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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这个一个自古以来便争论不休的问题。
无论是从哲思而言,本质而言,亦或者唯心与唯物,都有无数种说法,有些相近,有些相悖,甚至截然不同。
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说头。
陈语生所听过的,很出名的一种,便是中州很多年前,某位姓吕的秀才,所在客栈转述过的论点。
——我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可以叫这个代号,你也可以叫这个代号,谁都可以叫这个代号,但这个代号就是‘我’吗?
等把这个代号拿掉之后呢?
人这个个体,是否又是另一种‘代号’?
代号之下的本质,那个‘我’又是谁?
“小紫雨曾经说过,若她的人生不是那般无奈,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但若是那般,或许她便也不会是我所认识的小紫雨。”
陈语生默然片刻,隐约理解了幽渊的意思。
所谓的‘我’是独一无二的,是人生所有经历与轨迹的总和,是一个极为刻板苛刻,却又简单无比‘完整人生痕迹’。
“以此类比,我的父母若不是那两位尊主,亦或者我至今还未曾出过云城的竹林小筑没认识过你们,我或许还是陈语生,但我绝对不是现在的我。”
幽渊笑着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唯一的,她也是唯一的,或许你认识的那位紫雨姑娘或有遗憾,但没有那些遗憾,她便不是她,也不会与你相识相遇,你们便不会是现在的你们。”
声音很静,较之幽渊平日里的冷清,颇有些怡然与温和。
像是宽慰,又像是开导。
实际还真的就是一种安慰。
微风浮动,凉风吹拂在四人周身,尤其是扬起钟声儿与羊小未的发鬓,让两人莫名的有些发酸。
“看来小陈圣子还挺在乎那姑娘,不知他自己察觉到了没有?”钟声儿传音说道。
羊小未扯了扯嘴角,懒得搭理,但心中不痛快,倒也稍想倾诉。
“自然察觉到了,否则他的心劫不可能卡在这里,我见他卡了许久了。”
对于这一点,羊小未虽不识得陈语生的功法,但却明白他卡了境界,是因为心境问题。
没想到这个心境问题,是因为那位小紫雨姑娘。
“那他倒是真有情。”钟声儿浅浅一句传音,让人辨不出情绪。
“是无情。”
羊小未鄙夷的看了钟声儿一眼,没想到只有两人传音,这位焚圣神谷的嫡小姐,连真话都藏着说。
她们自然明白,陈语生是因为那位紫雨姑娘卡了境界,或出于同情,或出于怜悯,或是一种相处颇久的共情。
但既然他察觉到了,还没有去自己解决,那么只能说明,因为姑娘卡了境界,也仅仅是出于那些,没有了更多,所以没太好的办法。
——他真的是对哪个女子也关心,对哪个女子也很好很温柔,但却都没有真的爱过。
是不需要?
还是没开窍?
念及此,羊小未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涩的彷徨。
钟声儿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左右与她的利益并不冲突,嫁于对方为妾,本就只求庇护,不求怜爱。
虽若能得些怜爱,或许最好不过。
……
……
“她大概是想通了,但你还没想通。”幽渊静静的看着陈语生。
“我觉得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位紫雨姑娘比你要坚强许多,你何必一定要在心中羁着这份庸人自扰的‘同情’?”
陈语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悟,眼瞳中像是散去云雾的青天,然后好奇的看向幽渊。
“渊大姑娘你呢?不曾后悔痛苦过吗?”
当然有。
陈语生甚至知晓的比许多世人都要多,因为他曾经特意调查过,知晓很多关于这位渊大姑娘的情报。
早年玄心鬼宗劫难之时,与母亲流落外处,母亲为了守护她遭难致死,被生父寻回时,又被查出是‘天弃之体’。
那位玄心鬼宗的幽宗主,曾替爱女求遍天下五域,甚至访求过五大主宗与太清宫,但都无一所获,只能任由等死。
好不容易突破这道死劫,又面临举世皆敌的困境,困境得以解决,又是来自天下各地从不间断的暗杀与声讨……
这位渊大姑娘无敌的一生,无论是随意哪件挫折,对于很多寻常人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何况无数困苦加诸在一起,更是让她的‘痕迹’复杂难言。
“无数次。”幽渊平静的回答。
无数次其实并不恰当,或许用‘很多次’更加恰当。
但幽渊如此说,却更能让陈语生明白,很多事情不过就是这样。
“但我一直如此告诫自己,在如何后悔与痛苦,那些都是我,所以才有我。”
无论有哪一样不同,无论中间改变了什么,她还是幽渊,但却不是现在的‘我’。
听着对方静静的声音,陈语生默然思考。
幽渊再言:“所以你没必要因此太过魔怔,你拥有近乎完美的人生,这是你的运气,我或那位紫雨姑娘的人生,亦是我们的运气。”
运气或是好运气,或是坏运气,终归都是运气。
因为别人的坏运气,而觉得唯独自己拥有好运气而自责与愧疚,大抵是这少年太温柔,也太小瞧旁人了。
这便是他的第五重心劫。
幽渊念及此,又觉得这《九死不悔》有些莫名的奇妙,无论是修炼方式还是突破条件,虽与浮生永劫体相差甚远,但竟有些类似的味道。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那位前辈,创造了此等参公造化的功法,堪称夺天造化。
可惜反噬太大。
在如何惊艳的人物,真正施展《九死不悔》之后,也会灵魄尽散,神魂崩溃,消弭在世间的所有生机。
哪怕如那位不语魔尊所修炼的,被删改过的那本,威力大打折扣,但同样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后患。
不仅是本源与寿数折损了近乎九成,就连所有的修炼天赋都被压榨殆尽,终生只能止步于此。
或许被誉为第九境界的至高境,在很多强大至极的修者眼中,都是高不可攀的神明,哪怕是初境,都遥不可及。
但想来以那位不语魔尊的天赋,当年若选择稳妥两三千年,未尝不能走到天下三君的高度。
而今确实可惜了。
……
……
脚边的枯草,纤细而蜡黄,很像一道道凌乱的毛线,交织缠绕在了一起,只是很浅薄。
听着幽渊的话语,陈语生若有所悟。
悠悠望着天空,想着那道挥手离别的瑰紫色小姑娘的倩影,总是舒了口气。
“是我着相了。”
陈语生静静道了一句,随之浅浅的笑了笑。
这一刻,他的眼瞳中满是清明,比湛蓝的天空还要明亮一些。
一转身,便准备离开平心崖,没再有任何彷徨。
又是一片枯叶,随着他的身风撕裂,与之前那四片别无二致。
凑在一起的钟声儿与羊小未,则是惊奇的看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觉得这种情况确实很玄妙。
陈语生踏行数步,方才想起这样有些失礼。
于是少年回身,认真拱了拱手。
“多谢。”
幽渊笑了笑后,静声回答了句。
“不谢。”
两人一言一语之间,陈语生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看向幽渊的神情布满了好奇,颇有些探查的意味。
“不过你而今,到底是什么境界了?”
陈语生尚还记得,在不久前的梧桐宴上,幽渊应该甚至不是八阶境界的嬴勾的对手,但而今给人感觉,竟是比那人还要神秘。
哪怕是他看上一眼,都有种空灵至极的缥缈感。
这种感觉若不是来源于体质,便是境界的差距。
听到陈语生问这个问题,钟声儿也竖起了耳朵,颇有些好奇。
毕竟同为北疆天骄,尤其都是女子,钟声儿曾经最喜欢与幽渊比较,只是后来慢慢觉得打击太大,便放弃了。
但不比较,却依旧会很好奇。
至少可以知道,这能让人有多绝望。
幽渊静默片刻,一步一缓的向着山崖下走去,并不急着告知,仔细在心中权衡了一二。
在确定实力的对比还算准确后,才给了陈语生一个明确的答复。
因为她已经不需要隐藏实力,来保证底牌,以防备刺客的出其不意。
“我应该暂时打不过你母亲。”
幽渊的回答稍显有趣。
听在陈语生耳中,却不那么有趣,反而很是震撼。
但最震撼的,莫过于钟声儿,她比幽渊小不了多少,但与对方的差距,近乎云泥之别。
就连境界最低的羊小未,都明白自家姑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暂时打不过那位不语魔尊。
他们所有人暂时都打不过呀?
但自家姑娘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么简单,而是暂时打不过那位不语魔尊,却已经不用在将旁的,比不语魔尊更弱的人放在眼里。
换而言之,她至强境下全无敌。
“你已经到了八阶境界?”陈语生问话之时,都忍不住有些酸意。
“这才过了多久?”
他所指的,自然是上次鸿雁城的梧桐宴之时,还曾见到过幽渊出手,那时的幽渊方才第七境界。
而第七境界与第八境界,虽然只隔了一道门槛,但却是无数修者的天堑。
哪怕是诸多巨擘大宗的执掌者,在跨越这一道天堑时,也近乎大都会消耗千余年的时光。
饶是拥有问鼎至强境的绝世天才,通常的修炼岁月,也会以数个百年来计。
可这才过去没几个月啊?
显然,钟声儿与羊小未也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饶是她们想过幽渊的修炼速度极快,却终究无法理解为何能这么快。
幽渊似是看穿了众人心想,闲适答道。
“时间与修炼,于我没有太大意义。”
虽然在自身体质上,幽渊与明月有着天然的对立,但亦有着很相似的共同点,奇妙又神异。
“我的修为只分生死,然后便是水到渠成,所以这快慢的标准没什么价值。”
似是见到众人的郁闷,幽渊浅笑一瞬,又补充道。
“不过也就暂时这样了,最后一道境界,与前八道境界截然不同,饶是我恐怕也需要花费数百年,来感悟升耗。”
这似乎……还算正常?
其实也不正常。
不需要压榨未来的潜力,甚至不需要损耗自身命源,就能够在千年之内突破至强境界,恐怕万古以来,也唯有太玄冥帝与等闲妖主做到过。
至于那位更为特殊的浮生妖主,倒不在计算之内。
“这就很离谱了。”陈语生感慨抱怨了一句。
然后他心情复杂的看着幽渊,满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我以前还曾经设想过,若是我有一日比你更加强大,会是何等的威风。”
那时,陈语生还是想要迎娶这位玄心鬼宗的渊大姑娘的,自然会设想作为夫君的自己,比妻子更为强大的画面。
哪怕只有一天更强,总好过被妻子完全压制一辈子。
听到少年的抱怨,钟声儿与羊小未略有无语。
他倒是真敢想。
恐怕天下四公子中,另外三位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
比渊大姑娘更加强大?
不存在的。
“莫说一日,便是一个瞬间,也足够你威风。”幽渊对此,倒是随性回答。
可惜希望很渺茫。
任谁也能听出来,幽渊言语中的宽慰。
显然这位渊大姑娘并不认为,陈语生有一天,会有哪怕一个瞬间比她更加强大。
这无关自负,而是现实。
随之幽渊也缓步离开,与陈语生二人,依旧像是来时,并排走去。
平心崖上,树影摇动,枯树在寒冬中,竟有种瑟瑟起舞的意味。
钟声儿愣了愣,心中微有些错愕,却还是轻笑了一声,眼眸中颇有些酸意。
“他们真像是一对儿。”依旧是给羊小未传音。
羊小未低着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幽幽问道:“为何?”
钟声儿扬起眉,不仅叹了一句。
“男的看似谁都喜欢,其实谁也不喜欢,女的更是里外冷心冷情,笑的不如不笑,这样两个内心冰冷冷的人,多般配啊?”
听到钟声儿在这儿挑幽渊的刺儿,羊小未想传音怼两句,却又被前面的声音打断。
“对了,钟姑娘,在往前走,就真到玄心鬼宗了。”陈语生回头道了一句。
“到底是谁要害你,总得给个准话吧?”
牵连了玄心鬼宗是小,但这样被吊着不知实情,也是怪难受的。
听到陈语生如此询问,钟声儿默了默,反倒是笑了起来。
像是初春的野花,充满了娇媚与生命力。
“小陈圣子可知,世间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如同您一般,生下来便是被父母所祝福的。”
听见此言,陈语生眉头微抬,本能的感觉不妙。
“我的父母都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