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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晴空中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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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军纛下,卫央理直气壮一口拒绝平阳的差遣:“我一个小小的率正,还只是轻兵营的,怎能为远哨之将?我看那谁,就你会下随意找一个也比我强,你使他们罢,我先回去了。”

    这是漫天要价么?

    平阳轻轻一哼,道:“你这人,惯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你且说罢,要怎样你才肯往北远哨探察去?”

    卫央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头摇地拨浪鼓似:“说死也不去,我一个小小的率正,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可不是漫天要价等你坐地还钱啊,用人也没这样用的。”

    左右听地吃惊,这人胆子也忒大了,怎地在这里也敢这样说话?

    若是常人,军令之下且敢推三阻四,你教个人来试试?

    平阳并不着恼,只是道:“那也好,这样罢,潘将军,教豹韬卫打起旗号,使轻兵寅火率为前锋,中军直奔边城去,不可迁延。”

    潘美只好又劝卫央:“卫率正,你也当知中军不可轻移,倘若一旦出险,那可真是活罪难当,死罪难逃。不如这样,老夫麾下,将最精锐前锋营调拨于你,只区区百里远哨,以你的才能,必定马到功成,如何?”

    卫央挠挠头,没看出来这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也耍赖啊。

    他就不理解了,自家除了这一身的武艺,有甚么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的才能竟被这样利用。

    他倒也知晓这女郎的性子,若不能达到她的战略目的,那是定然不会罢休的。

    以潘美的表现来瞧,恐怕平阳亲率中军往边城去的计较并非她在诈自己,若是那样,将自己为前锋,上头豹韬卫里又有这样一批将军校尉,能得自在?

    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若自己肯去,倒也能得许多便宜。

    当时假惺惺道:“那还是我去罢,你一个女郎,深入虎狼之地多有不便,还是坐镇中军指挥的好——不过,要我去往北地远哨也可,我却有几样计较,你须尽都依我。”

    早知这人是个坐地起价的,平阳笑吟吟道:“先说来听听?”

    卫央便掰起了手指,潘美一笑,只消平阳不去亲身犯险,至于这无赖的小子,他能有甚么泼天的计较?纵是要人要物,总能满足他便是了。

    倒是这一去,倘若这人真能不必平阳亲口说出她的意图而能得遂,这大唐啊,合该又添个真的少年一辈名将了。

    至于他这些老将,荣华富贵俱都将到顶了,如今想的,只是行成那大事史书里留下英名,与小儿辈争锋?

    时也运也,有甚么好折腾的?

    平阳说的不错,若非他等这些老将数十年鞠躬尽瘁,哪得今日虎视天下的根基?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使命,自也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荣耀,徒为无益的荣耀争前恐后,有甚么用?

    再说这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能有几个好下场?卫央这一辈的人,若成名将,那是平阳的班底,将来天下的砥柱,若是已成将门的老将们依旧不满足如今所得,虽也是一心为国的,天子纵不猜忌,朝堂敢安心放任?

    该放手的,须也放手了。

    该扶衬小儿辈一把的,潘美自忖他心甘情愿,想必呼杨等老将也是如此。

    征战大半生,一身都是累累伤痕,一身也都是荣耀功勋,现如今,只须能眼瞧着大唐一统四海复开国之初的风采,那便足够了。

    平阳抿着眼眸,那紫金戟已挂上了得胜翅钩,她甚是安闲。

    卫央道:“这首先,中军须予我完全的自主之权,也便是便宜行事的权力。比如说,我若见是不可为须退回中军处,那便不得有人来问我的罪,当然,你们都是沙场宿将,这样的事情是肯定不会做了,但我记着有个甚么幕府,那里头阿猫阿狗都不是人物,我须防着这些人才是。”

    这人对周丰一众,虽自一开始便都是他占尽了便宜,可到如今在这人心里,一切的过错都是周丰的,事到如今尚且念念不忘,可谓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惹事精了。

    “这可依你。”想了想,平阳点点头,又多问了一句,“倘若事可为,尽力为当可为,你又当如何?”

    卫央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甚么教可为?

    顿了顿,平阳添了一句:“我也有一个计较,这大权予你也无妨,将在外,自须大权独揽审时度势,但你这人既奸猾又无赖,咱们也该说好了,我教你引军往北出百里远哨,你若不以直线的距离算,那我这准令也做不得数。”

    卫央好不稀奇:“你怎会知道我是直线百里还是绕着圈走百里?”

    平阳笑而不语,她自有她的法子,只不过,她能断定这人定不会在战事之上偷奸耍滑。

    “那么其次,我须引三百人,三百良马,盐百斤,米百斤。马须牝马,盐须精盐,米须上等的好米。”说到了这里,卫央神色肃然,“你也当知晓,虽在图子上看出北直线百里并不甚远,三五日一个来去也足够了,但咱们自不能直挺挺地一路直走,轻骑又讲的最是一个快,若无这三者,恐怕真只是空走一回了。”

    平阳默算片刻,以三百人为军,百斤精盐精米,那也只是一两日的用度。

    “足够么?”她也曾轻骑远征过,这样些许的物资,怎够用?

    卫央默然片刻,往北望处,摇着头道:“自然不够,然深入敌军心腹地带,多一两分量,便多一份累赘。纵是这百斤的用度物资,也只每人随身分带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启。也就是说,这三百人马自撒出去那一刻起,一日三餐都要着落在敌占区的军民身上。”

    平阳心头一凛,她明白了卫央的心思。

    轻骑轻骑,若教累赘拖累,怎能是轻骑?

    虽只寥寥数语,然平阳已全然把握到了卫央心目中轻骑的性质。

    来去如风,不凭后方补给,深入敌占区之后,那便以战养战,要活命须拼杀,要吃饱肚子也须拼杀,纵是辽国的最精锐轻骑远拦子,那也非这样的用度啊。

    她很是迟疑,这样的轻骑偏师,简直闻所未闻,难怪他踟蹰,不必想便可知在敌占区里只三百人马要生存下去,那该是怎样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卫央咧着嘴笑了起来,虽然那笑容里不见半分的真,他直视着平阳道:“当然,全靠抢也未必每一次都能得手,有的时候分明能轻而易举得手,然为周全计,也不可轻举妄动。因此,这牝马便是由一种补给了,马奶,最是救命饱肚子的物什。”

    莫非他心中真有建轻骑偏师的仔细法子?

    见问,卫央沉吟着点头,又摇头:“我也说不准,这只是,只是一个大概的规划,尚未得到证实。这一次三百骑北出,也算是一个开头吧。待有所得,我教人写出具体的送你便是。”

    他还想着躲避么?

    平阳不急着催他,这人就是个贱坯子,实属山里的核桃,生要砸着才出肉,先番呼延赞道是他扭扭捏捏宁为商贾不愿为将,现如今不也做了率正了么。

    待他真能自北地归来,以这人秉性,定能有所获,若再能建些功劳,正是扩军的时候,轻兵营两番战罢,也该添个正经名分了,以他为校尉,他能托辞?以这人狡猾,怎不知手中有人方教真视他如为虎作伥的帮凶般诸侯王不敢轻易下手冒犯?

    到时,自有他的一军校尉。

    念及这个,平阳心中轻叹,是时候将孙四海调回朝堂了,当年故太子之事发时,她年岁尚幼,唯今将此事以为平生头一件大事的,孙四海才是最真的一人。

    此番战事,孙四海愧疚之下又添十数年未能尽功的遗憾,他是抱着一死的心来的,这个天子最忠诚的老将,该是他歇息养老的时候啦。

    “这些么,那也依你,此军若真成,唉。”平阳心下有些不忍,但战争从来都是这样,百战百胜的名将,难道双手染的只是敌人的鲜血么?

    万不得已之下,有些事情,不想做,也只好做了。

    如今也只好期盼,这一路上不会有意外的人物出现,那自最好。

    “另有甚么须要的么?”

    卫央瞧了瞧那紫色的飞凤大纛,摇了摇头:“另需一支大旗,上头须鲜明一个唐字,我军未能守住沙坡头,民为贼虏所掳,我等是为锐士,不可不知耻辱,不可不使民知朝廷从未放弃他们。须知,这失地易收,民心难再啊,只有教民知咱们从未放弃过他们,他们方不会放弃大唐,唐人的魂,咱们应当死死地守住啊。”

    平阳心下一暖,这人真是个知心的,这飞凤大纛自有副的,然若这偏师也打她的旗号,使天子得知,心中怎样猜忌?

    此天下,天子的天下还是平阳的天下?

    “好,也都依你。”教亲卫取一面锦绣大旗立在一边,平阳又问,“还有甚么?”

    “没了,兵将也不必另点,我寅火率三百人,正好。”说完,卫央又冲潘美拱拱手笑道,“老将军可别见怪啊,豹韬卫的兄弟,论精锐善战自然是上上之选,然则我就一个小小的率正,还是轻兵营的,这一来深入敌后只将军令驾驭麾下,难免使不出十分的力气,二来怎么说这寅火率也是我发家的资本,跟这些弟兄相处习惯了,这一换人还真不放心。”

    潘美心中本有不悦,这是他身为上将的荣耀。

    宁引轻兵也不要豹韬锐士,莫不是瞧不上老夫麾下的将士么?

    教卫央这样一解释,潘美本便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拂髯笑道:“本有一些不快,那也无妨。你这想法最好,为将者,以令驭下,以威慑下,以能服下,此方上将之道。不过,待你这一师尽功归来,庆功宴上可须不能少老夫一盅美酒!”

    一时之间,传令校尉已将寅火率取来,孙四海紧随在后。

    营里辎重将依令,取精盐精米俱都到了,又教取良马三百,平阳心细,匆忙里又教阿蛮点取轻甲三百,骑弩一百,马槊三百,手盾三百,并了刀剑三百一起到来。

    再教辎重营里马弁民夫修缮蹄铁鞍鞯,卫央教周快与窦老大:“遍问众兄弟,此去许便是九死一生,若有不愿从者,自去便是。若有甘愿去的,马槊刀剑之外,又要使甚么趁手的器械,俱都计来。”

    不片刻,竟果真有使奇门器械的,倒都是常见能得的。

    又计套索十余条,粗绳十余丈。

    当时王孙却与十数人争吵起来,恼起王孙,拔拳往那人群里冲去,一时喧闹起来。

    周快听卫央大略将此去图谋算一番,心中也知是莫测生死的事情,见此恼怒去问,原来那十余人非特不愿往此一去,反风言风语讥诮要去者,教已为队正的王孙听见,哪里肯依他?

    周快喝道:“率正有令,愿去者,同生共死,生则有赏平分,死而家小我率奉养,来去随意,何必强求?”

    当时又剔除十余人,再剔除犹豫不决者,共得将士二百五。

    卫央笑道:“这数字,如今正合用在咱们弟兄头上,明知九死一生且不避,果真是一群二百五。”

    孙四海道:“偏师不可人多,也应有三五百人。这样,我教郑子恩为副,引他本率老卒以为你辅。”

    卫央忙劝:“军头不忙,咱们轻兵营自也该有留守的,倘若我这一率尽皆战死,总也须有收尸的才是。再说,军头身边也该有听用的,老郑留着,也是个助手。”

    孙四海沉默半晌,枯瘦手使劲往卫央肩窝里狠狠捏住,张张嘴,只说出一句话来:“卫央,带着他们,都要回来,活着回来。”

    说罢,孙四海飞马便走,每逢战事,他总要送轻兵上战场去,他心中知晓,这一番,恐怕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次送别自己的麾下了。

    前方联军已败不能收拾阵脚,卫央持枪上马,周快把大旗往肩头一扛,捡东头小路正要走,平阳叫住,自阿蛮手中取龙雀,亲手配上卫央衣甲,退后一步立在马下,眼眸里亮晶晶的,将这二百五轻兵配军一一瞧遍,走过来牵住卫央马头,道:“卫央,此番去,不可冒险,只须整束出轻骑偏师的头绪便可,不可再做胆大包天的祸事,敌区心腹之中,你便闯下天大的事情,左右也无人帮你遮掩,替你打理,记着么?”

    卫央抬眼望那火红的大旗,笑一笑,道:“我若不情愿做的,天也逼迫不得。我若愿做的,地也阻拦不得。回中军帐罢,待杨大哥呼延大哥归来,仔细问过沙坡头的联军布置,他能真心实意引我入彀,咱们也当使诈讹他,这亲身犯险的事情,你也该少做些才是。一个不慎,这些老将军一身伤,真是国家勋略,若折却一个,我可真跟你绝交。”

    女郎双颊悄然红晕,将缰绳丢上马头,轻轻嗔道:“便你懂事,快些去罢,千万在意周全,我,我如今以你为假校尉,你若活着归来,更多俸禄的官儿足满你心意,若是,若是不测,这一生只止步在这假校尉任上,纵是抚恤的钱物,恐怕也不足尽你这贪婪的人心哩。”

    这女郎,还真当咱是个贪财的人了?

    卫央哈哈一笑,催马率先上了路,而后窦老大紧紧跟上,周快又持大旗在后。

    将士一一在马前北去,直在东山外没了影踪,平阳抬眼往晴空里瞧,潘美问道:“殿下另有别的计较么?这一率将士——老将以为,恐怕为远哨可得,而为偏师么,人手不足的很。”

    半晌不语,平阳心中只想道:“远哨之率,偏师之军,这怎能一样?如今只盼这远哨之率,真能成偏师之军,卫央,你虽有封狼具胥飞渡阴山的志愿,可这不足三百人的军,果真能够凑效么?那素无前例的轻骑偏师之法,九死一生乃至十死无生里能还者,能得其神而还者,又有几人?一四海之雄图,若只好三五个七八个如此出偏师精骑,又教李微澜等到甚么时候去?”

    军行入山,渐渐羊肠小径也没了,教徐涣取图子,卫央在马上端详,在这图子上,前头并无急湍河流,更无悬崖峭壁,想是能过,若转头再寻道路,说不得花费太多时候。

    周快瞧罢图子,不知卫央终究只取二百五人马能作甚用,左右无外人,便问。

    卫央将大枪挑开头顶的树梢,露出了黄昏时清湛的碧空。

    那碧空里,无云,无鸟,只有教人恐惧,也教人欢喜的高阔天空。

    “周大哥,你说雄鹰能瞧见山林里行军的咱们么?”

    周快为卫央这不答反问讶了一讶,皱眉想了半天才说:“这个却不得而知了,想必是瞧不见的。”

    “能!”这时,撑着图子的徐涣郑重地道。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徐涣神色不改,向卫央道:“卫大哥,我曾问人学过驯养雄鹰,若是长安那些浪荡子家养的鹰,只好空阔平川草原上方能侦探出地面行迹。但这世上真的雄鹰,其铁爪之利可碎羊骨,其锐目之利可视沙间蝼蚁,这样的雄鹰猛隼,世上是真有的。”

    这小子虽心念他姊姊,但此番义无反顾随军北上,他是个真的唐人,骨子里是有血勇的。

    拍拍徐涣的后脑勺,卫央沉声道:“不错,这样的雄鹰,世间是有的。倘若没有,自今日之后,便有了。”

    周快当即明了了卫央的意图,这一番,他并未将这两百五十将士真要引为行那偏师之用,他是明白的,一场战,一时战,再有灵性的人也不能成那么多老卒这么百余年也未能真成的偏师精骑,这一番北上,他只是要将这两百五十个将士练成晴空里的一头雄鹰猛禽。

    “一头雄鹰猛禽,哪会这样容易铸就!”卫央笑道,“凡雄鹰猛禽,必有锐目铁爪,此番咱们只消能成就锐目之利,也便足够了。”

    军又往北去,天色渐渐昏暗,渐渐黑暗,终究黑了。

    周快不能确知卫央的打算,他真的只是欲将这一支军成雄鹰的锐目么?

    若不图锐目成利爪锋,何必将人马引往这九死一生的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