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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姑奔波多日,苏秦的婚事仍无着落。
听闻龙口村有家闺女及笄,麻姑特地起个大早,沿伊水东堤向南走去,走有二十余里,来到伊阙。
龙口村就在阙里。
麻姑进村打听,让她惊喜的是,待字闺中的不止一家,而是六家。麻姑一家一家地走访,从村东头一直串到村西头,直忙到天色向晚,凭她一张铁嘴,竟未说动一家。
麻姑挂着一脸干笑走出最后一家柴扉,不无沮丧地走向村东的伊水河堤。
快到河堤上时,麻姑看到有个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别在腰后的芭蕉扇,连扇几下,长叹一声:“唉,又是白忙!”
话音刚落,眼前一亮,一位浣纱少女出现在河堤上。
麻姑仔细望去,浣纱少女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左脚甚跛,走路一摇一晃。
麻姑盯住她看。
少女左手一篮,右手一桶,一歪一歪地走到跟前,朝她点下头,甜甜一笑,又一歪一歪地朝村里晃去。
麻姑又盯一时,回过神来,扬手叫道:“闺女留步!”
少女停住步子,回眸一笑。
“闺女可是这个村的?”麻姑赶前几步,笑盈盈地问道。
少女点头。
“闺女是哪一家的,麻姑儿好似不曾见过!”
“俺姓朱,叫朱小喜儿,”少女又是一笑,“俺大叫朱老喜儿!大娘是哪个村儿的?”
“哎哟哟,”麻姑一拍脑门,“原来是老喜儿家呀!大娘和你大是熟人哩。小喜儿,麻姑儿是打轩里来的,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寻口水喝!”
小喜儿道:“好咧。”
二人来到村南头,走进一家独院,院外翠竹绿松,院内干净整洁。麻姑打眼一看,心里一阵欢喜,刚近柴扉,就咋呼起来:“老喜儿哥,有稀客喽!”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迎出,见是麻姑,满脸堆笑:“哎哟哟,是大妹子呀,稀客稀客!来来来,小喜儿,快到灶房里去,为你大娘烧碗荷包蛋,打八个!”
麻姑儿一听是打八个蛋,乐了。在这方圆,媒婆上门,主人若是端上八个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让她提亲。
见小喜儿拐进灶房,麻姑儿呵呵笑道:“老喜儿呀,妹子就是冲着你家这八个荷包蛋来的!”
“不瞒大妹子,你今儿一进村,老喜儿就瞄到了,哪儿也没敢去,只在家里候着。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不早了,老喜儿正在着急哩,大妹子这儿却露头了!”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哥儿,大妹子把村子走了个遍,不想老哥儿家住得偏,愣是给漏了。麻姑回家,走到河堤上,偏巧碰到咱家闺女,嘿,真叫个天意哩!”又压低声,“闺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儿轻叹一声,“唉,人你也看到了,哪儿都好,就是这左脚有点儿毛病,打小落下的。前年就及笄了,可??就为这个,提过几家都没成,看把我愁的!”
“怎么不见她娘哩?”
“唉,”老喜儿又是一声轻叹,“早走喽。小喜儿命苦,六岁时没娘,家中也没个兄弟姐妹,孤零零的一直守着我过。不瞒大妹子,小喜儿虽说脚跛,却能干得很,里里外外,粗活细活,啥都能做。小喜儿说,她谁也不嫁,就守着我老喜儿过一辈子。可这哪能成呢?她不嫁人,老喜儿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老喜儿巴望多年,早就想抱个小外孙呢!不瞒大妹子,近处是没指靠了,老喜儿早想求求大妹子,不拘远近,不拘穷富,好歹为她寻户人家!”
麻姑儿正欲接腔,小喜儿已经端着托盘跛出灶间,上面是两只陶碗,每只碗里盛着八只荷包蛋。
麻姑儿接过一碗,盯住小喜儿又审一番,乐得合不拢口道:“啧啧啧,他俩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回到轩里已是人定,月上树梢,麻姑顾不上疲累,径直走到苏家院子,站在柴扉外,扯嗓子叫道:“苏老哥儿!”
房门“吱呀”一声洞开。
苏虎披件衣服,走出来,打开柴门:“听出来是大妹子的声音。这辰光来,怕是有喜信儿哩!”
“呵呵呵!”麻姑笑着走进柴扉,一屁股坐在石几旁。
苏姚氏也走出来,点了油灯,端出一碗薄荷凉茶放在石几上,面对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过凉茶,品一口,见不烫口,“咕咕”一气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后,摸过扇子,连扇几下。
苏虎蹲在地上,试探道:“看大妹子乐成这样子,事儿成了?”
麻姑故意叹出一口长气:“唉,一言难尽哪!”
苏虎急了:“大妹子快说,是成了,还是没成?”
“当然成了!你听说过有麻姑儿做不成的媒吗?”
“哎呀大妹子,”苏虎笑逐颜开,“真是劳苦你了。快说说,闺女是哪个村的?”
“龙口朱家,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哪。”
“龙口朱家?”苏虎怔了下,“龙口只有一户姓朱的,难道是朱老喜儿家?”
“呵呵呵,除了他家,还能有谁?”麻姑儿得意地连扇几下。
“他有闺女?”
“老哥儿呀,”麻姑儿嗔怪道,“他若没有闺女,我还忙个啥哩?”又压低声音,“不瞒老哥儿,老喜儿家中并无他人,只此一个闺女,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想找个聪明能干的女婿。这不,听说是你苏老哥儿的小子,老喜儿二话没说,当即允准了。我说不急不急,先安排个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麻姑清清嗓子,学朱老喜儿的声音:“‘谁是谁呀,我信不过苏老哥儿咋的?你去告诉苏老哥儿,若是提的别家,我倒要三访四查,只他苏老哥儿,老喜儿啥也不说,只要他不嫌弃我家的小喜儿,这闺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拣日子迎娶!’”
“唉,”苏虎看着苏姚氏,“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朱老喜儿是我儿时故交,许多年不见,他竟是养出一个小喜儿来!”
苏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麻姑,闺女咋样?”
“呵呵呵,”麻姑回道,“老嫂子呀,闺女真叫没个说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樱桃,语未出声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苏虎问道:“我说大妹子,咱庄户人家,会过日子才是紧要!”
“妹子晓得老哥儿想问的是啥。妹子盘问过了,家务活儿样样俱精,养蚕织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瞒你说,老喜儿的大小家务,另有五亩桑园,全是闺女一人包揽的!”麻姑凑近苏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说给老嫂子一句,闺女哪一处都惹人哩,麻姑只过一眼,就晓得是个能生养的。老嫂子,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苏虎、苏姚氏乐得合不拢嘴儿。
苏虎敛住笑:“大妹子,生辰八字也得合上才是!”
麻姑嗔道:“瞧老哥儿说的啥话?妹子是吃啥饭的,方圆三十里,哪家闺女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的心里头搁着?若是八字合不上,妹子是连门也不会登的!”
“嗯嗯嗯,是着哩。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可以定下!哪天相亲,老哥儿听你的!”
听到“相亲”二字,麻姑笑出几声:“呵呵呵,我说老哥儿,人家朱老喜儿满心儿愿意。你看,相亲这事儿—”
“不相亲哪儿能成?”苏虎摇头道,“咱虽是庄户人家,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的。大妹子,你看这样成不,相亲日子、聘礼全由你定,老哥儿听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转,连连点头:“好好好,明日麻姑就去老喜儿家,搞定这事儿!”
次日午时,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织布,老喜儿收工回来。
小喜儿走下织机,一瘸一拐地走进灶房,端出烧好的饭菜,摆在几案上:“阿大,吃饭。”转个身,再次走向机房。
老喜儿觉出她有啥心事儿,冲她的后背道:“喜儿,你咋不吃哩?”
“我不饿。”
“回来。”
小喜儿拐回来。
“你的脸色不好,咋哩?”
“上午槐花来玩,说是麻姑儿昨儿也到她家提亲,提的就是那个人,她阿大死活不肯,说出一堆坏话,硬把麻姑轰出去了。”
“唉,”老喜儿长叹一声,“闺女呀,苏家的二小子阿大早就打听过了,名声是不大好,身为庄户人,却讨厌种庄稼,吊儿郎当的总在王城边上闲逛。可听来听去,阿大觉得没啥子呀。人家一没偷东窃西,二没招蜂引蝶,三没杀人越货,是个文静人呢。有人还看见他在王城书肆里帮人抄书。能帮人抄书,表明他识字。喜儿呀,阿大一个字儿也不识得,只会种田,出死力。要是你能嫁个识文断字的人,这是多大的福呀,阿大为你高兴哩。”
小喜儿脸上溢出笑,迅即又敛住,嗔怪道:“听说他是个口吃呢!”
“闺女呀,有个毛病才好哩,要不是这个,咋能轮上咱哪?再说,口吃了,话就少些,你话也不多,过日子正合适。”
“嗯。”小喜儿眉开眼笑。
“喜儿呀,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是实的,他阿大我年轻辰光就认识,一道为天子出过役,是个好人,话不多,种庄稼是把好手,再说,苏家还有一井好田,是天子赐的,在轩里村算是户殷实人家,就冲这个,咱能与他结亲,也算是高攀哪!”
“嗯。”
外面一阵响动,接着麻姑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听出声儿,老喜儿堆起笑脸迎上。
瞥见桌上的饭,麻姑对小喜儿道:“闺女,给麻姑盛一碗,饿了!”
老喜儿看出端详,对小喜儿道:“再炒个菜,打几个蛋。”
小喜儿应一声,走向灶房。
老喜儿转对麻姑,急问:“苏老哥儿咋说?”
“还能咋说?”麻姑一脸兴奋,“听说是你朱老喜儿的闺女,一句话,成了!”
“呵呵呵,”老喜儿乐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
“老哥儿说,不能屈了闺女,得过个相亲礼!”
“这??”老喜儿朝小喜儿努一下嘴,压低声,“你提没提过她的这个?”说着指下脚。
麻姑白他一眼:“这个咋能讲呢?”
“不讲咋成哩?”老喜儿急了,“人家来相亲,一眼不就看露馅了?”
“呵呵呵,”麻姑指指自己的脑袋,“你呀,这儿得拐个弯!”
老喜儿挠头:“咋拐哩?”
麻姑招手,老喜儿凑过头。
麻姑低语一番,老喜儿先是一怔,继而笑逐颜开。
吃过午饭,麻姑风风火火地赶到苏家,对苏虎道:“我对老喜儿说了,老喜儿说,既然老哥儿礼细,咋个过礼,就由老哥儿定!”
“哎,”苏虎颇是感慨,“没想到老喜儿仍旧是这么个性子!”
“老哥儿是咋个相法,妹子好去张罗。”
“大妹子呀,弄这事儿,你在行,你说咋整,咱就咋整,老哥儿全听你的!”
“要是这说,我们先定日子。”麻姑扳起手指头,“今儿来不及,明日犯煞星,后日?嗯,后日大吉大利,适合嫁娶婚配!”
“那就后日!”
“四季四喜,老哥儿就备个四色礼吧。”
“哪四色为好?”
“老喜儿能喝几口,送他一坛老酒。其他三样活的为好,一只羊、一只鹅、一只鸭就成了!”
“是不是寒碜了些儿?”苏虎略略一想,慷慨道,“把鸭换成个牛犊吧,我家栏里刚好有一头。”
“真是大礼哟,”麻姑高兴道,“老喜儿不定多开心呢!我这就去,让老喜儿明儿赶个集,备几个好菜!”说完转身就走。
苏虎、苏姚氏送到院门外,目送麻姑走远。
“他大,”苏姚氏想起什么,担心道,“秦儿没回来,咋能相亲呢?”
“哼,”苏虎应道,“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寻思过了,后天我去,一则跟老喜儿多年未见,叙叙旧,二则看看闺女。若是中意,咱就安排结亲。若是不中意,咱也好推到秦儿头上,有个退路!”
“嗯,你说得是。”
第三日向晚时分,苏虎赶着牛车从龙口村回来。苏厉牵过牛,去后院卸套。苏虎颤步走到屋里,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苏姚氏从灶房出来,见他一身酒气,笑道:“老头子呀,瞧你喝成这样,见到闺女没?”
苏虎白她一眼:“废话,不见闺女,能叫相亲?”
“咋样?”苏姚氏急问。
“嗬,”苏虎在石几边坐下,哈出一口重重的酒气,“麻姑儿真没瞎吹,闺女真就是??要啥有啥哩。不说别的,单是那个勤劳劲儿,打上灯笼也难寻出第二个。这不,我一到她家,就见闺女坐在机上织布,直到我走,那架织布机就未停过。我看得心疼,对老喜儿说,好歹也让闺女歇一小会儿,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呀,唉,不瞒你老哥,闺女打小养就这个毛病了,只要坐到机子上,天不黑定,她就不肯下来!”
苏姚氏笑了,半是调侃道:“瞧你美的!闺女不下机子,是不肯见你这个公公,这叫害羞!”
“呵呵呵,管她是害羞还是勤劳,反正这闺女我是相中了!就小喜儿这个性子,对咱二小子再好不过!”
“嗯,有这闺女守着,秦儿的野性子,想必会有个收敛!”
“说的就是这个。听着闺女一声紧似一声在织机上忙活,我那心里真叫个美呀。临出门时,我对老喜儿说,啥也不说了,这门亲事,正式定下。至于大喜日子,老喜儿要我选,我问麻姑儿哪天合适,麻姑说,这个月最合适的日子是辛丑日!”
“辛丑日是哪天?”
“就是大后天。”
“天哪,”苏姚氏打个惊怔,“那就只有三天辰光了!”
“嗯。就二小子这个野劲儿,早过门早好!”
“嗯。”苏姚氏担心道,“可庄稼咋办?”
“秋咱收好了,怕个啥?剩下是冬耕,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大碍。再说,秦儿回来,还多双手哩。”
“那就快点筹备,不能屈了秦儿!”
苏虎朝屋里大喊:“苏代!”
苏代应声出来。
“明儿你去洛阳,寻你二哥回来!”
鬼谷子、童子慢悠悠地走在洛阳的闹市口。这儿相当接近王城了,远处的宫墙隐约可见。
路边有个杂货摊,架上挂着各色各样的锦囊,下面摆着各色文玩。鬼谷子走过去,取过几只锦囊并书写之物,收入囊中:“小子,付钱。”便扭头走了。
童子递过一枚大布币,店主找回几个小布币。
童子收好零钱,追上:“先生,买这些东西做啥呢?”
鬼谷子指着远处的宫墙:“小子,想不想进那王宫里遛一小圈儿?”
“想死了,”童子兴奋道,“可有兵士守着,不让进呢。”
“要是你真想进去,老朽为你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鬼谷子指向前面:“那儿去,闹市口!”
一老一少走有不到一个街区,童子指向前方:“先生,闹市口到了。”
“是喽。”鬼谷子看到一片空地,过去坐了。
童子跟过去,竖幡站在一侧,悄声道:“先生,这就要进宫吗?”
鬼谷子朝告示壁努下嘴:“那儿有堆人,过去看看是何热闹。”
童子“嗯”一声,将幡子插进土里,走过去,挤进人堆。
人堆前面是个临时搭起的台子,台上悬挂一块造型精致的木板,板上“王榜”二字赫然在目,榜上盖有王玺,旁侧有四名持戟甲士守护。
人头攒动,围观者越聚越多,一个貎似斯文的人大声念着榜文:“??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议论者众,却无一人应榜。
就在此时,两个山里行脚医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一个年约六旬,显然是医中高手,另一个年轻些,背个背篓,里面装着草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显然,二人是听到求医的榜文,专门过来的。
年轻人走到近前,站在人堆边,踮起脚尖朝榜上看。
有人看到二人的打扮及药篓子,大叫起来:“喂,有医家来了,大家让让!”
众人让开一道缝。
年轻人左右打拱,头前走向榜台。
公子疾、嬴驷几人看得真切,互望一眼,跟进去。
童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拱到了最前面。
年轻人走到榜前,细读榜文。老医家紧跟过去,站他旁侧。
众人或调侃,或起哄,七嘴八舌:
“老医师,快揭榜呀,三镒金子,你看一辈子病也挣不到啊!”
“对呀,老医师,快揭榜,还有大夫爵位哪!”
年轻人热血上涌,跨前一步,伸手就要揭榜,不想老医师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生生将他拉回。
年轻人看着老医师,满脸诧异:“阿大?”
老医师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地将他扯出人堆。
年轻人一脸懊丧:“阿大,您不是说,娘娘的病不难治吗?”
老医师横他一眼:“我说过不难治,可也没说好治呀!”
年轻人显然蒙了,不解地望着他,小声辩道:“阿大,疑难杂症您医好不知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难到哪儿去?”
“我且问你,诊病靠什么?”
“这还用说,望闻问切!”
老医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娘娘玉体,岂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为娘娘诊病,要隔道帘子!望且不能,谈何闻、问?再说切脉。晓得不,为娘娘切脉,是要悬丝的。你有悬丝切脉这本事吗?”
年轻人咂吧几下嘴唇,瞄一眼王榜,不再作声了。老医师扭转头,顾自走去。年轻人回望一眼,乖乖地跟在身后。
公子疾几人相视一笑。
司马错耸耸肩膀,言语中尽是不屑:“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却是两个庸医!”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司马兄,若是不出所料,那个老医师当是医中高手!”
“不会吧,疾哥,”公子华诧异道,“你怎么晓得他是高手?”
“就凭他的一番话呀。寻常医师哪能晓得悬丝切脉这个说法?前番魏医为娘娘看病,就是那般切的脉!我家仙姑因是女流,方才得以近前!”
“既然晓得这些,他又何故兴冲冲地赶来?”
“如果不出所料,”公子疾手抚下巴,“当是那年轻人要来,老医师也或是让他实地看看,给他个教育!”
嬴驷叹服地点头。
公子疾转对嬴驷道:“看来,一时三刻不会有人揭榜了,”又指向不远处,“那儿有家酒肆,我们去小酌一盏,如何?”
嬴驷点头,几人转身走向酒肆,刚好撞到匆匆赶来的张仪、苏秦和小顺儿。
苏秦一直在看招幡下坐着的鬼谷子,心思分了去,未及躲闪,结结实实地撞在嬴驷身上。嬴驷猝不及防,被他撞倒。
有人竟敢撞倒殿下,司马错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苏秦。公子华紧忙扶起嬴驷。
司马错扬拳就打,却被张仪眼疾手快地托住胳膊。
张仪赔笑道:“兄弟,无意撞上,甭动粗啊!”
司马错何等身手,一个反转扭住张仪,用力极大。张仪疼得龇牙咧嘴,硬是忍住。
司马错冷冷一笑:“嘿,你小子,竟然跟我来这个!”
小顺子见是扭到主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被司马错飞踹一脚,踢倒在地。
被按在地上的苏秦这也反应过来,一肘子回顶司马错的腿窝。司马错腿肚子一软,“扑通”跪地。张仪得力,扑到他身上,按住要打,被公子华揪住衣领,硬拎起来。
显然,张仪三人处于下风。
司马错恼羞成怒,翻身就要开打,嬴驷重重咳嗽一声。
见殿下发声,司马错、公子华住了手。
嬴驷两眼盯住苏秦,给他个笑,态度和气地拍拍他的肩:“呵呵呵,你很会打架嘛!”
苏秦一脸窘相:“我??我??”
嬴驷看向张仪,拱手:“公子好身手哦!”
张仪拱手还礼:“您过誉了!”眼睛转向司马错、公子华,嘴角撇出一笑,“人多不算本事,有种单独练练!”说着解下剑,扔给已从地上爬起来的小顺儿,“顺儿,拿住!”便当街扎下架势。
见对方主动挑战,司马错来劲了,气血上涌:“嘿,倒是遇上个不识趣的!”亦解下剑,递给公子华,扎下架势。
见有人当街打架,观众们围过来。
姬雨夹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有殿下在,公子疾不想生事,一把扯住司马错:“呵呵呵,练什么练呀,司马兄,兄弟们都在等着呢,再不去,酒菜就凉了!”又给公子华使了个眼色。
公子华护住嬴驷,择路走开。
正在兴头上被人搅局,司马错怎会甘心,手指张仪,咬牙切齿道:“你小子,等着!”却被公子疾硬拽着离开人群。
张仪得胜地打个口哨,朝他们离去的方向啐一口,从小顺子手中接过剑,佩好。
见热闹没了,童子踅过来,走到鬼谷子身边。
鬼谷子问道:“小子,看到什么了?”
童子应道:“那个人在打架呢!”
“那个人是哪个人哪?”
“就是那个??与我们打赌的人,还有那个口吃!”
“呵呵呵,不打不相识嘛!”
童子两手一摊,不无遗憾道:“可是??还没有打成,对方就走了!”
“你还看到什么了?”
“前面张了个王榜,说是王后病了,无论何人,谁要能治王后的病,赏金三镒,晋大夫爵!”
鬼谷子捋须笑道:“呵呵呵呵。”
“先生,三镒金子是多少?”
“你的袋子里有多少金子?”
“大大小小十几块,是那女的给的。”
“三镒金子嘛,就是十来个这样的袋子。”
“这么多呀!”童子惊道,“那能买好多好多东西喽!对了,啥叫大夫爵?”
“就是做官哪!”
童子盯住鬼谷子:“先生,您??不会是要去为娘娘治病吧?”
鬼谷子反问道:“你说呢?”
“要叫我说,就甭去了。”
“哟嗬,你小子不想进宫了?”
“想是想,可??听那个老医师说,给王后治病,难哩,不能看,不能问,连把脉也得悬丝。对了,先生能悬丝吗?”
“能能能,不就是吊根丝吗?”鬼谷子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
童子眼睛眨巴几下:“先生,即使能悬丝,咱也不去!”
“为什么呢?”
“咱住在山沟里,要金子没用。还有,如果当官了,就得一直住在这儿,是不?”
“咦,你不想住在这儿吗?”
“嗯。”童子点头,“不瞒先生,童子早想走了,童子想那道山沟沟了。”
“你想山沟沟的什么了?”
“什么都想,花、草、树、小溪里的鱼??好多好多!”童子一脸向往。
“是呀,屈指算来,我们是也该走喽!”
“太好了,先生,哪天走?”
鬼谷子看向离他们不远处的姬雨,声音颇大:“应该就是这几日吧!至于哪一天,还要看运数!”
姬雨听个真切,心里“咯噔”一声。
看王榜的人越来越多。
张仪挤到榜前,细读一会儿榜文,扯上小顺儿挤出来。
“顺儿,”张仪瞟一眼不远处的鬼谷子,低声道,“我且问你,那个口吃跟我们住有多久了?”
小顺儿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竹板,一拍脑袋:“老天,这上面是五十六天,近三天忘记了,加上,不多不少,刚好五十九天!”又压低声,“公子与他,”朝鬼谷子努下嘴,“约期就是明日!”
张仪弯起指节,照他头上狠敲一下:“狗小子,差点儿误我大事!”又瞟一眼鬼谷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哼,迄今为止,我还是我,没有大悲,至于口吃,他又喜在哪儿?不过,还有一日,不定会有啥事儿呢。”眼珠子连转几转,“有了!”冲小顺儿,“顺儿,去,请卿相大人出来!”
小顺儿挤进人堆,拉苏秦出来。
“卿相兄,”张仪不无兴奋地说,“机会来了!”
苏秦愕然:“机??机??机会?”
张仪指下王榜:“看清王榜了吗?”
苏秦点头。
“只要卿相兄揭下榜文,天子就会赏金三镒,晋爵大夫!三镒虽说不为大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可以富足一生。至于大夫之爵,虽说不入卿,不为相,却也是个进身之阶啊。”
苏秦浑身一颤:“张??公??公子,莫??莫??莫开玩??玩??玩笑,在??在??在下不??不通医??医??医道,如??如何能??能??能??”
“呵呵呵,此言差矣!”张仪笑道,“卿相兄,看那榜文怎么说的?‘??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明白不,医好了,赏金加官!医不好呢?榜文上并无一个罚字!也就是说,卿相兄大可一碰运气。碰巧了,既富且贵,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发!”
苏秦仍然摇头。
张仪眼珠子又是一转:“不瞒卿相兄,其实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咦?”苏秦惊道,“张??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揭??”
“唉!”张仪不无夸张道,“在下虽能断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这治病之人,却是非卿相兄不可呀!”
“此??此话怎??怎讲?”
“这么说吧,娘娘深居宫闱,心情必是郁闷;郁闷日久,疾患自来。因而在下断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苏秦点头。
“心病非药石可治,不然的话,宫中御医个个皆是高手,天子缘何还要贴出王榜呢?”
“这??这??这与在??在下何??何关?”
“有关,有关,有大关呢。常言道,对症下药,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首要是散郁解闷。何能解闷?开心一笑!卿相兄饱览群书,想必知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幽王为何要戏诸侯?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么能博娘娘一笑呢?自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人做下天下最不寻常之事!何人最不寻常?依在下之见,就是卿相兄您!卿相兄既为最不寻常之人,所做之事自然也是最不寻常之事喽!”
苏秦迟疑一下:“在??在??”
见他有所动摇,张仪心中暗喜,继续怂恿:“呵呵呵,卿相兄,你甭在在在了,就听在下几句。在下为什么认定你是最不寻常之人呢?原因有三:一是行,寻常人多是金剑正挂,张扬于外,卿相兄却是木剑倒挂,收敛于内;二是言,寻常人言辞流利,大言不惭,卿相兄却是言语迟钝,语出惊人;三是志,寻常人不思上进,安贫知命,卿相兄却是胸有鸿鹄,壮志凌云!有此三者,天底下最不寻常之人,最不寻常之事,除去卿相兄,又数何人呢?”
被他说到痛处,苏秦满面羞红,沉声正色道:“苏??苏秦已??已是人??人轻身??身??身贱,张??公??公??公子莫??莫再取??取??取笑!”
张仪意识到说得多了,抱拳,深揖,语气恳切:“卿相兄,你这说到哪儿去了?事关娘娘凤体,在下岂敢取笑?再说,在下虽爱说笑,正事儿几曾含糊过?卿相兄身为周室子民,理当为周室解难。娘娘贵为国母,国母有病,卿相兄明知有治而不行动,当是不孝。天子有忧,卿相兄能够解忧而不施以援手,当是不忠。卿相兄呀,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贵,总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兄,在下所说,实非戏言,还望明察!”
见他讲到忠孝方面,回想自己与家父之间的隔阂,苏秦犹豫了,手扶下巴,歪着头,陷入沉思中。
张仪凑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下嘴:“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兄六十日之内必有大喜吗?说话间,这个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应该到来。可喜在哪儿呢?在下寻思,大喜也许就在眼前。此为命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这??”苏秦看向鬼谷子,显然心动了。
“卿相兄若是仍存疑虑,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卿相兄就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卿相兄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
苏秦下意识地摸摸口袋。
张仪一把扯起他:“走走走,卦金在下来付!”拉着他大步走到鬼谷子处。
张仪放开苏秦,对跟在身后的小顺儿道:“掏钱!”
小顺儿摸出一块金饼,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蹲下,将钱摆在鬼谷子面前,抱拳道:“老先生,晚生求卦!”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上次的卦金还没付呢!”
张仪转对他,淡淡一笑:“小兄弟,上次的卦金待明日约期到时,自然会付!”
童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哼,只怕你明日不敢来!”
张仪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道:“小兄弟,谁敢来,谁不敢来,待到明日再说!”又转对鬼谷子,“老先生,今日的卦金晚生已经付了!”
鬼谷子问道:“你欲求何事?”
张仪指向幡子:“这上面不是写着旦夕祸福吗,晚生就占今日吉凶!”
鬼谷子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不是为你占的吧?”
张仪一怔,心道:“咦,他怎会知道这个?定是胡蒙的。”拱手,朗声道,“老先生猜对了,”用手指苏秦,“晚生此卦,正是为这位卿相求的!”
“有喜!”
张仪吸一口气,心道:“嗬,这老家伙倒是嘴硬呀,明日就是约期,那喜自然是今日到来,若是不然,他不是自打嘴巴吗?也好,我正可拿此怂恿口吃,让他去揭王榜。只要他敢揭,等待他的怕就不是喜喽!”便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听到了吧?今日就有大喜,你还迟疑什么?”
苏秦跪叩:“先??先生,张??张公子定??定要晚??晚辈揭??揭??揭??揭王榜,晚??晚辈请??请求指??指点!”
“既然这位公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苏秦怔了一下:“娘??娘娘凤??凤体有??有恙,王榜求??求医,晚??晚辈不??不??不通医??医术,怎么诊??诊??诊治娘??娘娘?”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这是一个偏方,你可呈给娘娘,或对其症!”递给他。
苏秦接过,再拜起身。
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便不由分说,一把扯起苏秦径朝王榜走去。
告示台处已是人山人海。
张仪推着苏秦,边走边叫:“诸位闪开,诸位闪开,有神医揭榜来喽!”
观众闻声扭头,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很快让出一条通道。
苏秦被张仪推到榜前,但仍在迟疑。
张仪猛推他一把:“揭呀,神医!”
众人起哄:“揭呀,神医!”
有观众认出苏秦,诧异道:“咦,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怎么成神医了?”
苏秦满脸羞红,转身欲逃,张仪哪里肯放,将他再推一下,苏秦打个趔趄,已到榜下。
观众愈加兴奋,齐声起哄:“揭呀,小子,三镒金子啊!”
眼见已无退路,苏秦眼睛一闭,伸手取下王榜。
四名甲士原本以为是个恶作剧,见他真的揭了,顿时目瞪口呆。
所有观众尽皆呆了。
场面死一般寂静。
苏秦看向张仪,一脸惶恐。
张仪看看周围,看看几个甲士,似乎意识到事儿闹大了,吸了一口长气。
一旁转出一个佩剑的军尉,打量苏秦,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王榜上:“小子,你??既然揭了,就跟我走吧!”
苏秦呆了。
见他仍旧傻傻地站着,军尉转对四个军士,冷冷说道:“押他入宫!”
四名军士将枪戟架起,裹着苏秦径投王宫。
目睹苏秦被甲士押着远去,鬼谷子缓缓起身,沿街走去。
童子收起招幡,跟上。
不远处的姬雨略一迟疑,紧跟二人。
附近酒肆里,嬴驷四人正在小酌,隐约传来喊声:“快来看呀,有人揭王榜喽!”
话音未落,肆中之人“呼啦”一下全都出去了。
几人相视一眼,看向嬴驷。
嬴驷放下酒杯,起身出门,大步走向王榜方向,公子疾三人紧随其后。
军尉在前,四名甲士并苏秦跟后,正走进王宫的朱漆大门。苏秦面无表情,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挪着,就如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
越来越多的观众闻信赶来,远远跟在身后。没有哄笑,没有嘘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众人只是默默地跟着,远远地盯住枪戟架下的苏秦,似乎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别。
朱漆宫门缓缓关上。众人怅然离去。
嬴驷四人面面相觑。
司马错一脸困惑,使劲地挠着头皮:“怎么是他?”
公子华匆匆过来,对众人道:“打探清楚了,那人姓苏名秦,附近轩里人,家人以种田为生,他却不思正业,整日在王城外面瞎逛,在这方圆极是有名,好像是,”指下脑袋,“这里有点儿不太够用。揭榜的事,”指下仍在大街上愕然站着的张仪,“是那小子怂恿的!”
公子疾不解道:“为何怂恿他?”
“这个还不清楚。”
嬴驷转对公子华道:“搞清楚。”
公子华疾步而去。
嬴驷转头望公子疾:“走吧,酒还没喝完呢。”说完大步往回走。
“唉,”司马错苦笑一声,“瞧这什么事儿呀,周天子简直就是胡闹!”
嬴驷转身,看向司马错,语气坚决:“无论他如何胡闹,这个雨公主本宫聘定了!”
看到嬴驷的决绝表情,公子疾深吸一口气,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兄,你陪殿下喝酒,在下这就拜谒颜太师,转达殿下旨意!”
显然,玩笑开得太大了。
宫前大街空落落的。张仪站在大街的拐角,怔怔地盯住紧关的宫门。
小顺儿莫名伤感起来,悄声问道:“公子,口吃他??还能出来吗?”
张仪似是没有听见。
“公子?”
“话多!”张仪瞪他一眼,扭转头,大步走去。
小顺儿紧跟其后。
张仪转身,几乎是吼:“你小子乱跑什么?”
小顺儿尴尬道:“我??”
张仪指指地面,没好气道:“就给我守在这儿,瞪大眼珠子,俟有卿相音讯,即刻报我!”
小顺儿“唰”地打个礼,朗声道:“顺儿得令!”
转眼已是午饭辰光,鬼谷子、童子一路走到他们常去的小客栈里,要来几只豆饼、两碗稀粥,慢悠悠地享用起来。
他们旁边的几案前坐着一身男装的姬雨,面前也是一个粥碗。
童子想到什么,停住咬嚼,看向鬼谷子:“先生,要是这两日就走,得备些干粮才是!”
“想备你就备吧。”鬼谷子继续喝粥。
童子走到店主那儿,指向餐桌:“就方才那饼,请多烙些,我们带走!”
店主堆笑:“多少个?”
“二十个。”童子将一块金子递上。
店主看下金块,诚惶诚恐道:“钱太大了,我这店小,找不开呢。”赔着笑,“你有布币吗?”
“有有有!”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把布币,递过去。
店主收下两个:“够了。”
听到童子说两日内就走,姬雨心里一揪,定睛看向鬼谷子。
鬼谷子也看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
童子走回来,悄声道:“先生,我们今天就走,好不?”
“呵呵呵,”鬼谷子的目光仍在姬雨身上,“为师明日还有个约呢,你急什么?”
“我说的也是这个,”童子忧心道,“那个??万一苏公子他??没有大喜呢?”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小子呀,净操些闲心。好吧,为师这就打个卦,看看那人有没有大喜!”闭目凝神,扳起指头,有顷,猛地睁眼,眉头紧皱,“哟,糟了!”
“先生?”童子凑近,急听下文。
“愣小子怕是要受皮肉之苦喽!”
童子惊愕:“咦,为什么呀?”
“因为他不会诊病呀!”
“先生不是送他药方了吗?”
“送了他,他也得会用才是!”
“这??”童子急了,“这可怎么办哪?”
鬼谷子别有用意地瞥一眼姬雨:“宫中的事,为师又能怎么办呢?”
姬雨听得分明,以指节在案上轻叩三下,将一枚布币放在案上,疾步离去。
见她走远,童子笑了。
鬼谷子看向童子:“你笑什么?”
童子得意道:“先生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晓得那人是谁了吗?”
童子压低声:“就是那个求你测字的姑娘!”
“嘿,你小子,眼力不错哟!”
“嘻嘻,要是差了,还能跟着先生吗?”
“呵呵呵,这倒也是。”
“先生,她能救出那个??口吃吗?”
“怎么,你小子也想帮他呀?”
童子点头:“想呀,可??我能帮他什么呢?”
“你可以帮他不口吃。”
“啊?”童子惊道,“这也能呀?”眼珠儿一转,“嘻嘻,先生,怎么帮,小子这就去!”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你可走一趟太学,将此物交给那个弹琴的先生,托他转给口吃就可以了。”
“好咧!”童子接过,收起锦囊,出门而去。
靖安宫里,显王坐在榻沿,握着王后的手,一脸愁容。
内宰趋进,拱手,禀报道:“王上,揭榜之人到了!”
周显王急道:“快,有请仙医!”
内宰走出去,朗声道:“王上有旨,有请仙医!”
宫正悬下珠帘。
内宰引苏秦趋入宫中。
许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苏秦更蒙了。
内宰带他趋到帘前,拱手道:“仙医,王上、娘娘在此,请觐见!”
苏秦朝周显王跪拜,屁股撅起老高:“草??草??草民苏??苏??苏??苏??”舌头卡死在“苏”字上。
看着苏秦的憨样及口吃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转开。
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扬手:“仙医平身!”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苏??苏??苏秦叩??叩??叩??”
见苏秦这又卡在“叩”字上,众宫人实在忍不住了,哧哧笑出来。
内宰忍住笑,低声提醒:“仙医,王上要您平身,您要谢恩!”
“草??草??草??草民谢??谢??谢??谢??”苏秦这又“谢”个没完。
周显王又一皱眉,盯住他:“请仙医诊病!”
苏秦摇头:“草??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诊??”
周显王愕然,扭头看向王后。
王后悄声道:“他不是那个神医!”
“哦?”周显王看向苏秦,“既然不会诊病,你为何揭榜?”
苏秦急了:“草??草民不??不??不敢揭??揭榜,是张??张??张公子让??让??让草民揭??揭??”
“张公子?张公子是何人?”
“草??草??草民朋??朋友!”
“他为何要你揭榜?”
“为??为??为娘??娘??娘娘诊??诊??诊??”
见苏秦这般颠三倒四,周显王蒙了:“如此说来,你会诊病?”
“草??草??草??草民不??不??不??”
周显王脸色愠怒,看向王后。
王后显然未曾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眉头紧皱。
内宰走近,耳语道:“王上,看来这人不是神医,”指头,苦笑,“这儿或有毛病!”
想到他也许是个痴呆,周显王的怒气渐熄下来,轻叹一口气:“唉,都是什么事儿呀!”摆手,“押下去吧!”
内宰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两名甲士闻声走进,将苏秦架起,拖向宫外。
内宰跟出宫门,对军尉黑着脸吩咐:“将此人押入天牢,候陛下降罪!”
军尉拱手:“喏!”便动作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着他走向天牢。
见被上枷,苏秦真正急了,这才想起临行前白眉老者送给他的那只锦囊,大叫:“啊陛??啊陛??陛??陛??”
在这关键时刻,苏秦再次卡在“陛”字上,被四名甲士推搡着走远。
姬雨赶回时,刚好撞上军尉几人从牢里出来,遂拦住他,问揭榜人何在,军尉带她走向天牢。
天牢就在王城里。
一个狱卒带着姬雨进入苏秦的囚室。苏秦脖上的木枷被取下,脚脖子却上了镣铐。
姬雨目光盯视苏秦:“苏秦,你可知罪?”
姬雨仍旧是一身男装,苏秦认不出,惊惧道:“你??你??是??是??是??”
“是谁你就甭管了,我在问你,你可知罪?”
“苏??苏??苏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死罪!”
苏秦震骇,急道:“什??什??什么死??死罪?”
“欺天!就是欺骗天子!”
“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
“你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就是欺天!”
“苏??苏??苏??苏秦有??有个偏??偏??偏??”
“偏方何在?”
苏秦晃动手铐。
姬雨转对狱卒:“打开!”
狱卒开铐。
苏秦从怀里摸出锦囊,递给姬雨。
姬雨接过:“此囊可是一个白眉老人交给你的?”
苏秦惊愕了:“你??你??如??如??如何晓??晓??”
“咦?”姬雨不解道,“既有此囊,你为何不呈送陛下?”
“没??没??没有来??来得及!”
姬雨会意,吩咐狱卒:“开镣,善待此人!”
狱卒拱手:“谨遵雨公主吩咐!”便弯腰给苏秦开镣。
苏秦惊道:“雨??雨??雨??雨公主?”
姬雨去掉男子头饰,现出女装,将锦囊扬了下:“苏秦,你可在此稍候,此囊由本公主代为转呈!”说完一个转身,飞步去了。
苏秦跪叩:“谢??谢??谢??谢??”
姬雨拿着锦囊急进靖安宫,在王后榻沿坐下,叫道:“母后??”
“雨儿,你这是??”王后看向她的衣饰。
“父王呢?”
“唉,”王后轻叹一声,“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
“母后,”姬雨急道,“他不是呆子,他是苏公子,是先生托他来的!”
“啊?”王后惊愕,“你??你怎么晓得?”
“因为先生托他时,雨儿就在现场。”
王后笑了:“你溜出去了?”
“嗯。”姬雨点头,“父王张榜,我怕先生不来,出去察看,果见先生就在张榜处,但始终没有揭榜!”
“唉,”王后不无懊悔道,“说起这个,都是母后的错。你父王又是赏金又是晋爵,先生何等高洁,怎么会揭这样的榜呢?”
“是哩。先生依旧摆他的卦摊,我就在一边看着,正替先生着急,偏巧遇到太学里的一个纨绔学子怂恿苏公子揭榜,出他的丑。苏公子家贫,曾在太学里偷艺,遭到那些纨绔子弟戏谑,恰好被雨儿撞见,是以认识。苏公子不肯去揭,那人左劝右劝,说以富贵,苏公子迟疑,那人便拉他到先生处求卦。先生卜出吉卦,苏公子说他不会看病,先生又交给他一个锦囊,说是药方??”
王后打断她道:“锦囊何在?”
姬雨摸出锦囊,呈交王后。
王后拆开,现出一块丝绢,上面是鬼谷子的字迹。
王后泪出,将锦囊捧在胸前,喃声道:“是先生写的!”
姬雨急切问道:“先生写什么了?”
“你自己看!”王后将丝绢递给她。
姬雨接过一看,是几句偈言:“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
姬雨放下丝绢,惊喜道:“母后,先生就是来接您进山的!”
“嗯嗯嗯,”王后喜极而泣,哽咽道,“先生是来接我的,雨儿,先生他??他没有嫌弃母后??”
姬雨扑在王后怀里,兴奋道:“母后,您是天生道器,早晚都可修道啊!”
“嗯。”王后擦去泪,“雨儿,先生既有此召,母后就无疑虑了。你去筹备,我们母女一道进山,跟从先生修道!”
“母后,要走就得尽快,先生已让童子筹备干粮了!”
“是吗?”王后闭目有顷,“你可禀报先生,我们定于后日鸡鸣出宫,日出前赶到轩辕庙!宫中许多事情尚须处置,再说,无论如何,母后也得禀报你父王晓得。”
“好咧!”姬雨应一声,兴冲冲离去。
苏家院里人来人往,宰猪杀羊,一片繁忙。
苏姚氏寻到苏虎,忧心道:“他大呀,代儿咋还没回来呢?”
苏虎眉头紧皱:“我也正在急呢!”
“后日就是大喜,秦儿要是不回来,这可怎么办呢?”
苏姚氏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急,苏代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阿大,阿大—”苏代大叫。
苏虎盯住他:“咋哩?”
苏代喘着粗气:“二哥他??他??”
苏姚氏一脸急切:“快说呀!”
“揭??揭王榜了!”
苏虎皱下眉头:“什么王榜?”
“娘娘生病了,治不好,天子张了个王榜,说是谁能治好娘娘的病就给谁金子,还晋爵大夫,这榜没人敢揭,后来说是??我二哥揭了!”
苏虎眯住眼睛,心揪起来:“他??人呢?”
“让宫中的甲士押进宫城了!”
苏姚氏声音发颤:“代儿,你二哥他??不会有啥事儿吧?”
“谁晓得呢。”苏代苦笑,“要是好事,为啥那么多人不去揭呢?”
苏姚氏落泪。
苏虎白她一眼:“你就晓得哭!”又转问苏代,“代儿,你二哥揭榜,你看见没?”
“要是看见,哪还能让他揭呢?我只是听到人们哄传,待赶过去时,人全散了,榜也没了。”
“听见没,”苏虎转对苏姚氏,安慰道,“道听途说,咋能信哩?再说,二小子再不济,给娘娘治病的榜,他能敢揭?病治不好,是要杀头哩!”
苏姚氏擦泪:“他大呀,万一真是秦儿揭了,该咋办呢?”
苏虎吩咐苏代:“代儿,速去王城,死活把他拖回来!”
苏代面露难色:“我都找他两天了,不晓得他住在哪儿呢!”
“他不会离开王城!多喊几个人,在王城周遭撒开网找。记住,寻到他时,不可告诉他结亲之事,免得另生枝节!”
“我咋说哩?”
苏虎思索有顷,抬头:“说我就要死了,想再看他一眼!”
苏姚氏啐他一口:“你个老头子呀,喜事儿咋能照丧里说呢?”
苏虎没好气地应道:“不这样说,那小子肯回来?”
大喜临门,龙口村老喜儿家也是张灯结彩,正堂里摆着几个箱、笼,里面装满小喜儿的嫁妆。一位大厨正在忙活,老喜儿做下手。
小喜儿从外面跛进来,看一眼老喜儿,拐进自己闺房。不一会儿,闺房里传出她的悲泣声。
老喜儿吃一惊,走进她的闺房。
榻上整齐地码着八床新被,小喜儿伏在新被子上哭得伤悲。
老喜儿急道:“喜儿,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哩?”
小喜儿哽咽道:“阿大,听她们说,他??他揭了王榜,让甲士押进宫里了。”
老喜儿脸一黑:“啥人说的?”
“她们都是这么说。”
“没有的事,甭听她们瞎讲!”
“要是??要是真的呢?”
“要是真的才好呢!”老喜儿应道,“啥人敢揭王榜?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敢!”
“阿大,你是说,他真的揭了?”
“真的假的,明天就晓得了!”
“咋能晓得哩?”
“如果他人在,就说明没揭,如果人不在,那就是揭了!”
“为啥?”
老喜儿沉声道:“因为揭王榜又治不好王后,是要杀头的!”
听到“杀头”二字,小喜儿又哭起来。
“唉,”老喜儿长叹一声,“喜儿呀,无论发生什么,咱都得认命。如果没揭,最好。如果揭了,被人杀头了,你就再回来,继续过咱的苦日子。如果揭了没被杀头,你那夫婿真就是个贵人,你能嫁给贵人,是咱祖上积来的阴德啊!”
小喜儿含泪点头:“嗯。”
“阿大做事不会拐弯,不被村里人待见。刚好你又落下这个毛病,婆家不好找,不晓得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咱的笑话哩!闺女呀,你只管黑着眼嫁过去,过出个样儿让他们瞧瞧!”
小喜儿点头:“嗯。”
周显王埋头于医籍,正自浑然忘我,颜太师求见。
显王放下竹简,看向他,观他神色,心中“咯噔”一下。
“陛下呀,”颜太师气得嘴唇直哆嗦,“简直是欺人太甚哪!”
“是秦人又找你了?”
“除了秦人,还能有谁呢?就在方才,秦使到臣府上了!”
“他想怎样?”
“他说,殿下看中雨公主了,非她不聘!”
“王后不是病重吗?”
“臣说了,可秦使咬定王后是装病,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秦使说,娘娘前番装病,是因为魏人捣乱,情有可原,这又装病,就是成心不给秦公面子,让秦室难堪,秦国太子正是为此生气,非要把雨公主聘走不可!”
“这这这??”周显王急了,“王后之病有目共睹,他们不是也来仙医诊治过了?”
“正是因为诊治过,他们才说王后是装病啊!”
周显王一震几案:“岂有此理!”
“唉,我堂堂大周,竟然??”颜太师掩袖抹泪。
“若是寡人不从呢?”
颜太师擦泪,摇头:“秦使也放话了,陛下一日不从,殿下就一日不走,还有,他说他的三千甲士在洛水也待腻了,早想来王城逛逛,是殿下拦住了!殿下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如果三日之内陛下没有答复,殿下他就??不拦了!”
周显王气极:“他??他这是??”
“陛下??”颜太师老泪横流,“是臣无能啊!”
周显王身子前倾:“以举国之力,我们可集多少兵卒?”
“打不得呀,陛下。”颜太师几乎是求了,“他这三千甲士俱是一等一的虎狼之师,是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我们的兵卒虽在数量上可以占优,可??个个养尊处优,早就打不得仗了,且这辰光都还在忙活冬耕,一时三刻怕也??”
周显王以手捂脸,有顷,抬头:“老爱卿,你??意下如何?”
“事情僵了,还能怎么办呢?”
“你是说,答应他们聘亲?”
“不答应也不成呀。老臣恳请陛下好好劝劝雨公主,嫁过去吧。大周社稷??唉,雨公主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懂的,她不会不听劝的!”
周显王闭目良久,摆手道:“晓得了,你??去吧。”复又拿起竹简。
颜太师轻叹一声,缓缓起身,拱拱手,迈动一双老腿,颤巍巍地退出。
夜幕降临,靖安宫里一片宁静。
姬雨悄悄来到王后榻边:“母后,您与父王讲妥了吗?”
“还没呢,我在等他。你备妥了?”
姬雨给她一笑:“没有什么好备的。这里的一切,在山林里全然没用,多带几套能够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
王后笑了:“就凭这句话,你可以进山了。”
“父王他??会让您走吗?”
“会的。”
“为什么?”
王后目光坚定:“因为他爱母后!”说完,嘴角露出幸福的一笑。
“嗯,”姬雨伏在她怀里,“母后,您能得到父王,真是幸福!”
“是哩。”王后轻抚她的秀发,“母后此去,什么也不留恋,就忧心你父王一人。”
姬雨想到什么,坐起来:“父王为什么还不来呢?”
“照理是该来了,想是有事吧。”王后缓缓起身,“我望望他去。”
王后来到御书房,内宰领她走进。
周显王坐在席上,如一段枯木。
王后缓缓跪下:“汕儿叩见陛下!”
周显王似是没有听见。
内宰趋近,轻声道:“陛下,娘娘来了!”
周显王回过神,抬头看向王后:“你??起来吧。”
王后起身,走到显王身边。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
“在候陛下。”
“是吗?”周显王略顿,“有啥事儿?”
“是哩。”
“说吧。”
“陛下还记得那个揭榜的年轻人吗?”
“他怎么了?”周显王脑海中渐渐浮出白天的那个口吃。
“他不是捣乱来的,他是神医派来诊治臣妾之病的。”
周显王惊愕:“哦?”看向王后。
“神医托他捎来药方,可他口齿不清,加上紧张,竟然未拿出来,是雨儿到天牢望他,他才献出药方。”
周显王笑了:“太好了。他开的什么方?”
“是一个偏方。”
“太好了。是什么神医?”
“鬼谷先生!”
“是你常常念叨的那个鬼谷先生吗?”
“正是。”王后悄声道,“他来洛阳了!”
“他的偏方是接你进山,对吗?”
“对的。还让我带雨儿一起走。”
周显王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是吗?”缓缓闭目。
周显王的沉重语气及突如其来的沉默,使王后心里一紧。
“陛下?”王后声音极轻。
“去吧。”周显王的声音越发沉重,“你们??都去吧。”
王后不无诧异地凝视显王。
时间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周显王猛地睁眼:“去呀,要走就快走,这还守个什么?”
王后怔了下,缓缓起身,再拜,辞别。
内宰送到门外,王后道:“你跟我来!”便头前走去。
内宰跟上。
走有一段,王后停步,盯住内宰:“发生什么事了?”
内宰悄声道:“后晌老太师来了。”
“太师说什么了?”
“秦使找他了。秦使说,秦国的殿下看中雨公主,必须把她聘走,否则,他就留在洛阳,他的三千甲士也要进洛阳城??”
王后惊愕:“他??他们想干什么?”
“听太师说,秦人生气了。秦人说,娘娘前番装病,是因为魏室捣乱,情有可原,此番装病,就是不给秦公面子,是有意让秦室难堪!”
“太师他??怎么想?”
“太师的意思是让雨公主嫁给秦人,没有其他办法。秦人素来粗鄙,秦卒如果进城,如果闯进宫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后喃声道:“难怪陛下??”
“是哩。太师走后,陛下就闷闷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现在,饭没吃,水也没喝一滴。你说这??怎么办呢?”
王后呆立良久,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一夜过去了。
凌晨时分,靖安宫的宫人仍在熟睡。
王后动也不动地坐在软榻上,两眼盯住那只随她嫁过来的玉瓶。
玉瓶完美无缺,立在黎明的辉光里,若不细看,谁也看不出它已破碎,是她花费整整一夜将它重新拼接!
靖安宫里,宫正匆匆走进,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娘娘,您要的桐油,老奴总算寻到了!”
王后躺在榻上,微微欠下身子,指下妆台:“放那儿吧!”
宫正走到妆台前,寻思有顷,拉开一只抽屉,将锦盒放进去,转对王后道:“娘娘,老奴放在左边的抽屉里了!”
王后点头,转对众宫人:“你们都出去吧,本宫有点儿累,想睡个长觉!”
众宫人纷纷退出。
宫正走在最后,顺手带上宫门。
王后坐起来,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取出丝绢,久久凝视上面的字迹。
王后放下丝绢,眼眶里盈起泪珠,眼前渐渐模糊。
王后打了个愣怔,下榻走到几前,咬破手指,在砚中滴入鲜血,以笔蘸之,在丝绢上又写几行,仔细端详一阵,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锦囊,拿针线缝好,走回榻上躺下。
王后朝外喊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宫正听到,趋进:“娘娘?”
王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本宫生病,也让你受累了!”
宫正一阵感动:“是老奴未能侍奉好娘娘,让娘娘受苦了!”
“本宫身体不好,怎能怪你呢?不过,本宫眼下感觉好多了,这下想好好地睡个长觉,你就守在门外,无论何人,莫使他们进来打扰!”
见王后心平气静,气色确实见好,宫正点头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门外候着!”
王后从枕下摸出锦囊:“要是陛下来了,本宫仍旧没醒,你就把这只锦囊转呈陛下!”说着将锦囊递给他。
宫正双手接过:“娘娘,这是??”
王后淡淡一笑:“没什么,是个治病的偏方儿!”
宫正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宫中静得出奇,水漏的滴水声清晰可数。
王后缓缓下榻,望向那只被显王摔碎、又被她拼接了整整一夜的玉瓶,缓缓跪下,凝视玉瓶,喃声道:“陛下,汕儿??汕儿没有树胶,汕儿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朝玉瓶拜过几拜,缓缓起身,走至妆台前,坐下来,对镜梳妆。
王后将头发重新梳过,绾成显王最爱看的发型,扎好发髻,描眉,画眼睑,然后,打开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华丽服饰,最后才戴上后冠。
待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王后复回妆台前,对镜坐下。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大周天子之后。
王后眼前浮出鬼谷子,鬼谷子身后是茫茫林海,高山连绵,泉水叮咚,鱼儿畅游。
一连串的浮想之后,王后从妆台下面拉出抽屉,摸出锦盒,取出桐油,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拉出一块巨大的丝帛。
王后将丝帛缝成一个袋子,涂上桐油。桐油凝结,发出清香,但丝帛袋子依旧柔软。
王后将空盒塞回妆台,缓缓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锦被,闭上眼睑,将丝帛袋子罩在自己头上,袋口收在脖颈上,用一根绳子扎好。
“陛下,你的汕儿这就走了!”王后在心中默念道,“先生,你的汕儿??这就来了!”
轩辕庙中,童子正在院子里站桩,忽然听到殿中传来先生的声音:“汕儿??”
声音突然而震颤,就像是被锥子扎了心似的。
童子急急收功,跑进殿里,吃惊地看向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只是不停地重复一个字,像是在呼唤什么:“汕儿,汕儿,汕儿??”
更让童子惊讶的是,鬼谷子流泪了。
童子从未见过先生流泪,然而,此时此刻,童子看得清楚,两行浊泪正从鬼谷子深陷的眼眶里盈出,滑下他饱经风霜的老脸,滴到尘土里。
“先生,先生?”童子吓坏了,跪在地上,摇晃他。
鬼谷子却是不动,就如一具僵尸,一具会流泪的僵尸。
童子乍然明白,先生是神游去了,先生是在神游中遇到了他最伤心的事,且这个伤心的事一定是与“汕儿”相关。
童子嘘出一口气,不再打扰先生,走到殿外,小眉头微拧,自语道:“汕儿?汕儿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吗?是一座山吗?是一条溪吗?”挠会儿头皮,抬头看看日头,猛地一拍脑袋,“糟了,看日头这样儿,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与那小子约定的辰光,先生想必是忘了!忘了最好,若是不然,这这这??光天化日之下,人家真要在闹市里撕幡,如何是好?”
童子正在为那个幡儿忧心,殿中突然响起一个乐声。童子紧忙进去,见鬼谷子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石器放在唇边,那怪声就是从石器中发出来的。
鬼谷子一气一气地吹。鬼谷子的气很长,量很足,那乐音悠扬不绝,宛如人哭,又宛如极远地方的某个洞穴在大风天里发出的怪音,低沉而洪荒。
跟从鬼谷子这么些年,童子从未见过先生吹奏这个东西。
童子凑到跟前,两眼睁大,紧盯这个黑色的圆圆的石头。石头开着几个小洞,鬼谷子吹了一个,其余几个,被鬼谷子的老手按着。石头里面显然是空的,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洪亮的声音发出来。
童子盘腿坐下,闭起眼睛,倾心去听。
听有一时,童子似也看到了什么,泪水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流下来,口中喃喃地重复鬼谷子曾经呢喃的“汕儿??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