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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自然不能真依了火长的请,止住幕府上下的哗动,厉声道:“登县已破,确是实情,幕府从事出言不慎,罚俸一年,降职三级,不得多嘴。”
打下幕府众人的气焰,平阳方遍传前头的两道军报,欣然而道:“不曾想,区区两百余人能下登县,此非天助,乃是将士用命所得。如今登县既破,众位有甚么计较?”
李成廷抢先一步,疾声请道:“登县,雄城也,党项所倚是为兴庆府屏障,既已得手,不可丢失,当令卫央誓死坚守以待主军到达。我看这一率人马,均是以一当百的锐士,既能破城,当能坚守。”
潘美气急,破口骂道:“一派胡言!”
李成廷反唇相讥:“潘将军莫非怕一率配军夺了你善战之将的名头不成?”
言毕慨然请令:“我愿引一支军马,星夜赶往登县支援,只是当先令卫央死守不退。”
平阳面有愠色,正要拒绝李成廷的请令,火长又道:“我部南返之时,登县大火不止,趁乱入城勘察的锐士虽未见卫率正,却知登县内上下主事的均为我所诛,步人甲为寅火率以火烧杀于辎重库前,未使一人逃脱。当时,寅火率已遁去无踪,只在契丹精骑并党项骑军归城之时,党项最后一个登县主事的将教卫校尉城头上一箭射杀,恐怕此时的登县,已落在契丹人手里。”
潘美哼道:“那最好,会王神通广大,蛾贼之类不能见其本领,不如遣巡边事使行辕星夜北上,一旦于辽军手里复夺登县,可谓天下扬名不在卫央之下,能教咱们这些不通兵事的人也见识见识会王殿下的真本领。”
赵匡胤瞪一眼耳听不妙连忙缩手的李成廷,附和道:“正是,难为会王殿下一身的本领,满腹的军事,若无如此功劳,焉能现他从龙报国的本事,我愿保举会王李成廷为将,假以本部人马赶赴登县,料辽军必能为会王再破。”
李成廷大怒,拂袖哼道:“两位一唱一和,莫非当小王易欺么?中军帐里,如此恶语相向,两位既有雄心,何不自去?”
赵匡胤笑道:“凤翼卫拱卫中军,此乃职责所在,何况卫央以孤军袭取登县,此本领我自问不及,怎敢轻易图此大功?只看会王殿下雄心壮志,军尚未出便将登县视为囊中之物,若不遂会王心意,岂非教人笑赵某无容人之心?”
李成廷语塞,讷讷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蛇鼠之辈!”平阳哂然,没有批评赵潘二人一唱一和收拾李成廷的行为,心中只这般清清淡淡的,并不特意去鄙夷地响了一声,转问那小小的火长,“如今登县,依你之见当是甚么境况?”
火长一路上早有思量,不假思索脱口道:“登县之要紧,于谁家也一样,如今党项人于城中无一主事之人,兵锋里又数契丹人最为势大,此时,登县必为辽军控制,然毕竟万余仆从军并无甚大伤亡,又积于李继迁威压数十年,一旦有党项上将入城,此城又必重归党项手中。”
接下来的,火长拘于见识,自然没有甚么见解了。
再无可问之处,平阳遂教行军主簿与前后三火斥候会同,往外头见功问勋去了。
火长一去,赵匡胤立时道:“如今高继嗣已无许多后竞之力,伪魏党项大军又为呼杨二位老将军所迫,这三家力气,一时损折许多,往后我军敌手,当是辽军为主。登县乃联军辎重粮草屯聚处,又是后方重镇,当如我军之于洪德寨,乃至原渭二州,彼四家个怀疑心,均有坐山观虎斗之想,以登县的要紧地位,李继迁怎肯容契丹人把握?而契丹人必不放心为党项掌握的登县能作为自己的后方物资周转要地,因此,党项与契丹必会在登县之争上存下龌龊,至于耶律休哥欲行李代桃僵之计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卫央破了登县,登时破了他这图谋,以我之见,辽军当在今明两日出,而出时,必已突然袭击我军为手段,当提醒呼杨二位老将军谨慎仔细才是。”
李成廷眼前一亮,他觉着,自己的机会来了。
平阳自不会时刻观察着李成廷的神态,赵匡胤如此一说,她也颇以为然。
中军有凤翼卫,有豹韬卫,更有老罴营在这里,耶律休哥虽有谋略,在这三卫拱卫中军的情况下,劫营不会有甚么效果。而若他倾尽全力突袭东西两翼,一口将呼杨二人任意一军吞下的话,对接下来刀对刀枪对枪的决战,那是绝对有不小的帮助的。
平阳道:“不错,只不过,耶律休哥若图我两翼一军,也当有限制我中军救援的手段。此番南下辽军不过数万人马,要一口吞掉两翼任意一军,他也须全力以赴方能如愿,使我中军与另外一军不能轻出速援,当又须一半的人手方堪堪能成行,此军自何处来?”
她心里实际上是早有判断的,但一人计短,之所以她能有不败的金身,正是依靠博采众长发挥帐下各人的智慧所成。何况,为上位者,并非是要谋略上出众,只有善于纳言决断,那才能为上位者。
若不然,当年太宗皇帝打天下,谋略当不如李靖,勇力自不比秦琼,如何能打下偌大的江山基业,铸就煌煌的大唐?
而此等判断,赵潘诸将心中只转个来回便能有计较,倒是李成廷,得幕府里示意后,恍然大悟笑道:“这耶律休哥也算得上个名将,用兵甚正,他若行突袭之策,当尽全力袭取左右两翼里一军,这拖延我中军与另一军救援的,恐怕要落在党项拓跋觥与伪魏拓跋雄身上。”
平阳莞尔,微微摇摇头,这是他抢着给自己找难看,须怪不得人了。
果然,赵匡胤笑容可掬问计于他:“那么,敢请会王殿下再行猜度,耶律休哥要以甚么法子调出二寨里的联军为拖累我中军的棋子?抑或他所图的,到底是呼延老将军的右翼,还是老令公的左翼?”
李成廷目瞪口呆,于边事一道,他是个全然的草包,慢说用兵,便是知兵,恐怕他也只停留在一军容三营,三营首校尉的兵制歌谣上。
假意教幕府退帐追索耶律休哥的策略,又屏退了李成廷,平阳方正色教左首的将校们各献良谋共商对策。
如李成廷之类,他只知争权夺利,于兵事上的凶险并非看得淡,那是完全不懂,如今耶律休哥来势凶险,左右两翼一个不慎便要教他吞了,这在李成廷心里恐怕乃是剪除平阳心腹的绝好机会,大战不容他行弄权之术。
李成廷退后,众将早知平阳于突袭一事上有防备,潘美遂重提登县之事,忧心忡忡道:“卫央一率孤军,原先应该不会被联军重视。如今突袭登县得手,李继迁就是一头猪,也该正眼觑他。再有契丹远拦子追踪,我看凶险的很,从今日起,恐怕日夜要在追杀与逃亡中过活,能安全回来已属不易。若不然,这一支刺入敌军心脏的尖刀利箭,又当是分散耶律休哥精力的要紧力量。”
赵匡胤却说:“我倒看这京西一路里,如今决战将起之时再没有比卫央这小子更便利的位置了。可不要忘,这小子手里握着龙雀,以这小子胆大包天的性子,只消有能用的,哪怕是李继迁的亲随卫队,他也敢仗着龙雀的便利赦免罪过,用以为自己的帮手。我看不必担心这小子的处境,说不准哪,此时的寅火率,正在哪家大户院里饮酒吃肉来着。”
众将大笑,潘美笑道:“倒也是这小子的性子,只不过,到底不是自己人,用起来恐怕不那么得心应手,以我看来,他大可以行沙坡头之故事,团结登县内的仆从军与契丹人乃至党项人继续较量,哼,所谓远遁,哪会那么简单,城内有他四国竞相争夺,正好躲避等待再一次重创联军的时机,远遁出去反而处处不便——试想,韩德让这小子在登县之外千里原野上肆无忌惮寻找寅火率,登县之中他敢仗着力气大挨家挨户搜寻么?”
赵匡胤沉吟片刻,面对平阳请示问道:“以殿下看来,寅火率该当如何是好?”
平阳笑而不语,将军情又扯回了当前与耶律休哥的较量上来,她手指点在沙坡头上,语焉不详地笑吟吟道:“杨延玉呼延必求也算出道了,却不知卫央的手段,他二人学得了几分。”
再不提此事,平阳令教各卫各军依计而行,一时黄昏,幕府与李成廷又来聚帐,计较早定,平阳索性也听听这些人怎样个想法,争吵声里,她手中却捏这一张军报,那是一块湖绿色的锦帕,正是寅火率将士擦枪用的一类。
那斥候火长没有当众说实话,他见到了卫央,且带回了卫央嘱托他千万报知平阳的一件事,便在那帕子上简单写着:“此战不惟四国,恐怕少不了高丽倭奴乃至西域诸国的影子,登县有不下千万的高仿长和通宝,当是搅乱我京西市坊的利器,为长远计,我率未曾损坏,假作不知是仿制,中军当遣凤凰于市坊里暗地探察,更须防萧绰图谋我军两翼。”
这个人,难道不学也能有术至此么?
却在入夜人定之时,中军帐里正等待着耶律休哥大军的突袭,南边突有探马回报,契丹人出现了。
契丹老将萧达凛引本部精骑一万,突然出现在了原州城下,探马飞报时,尚在鏖战中,此时不知原州战况如何,是存是失,不得而知。
帐下轰然,急坏了幕府众人,幕府令疾言厉色力求问罪柴荣,以他的言语看来,身为副大都督竟不知敌袭就在眼前,纵然城未陷落,也该问罪。
平阳不动声色,午后卫央消息到达之后,她便命人暗地里将此事传教柴荣得知,当在今夜柴荣便能歼灭吐谷浑大军,到时只要原州没有失陷,幕府将无话可说。
却不料,此事正在激烈争吵中,幕府力主遣大军回援,而赵潘等将强硬要先破耶律休哥再图原州安全,僵持不下时,正南又有快马飞驰而至,尚未冲到中军帐前,来使与坐骑一身热汗滴答答地落,口中高声叫道:“大捷,大捷,断翅岭大捷!”
平阳一愣,继而喜上眉梢,轻声自语:“不意柴荣迅捷如斯,吐谷浑大军,从此不能为我忧矣!”
探马信使抢入帐来,疲惫难压喜悦,原来这竟是个参加了断翅岭之战的锐士,双手高举柴荣亲书的捷报,高声道:“夜时,我军突袭吐谷浑驻地,两面扎住山口,七万吐谷浑大军无一逃脱,歼敌两万余,俘虏尽五万,我军折损不过数百,出使吐谷浑的使团无一损伤,此时已在大军护送下往原州急行军而去。”
战报之上,战后之时当在入夜之后,而如今,天色尚不见明朗,正黑暗的紧,这快马信使,一路来竟不过一个时辰多些,那么,是不是柴荣的大军回返原州与城中守军夹击萧达凛,也该在这时发生了?
不及细看战报,陡然石破天惊般,一地里马蹄声如雷,无数人马自黑暗里骤然杀出,那是杨业的左营。
大唐与契丹的决战,终于在此时爆发了。
天下名将,十之九的都聚在了京西之地,柴荣与萧达凛的对决已然开始,这黑漆漆的天下却不知道,在这一战之后,所谓名将更有几人存活,又有几多彗星般的名将再复升起。
登县的大火,远远尚能望见,出登县往东,有精骑十八人在空旷不能见大地的雪地里信马由缰缓缓而行。
正是卫央一行,只如今,他原本少得可怜的麾下,又只剩下了十七人。
身边少了登县之战里现了本领的兽医,也少了登城之时凶悍如虎将一柄直刀杀地崩出了口子的养马的,便是当时夹道里劫营的,也少了个面孔。
那长面孔,教徐涣替代了。
跟在卫央身边,卫央一步三回头往登县内望,不甚安心地再三问卫央:“卫大哥,百余弟兄在城内,真不会教契丹人发现么?那个夏侯龙,真心归顺我军么?”
卫央笑而不语,追问急了,他才反问徐涣:“小徐子,你真当登县从此落入契丹人手里么?依我看来,除非萧绰亲到,要不然哪,趁火打劫要夺登县为己用的这一支皮室军,恐怕都要折在夏侯龙手里了。”
徐涣不能深信,只是道:“盼望这厮真是个能托付大事的,若他坏了各位大哥一人,我定亲手杀了他报仇。”
卫央一笑,吩咐上下:“咱们此次的目的,乃是韩德让这厮,这番休教他轻易走这许多路程了,往前头窜上大路,两侧埋伏好莫教发现了。”
快马飞驰,人迹罕至的原野上,雪层虽阻碍了奔跑的马蹄,却也掩盖了骏马奔腾的声息,渐渐夜色更重,将这十八骑的背影也藏进了深深的怀抱。
三四个时辰之前的登县城里,辎重库处升腾的大火愈发蔓延,日头西斜时,有风偶尔来袭,更卷了火蛇往更远处窜腾,这周遭都是繁华处,也有民居,都是官宦富贾人家,卫央怎会在意,他只往已无一人存活的步人甲立足处瞧了一眼,向那小校赞许一句,顺口问他:“我看你倒真有些本事,你叫甚么名字?”
小校亲眼见步人甲尽折在他手里,一时的慌张早都过去,心里的狠毒盯上了那客舍里的上下人等,犹豫着又盯住了那百个美人。
卫央此问,小校丢下滴血的刀子抢步上来,叉手深深一揖,整束衣甲正容答道:“本家荥阳人,劳将军过问,小人夏侯龙。”
他这回答,倒真勾起了卫央的好奇心,乃问:“荥阳人?距此那可有些道路了,怎地不北上东去,偏偏投靠了党项人?这一身本领,我看你也颇有些能耐,不为国家出力,怎可甘愿沦为走狗,甘作党项人的仆从?”
夏侯龙心中稍喜,他那答非所问的一个“本家荥阳人”,本便是要引卫央问他的缘由。
遂叹道:“不是小人甘心为奴作走狗,当时年轻气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撞上了邪路,仅此而已。”
卫央笑道:“你倒老实,罢了,旧账不必一时算,歼灭步人甲,算你一场功劳,过当算账,功须奖赏,战罢自有你的抬举。我且再问你,事已至此,我这一率孤军,该当如何是好?是守是遁,你说说看。”
夏侯龙沉吟不决,倒不是他狐疑卫央考较于他,着实暂且不能得知到底当如何是好。
若要遁走,须趁及时。而若要坚守登县,以夏侯龙看来也并非不可。
这个声名鹊起的配军校尉,只听他聚拢百姓复夺沙坡头便知,这是个能够做出胁迫驱使仆从军为他效命的人。以夏侯龙为例,倘若卫央迫使他收拾部下聚拢人手以为守城之用,夏侯龙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如今杀了数百步人甲,便是公然决裂了党项,若再吃罪了兵锋正劲的大唐,往后天下,哪里会有他的立足之地?何况他是孤身来的党项,婆娘娃娃自在登县里,可老娘亲戚还都在荥阳老家,如今婆娘娃娃只消卫央有意便能握在手中,再有荥阳老娘怎样也逃不脱大唐的掌握,安能有别的选择?
唯有破罐子破摔,一咬牙一跺脚与这一支孤军结成一体,这才是他最正经的道路。
夏侯龙在绞尽脑汁为卫央计划,卫央将目光终于投到了左首下垂着头脸恭顺如羊羔的倭女身上。
天可怜见,两世为人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在小屏幕之外见到活生生的倭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