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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唤作紫千红的小姑娘有些可怜,却也很无奈。
除了音夫人之外,彼岸红尘的旁多弟子与宿老们,都很讨厌她,哪怕明面上不好表露出来,但那种疏冷感与排斥感,却根本无法遮掩。
即便音夫人已能隐约察觉,但她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音夫人能够让人护着紫千红,却永远不可能让旁人真心喜欢她,何况音夫人时常闭关,残延命源,很多事情早已无力周到。
凡尘也并不觉得奇怪,这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那位小姑娘本来是一介快要死去的凡人乞女,偏生遇见了那样的造化。
不免让心存私心的人嫉妒,也让真心敬爱音夫人的人怨恨,无论那些彼岸红尘弟子是哪一类人,总有怨她的道理。
甚至会有人暗中咒恨,为何偏偏那日那么巧?
若是她早一刻死去,便不至于浪费那颗天道命木的果实……
若是音夫人早些吃了那颗天道命木的果实,也不至于像是而今一般,渐渐命源衰败,步入残源……
而更多的人们所想的则是,音夫人凭什么将那颗世间仅有的,珍贵至极的果实,赠予这个不值得的小姑娘呢?
——如果是给她们吃,该有多好啊。
每一个人不喜欢紫千红的理由不尽相同,但所有人都是不喜欢她的,这些就是道理。
哪怕这些道理不讲理,但喜欢一个人与不喜欢一个人,即便是一方域主也不能讲这个道理。
凡尘也不好劝这种事儿,但还是稍加关注了一二。
偶尔遇见,也会很平常的与那个小姑娘聊两句。
直到某日,音夫人连日耗费灵力,命源略有不稳,在圣域借了一处洞府闭关,彼岸红尘的某个弟子,不知为何竟是忍不住向紫千红动手了。
然后便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俗套是因为常见,是因为在世间发生过太多次,是因为不外乎总是那些事儿。
凡尘救下了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小姑娘站在幽冷的泉水中,面色有些难看。
不仅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更诡异的是,是彼岸红尘的弟子在圣域动了手,偏偏那个彼岸红尘的弟子,被人下了噬心咒。
只是这被控制的人,确实给小姑娘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让她眼瞳中透着死寂的灰色。
月光之下,一袭轻薄的衣裙贴在她湿漉的身躯上,她环抱着身子,半蹲在冷泉之中,不住的发抖,很像是风雨中生病的小鹿。
“我不知道的,我当年真的不知道,音夫人会用她救命的灵药来救我……”
她当年那样恳求,只是希望能够活下去。
只是这样小小的,单纯的念头,并没有掺杂旁的什么,甚至做好了付出一生回报的打算。
但她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她又会遭到这多人的怨恨。
凡尘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安慰。
这件事情她当然没有错,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但发生了这种事情,却往往非人力所能操控。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你也一样,况且你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那么这就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可能像是她们斥责的一般毫无价值,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价值。”
随着凡尘出手,将她抱出幽冷的泉水,并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紫千红灰晦的眼眸,方才多了些神彩。
“那我,究竟为何而活呢?”
她‘夺取’了音夫人的生命,活了下来,以此延伸出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凡尘没有回答。
这答案,需要依靠紫千红自己去寻找。
接下来的数日,有了一些不同,但大体看似还是没什么相同。
很像是凡间戏本子里,那些并无曲折的故事,紫千红开始对这位帝鸿圣皇产生了许多好感,询问了许多。
然后她了解了更多事情,想起了当年音夫人的某位故友,造访彼岸红尘之时,看见到了有些可怜的她,赠予了她一本功法秘籍。
紫千红不知那人是谁,但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那本功法,饶是以她浅薄的眼光,也能看出非常的了不起。
——《九死不悔》
……
……
又是一个夜晚,经过连日来的治疗,凡尘的伤势终于稳固,或者说神魂损毁依旧,但不至于痛苦的难以忍受了。
洗砚台前,他静静的站在月色之下,湖畔中的波光粼粼散在他的衣摆之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下凡的谪仙。
他正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当年讨伐太玄冥帝之前,他以为自己会在那一战中殒命,一去不归,所以枯坐了云天梯一夜。
云天梯之后,是万里云天,是茫茫星海。
就如同东土的星海台之外,北疆的魂引道之内,西域的往生路之下,都是茫茫星海。
枯坐的那一夜,当然不是因为畏惧调整心绪,也不知在怀念什么,而是布下了一道后手。
那道后手存在的意义,便是在他死后,用来应对中州将会遇见的某道灾劫。
为了保证那道后手的完美与绝对,就连凡尘自己,都抹消了自己那一夜的记忆,以至于没有任何人能够算计。
连他自己都被算在其中的一局,自然是无法可破的,最完美的一局谋算。
——麻烦的是,他没有死,还活着。
那么当年被刻意遗忘的算计,就成了累赘。
因为凡尘不确定云天梯深处的星海里,埋着的那道后手,会不会算计到他自己。
苏醒后的这些年,他没敢去过云天梯的深处,更未曾踏入那片茫茫星海,罕见的产生了畏惧的情绪。
——凡尘可以不害怕太玄冥帝,但却无法不害怕他自己。
正在他思衬解法之时,紫千红来了。
洗砚台前,今夜月色很美。
小姑娘穿着一身浅薄的瑰紫色纱衣,柔软的缎带束着更加柔软的腰肢,哪怕面容稚嫩,青涩的身姿已如牡丹出绽,透着些恬静的甜意。
她似乎喝了些酒,手里提着一只银质的小酒壶,里面装的还是酒,但闻着甜腻的味道,似是加了杏花蕊的荔枝酒。
她眼眸中不知为何泛着羞意与决绝,唯独没有贪婪与欲念,像是清澈的明珠,美丽又好看。
所以凡尘也没有防备,静静的笑了笑。
只当是小姑娘一如往常,来找他说话散心,左右闲来无事。
本以为是这样的,谁曾想她抱住了他的腰。
轻轻一揽,让凡尘意外的没有躲开。
或许是因为始料未及,或许是因为从未想过这个腼腆的小姑娘,会有如此大胆的一面。
更重要的是,凡尘不觉得这丫头的性子,是那些会自荐枕席的女子一般轻浮,在她的眼中,他也寻不到任何贪婪与渴望。
有的只有白茫茫的干净。
“我或许有办法治好您,这应该就是我活下来的意义。”
既然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意义的话,那么她的价值呢?
能够被人们所承认的,值得音夫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所拯救她的价值,理所应当是她对这个世界,所能够做到的最大回馈。
仔细思索之后,紫千红却不觉得天赋平庸的她,能够做到太多事情。
哪怕吃过天道命木的果实,她从无法修炼的凡人,可以踏足修路,甚至比寻常修者走的更远,但这依旧不是她的天赋与优势。
与那些天骄相比,同境界内,她的真实战力要弱许多,依旧远远达不到能回报音夫人的能力。
那么,有什么是她能够拯救的,对这个世界具有重大价值意义的呢?
——或许是凡尘。
经过仔细的思索,以及诸多情报的整理,紫千红想通了一件事情。
天道命木的果实,已经被她吃了,旁人自然便没有办法从中受益,况且果实本身,于神魂重伤的疗效不佳。
但恰巧的是,她吃了天道命木的果实,神魂极为浑厚,亦修炼了《九死不悔》,可以将自身潜力顷刻压榨干净,最巧的是,凡尘正是神魂道伤。
——只求一夕欢愉,她便可以结合这两个优势,做到这件只有她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可以用《九死不悔》的功法之力,将我被天道命木果实淬炼过的神魂碾碎,供养给您当成‘药’。”
那般,凡尘不说痊愈,至少也会好上大半。
这是只有她才能够做到的,天地间再无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或许也只有做好这件事情,才能够证明她活着的价值,才能够证明那些人的责辱与咒骂是错误的。
她活着,是有价值的。
并非无意义的浪费了音夫人的性命。
星光之下,洗砚台前,凡尘静静的张开双手,没有任何抱住紫千红的意思。
他思衬了片刻,觉得这个小姑娘真的很可怜。
于是他忍住了推开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自己放手。
“你的价值不应如此。”凡尘略顿,认真道。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不是在为自己而活,但自我的价值却永远归属于我们自己。”
“这个答案找寻起来,最终会很困难,但却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之一。”
清风拂过夜色,吹动小姑娘瑰紫色的纱裙,让她看起来有些茫然。
她轻轻放开了环抱着凡尘的手,后退了两步,眼眸中满是灰暗的空灵,像是急需得知些什么,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那是什么。
“那您就不怕死吗?”
她已经和音夫人打听清楚,若是凡尘无法治疗好这神魂道伤,大约七百载岁月左右,他便会真正身殒,药石无灵。
哪怕世间诸多大道,也绝不可能在拯救他。
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失去这样的护道者,更会是世间众生的憾事。
但最重要的是,真的有人能够面对生与死的大恐惧吗?
凡尘笑了笑,在夜色中分外的耀眼,让小姑娘看的有些痴。
“当然害怕。”
他的回答无比的诚实,既没有作为一域之主的脸面,也没有作为前辈的矜持,只是像与一个寻常朋友聊天,每一句都是真情实意。
这是他这等身份,难得说的一次真心之语,因为他知道,这必然对于这个小姑娘很重要,所以不能掺杂任何欺瞒与误导。
“但我知道,世间总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与那些相比,失去生命的恐惧,反倒不那么可怕。”
事实上,若是他想活下去,何须吃掉这个小姑娘的神魂。
重走太玄冥帝的路,是最简单且快捷的办法。
甚至那样做不只是活下去,还能让他更进一步,临到至高境大圆满,甚至有望踏出天地极致的那一步,比肩当年的太玄冥帝。
但他不允许自己那样去做。
听到凡尘缓缓的解释,紫千红觉得这个站在洗砚台前的男子真是好看,是她此生觉得最好看的人。
原本但求死意的心思,愈多了些真诚,于是她想反驳。
“可您吃了我,并非修习尸道,且牺牲我一个人救您一个人,与牺牲天下人救您一个人,终究是不同的。”
后者于世不容,但前者只需要牺牲她一个人,未来就可以有更多人得救。
这很划算,是她的价值体现,也会让凡尘为世间创造更大的价值。
未曾想,凡尘却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若他肯牺牲一个人,那便肯牺牲一万个人,到时牺牲天下半数人也不会犹豫。
“错的并非是尸道功法,而是修习尸道的邪祟,我与他们的不同,不在于功法,而在于选择。”
若是他肯吃紫千红的神魂,哪怕修的是浩然玄功,终究与吞噬万人的尸道邪祟没有任何不同。
“况且就像是我刚才说过的……”
——你的价值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凡尘很明确自身的价值,更清楚他自己的选择。
但求无愧于心。
愧一点儿与愧很多,终究没有区别。
……
……
房间内,愈加安静,阳光透着纸船,散成好看的光晕。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起了当年之事,两人间的气氛有些缓和,轻快了许多。
凡尘依旧在喝茶,紫千红又给他斟了一盏茶,这已经是凡尘喝的第三盏茶。
两人之间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句,却没有更多的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当年事儿,紫千红静悠悠的坐在了床榻之上,眉宇间难得多了些闲适的蕴意。
这与她平日里常在小紫雨和陈语生面前,所展露的冷清无垢的神态有着本质的区别。
“当年那一夜,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有些自暴自弃,并不是真的对你有什么想法。”
紫千红的声音很静,既没有遮掩的意味,也没有欲盖弥彰的意思,大方且坦然的说了出来。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凡尘反倒轻松了许多。
谁料还未待凡尘点头,紫千红又补了一句话。
“不过那一夜之后,我确实有了想嫁与你的心思,只是自知配不上你,只敢在心中奢想一二,谁曾想你竟真的会对女子动心,那女人倒是好运。”
她的语气有些酸意,有些嫉妒,还有些戏谑。
面对这话,凡尘更不好接。
同时,他感觉话题已经向着奇怪的方向进展,照这个路数,恐怕再有两三问,他便什么都不能说了。
于是凡尘出言,止住了这个话题,主动询问紫千红另一件事情。
——既然紫千红知道他是谁,为何还要勾结帝胤,来暗杀他呢?
逃到魂傀古寺,又是何道理?
显然这些都是很无意义的事情。
因为紫千红应该知道暗杀,杀不死他,有他回旋解释,她也不会真的与天门结下大仇,没必要去受魂傀古寺的庇护。
听到凡尘的几个问题,紫千红沉默了片刻,认真说道。
“我只是猜到了一件事情,所以想以此来证明我的价值,就像是你当年与我说过的。”
——我的价值取决于我自己。
而想要证明那件事情,她需要提前做很多准备,凡尘刚才问的那些,只是她无数筹谋的中一环。
看似得罪了梦不语,做了一件蠢事,实际上自有价值。
听到回答,凡尘片刻了然,大致能够猜到,紫千红此举,或许与帝胤和魂傀古寺都有些算计。
“但你这样会将自己置于危险,未免得不偿失。”凡尘劝道。
紫千红却笑了笑,眼眸清澈明亮,像是很多年前那个小姑娘,但眉宇间的自信坦然与恬静坚定,却远非当年可比。
“或许吧,但按照我的猜测,若非如此才会有大麻烦。”紫千红沉吟片刻,继续道。
“况且你不可能永远都算无遗策,但凡是人,总归会有疏漏。”
等到那时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真正展现。
——她会与所有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件很简单却又极为复杂的事情。
木椅上,凡尘静静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沉吟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随之,凡尘打开了房间的窗户,任由晌午的光亮散进屋内,紫千红则是浅浅看了一眼,又与他说了些情报。
比如帝胤身边的人很多,又比如晚岁真人的存在,更比如魂傀古寺的目的……
听着这一桩桩的消息,凡尘的脸色愈加凝重。
尤其是听到晚岁真人等人,企图复活太玄冥帝之时,凡尘的面色寒冷至极,仿佛坠入数九寒冬的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