,拥其浓荫,得享自在呢?”

    “呵呵呵,谢庄兄为此树寻到一用,”惠施乐了,将两条搭起的腿交换一下,“照庄兄所言,万物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敢问心之为物,其短何在,其长又何在?”

    “你呀,”庄周咂吧几下嘴皮子,“辩归辩,怎能乱搅浑水呢?”

    “敢问庄兄,在下何处搅浑水了?”

    “心不为物,心为物之用。”

    “是吗?”惠施故作不知,“请庄兄赐教,心为何物之用?”

    “性。性这个字,从心从生,生心为性。性为心之体,心为性之用,是谓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几下巴掌,“在下可以效譬吗?”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庄兄所言,波当从水从皮,水皮为波,波为水之体,水为波之用,是谓水波。”

    庄周先是一怔,继而挠挠头皮,沉思良久,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你又搅浑水了,体、用颠倒矣。”

    “何处颠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动波生。波不离水,水不离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庄兄之理。心从性起,性动心生,性不离心,心不离性。心为性之体,性为心之用。呵呵呵,别是庄兄自己搞颠倒了吧?”

    “这??”庄周让他又搅蒙了,一时语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谬也,谬也。物类不同,此譬不妥。”

    “万物皆同,此处为何不同呢?再说,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通性,心为神居,自亦为性灵所居。心既为性灵所居,在下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东拉西扯,终让庄周寻到破绽,击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晓得相国大人是如何辩论、如何取胜的了。你这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术!”

    “偷天换日?”该到惠施怔了。

    “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却并不通性。反之,灵为性所生,性为体,灵为用。灵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体也,心、神、灵三者,皆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还有何说?”

    惠施挠会儿头皮,欲再强辩,一阵脚步声急,家宰再次趋至。

    惠施不悦,拉下脸皮,未及斥责,家宰已趋至跟前,小声禀道:“主公,是殿下来了,已在堂中恭候。”

    听到殿下驾到,惠施再无话说,只好冲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离去,足足过有大半个时辰,方才返回,见庄周已经占据梧桐树,倚在树干上迷离两眼,只好在庄周坐过的草垫子上坐下,脸上写满郁闷。

    “相国大人,”庄周却似没有看见,学起惠施,将搭起的两腿换过来,不知多久没洗的脚丫子臭烘烘地直伸过来,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观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别是想不出抗辩谬辞,生出情绪来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手,“罢了,罢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今日休战。”

    “嘿!”庄周却来劲了,忽地坐直,“在下这这这??刚到兴头上,你却挂起免战牌来,”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在下告饶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怜状。

    “告饶可以,只是??总该有个所以然吧!你讲讲,所为何事?”

    “为魏王。”

    “魏王怎么了?”

    惠施遂将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数月不朝诸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所务所扰,尽是这些琐碎,哪似庄兄终日逍遥啊!”

    “哈哈哈哈!”庄周详细问过魏王病情,长笑数声,“什么茶饭不思?你这大王完全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病,交给在下,管保他立马下榻,活蹦乱跳!”

    “啥?”惠施眼睛大睁,直看过来,“庄兄所言,可是当真?”

    “算了,算了!”庄周眼睛闭合,摆手,“还是睡我的觉,做我的梦去。什么王不王的,与庄周毫无关系!”说罢,复将身子倚在树干上,三息之间,竟就响起鼾声。

    惠施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站起,连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没拍去,急慌慌地蹽起两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较前更重了,心神疏懒,茶饭不思,莫说是书,即使歌舞管弦,也没心情欣赏,外人更是一个也不想见。

    眼见魏王数十日不离卧榻,说话有气无力,毗人急了,请来多名御医,均没诊出毛病,只胡乱开些补药。毗人害怕有啥长短,只好禀报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为朝事苦恼。

    魏惠王乾纲独断已成习惯,太子申晓得自己只是名义上主政,小事尚可决断,遇到大事,则必须向父王请旨。偏巧的是,这些日来,朝中小事不见,大事却是不断:先是庞涓在函谷又起战火,奏请加兵;继而春荒加剧,多地已现灾情,朱威奏请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赵归来,奏明赵、秦并无暗通,军中传言为秦人离间;再是斥候报说,秦国来使,使臣乃秦国首位相辅张仪,来意不明;等等。

    诸事皆关紧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进宫请旨定夺,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无奈之下,方才亲自上门,就诸事求教惠施,把惠施搞得心烦意乱。

    然而,庄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触发了惠施的灵感。惠施赶到前院,备车驰至王宫,扯殿下一道去御书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从里到外全蔫了,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面前摆着各式山珍海味,还有几种羹汤,全都放凉了。

    惠王二目紧闭,一动不动,对殿下、惠施的拜见没有任何反应。

    “王上,”毗人在惠王耳边小声禀道,“殿下和惠相国觐见来了。”

    惠王依旧没动。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忧色。

    “王上,”惠施声音很轻,“惠施这来辞行了。”

    听到“辞行”二字,惠王打个惊战,头扭过来,眼皮一下子睁开,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颤动着,“辞行?”

    “正是,王上。臣这是辞行来了。”

    惠王惊怔,挣扎几下,想坐起来。毗人过去扶他,连扶几次,都没能坐直。

    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撑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讲,爱卿何往?”

    “春天来了,有个怪人约臣郊游踏青。”

    见惠施讲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颗悬起来的心扑通落下,长舒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同时沉落,重重地砸在木榻上,眼皮复合。

    气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睁开,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个目中无人的人。”

    “目中无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没有。”

    “那他一定是个盲人。”

    “不是。”惠施摇头,“非但不是,反倒长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

    “什么?”惠王哂笑,“千里之外,可观秋毫?这不可能,寡人连鼻子也不信!”

    “王上,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臣的府中。”

    “有请他来,”惠王略略一顿,来劲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长双什么奇眼!”

    “臣领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庄周,一脸苦相:“庄兄呀,在下??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庄周奇道,“什么大祸?”

    “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王上,向王上告假,王上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王上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王上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吗?走吧,甭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他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未拦阻。

    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次传旨:“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王上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便拱手:“先生,王上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

    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的客人,又是王上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指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大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哈哈”爆出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吗?”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是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为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缘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它们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这又寻到说辞,“好好好,我们不论年齿,不以辈分,总也该论个宾主吧?你来探望寡人,寡人为主,你当为宾。这宾主之礼??”

    “敢问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礼宾呢?”

    “这??”惠王语塞一时,出声长叹,“唉,非寡人礼节不到,实乃寡人病魔缠身,已数十日没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手指惠王,“大王谬矣!庄周观大王体康身健,何来病重之说?”

    “这这这??”惠王急了,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羹汤,“高士总该看到了吧?寡人若是体康身健,摆来诸多汤药何用?”又分别指头,指心,指四肢,“不瞒客人,这些日来,寡人头疼,心疼,四肢犯软,寝无眠,食无味,看遍疾医,没个治呀。唉??”重重摇头,“寡人真正是动不得哟!”

    “非也,非也,”庄周亦摇头,“大王身体没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连连辩白,“寡人是身病了,动不得矣!”又手捂膝盖,继而是肚子,继而这儿指指,那儿按按,“哎哟,哎哟,这身子老朽不堪,从上到下无处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经常说谎呢?”庄周紧盯他问。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说寡人说谎?君无戏言,你可问问满朝文武,你可问问惠爱卿,寡人何曾说过谎了?”

    “不瞒大王,庄周神目,不但能视千里,还能透视肉体。方才庄周已经透视大王,观大王身体无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说身体有病,岂不是说谎了吗?”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间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

    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通”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人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竟然从榻上走到这儿,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通”一响,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绷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吗?’”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役使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个人茫然、一个人无解呢??’”

    庄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问自答,或以问作答,步步递进,问问惊心,势若长虹贯日,声若天外滚雷,惠王完全被笼罩在不可挣脱的气场下,目瞪口呆,如闻神谕。

    就在惠王倾身以听、翘首以待时,庄周忽然起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出门离去。

    事发陡然,初时,惠王以为他是出恭,久未见回,方使毗人探视,竟是不见踪影。毗人询问宫人,说是他已朝宫门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寻人。

    “王上,”惠施这才睁眼,拱手奏道,“庄周自在惯了,天地任我行,来去无所拘,他这一去不返,想必是把话说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长吸一口气,精气神与此前迥然两异,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优哉游哉地晃荡几个来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寻点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语气利索,“就是这个我,尚未丧我,它饿了!”

    毗人喜不自禁,应一声诺,屁颠屁颠地一溜烟儿小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