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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府上下为晚上庆典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久居偏远的穆若颖和泠儿也自然乐得清闲,偶尔听到大管家四处找寻他那傻儿子的暴躁谩骂声,与麽麽们寻遍京城中所有的裁缝铺与首饰店的店主们,为穆若颖那么京城第一大美人的姐姐遍寻华服衣衫。连她那向来荒凉没有人烟的偏院都热闹了几分。
“小姐,您不打扮吗?”
泠儿探着头看到偏院外的穆府,张灯结彩的繁闹模样,与小姐院中的凄凉景象,心中不免着急了些。小姐那院落上,去年秋季落下的枯叶甚至都散落在哪儿,不曾有人问询,而那庭院中大多都是些陈旧破烂的家居,俨然一个穆府,似乎没有穆若颖的容身之处。
穆若颖察觉到了泠儿对她抛来理解与怜悯的眼神,纤长无骨的手指摸着一件已经发黄却被收藏得完好无损的小衣衫,那是八年前母亲为她做的唯一一件新衣裳,母亲说,父亲班师回朝之日,若颖要穿着那件衣衫去叫他一声爹爹。穆若颖的眼眸一直低垂着没有抬起,若非今日是母亲的忌日,自己应是也不会如此的多愁善感。她向来习惯了隐忍一切的屈辱与挫折,只是为了在这穆府活下去罢了。
“泠儿,你可知,有些人表面光鲜,实则就如同这庭院中的枯叶一般,在倒数着她生命的终点。”
穆若颖的视线从那件衣衫上抬起,望向窗外飞出穆府的燕雀,眼波流转,眼底有不尽的哀戚与沉浮。她的嘴角一直是那个弧度的微笑着,若是远看那个女子,俯身窗沿,以为是张山水画,描绘出人间一切的岁月静好。可近看那么一眼,就明白这名女子哪怕是能像那燕雀一般飞出,她也会折断自己的翅膀,在这牢笼中禁锢住自己的一辈子,直到把所有的恨意消磨殆尽。
“小姐……”
泠儿彷徨无措的像穆若颖走来,她直至今日才知晓,人间竟有个不落凡尘的仙子,却要一辈子在凡尘中被淤泥浊蚀自己内心最后的纯净,脱去仙境最后的面皮,脱胎成冷血残酷的修罗花。而她能做的,也就只是拼尽自己的性命,抛却自己身而为人的良善,为她和自己向上天硬讨个不属于自己的公道。
“若颖,听说你父亲召见过你了。”
门外紧接着的泱泱人马,倒是让那座荒凉的偏院看上去热闹了不少,只是那胶着紧张的气氛便知又有人来找穆若颖麻烦了。
“若颖见过大夫人。”
就在大夫人进门的那一刻,穆若颖的哀戚神情转换成能将人拖入地狱的狠绝杀意,可就那么一霎那,便变回了那个乖巧无争的穆府二小姐。穿着一件素衣,向来不穿戴珠宝,只是别着一根绿珠发簪,与她旁边站的婢子无二般模样。穆若颖将头低的极下,盯着地上石板表现的充满敬意,似不敢直视主母威严。
大夫人很满意穆若颖今日这般穿着,虽说她明白,这穆若颖无论是如何打扮,粗布麻衣、蓬头垢面又能怎样?她长得那张妖媚狐子样与她那母亲无出其右,她恨便恨透了这一点。虽说自己的女儿是京城第一大美人,可若真与穆若颖一比,谁当真称得上容颜绝色,她心里如明镜一般。可惜,老爷不肯让自己把穆若颖送出府,不然,八年前,她就让穆若颖与她那可怜的母亲团聚。大夫人的恶毒心思在看到穆若颖床榻上那件枯黄衣衫,便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穆若颖一遍,言语中又多了几分狠厉。
“若颖,今日是穆府的好日子。这死人的物件,不吉利。你说呢?”
她移步到床榻上坐下,手上带的西域雍和翡翠是当年西域归属新朝后送给国君的两株绿宝石之一,当今皇后的朝冠上嵌有一颗,还有一颗,原来在她那儿。她摸着那八年前的布料被保存的如此完好,看来穆若颖是从未忘记过那个贱胚子啊。
“母亲说得对,原是旧物了,若颖想着今日庆典盛大隆重,若颖该找些新衣衫才是,却翻出了此等不吉利的物品,是若颖的错。”
穆若颖的头才微微抬起,对上大夫人那打量猜疑的目光,视线又瞥到床榻上的衣衫,脸上露出无比真诚的愧疚与厌恶之情。那声母亲,穆若颖叫得婉转动听,若不知内情的旁人听来,当真是一家和乐的融洽场景。可只有穆若颖知道,此刻的她深深的厌恶与憎恨自己,自己在敌人手下苟延残喘着,为了活命,牺牲所有的尊严。
“哦?若颖也这么觉得?那若颖说,这件衣衫该如何处理?”
大夫人收起了对她的不满,饶有兴致地问道。似乎对她刚才的答复说不上满意,半真半假她也从不在乎,她只关心,此刻她的心情是好是坏。
“若颖本想着给母亲处理是再好不过了。可又想起,母亲乃千金之躯,怎可碰触死人的东西,待会儿若颖便烧个火堆,将所有的不吉利全焚个痛快。”
穆若颖微微挪动了几步,神色自若,看不出一丝的忧伤,反而多了几分解脱的快意,旁边的下人倒是信了个全真,认为穆若颖倒是当真对那位主母有了母女情分才能考虑的事事周全。
“好,那母亲啊,就先去帮你父亲招待朝臣,你啊,这衣衫,是不适合晚上的宴席,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位母亲平日里苛责了你。你忙完了啊,待会儿去找赵麽麽。”
说罢她便走了,一群下人婢女也跟着大夫人的脚步,走的狐假虎威。谁都知道这个家里,大夫人的贴身婢女过的可比她这个所谓的穆府二小姐好的太多,可谁又能评判一句呢?
“何熙尤,我们,来日方长。”
穆若颖在大夫人离开偏院的良久后,都保持着那个低着头的姿势不动,看不出一丝的神情,一点侥幸与憎意都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尖细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内侧,直到空气中漫出腥甜的血液味,泠儿才发现穆若颖手掌的鲜血正在一滴滴的滴在木板上,溅出血花。
“泠儿,去把那衣衫烧了。”
穆若颖背过身去,不再看那件人世间唯一能让她感受到丝毫温暖的物件一眼,声音空灵坚定,却多了几分颤抖。
“小姐,这件衣衫不是您唯一的……”
泠儿望着穆若颖想开口相劝,可话刚至嘴边,就被穆若颖炙热的目光吓到说不出一句话。
“一件衣衫罢了,她今日何熙尤可以烧我一件旧衣,我明日穆若颖必将她的尸骨烧给我母亲陪葬,我穆若颖要让这个何家和穆家给我母亲陪葬。”
穆若颖脸上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似乎山河万状与她本无一丝一毫的联系,她只是在旁观一个自己的悲剧而已。可谁又能知道,怎样斑驳残缺的心才能养出如此坚韧求全的性子,若真的说起来,她也刚到及笄年龄,本应还是个不问世事的女孩子。
命运啊,它真的从未怜悯过穆若颖半分。
廊外烧起了星星火光,烟雾弥漫,传入了穆若颖的屋内,她闭着眼睛去让自己漫不住的哀痛与对于母亲的悼念全部锁在眼底,不被任何人看见,嘴角的微笑是如此的清丽,却又如此的苦涩。有时候,因为人生太苦了,所以所有的苦涩都会品出一丝甘甜吧。
三年前,穆若颖那时还在大夫人手里寄养着,虽说穆惊菲和大夫人对她都不好,可穆若颖也没什么恨意,若说唯一恨的,也只有那个穆府的主人罢了。穆若颖一日晚间被受了些伤,瘸脚倒在穆若颖偏院的猫咪惊醒,她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这座荒芜的大院子里,没有人照料,生病了就自己盖紧被子熬着明天,口渴了就去井口摇些井水,除了一日三餐有人来送饭,从不会再有人踏足这里。
穆若颖本想着,自己也救不了那只小猫,可眼睁睁地瞧着它死去,着实不舍。她就穿起了衣衫,抱着那只浑身惊颤的小猫想去寻寻大夫人卧寝,谁料……
“夫人,事情已办妥当。”
穆府那偏僻的角落有两个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勾在水波上,本应看不起是谁才对,可穆若颖看到了一个女子模样的身影,头上别了只金丝乌鹊簪,那是母亲在世时,最喜欢的簪子,后来母亲走后,这些珠宝便都交由大夫人处置了。
穆若颖揣紧了怀里发颤的小猫,与她自己单薄的身影,生怕露出什么踪迹来,她有预感,大夫人有事情要谋划。
“你去吧。明夫人死有余辜,老爷回朝的那一夜竟宿在她那儿,真是个狐媚子。这些貌美的女子啊,自以为嫁入了穆府,野鸡就能变凤凰了,可是山鸡终归是山鸡,到头来连座碑也留不住。”
女子凄厉的笑声如梦魇一般深刻在穆若颖的心中,原来,穆府的娘娘们大多都犯了过错或是久病不愈,很早就香消玉殒了,穆若颖一直以为是穆惊鸿玩女人玩的不只节制,原来穆府才藏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
穆若颖思绪到这,恍然停住了,“这些貌美的女子”,大夫人说“这些女子”,那么,穆若颖的母亲……
“可是夫人,这个月已是第三个了,若老爷发现,可如何是好。”
“呵,怕什么,穆惊鸿独大不假,但何家给他的支撑现在还受用,女人嘛,他早就玩腻了。他什么时候在乎过他的那些个女人?就好比穆若颖那个母亲,他早就知道是我硬扣的罪名,可他一句不响地演完这场戏。你放心,他从不在乎。”
原来,这穆府狠毒的人心与惶惶不可终日的斗角勾心,一天天上演的悲剧,全是那个女人一手策划的。好歹毒的人心,自己认了她三年的母亲,如今想来,也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可何熙尤的有恃无恐却十分有道理,何家在十年前,旧朝还在时,就是三代老臣,朝野上下,虽都知道何熙尤的父辈只是个五品官员,可那如今的天下,是祖辈用鲜血拼出来的。如今穆惊鸿登上了高位,本就有许多手握重权的老臣秉着当年与何熙尤祖辈马上天下的交情所承接而来的。何熙尤这个大夫人的位置,没有人敢撼动。
而自己的母亲又算做什么呢?一个相信自己的丈夫会保护好自己,至死都蒙冤受辱的傻女人罢了。
穆若颖狠狠的勾住自己的臂膀,压抑住内心最深刻的仇恨,一步步艰难的往回走,走到自己的庭院中,看着满目的苍凉与寂寥。
才明白,在这穆府,这个天下间,权利能只手遮天。权利能掩盖自己一切的罪行,能消磨所有人的不忿,能将人的自尊踩在脚底,能高居顶端的看着满目疮痍却孑然一身。多谢这个人间让我穆若颖尝尽了百苦,渴求一丝甘甜,却无能为力的挣扎,我终算是明白了,跌落谷底的深渊到底有多深。
泠儿回来了,看着穆若颖闭目浅笑的样子,有些担心,却又不忍打扰。穆若颖的思绪早在泠儿进门的那一刻就拉回了现在,睁开清澈的双眸。
“泠儿,今日你陪我去参加庆典。时候,也该到了。”
穆若颖再次转头望向窗外,深宫院内的那一道城墙,城墙里面的那个世界又是新一层的勾心斗角。却又是她穆若颖冲出桎梏的唯一机会,她要借着今天,让天下人都知道穆府有个二小姐,应是当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