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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林中鸟鸣。四子无不穿戴齐整,守在门外草坪上。童子迈着一夜成熟的步子走过来。四人迎上。
苏秦揖礼:“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回一揖,扫众人一眼,朗声吩咐道:“时下入秋,正是山果成熟季节。先生欲尝山鲜,四位公子可去山中摘些野果!”
庞涓乐了:“呵呵呵,这个容易。请问师兄,先生欲尝何种野果?”
“先生欲尝之果,自非凡品。诸位可沿这条小溪溯流而上,至小溪尽头可见一谷,山谷尽头可见一壁,壁中央有毛桃数棵,近几日想必熟了,你们可去摘些来,先生爱吃!”
“毛桃?请问小师兄,此桃是何模样?”
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桃,递给庞涓:“就是此桃,你们可看清楚了,莫要误摘!”
四人围过来察看此桃,见它果是神奇,大小就如枣儿一般,青中泛黄,长了一身细毛。
待四人看毕,童子继续说道:“师兄这儿再提醒一句,诸位可要记清。此谷名唤野人谷,有野人出没,诸位须小心谨慎,免得让他们抓去,被烤了吃。再有,此谷有群猴子,名唤猕猴,最爱此桃!”
不待四人反馈,童子扭个身,一步一步地走了。童子走有十几步,不再装大人,一弹一跳地撒丫子跑向溪边。
几个成人在后面看得乐了。
四人看看天色,决定马上就走。因有野人之事,庞涓、孙宾、张仪带了宝剑,苏秦手中拿着一根结实的木棒,依童子所嘱,沿门前山溪溯流而上。
走有几个时辰,山越来越大,林越来越密,小溪曲来拐去,不见尽头。将近午时,四人远远听到水声,走到近前,却是一处绝壁。小溪从壁上飞流而下,形成飞瀑,瀑下汇成一个深潭。
四人在潭边各寻石头坐下,一面琢磨如何上去,一面寻思弄些吃的。
张仪抬头看向石壁,咂舌道:“啧啧啧,这处绝壁起码也得七八丈高,如何上去?”
庞涓哂笑:“嗬,回去的路顺溜着呢,张仁兄若是灰心,这辰光拐回去,赶黑刚好到家!草舍里舒服得紧呢!”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忽地站起:“谁先上去,这还说不准呢!”说着一把扯过苏秦,“苏兄,让他们歇着,我俩寻路去!”
二人没有朝前,竟是回头走去。
庞涓看他们一眼,爆出长笑:“哈哈哈哈!”屁股却是不动。
孙宾起身:“贤弟,咱们跟上吧,都是兄弟,莫要走散了!”
“孙兄放心,有那野桃子在,散不了。”
“这—”
庞涓打断他:“张仁兄让咱歇着,咱就歇吧,何时孙兄歇得足了,在下带你上去就是!”
孙宾看向石壁,皱眉:“怎么上?”
庞涓起身:“孙兄,咱得先吃点儿东西,是不?”
庞涓脱下鞋子,走下瀑布,将剑左挑右扎,弄出几条小鱼,去了肠肚、苦腮,拿水洗过,朝嘴里塞去一条,嚼嚼吃了。
孙宾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生物,见他吃生鱼这般熟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庞涓递给孙宾几条:“吃吧,孙兄,茹毛饮血乃上古之风!”
孙宾苦笑一下,将死鱼推回,看到崖边有些山果,认出一种是山楂,便摘下几个充饥。
庞涓吃完小鱼,走到崖边,寻到一条葛藤,挥剑斩断两根,接到一处,在一端绑上石头,瞧准崖间一棵松树“嗖”地扔上。石头不偏不倚,绕在松树枝上。庞涓放松葛藤,石头自缒下来。庞涓接过,将石头在葛藤上一绕,绾个结,用力一拉,葛藤竟就缠在松树上。庞涓将绳子一端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嗖嗖”几下,身子已在松树上。庞涓收起葛藤,如法炮制,将葛藤再次扔向崖顶一株更大的松树。
庞涓攀至崖顶,将葛藤抛至飞瀑下。孙宾接过,也如庞涓一样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径至崖顶。
从斩断葛藤到攀上崖顶,二人前后不到两刻钟。
孙宾站在崖顶,望向崖下,不无佩服地赞道:“贤弟好手段哪!”
庞涓耸耸肩,扭转头:“走吧,孙兄!”
孙宾满脸惊讶:“不等苏秦他们了?”
“哼!”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没好气道,“姓张那小子猴精一般,想必已在前面喽,我们得抓紧赶上才是!”
“断然不会。再说,即使他们上来,也必在崖顶等候我们!”
“有了!”庞涓抽出宝剑,拿剑尖在一块石头上刻道:“苏兄、张兄,见字赶路,桃崖下见!”刻完,笑对孙宾,“孙兄,这下如何?”
孙宾看出庞涓执意先走,只好依他,沿小溪一路走去。
越往深处走,山更高,谷更深,瀑布更险。
庞涓一路披荆斩棘,所行无阻。
二人来到一处崖壁下,水流潺潺,鱼儿畅游,有大鸟在水边啄食。庞涓拿剑削木,缠上藤条,孙宾削树枝为矢。庞涓弯弓搭箭,“嗖”地射去,一只大鸟应声而倒。
是夜,孙宾生出篝火,庞涓烤出美味,奔波了一天的兄弟二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野味,谈笑风生地聊着往事,肩并肩沉沉睡去。
行至中午,溪水陡然不见,横在前面的净是大小不等的卵石。
二人大是惊异,详细察看,原来溪水是从卵石下面流走,只闻水响,不见水踪。显然,由此处开始,是暗河了。
庞涓道:“童子说,小溪尽头是野人谷,看来就是此谷了!”
孙宾寻块石头坐下,生起火:“贤弟,我们等等苏兄他们!一路上没见痕迹,他们一定在后面呢!”
庞涓笑道:“呵呵呵,希望能在。”
“哦?”
庞涓不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这辰光他俩不定已回鬼谷,躺在草舍的安乐窝了呢!”
“不可能。苏兄、张兄断非等闲之辈!”
“孙兄,”庞涓起身道,“他们既非等闲之辈,我们大可不必等下去了,先到谷底如何?”
“好倒是好,只是??”
庞涓急了:“只是什么?”
“临行之时,师兄曾说此谷唤作野人谷,有野人出没。若是苏兄他们也在,人多胆壮,万一遇到野人,也好有个应对!”
想到童子所嘱,庞涓这也不敢逞能,点头道:“好,就依孙兄。这样吧,我去打点猎物,你生堆火,我们吃美喝足,看那两只蜗牛何时可到!”
话音未落,远处飘来张仪的声音:“前面说话的,可是庞仁兄?”
庞涓吃一大惊,迎上去一看,果是张仪、苏秦二人,各自拄了木棒,许是赶路过急,皆是气喘吁吁。
“哈哈哈哈,”庞涓指着二人的拐杖放声长笑,“二位老叟,我二人已经在此恭候数个时辰了!”
张仪拄杖喘气,叹服道:“服了,服了,张仪服了!”
庞涓得意地问道:“张仁兄服什么了?”
“服你庞仁兄呀!我俩紧赶慢赶,却总是迟到半步!”
“孙兄在前面生火,你俩先去歇着,”庞涓不无得意地取下背上的自制弓箭,“我这就打几只鸟儿为二位仁兄果腹!”
“呵呵呵,”张仪摆手止住,“若是这说,庞仁兄就不必了!我二人之所以走得吃力,”拍拍肚皮,“是吃得太饱了!”
庞涓惊愕:“你们吃什么了?”
“猎物呀!”张仪夸张地扳起手指头,“鸟啦兔啦什么的!”转对苏秦,“苏兄,把那几个没吃完的送给二位仁兄尝尝,也让庞仁兄省点儿力气!”
庞涓看向苏秦,见他手中果真提着两只死鸟,且是烤熟了的。
愣怔有顷,庞涓将目光移向张仪的剑与苏秦的木棍,不无惊愕道:“你们??怎么打到它们的?”
张仪从袖中摸出他的弹弓,朝他亮亮,一脸得意的表情。
庞涓愕然。
有四人同行,胆气就壮了。庞涓看看天色,率先走去,张仪紧跟,孙宾断后。四人行至天黑,仍未走到山谷尽头,也未遇到野人。看看天色将晚,他们打些野味,在隐蔽处生起篝火,歇过一夜,次晨又走,午时来到一处地方,两边山势陡然锁住,前面再无谷道,唯有一条绝壁横在面前。
好一处绝壁!四人抬头仰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绝壁巨大无比,高约百丈,直上直下,就如一堵上天砌就的城墙。再细一看,此壁竟是一块整石,只在六七十丈高处现出一道如绣花针般的缝隙,缝中长出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和几株如荆棘般的植物。由于离地面过高,他们看不真切这些植物的样子,但忖知它们必是童子所说的野桃树了。
四人目瞪口呆,好长时间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
苏秦缓缓蹲下身子,率先打破沉寂,出声吟道:“这么高的地方,又不是只鹰,如何上去?”
“乖乖,”张仪纳闷道,“山中这么多果子,先生吃什么不好,偏要吃那几根藤上的!”
庞涓放眼环顾,惊喜地叫道:“你们看!”用手指上面。
众人皆望上去,见绝壁上垂下些许爬藤,星星点点,或长或短,细得就如头发丝一般,荡在绝壁上随风飘动。
“诸位,”庞涓指着爬藤兴奋道,“我们寻个缓坡攀到崖顶,吊着那些爬藤溜下,就能摘到桃子了!”
张仪细审绝壁,连连摇头:“庞仁兄,那是玩命!”
庞涓白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怕死的这就回去,孙兄,走,我们寻坡爬去!”说着一把扯住孙宾,往回去寻缓坡。
苏秦看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回他个苦笑,朝绝壁又看一会儿,咂舌道:“乖乖,还真遇到个不要命的!”
苏秦吸一口气,吟道:“我们也??跟上?”
张仪两手一摊,做个苦脸:“还能怎么办?”
二人尾随庞、孙往回走了一段,散开寻找可以攀援的缓坡。张仪看到一处山坳,拨开荆棘,正在寻路,全身陡然一震,目光落在一株植物上。
那棵植物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毛茸茸的桃子。
“乖乖!”张仪伸手摘下一颗,审看一时,朝三人扬手大叫,“苏兄,孙兄,庞兄,快来这儿!”
三人急赶过来。
庞涓看向山坡,摇头。
张仪道:“你摇什么头?”
庞涓的眼睛盯在山上,语气坚决:“这儿不能上!”
孙宾看过去,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庞涓手指山顶:“你们看,即使能上去,从这儿到那处绝壁,得绕一个大弯,还要翻过几个尖峰!”
孙宾审看一下,点头:“嗯,是有点儿绕!”
张仪冷笑一声:“庞仁兄,啥人告诉你是要上山了?”
“咦,”庞涓怔了下,看他,“不上山,你叫我们过来做啥?”
“把你袋中的那颗桃子拿出来!”
“什么桃子?”
“师兄给的那颗呀!”
庞涓拿出来,递给他。
张仪接过,审视片刻,将另一手中的桃子排上去,合在一块儿。两只桃子毫无二致,只是大小稍稍不同。
庞涓凝视两只桃子,一脸愕然:“咦,你从哪儿搞到的?”
张仪努下嘴。
三人看过去,见一株树上结的尽是这样的桃子。
三人皆怔。
有顷,庞涓长嘘一口气:“他奶奶的!”连摘几个放在手心。
苏秦、孙宾也各摘一颗,仔细比较。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放眼望去,这儿是一片野桃的世界,足有半亩大小,处处桃藤,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孙宾凝眉道:“据师兄交代,先生要的是绝壁上的桃子,不是这谷底的桃子,想必两种桃子味道不同吧?”
“这个好办!”庞涓将手中刚摘的桃子放进口中,咬一口,又涩又酸,紧忙吐出,做个苦脸,“嗯,孙兄所言不差,这桃儿味道不对!”
三人各摘一颗尝过,无不吐出。
庞涓急了,将童子给的那枚咬开,尝了下,亦吐出来,转忧为喜:“诸位,诸位,就是这个味儿!”
三人分别尝过,再尝树上之桃,味儿并无区别。
“哈哈哈哈,”庞涓审视周围的地势,长笑几声,“诸位仁兄请看,此处极是偏僻,想必先生未曾来过,因而只知崖上有桃,不知此处也有桃。我们可将此桃摘回,就说是崖上之桃,想必先生吃不出来!”
孙宾沉思有顷:“摘回去倒是可以,但只能说是谷底之桃,不能说是崖上之桃!”
“孙兄差矣。”庞涓呵呵笑道,“先生有言在先,要的是崖上之桃,不曾说是谷底之桃。我们已经来到崖下,摘回的却是谷底之桃,莫说别的,纵使童子,也会取笑我们!”
“二位不要争了,”张仪截住话头,“我们各摘一些回去,谁也不许说是谷底之桃。先生若能识别出来,在下服了。先生若是识别不出,我们谁也不可说破,心中有数即可!”
“嘿,”庞涓大赞,冲他竖起拇指,“张仁兄,你这是考先生呀!”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一声,亦冲他竖下拇指,一脸得意道,“让你说着了!不瞒你庞仁兄,在下考过的先生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不中套的!”说着伸手就去摘桃。
见张仪、庞涓定要这样,孙宾、苏秦也别无他法,只得从了,各自寻找中眼的桃子摘下,拿袋子装了,按原路返回。
回程轻快许多。
第三日向晚时分,四人满载而归,将四堆桃子并列摆在草堂外的石案上,叫童子出来验货。
童子盯住四堆桃子审视有顷,从左侧第一堆里拣起一颗,冷冷道:“这是谁的?”
苏秦底气不足,应道:“我??我??”
童子将桃子扔回,指向第二堆:“这是谁的?”
张仪上前一步,拱手应道:“禀师兄,是我的!”
童子指着第三堆,看向孙宾:“这是孙宾的吧?”
孙宾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表情却是没变:“是。”
童子指最后一堆:“庞涓,这是你的?”
“嘻嘻,当然是喽。”庞涓笑嘻嘻地拿出一颗,“请师兄先尝一颗!”
童子盯住庞涓,目光犀利:“可是崖中间之桃?”
庞涓重重点头:“当然!”
童子目光依次扫过其余三人:“还有你仨,摘的可都是崖中之桃?”
孙宾、苏秦互望一眼,甚是尴尬。
张仪不待二人接腔,抢先回道:“当然是喽。”
“既然都是,我就拿给先生了!”童子将四堆分别装进四只陶罐,拿块化石在上面标上姓氏,让他们搬进草堂。
翌日晨起,东方现出鱼肚白,林中鸟鸣。童子站在四子草堂外面,面前是一个大篓子,篓中是四只陶罐。
童子冲草舍大喊:“四位公子,鸟叫喽!”
四人显然都已起来,纷纷走出自己的草舍。
童子指向篓子:“这是你们的桃子,各拿各的!”
庞涓看向篓子,怔了下:“先生不吃了吗?”
“先生说了,你们谁摘的谁吃,一只也不许留!”
张仪打个惊怔:“这??先生为何不吃?”
童子扫他一眼,逐个看向其他三人,冷冷道:“四位公子请随我来!”说完转身朝前走去。
四子相视一眼,忐忑不安地跟在童子后面,随他拐进一处山坳。
童子指着前面一片树丛:“去吧,看一眼,就会晓得先生为何不吃了!”
四人走过去,目瞪口呆。
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比野人谷底的要大许多的野桃林,所有枝头无不是果实累累。庞涓摘下一颗尝过,又涩又酸,与他们费尽辛苦摘回来的桃子毫无二致。
童子缓缓走过来。
见四人各自低头,童子哂笑道:“晓得了吗?”
庞涓一脸悔过状:“小师兄,我们知错了!请师兄转禀先生,就说我们这就返回野人谷,定为先生摘下崖上的桃子!”
童子白他一眼,逐个扫过众人:“哼,就凭你们,此生怕是摘不回来了!”
四人眼前浮出陡峭、光滑的石壁,无一人吱声。
张仪心中一动,看向童子:“敢问师兄,先生是否早就晓得我们摘不下来?”
“当然!”
张仪不服了:“先生既知,为何还要我们去摘?这不是有意为难我们吗?”
“为难?”童子横他一眼,“是你们急于求成,不肯动脑子!”
张仪蒙了:“这??”
“敢问师兄,”庞涓也是不服,“那么高那么陡的石壁,叫我们怎么上去?”
“你们上不去,有人能呀!”童子应道。
“谁?”
“猴子呀!”童子学鬼谷子的语气,“智者善假于物。你们临行之际,本师兄曾经吩咐过,此谷居住着一种猕猴,爱吃此桃,尤其是崖上的桃子。此桃眼下正是成熟时节,成群结队的猕猴往往会于凌晨时分缘藤而下,吃那崖上桃子。猕猴爱闹,往往会一边吃桃,一边摘桃打闹。你们若是心平气定,善于观察,就能觉察此事,届时只需候在崖下,不费吹灰之力,伸手接住那些猴子扔下的鲜桃,就可品尝人间极品了!”
听童子这么一讲,四人无不吸口长气,懊悔不已。
庞涓回过神来,信誓旦旦道:“请师兄转告先生,我们这就去取仙桃!”说罢转身就走。
童子叫住他:“不必了!”
庞涓住步,急了:“这??若是不去,先生就吃不到桃了!”
“一年之中,崖上之桃唯有前两日好吃,此时再去摘,已过吉时了!”
张仪若有所悟,由衷感叹道:“唉,张仪服了!敢问师兄,先生不想再吃此桃,总归还想尝点别的什么吧?”
“先生新采一款秋茶,需用猴望尖的甘泉水方可冲饮。先生说了,你四人若有愿心,可各汲一桶甘泉之水,供先生冲茶!”
四人皆是振奋。
庞涓急切问道:“请问师兄,猴望尖何在?”
童子指向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尖:“就是那个山尖尖,你们可要认准,若是跑错地方,就取不到先生所要的水喽。”
四人看向那个山尖。
“记住,在山尖尖西侧,离尖顶数丈有一孤松,松旁有一山泉。我再说一遍,先生想喝的正是那道泉里的水,不可汲错哟!”
庞涓拍拍胸脯,自信满满道:“师兄放心,这一次,保管错不了!”
半个时辰之后,四人各自背了盛水的木桶离开鬼谷,朝着猴望尖走去。
那个山尖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费时。四人沿谷底一条小径绕来转去,直走大半日,方才到达山脚。
四人抬头望去,倒吸一口凉气。猴望尖就如一根孤柱拔地而起,耸入云际,除去悬崖峭壁之外,竟无一处可攀。
张仪咂咂舌头:“乖乖,莫说是人,纵使猴子,怕也难攀上去!”
庞涓哂道:“废话,要不然,怎能叫它猴望尖呢?”
张仪未去睬他,两眼眨也不眨地盯在靠近山顶的那株孤松上。
四人站在西南侧,刚好望个真切。由于距离太远,孤松就如附在山壁上,小得他们似乎可以伸出手指将它夹起。
庞涓审视地势,长叹道:“唉,泉水冲茶?先生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张仪瞥他一眼,慢悠悠地将之前的原话奉还:“要是不敢上去,原程返回呀,甭在这儿丢人现眼!”
庞涓冷笑:“哼,谁丢人现眼,现在说了不算!”扯住孙宾,“孙兄,咱这就探路去!”
孙宾被庞涓扯上胳膊,只好回望张仪、苏秦一眼,抱歉道:“二位仁兄,我们先行一步,若是寻到路径,就喊你们!”
“呵呵呵,”张仪笑应道,“不用了,孙兄!我们谁先找到路径,还真吃不准呢!”
苏秦看张仪一眼,头转向前方,吟道:“走吧,我们跟上!”
“跟上他?”张仪朝地上啐一口,“我呸!”指向另一个方向,“就走这边,树在那儿挂着,我就不信爬不上去!”
沿山道绕了半天,苏秦、张仪终于到了谷底,抬头望去,那棵松树似乎就在头顶。
张仪指向崖壁,兴奋道:“苏兄,看到了吗,这儿虽陡,但比那个长桃子的地方好多了,至少有石缝可以插脚,有树枝可以攀援,有藤条可以借力!”
苏秦牙齿一咬:“上吧!”
孙宾、庞涓绕山脚转了小半天,竟然找不到可攀之处。
孙宾审视一下山势:“贤弟,我们怕是入错谷了!”
庞涓诧异:“怎么入错了?”
孙宾手指前方:“你看,那一排峰像是锯齿,猴望尖不是孤峰,只是最高的一个齿。所有锯齿连成一片,形成一堵齿墙,我们被挡在齿墙这面,而这面陡峭无比,无处可上,亦无路可走。要是能绕到那道锯齿的背后,或许有路。”
庞涓看过去,审度良久,摇头道:“来不及了,孙兄。我们已走一天,若要绕到山那边,就必须原路返回,再走一天,然后寻路到山后,又是一到两天,万一那边也攀不上去呢?”
“这—”
未待他张口,庞涓接道:“再说,我们这么盘腾,肯定让张仪那厮占了先!嘿,那厮一旦占先,于我们来说,后面就是苦日子!”
未料他是计较这个,孙宾没再说话,给他个苦笑。
二人绕山道转到谷底左侧一角,仍是找不到可行之路。
二人正自沮丧,庞涓眼睛一亮,手指远方:“孙兄,看!”
远处山壁上现出一个人影,似乎正在忙活。二人紧赶过去,见那人背个竹篓,篓中装的是刚采的草药。
庞涓扬手喊道:“喂,采药仁兄,在下有礼喽!”
采药人看过来,见庞涓朝他拱手长揖,一脸诧异,扬扬手中的药:“我在采药,有事情吗?”
庞涓指向山壁:“我们想到山顶,麻烦仁兄给指条路!”
采药人指着前面一条不起眼的山沟:“沿着那条山沟,就可攀到山顶!”
“还有没有其他的路?”
“此山并无他路,即使此路,也只有我们采药人晓得。”
庞涓拱手:“谢仁兄了!”说完头前朝那条山沟走去。
庞、孙二人沿采药人所指的山沟攀援而上。山路极陡,但毕竟是路,个别地方辟有简陋的台阶,绝壁处还插有横木或人工绑捆的藤条,不消一个时辰,二人就已攀到山顶。
站在峰巅,二人极目远眺,景色果是壮美。
孙、庞二人顾不上欣赏美景,赶忙定了方位,走向西侧,寻找童子提到的那棵孤松。待到崖边,但见深渊万丈,看不到任何孤松。
庞涓急了,巡看地势,走至西南侧一处突起的巨石边,选了角度朝这边再望过来,方才看得真切,崖壁上的那棵孤松竟然就在孙宾脚下。原来,松树长在山崖下的一个窝里,深嵌于崖壁上面,站在崖顶看它不到。
庞涓反身走到孙宾处,趴在地上,贴耳于石,听到崖下传来汩汩水声,兴奋道:“孙兄快听,是泉水!”
孙宾贴耳于石,果然听到水声。
“孙兄,你候这儿,我下去汲水!”
庞涓打开他上山途中砍下的两段葛藤,绾出一个死结,接在一处,一端拴在身边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腰上,两手攀了葛藤,沿崖壁出溜下去。
一眨眼的工夫,庞涓落到松树上,站稳脚跟,解下腰间葛藤,朝上叫道:“孙兄,就是这道泉了,你拉葛藤上去,放水桶下来!”
孙宾拉上葛藤,系上水桶,稳稳地放下。
庞涓接满一桶:“孙兄,满了!”
孙宾提上去,放下另一只水桶,再提上来,放下葛藤。庞涓攀着葛藤,在孙宾的帮助下爬上山顶。
庞涓擦把汗水,从怀中掏出两块羊皮蒙在桶口,又将葛藤斩下一段,撕作两半,将羊皮牢牢缚在桶沿上。
庞涓做这一切时有条不紊,看得孙宾不无叹服,由衷赞道:“贤弟真是有心之人,连这等细处也都想到了!”
“呵呵呵,不值一提!”庞涓沿山巅兜一圈,四望一阵,诡诈一笑,“孙兄,那两位仁兄不知转悠到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未见到呢!”
“那采药人说,除去此路,猴望尖无处可攀。我们喊上一喊,让他们也沿此沟上来!”
“孙兄不可!”
“哦?”
庞涓恨道:“姓张的自视甚高,把脸皮看得比天还大,我们若是喊了,他还不羞死?”
孙宾诧异:“张兄不会吧?”
庞涓果决道:“孙兄,今天得听我的,不喊就是不喊,我就看看张仪那厮是如何打到泉水的!”目光落在葛藤上,眼珠儿一转,走过去,将葛藤盘起来,走到崖边,用力甩下。
孙宾惊叫:“庞兄??”急欲阻止,已是迟了。
葛藤顺着崖壁翻滚而下,发出轰鸣。
庞涓拍拍两手,朝崖下啐一口:“哼,姓张的,就算你小子有能耐上来,若无此藤,看你如何取水?”
就在他们所站的石壁下面,苏秦、张仪正沿绝壁吃力地向上攀爬。
山势越攀越陡,莫说是大树,竟是连可以借力的灌木也越来越少。苏秦、张仪手足并用,眼珠子四转,到处寻找可以落脚、插手之处。
“苏兄,”张仪看看日头,忧心道,“这到后半晌了,只怕我们攀不到山顶,天就会黑下来!”
苏秦抬头上望,激动地说:“看,那棵松树!”
张仪也望上去,果然看到那棵孤松,较之先前所见大多了,如一把巨伞悬在头顶数十丈处。
二人信心陡增,继续攀援。
苏秦、张仪仅攀数丈,就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那绝壁高约数丈,莫说树木,连一根小草也未长出。
张仪环顾左右,发现竟无一处可以落脚,长叹道:“唉,苏兄,我们这下走到绝处了!”
苏秦左看右看,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二人正自惶惑,头顶“噗”地一响,一物从天而降,在他们头顶的石崖上略弹一弹,掠过近旁一棵松树的树梢,滚向崖底。
张仪看得清楚,惊道:“是藤条!想是庞涓那厮到山顶了!”
苏秦点头。
张仪急了,眼珠四下乱转,指着左侧石壁:“苏兄,快看!”
苏秦看去,一道细细的水流正沿石壁涓涓而下。许是流得太缓,竟连一丝儿水声也未发出。
张仪挪过去,掬一口喝过,咂吧几下:“甘泉哪,苏兄!来,你也尝一口!”
苏秦掬一口,笑道:“是甘泉!”
张仪眉头一动,从背上取下木桶,放到泉水处。
苏秦看得明白,吟道:“这??不成!”
“有何不成?”张仪指着泉水,“苏兄你看,眼下我们就在松树的正下方,此水必是从那道甘泉里渗淌下来。山是一座山,石是一块石,泉是一道泉,无非是上下差了这么一点,先生纵然是神仙,想他也未必辨得出来!”
苏秦再次摇头,缓缓吟道:“山腰就是山腰!前面桃子之事已让先生失望,贤弟不可再生他念!”
“苏兄不必呆板,先生想喝的是甘泉水,我们汲的正是这甘泉水。再说,我们这不也是被逼上绝路了吗?前无去路,退回去也是迟了。若是两手空空回去,别的不说,单是庞涓那厮,还不得由他讥笑?”
苏秦依旧摇头。
张仪急了:“苏兄不必固执,此番不比前番,先生必然识不出来!”
“贤弟为何这般肯定?”
“绝壁上的野桃,先生不尝即知是假的,因那绝壁无人能上,而我们偏又摘回四大袋子,即使是猴子,也不可能扔下那么多。依先生的智慧,还能断不出来?此地却是不同,庞涓那厮已在山顶,说明人可攀到山顶。能到山顶,自可汲到泉水。既然泉水可以汲到,先生就须亲口品尝才能辨出真假。同一道水,上下就差这么一点,先生真能品尝出来,张仪我就??真正服了!”
苏秦看看四周,取下木桶,递给张仪,让他也汲了泉水。
两人汲满两桶,各自背上,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返回。
走至谷底,天色已近黄昏。二人正在疾步赶路,张仪忽地顿步,放下水桶,坐下来。
苏秦回头,怔道:“贤弟?”
张仪笑道:“得等等那个姓庞的!”
张仪竟然要等庞涓,这让苏秦颇觉诧异。
张仪诡秘一笑:“呵呵呵,得封住那厮的臭嘴,免得他回去聒噪!”
话音落处,远处传来脚步声,庞涓、孙宾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张仪起身迎上,朝二人扬手道:“孙兄,庞兄,总算是候到了!”
庞涓盯住他,愕然道:“候到?”
“呵呵呵,”张仪打了个哈欠,做出一脸疲倦的样子,“是啊。天都黑了,仍旧未能见到二位,苏兄生怕二位有个三长两短的,定要在此守候,如若不然,这辰光我们怕是快到鬼谷了!”
孙宾打一揖道:“谢二位仁兄挂念!”
庞涓急不可耐地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朝他们的水桶各看一眼,大吃一惊。
张仪故作惊讶:“庞兄,这在看什么呢?”
庞涓不可置信道:“你??你们汲到水了?”
“咦,汲不到水,能回鬼谷吗?二位不会是没有汲到吧?”
庞涓看向他,目光犀利:“你们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鼻孔里哼一声:“废话!不是甘泉之水,要它做啥?怎么,二位汲的难道不是甘泉之水?”
庞涓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挠着头皮:“怪了,你们没有走到山顶,是如何汲到的?”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下,“要说这个,倒是奇巧哩。在下和苏兄遍寻无路,只好望着那棵孤松硬攀上去。攀呀爬呀,眼看就到松树下面,却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该用的办法我俩用尽了,正自绝望,忽见一根藤条从天而降。想是我们的诚意感动了上苍,那藤条“啪”的一声,竟然挂在绝壁上,一端牢牢卡入石缝,另一端不偏不倚,刚好吊在我们头顶。嘿,我一看,真是喜从天降哪,二话不说,攀了藤条,三两下就攀上去了。你说巧吧,庞仁兄?”
庞涓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苦笑一声,自语道:“是他娘的巧了!”
回到鬼谷,四人将四只水桶整齐地摆在草堂外面。
童子听到声音,迎出来,逐个察看水桶,目光锐利地射向他们。
庞涓、孙宾显然有底气,站得笔直,目光迎住童子。苏秦底气不足,不敢对视,看向他处。张仪心里发揪,装得却是过硬。
童子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四人:“本师兄问你们,四个桶里的水可是猴望尖顶的甘泉之水?”
庞涓、孙宾、张仪异口同声:“是。”
只有苏秦没有吱声。
童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公子,你的水也是吗?”
但凡一紧张,苏秦自然口吃:“我??我??”
“嘻嘻,”张仪嬉笑一声,下意识地打断他,“师兄无须多问,苏兄与我始终在一起,我桶中的是甘泉水,苏兄的自然也就是了!”
“你说得是。”童子没再和他多话,拿出化石,在水桶上分别写上姓氏,转对四人,“你们可以走了,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日鸡鸣时分,老地方等候本师兄!”
许是太累了,四人一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出东山,林中鸟鸣。
童子早已候在门外。
苏秦第一个走出草舍,见到童子,赶忙揖礼,吟道:“师兄早!”
童子还礼:“苏公子,待他们起来,都到草堂里去,本师兄有话要说!”说完转身径去。
童子前脚刚走,后脚张仪闪身出来,悄声问苏秦道:“师兄说啥了?”
“师兄让我们到草堂里,他有话说!”
张仪挠会儿头皮:“会不会是水的事?”拳头一紧,“肯定是了!”
苏秦皱眉:“如何是好?”
张仪盯住他:“苏兄没露什么话吧?”
苏秦摇头。
张仪嘘出一口气:“没露就好。我们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看师兄有何话说。”
庞涓开门出来,边走边披衣:“说什么话呀?”
张仪看向他:“嘿,庞仁兄的耳朵倒是灵哩,隔道墙还能听见?”
“呵呵呵,隔墙不隔心哪,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是哩,是哩,师兄来过了,要我等这就去草堂,他有话要说!”
庞涓连连点头:“好好好,在下等的就是这个!”说罢抬腿就走。
张仪叫住他:“庞仁兄,再急也得洗把脸吧!”
庞涓住步,干笑几声:“呵呵呵,是哩。”扭头又朝小溪走去。
苏秦四人到溪水里洗过脸,穿戴整齐,按照苏、张、孙、庞顺序毕恭毕敬地走进草堂。
草堂里,童子端坐于鬼谷子席位,面前依次摆着四桶水,桶上写着四人的姓氏。玉蝉儿坐在草堂一侧的几案前,手捧竹简,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
看到四只水桶,四人已知端底。苏秦底气不足,迟疑一下,低头站定。张仪站在他身边,孙宾靠张仪站下,三人皆不吱声,唯有庞涓信心爆满,拱手笑道:“庞涓见过师兄!”
童子板着面孔摆下手,模仿鬼谷子的腔调重重咳嗽一声:“四位公子听好,本师兄现在代先生问话!”
几人先是一怔,继而跪地,朗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童子学着鬼谷子的语气,摆手:“起来吧!”
四人再叩:“谢先生!”坐起。
童子指着苏秦的水桶,学鬼谷子的声音:“苏秦,这一桶是你汲回来的?”
苏秦低头,不敢应声。
童子盯住他,声音更沉:“苏秦?”
苏秦将头低得更低,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是。”
“你汲的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担心苏秦实话实说,先一步答道:“回师兄的话,是在下与苏兄一起汲回来的!”
童子冷冷道:“我代先生问话,何来师兄?”
张仪改口:“是是是,回禀先生,是弟子张仪和苏秦一起汲回来的!”
“你二人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一口咬定:“回禀先生,我二人所汲,正是甘泉之水!”
童子转向苏秦,目光征询:“苏秦,是吗?”
苏秦略略迟疑一下,抬头望一眼张仪,见他直使眼色,便嗫嚅道:“是??是??”
童子缓缓道:“你二人咬定是甘泉之水,可老朽喝起来,分明就是山腰瀑水。是老朽口感不对呢,还是你们所言不实?”
先生连半山腰里的瀑水都能品尝出来,苏秦、张仪大惊失色,相视一眼,翻身叩拜。
苏秦忘了吟,声音发颤:“先??先??先生,苏??苏秦知??知错!苏??苏秦所??所汲,正??正??正??正是山??山腰瀑??瀑水!”
童子扫一眼张仪:“张仪,苏秦所汲是山腰瀑水,你的呢?”
张仪叩首:“张仪知错!恳请先生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必为先生打回甘泉之水!”
“唉!”童子摆手,“算了吧。此水虽为飞瀑,却也源出于山顶甘泉。念你二人并非成心欺瞒,又能知错,也就算了。你们四人听着!”
孙宾、庞涓也忙改坐为跪。
“修道重在修心,不在机巧。你四人若想留在山中,就须真心向道,认真体悟,莫生机心!你们汲回来的水,就是你们的机心,拿回去吧,一日一碗,细细品味!”
庞涓瞥向他和孙宾的两只水桶,突然发现上面蒙着的羊皮也未拆除,颇觉冤枉,急切问道:“先生,我和孙宾可是真心汲水,未存机心,先生为何不喝呢?”
童子扫他一眼,缓缓解释道:“庞涓,你既说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你二人所汲,虽说是甘泉之水,桶上却蒙了羊皮,沾了膻味,喝起来还不如那山腰里的瀑水呢!”
庞涓无言以对,傻了。
张仪不失时机地抬起手,在鼻子旁连扇几下:“咦,我说哪来那么大的膻味哩!原来是庞仁兄??”顿住话头,不无挑衅地扫了庞涓一眼。
庞涓气得脸色紫涨。
童子“扑哧”一笑:“好了,先生的话问完了,都起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起身。
童子望一眼仍在读书的玉蝉儿,轻声问道:“蝉儿姐,你要说什么吗?”
玉蝉儿白过来一眼:“你若没有话说,不说就是了!”说完继续读书。
童子赔个笑,转对四人:“四位公子,师兄我没有再多的话了,你们提上自己的水,回草舍慢慢喝去。记住,一日一碗,把水中的机心全部喝掉!”
四人耷拉着脑袋,提着水桶,一步一步地挪出草堂。
苏秦、孙宾各自进屋。张仪、庞涓灰头土脸地走在最后面。
张仪提着水桶刚要进门,猛然听到庞涓“哈哈哈哈”的笑声。
张仪搁下水桶,看过来。
庞涓亦放下水桶,语调怪怪的:“真正佩服某人,竟把手段用到先生头上,”夸张地咂舌,“啧啧啧!”
张仪嘴角撇出一丝不屑的笑。
“嘿,”庞涓接道,“昨儿个在下一宵未睡,一直在寻思泉水的事,实在想不通呀,天上掉藤条,偏就卡在石缝里,且它竟又不偏不倚,偏偏悬在某人头顶,天底下难道真有这等巧事?啧啧啧,若不是先生功力高深,生生辨出山腰里的水是何味儿,在下真就让人蒙了!”
张仪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耍个手段不算本事,放屁脱袍子才让人佩服呢!”
庞涓略怔:“此言何解?”
“就是脱袍子放屁呀!”
庞涓震怒:“你??这敢骂我?”
张仪故作惊恐状:“嘿,在下何许人也,怎么敢骂庞仁兄呢?”
“不是骂人,你方才说什么?”
“在下想说的是,先生好没口福呀!”
“先生怎么没有口福了?”
“在下与苏兄的水,先生尝了,觉得既不够甘,也不够甜,不愿意多喝,庞兄与孙兄的水不仅甘甜醇美,且还多出一味,先生愣是连尝也不肯尝,岂不是没有口福?”
庞涓气急,却也无话可说。
张仪看向庞涓桶上的羊皮,咂舌:“啧啧啧,好手段呀,绑得真够严实哩!”
庞涓脸上红涨,伸手解开藤条,将羊皮撕下,用力扔向一侧的树丛里。
张仪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将羊皮捡回,径直走过来,重新盖到桶上:“庞仁兄,扔不得哩!”
庞涓抓起来又要扔:“你管得着?”
张仪扯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扔不得,扔不得哟!”
庞涓恨道:“为何扔不得?”
“方才先生怎么说?先生说,这些水是我们的机心,要我们一日一碗,细细品味,把水中的机心全部喝掉。仁兄若是扔掉羊皮,就等于是扔掉了机心。扔掉机心,这水喝起来就不够味儿了!先生若是知晓庞仁兄喝的是没有机心的水??”张仪耸了耸肩,给他个鬼脸。
“这??”庞涓嘴巴张了几张,竟是无话可说。
张仪绕庞涓的水桶连转几圈:“啧啧啧,庞仁兄这桶水不仅膻味儿足,且是满满当当,一滴儿不少,纵使一日一碗,啧啧,少说也能喝上大半个月!”看看自己的半桶水,摇头长叹,“唉,可惜呀可惜,在下只有这小半桶,味儿不够不说,顶多也就喝个十日八日,让人抱憾哪!”
张仪的风凉话儿出口成章,又自成理。庞涓气得直瞪两眼,却也拿他没办法,便狠狠扫他一眼,提了自己的水桶走进屋去,“砰”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张仪冲着他的房门哈哈长笑数声,提桶进屋。
草堂里,鬼谷子步出山洞。
玉蝉儿见到,起身,揖礼:“先生,蝉儿见礼了!”
鬼谷子摆手,给她个笑。
童子迎上,笑道:“嘻嘻,先生,我把您的话转达他们了!”
鬼谷子也给他个笑,坐下:“是吗?”
童子得意地应道:“嘿!方才那阵仗,真叫过瘾哪!”
鬼谷子白他一眼:“你小子就晓得过瘾!”
“嘻嘻,先生,今天让他们做啥?”
“小子,将你进山时吃过的所有苦头,让他们也来一遍,如何?”
童子一脸兴奋:“太棒了!”说着,急乎乎地走了出去。
玉蝉儿忧心道:“先生,偷奸耍滑若此,他们??能修道吗?”
鬼谷子乐了:“呵呵呵,不偷奸耍滑,就不是他们喽!”
玉蝉儿嗔怪道:“先生,这您还笑?”
“你这是让我哭吗?”鬼谷子捂脸,哭得抑扬顿挫,“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玉蝉儿“扑哧”一笑,过来给他捶背:“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哽咽:“怎么了?”
玉蝉儿笑道:“没想到先生竟也??”迟疑一下,悄声道,“这般有趣!”
鬼谷子破“涕”为笑:“呵呵呵,不要捶了,”指对面,“坐下!”
玉蝉儿在他对面坐下。
“陪老朽做个定功!”
童子走向四子草舍,见四子齐刷刷地在屋外站作一排,显然对师兄接下来的考验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童子看向张仪:“这几日可有感觉?”
张仪应道:“呵呵呵,不错不错!”
“怎么个不错了?”
“不过是筋骨之劳,皮肉之苦,在下受得了!”
童子皱眉:“师兄问的不是这个!”
张仪挠头:“咦,师兄问的不是感觉吗?”
“这??师兄我问错了,”童子尴尬地笑笑,“是那个什么??感悟!”
“呵呵呵,感悟呀,有有有!”
“说吧!”
张仪摇头晃脑道:“就是师兄方才在草堂里教训的,凡事不可再生机心。张仪决心听从师兄所言,每日喝水一碗,将桶中之水全部喝完,彻底去除机心!”
童子鼻孔里哼一声:“若是这般去除机心,恐怕你得守在猴望尖上,将那眼山泉喝干!”
众人皆震。
张仪敛神,紧盯童子,绕他转一圈儿,竖起拇指:“好好好,在下服了!”
“你服什么?”
“服师兄你呀!人小话大,句句砸人哪!请问师兄,先生还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张仪拍下腿,跺下脚,“在下这些日来已将腿脚磨得结实了,任它什么山,只须师兄一声令下,在下必踏足下!”
童子没有睬他,转向庞涓:“庞涓,你是何感悟?”
庞涓端正身子,从容应道:“受益匪浅!”
“所受何益?”
方才问张仪时,庞涓早在底下想好对词了,自信满满地应道:“庞涓知道了什么是修道!”
“什么是修道呢?”
“一是不怕吃苦,二是不可耍滑。”
童子冷冷道:“听你这话,连修道的门还没寻到呢!”
“咦,小师兄,门在哪儿?”
“跟上本师兄,你就晓得了!”童子转身,率先朝前走去。
四人怔了下,跟在童子后面,走向谷中一条山道。
山道七拐八转,通向一片林子。童子领他们径至山腰处的一片林中,自己率先坐下。
苏秦四人站着不动。
见他们傻愣着,童子扫他们一眼:“坐呀,就像师兄这般坐!”
这算是哪门子的修道,庞涓不可置信道:“这??小师兄,你带我们来,就让我们坐在这儿?”
“是呀!”
“不是??修道吗?”
“这就是修道!”
庞涓赔笑:“呵呵呵,这个容易!”一屁股坐下。
张仪几人迟疑一下,也都坐下。
童子站起来,给他们一一纠正坐姿,包括手怎么放,脚怎么搁。
四人一一听命。
纠正完毕,童子退后几步,再一次审视他们的坐姿,有顷,满意地点点头:“就这般坐着,一直坐到日落西山!”
庞涓自信满满,朗声道:“小师兄只管放心,甭说坐到日落西山,纵使坐到它再出东山,庞涓也不在话下!”
童子冷笑一声:“你们可听清楚了,屁股须像钉子一般扎在地上,眼半睁半闭,腰不可打弯,头不可低垂,口不可出声,四肢不可轻动,气沉心定,纵使泰山压顶,也如平常!”
“师兄放心,纵使利刃抵喉,涓也决不擅动分毫!”
童子看向张仪三人:“庞涓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你们三人能否做到?”
三人齐声应道:“保证做到!”
童子意味深长道:“你们的保证,本师兄记下了!本师兄提醒诸位,动易静难!本师兄也请诸位记住,欺人容易,欺心却难!”
四子不再应话,各自端正坐姿,如童子要求。是的,欺人容易,欺心却难。在此打坐,动与不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能依靠各自的修为。
童子将四人的坐相再次验看一番,正正苏秦的坐姿:“好了,就照眼下这样坐定。记住,忘掉一切。什么忠孝爱恨,什么恩怨情忧,什么美酒佳肴,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朋友仇敌,所有人世间的事,你们都要忘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你们的心里只有一片空灵,空得就像眼前的山谷一样,空得就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们必须忘掉你们自己,只有忘掉,屁股才能坐稳!”
诸如忠孝情忧、美酒富贵之类,这哪像是一个孩子所说的话?四人各自深吸一口气。
许是早料到他们会有如此反应,童子扫他们一眼:“万一忘不掉,本师兄教你们几个小窍门,一是听秋声,二是听心跳,三是听呼吸,实在不行,就数数,倾听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掉一片,数一个!”说完走回自己位置,端坐。
果如童子所说,这一日极是难熬。前半晌及至正午稍后,四人憋下一股子气,尚能坚持。及至后半晌,张仪腰上瘙痒已久,甚是想挠,又强自忍住。不料那痒竟是极恶之物,张仪越想越痒,越痒越想,竟是被它折磨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仪斜睨另外几人,见他们皆是端坐,便强力咬牙忍住。
庞涓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片桦树林,因是秋天,桦树叶子开始飘零,一片叶子落在庞涓的脖颈上,且又刚好卡进后领口,微风吹来,叶片簌簌抖动,在他的后脖颈上又刮又蹭,惹得他心火上攻,几次欲伸手拂它,见众人各自端坐,也是强自忍了。
人定时分,鸟儿归林,暮色苍茫。
童子睁开眼睛,轻声说道:“诸位公子,可以收功了!”
四人正欲站起,却是两腿麻木,根本动不了,各自现出苦相。
“躺下,两腿伸直!”童子做样后躺。
四人学了童子的样,朝后躺在地上,将两腿伸直。不一会儿,气血下行,四人两腿一阵麻木,竟如针扎一般。
童子却如无事人似的,缓缓站起,看着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嘻嘻笑道:“滋味儿如何?”
庞涓两手按摩着腿,强自忍着钻心的酸痛:“回师兄的话,今儿在下??真的是没有动过哩!”
“呵呵呵,”童子指向他的脖子,“你后颈上的那片树叶可以取出来了!”
庞涓这才想起树叶,从后颈上取出,“嚓”一声塞进嘴中,咔嚓几下嚼成碎块。
童子朝他竖起拇指:“庞涓,你今天的成就是,忘记了这片树叶!”
庞涓“呸”地将碎片吐在地上,不无诧异地盯住童子:“咦,小师兄,你一动未动,怎就晓得我的脖颈里有片树叶呢?”
童子没有睬他,转向张仪:“张仪,你的左后腰还痒吗?”
张仪惊呆,盯他一阵,赞叹道:“乖乖,连这个你也晓得?啧啧,张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