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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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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女郎尚未叱责,卫央死死闭上了双眼,仰着脖子凄厉地大叫一声,如避蛇蝎往一边跳开了去。

    女郎怒极,只是孙四海无心之失,这倒也罢了。教他占了便宜,那也须怪不到他头上,那也罢了,可这分明自己吃这样的大亏,他倒鬼嚎叫甚么?

    听他这惨痛的叫,这世上恐怕教贼凌辱了的女子,也比不得他如今的百般恐惧。

    虽知这惧怕恐怕非是真的!

    却听卫央怒道:“军头推我作甚?这好好的图子教我踩坏,岂不可惜?又教一干歪读孔孟的说我失仪浪费,那岂不天大的冤枉?”

    女郎飞霞渐去,轻哼一声心里话:“你也知失仪二字?”

    倒是教他这样真真假假地一糊弄,那片刻的尴尬与忿忿,俱都冰消雪融了去。

    孙四海情知失手,心中懊悔不迭,教卫央这无赖地一说,竟没想起立时苛责于他,小心拿眼先觑女郎,不见怒容更甚时,又瞧卫央面色,细细推察未见有待方才那不是拜的一拜放在心里的情色,这才松了口气自先暗道:“是了,这厮虽无赖,却是个未经红粉的人,又一贯不知礼节,想来他也未将那事想在心里。”

    便搓搓手一笑,再往卫央后背上轻轻一推,虽这次卫央有了防备没有推动分毫,免去先番尴尬的籍口却有了:“有甚么好见识,快些说来,莫要啰嗦。”

    卫央虚推女郎:“借光借光,让一让。”

    女郎没好气道:“这么大的地方,容不得你一个人么?要教我往哪里去?”

    卫央一拍后脑勺:“抱歉抱歉,都怪孙军头,我胆子本来就小,现在更小了,草木皆兵杯弓蛇影说的就是我。话说,孙军头以为咱们面前这些人手恐怕连联军的主力都算不上,他们好像并不满足只将咱们从洪德寨诓出来,你怎么看?”

    女郎自不会答他标准的神探体回话,绕着图子走了一圈方负手点头:“不错,面前这联营么,不过虚张声势而已,除却高继嗣在这里,伪魏的,党项的上将都不在这里,探子回报,这两人如今已在沙坡头分左右将那一片围住。”

    卫央很是不解,但还是确认了一句:“能确定是那甚么拓跋雄还是拓跋觥么?”

    女郎点点头,淡淡道:“虽各自打着副将旗号,排兵布阵须骗不了人。”

    卫央很是自信地判断:“那这么说,这沙坡头里定安排下埋伏等咱们上钩,嗯,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

    这番话出口,孙四海都翻起了白眼。

    你这不废话么,若无埋伏,分左右钳住那里作甚?

    女郎却顺着他的话问:“那么,依你之见,这埋伏圈我军钻是不钻?”

    “钻,当然要钻,白送我军那么好的战地,凭什么不去吞了?”卫央一扬眉,拍拍手直起腰嘿然道,“以图子上规格,这沙坡头虽只是个镇甸,但地域不小,林地平川山谷应有尽有,贼欲引以为图我之圈套,我何不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孙四海却不这样认为,用兵之道,首在扬长避短,明知前头有未知的凶险,却本可以不以身犯险偏要前去,那岂非有违兵法么?

    遂大声反对:“不可!纵要去,将一支偏师也便足够了,何必为区区地域甘冒如此大险?我倒以为,只消扼守住洪德寨静观其变,以不动算万动,贼必自溃。何况,沙坡头距辽地太近,越贺兰山便可长驱而入,以契丹轻骑本领,旦夕可自东北杀来——卫央,你不看沙坡头距大同府不过那些许路程么?”

    卫央将刀往沙坡头与兴庆府之间一划,哼道:“我倒看咱们使轻骑杀奔兴庆府的路程反而更少呢——如今以霹雳之势扫荡京西诸地,当在立春之前至少平定联军,使来年无犯我之力,如此扼守洪德寨,安稳倒是安稳了,区区党项蛾贼,放眼天下,只一方疥癣耳,如此疥癣尚不能一鼓作气捣毁贼巢使三五年不敢东顾,北燕南汉,契丹高丽,甚至隔海相望的恶邻倭寇,何时方定?”

    女郎喜形于色,止住孙四海的辩解疾问卫央:“如此,计将安出?”

    “无它,犁庭扫穴而已。”卫央刀鞘点在兴庆府,又点在夏州,最后点在唐辽接壤的长城一线,“如今党项居兴庆府以为首都,夏州盘踞蛾贼,长城一线活跃伪魏余孽,若使上将引轻骑一部绕过洪德寨直扑长城,自北而一路南下,不须斩获甚多,只要惊贼内部使之惧怕,前线将士必然无心死战,至少有归家之心,如此,沙坡头处有甚么安排,那便清晰了。”

    李微澜喜道:“不错,这是最理想的作战计划——那么,依你之见,沙坡头处会有甚么安排?”

    卫央哈哈一笑,他可不会自己往刀口上去送。

    方才已经打好前站了,须一上将引骑军做此勾当,明情将他脱开了身,如今再掺和进去,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遂笑道:“不是朝廷设此战幕府了么,那都是有才学知兵法的人,咱一个小小的轻兵营率正,就不在关公门前卖大刀了——不过,引一支轻骑袭取三地的,定要上将才行,唔,其实都尉也可以,三五万人马,也就够了。”

    他这分明脱身的言辞,女郎哪里猜不到这人的心思,轻笑嗔道:“瞧你这将自己先摘个干净的行径,当你好大的才能么。”后又徐徐叹道,“只可惜,这样能懂轻骑之用的上将,如今尚且没有呢,因此,你这算计恐怕是不行的。战火只能在咱们大唐境内燃起,有甚么法子呢。”

    她是感叹也好,激将也罢,左右卫央不肯再多说,乃问孙四海:“军头,这几日吹的甚么风向?这里惯吹西北风,是吧?”

    孙四海恼他撩拨女郎的急切,瞪着眼哼道:“不会自去看么?门外便有军旗,望之可得。”

    女郎听出卫央的言下之意,蹙眉细细一想,又问:“你的意思是,这三股联军有乘天地之力的打算?”

    卫央咂咂嘴:“以彼实力,无论怎么打这一仗都没多少胜算,若不借风向,如今他劫不得我军粮草,暂且看断不得我军辎重,凭什么会来打这一仗?可别告诉我说,这一仗他们是被逼无奈才奋起自卫的!”

    女郎忙察图子,孙四海惊疑不定也走了过来,扯着卫央道:“你说说看,怎么个借天地之力法?”

    图子上标注地很明确了,洪德寨以北,越过脚下的山口再往北处,那也都是平川教环山围着的地势,这样的地势里,风向确大致与别处相同,然风自西北方来,卷入这平川里时,小了许多不说,风向也飘忽不定起来,一时往东走,一时又倒卷往西吹,偶尔甚至还往北涌,就是不肯往南走上一走——前头依山而筑的洪德寨高达十数丈,自挡住了大股的劲风。

    而两方平川里,有水却不甚汹涌,水攻火攻倒也堪一用,纵然天地助力不倒卷往北联军自家营地里去,河流纵横可很快熄灭火势,而聚土为坝以水来淹时,又三五月也攒不出偌大的足够一用的水坝,怎能行?

    沙坡头却不同,彼处山谷低矮,东边林地葱茏,南边河水涛涛,西方平川如镜,北方便是党项的老巢兴庆府,若真有心用天地助力,那里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沙坡头处能最大限制联军,最大限度发挥唐军的锋锐,倘若天地助力未能借到,那便是联军的死地。

    “若非彼处人和这贼军占据不到,倒真是个决战的风水宝地了。”卫央赞叹不绝,“以地利诱我军入彀,以天时设好埋伏,至少将敌我双方的实力拉地均衡了。”

    女郎目光不断在卫央所点那三处徘徊,闻言轻道:“谁说彼未占人和之利?”

    卫央挠挠头,拿目光询问孙四海,这沙坡头不是咱们的国土么,难道那镇甸里的唐人未撤到洪德寨的都是带路党不成?

    孙四海待卫央好不着恼,拂袖哼道:“蛾贼本为唐人,伪魏余孽与党项俱有虞人部队,莫非你不知么?”

    卫央十分好奇这里头的内情,比如说,蛾贼是怎么形成的,再比如说,这个时空的大唐又没有被割据的藩镇灭国,反而蒸蒸日上大有国力军力加强后的富饶北宋时期的景象,怎地这似乎很是久远的拓跋一族,应该说是鲜卑一族还残留着成了今天称国的气候?

    这些往后都会了解到,现在知晓了,也与战事于事无补。

    知道这人对细节堪称一无所知,李微澜将眼光自图上挪开,缓缓踱步一边道:“虞人,本是党项作乱之后收买以为密探的唐人,长和三十三年,李继迁仿我朝吴王改制,将党项军组成明暗两部,一部为军,一部为侦知。所谓军,譬如众所周知的以贵族男丁为精锐,战马铠甲兵器均世代相传的铁鹞子,极善走的步跋一部为主组成的步跋子。而侦知,便似本朝的内卫与兵部缇骑司,只不过党项人丁稀少,这侦知多为收买的唐人男女组成,其首领唤作领事,秩与咱们的内卫统领将军、大统领将军仿,内部行内政事的唤作行走答应,这为党项军带路,混入我国境内破坏秩序散布流言祸乱后方的,便是所谓的虞人了。”

    卫央好不稀奇,真是历朝历代都不缺少带路党啊,这些虞人,一般情况下都是甚么身份?

    见此问,女郎微笑直视着他问:“曾记灵源县里有个财通四海的财主么?”

    卫央眼角一抽,女郎叹道:“这些个商贾买卖人,生性便是逐利的,为钱财,只要足量便可性命也不顾。这些人手握财富,收买贪官污吏最是应手,又有这些个贼部作为后援,只消教他们瞧准的目标,威逼利诱甚么法子都能使得出来。卫央,你不要小看灵源县里那个张财主,今日我若抓了他,明日朝廷里便会有三五十大臣为他求情,财能通神,此言不虚。”

    这话可有见识的很了,红色伟人曾说过,叫甚么只要有足够的利润,商贾就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商是好物什,一国无商不得富,一国不富何谈强?

    这女郎,大道理她见识都丝毫不偏差了。

    “这沙坡头,我朝以为边陲蛮荒,图子虽描地准确仔细,若论待真实地域里一草一木的熟悉,恐怕高继嗣比咱们熟知的多,由是我虽也知须一鼓作气与联军决战于沙坡头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可彼处凶险,咱们一知半解,着实不敢大意啊。”女郎瞧着卫央,少见地露出丝丝疲乏,请求道,“马家坡子镇一战,镇民三五十家受损你便能奋丈夫之怒,逞上将之能,如今我军十数万,京西百万黎民,倘若一旦为贼破此一路军,哀鸿遍野怕也是轻的,难道卫君不信这只知烧杀掳掠的贼众也知治境安民的道德么?”

    卫央意甚踟蹰,这女郎人不坏,说的话也全在理,身为唐卒,理应帮她才是。

    可不要说他还不想稀里糊涂被重重阴谋诡计弄死在战场里,就算这些事情不会发生,他不过一个率正,心中纵有千谋万策,不过都是纸上谈兵的简介理论,担负重任,一旦应了那便不能出差错,这担子,自己担当得起来么?

    一时踟蹰,女郎又叹道:“卫君不必薄看自家,当日坡前那一战,身处千军万马里,旁人都杀红了眼疯了糊涂,而你却愈发清明知甚么时候该强击甚么时候该远遁,这样蓄力一击鹰扬千里的本领,都已明情显露了出来,有的人,天生就该是上将,正与有的人生来就是贵胄公侯,国家勋略的道理是一样的。”

    卫央又挠头,这说的跟真的一样,咱自己怎么没发现原来还能得这么高的评价?

    “那好吧,有事你招呼一声。”觉着既已在局中,躲也躲不开,何况就算自己不答应,人家是上位掌权者,要用自己一个小小的率正时,一道军令还不是就地征发?卫央犹豫着应下,左右都是兵来将挡将来军破的战场,能混个脸面上过得去,那也不错。

    只是话一说完,卫央又立马加了一个条件:“帮忙行,不过别把我从寅火率弄走,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上下也算熟悉,而且比主军更有可塑性,更能发挥我的用途,你可别把我弄到别的营里去。还有,我这人胆小,经不住恐吓,万一哪天你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对我下手,不好意思,我可得提刀子跟你玩命,这一点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先得讲明白。”

    孙四海心里一沉,这厮忒地大胆了,这样一言不合抄刀子造反的话都敢说出来,他到底自忖长者几颗脑袋?

    女郎伸出虽生了茧也不减其美地小手,笑吟吟道:“那是自然,你自放心便是,咱们击掌为证,若有一天李微澜真生那龌龊的心,卫君将刀来见,我也不怪你。”想想又添了一句,“谁也不怪你。”

    卫央看看惊诧莫名的孙四海,又瞧瞧女郎,伸出手与她啪地一声对了一掌,而后才笑嘻嘻道:“开玩笑,开玩笑,你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会做那么不正经的事情,对你的人品我是放心的。那行,我先回头休整几天,待你下定决心要开赴沙坡头时,教人来唤我便是。”

    女郎忍不住展颜轻笑,这个人哪,到如今还惦记着不以身犯险为将引军去联军心窝子里捅一刀的事情,看他这鬼祟的模样,念起方才这人讨价还价竟敢名言一个不好便抄刀子造反的嘴脸,女郎只觉着煞是有趣。

    天地间怎能生养出这样的人物来!

    不过,他想偷空撂挑子不干么?那可不成,只消他不主动造反,天下这样大,还容不得这么个有趣的人不成?

    心情愉悦的女郎叫住卫央,假意与孙四海商议道:“不如这样,孙大叔且来统管我天策府卫队,教卫央为假校尉引轻兵营往北绕过去如何?此战后,大功得逞,这轻兵营么,也该有个正经的名号才最好。”

    卫央一声大叫:“啊呀,肚子疼,好疼,我有事儿先走,你们忙——”

    抱住刀忙往外窜,方出帐门,对面连营里号角四起,营门开处,先涌出两行骑军,看打扮俱都是党项轻骑,奇怪的是,后又涌出的一团骑军,马背上竟都是红袄铁甲的女子妇人,卫央好不稀奇,极目忙望时,里头又撑起一杆红底金边的绣旗,比寻常旗帜小了些,却胜在精巧。

    这是甚么将?

    惊讶时,那连营里方捧出一员将领来,也是红袄铁甲,座下胭脂马,掌上绣鸾刀,远远瞧不清面目,只看身量苗条甚为秀气,竟果然是个女将。

    那一彪军泼喇喇冲到两军营中央,女将勒马持刀,扬声喝道:“原州轻兵营百将卫央,快来受死。”

    卫央目瞪口呆,甚么时候咱招惹敌军里的女将了?

    闻声赶出来的李微澜瞧个明白,谓卫央道:“这女将很有些名头,名叫锦娘子,乃是教你射杀的高继宗之妻。”抿抿唇,又添了一句,“原也是党项虞人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