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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毅住在离钱立本不远的一座小木屋中。这座木屋年代已久,被风雨剥蚀得斑驳陆离、摇摇欲坠,寒风飕飕地从裂缝里钻进来,将屋内的油灯吹得飘摇欲熄。
屋里有一张刻着深花纹的四柱卧床和一张樱桃木的堪称古董级的厅桌,除此之外,就只有几个四角圆凳。此时早已是落雪时节,尽管这里干旱得连雪都不下,气温还是非常低。高毅一面搓着手,一面来回地在屋里踱步,以减弱透彻骨髓的夜风裹挟进屋内的寒意。
高毅的发须已全白,一张苍老憔悴的脸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已到了迟暮之年。其实他的年龄还未满四十,岁月的痕迹过早的在他身上显现,使他的相貌比起几年前大为改变。即使是熟悉他的人,猛然见到他此刻的模样,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不说别人,就是他的老同学、老朋友,同时有着深仇大恨的死敌张锐,现在站在他的面前,也绝对无法辨认出他就是以前的高照山,或者说是前突忽汗国的丞相阿巴贡。
对,高毅也就是以前的高照山、阿巴贡!几年前,突忽汗国都城——柳都被汉军攻陷之时,他正被父汗阿巴亥软禁在家中。幸亏城破之时,阿巴亥派来看守他的禁军们都各自逃命去了,他这才带着几名贴身家仆趁乱逃出柳都。
在逃亡的路上,跟随他的家仆由于各种原因,相继死去。最后仅剩下一名家仆跟着他逃到了大月州。本来他想按照当初与大哥阿巴开的约定,往南方逃到南天竺,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只是当时汉军正在往南进攻,去往南边的各条道路上都可能遭遇到汉军,迫不得已。他只好选择先往东,暂去大月州躲避一阵。因为他曾在大月州当过一年多县令,对那里的环境较为熟悉。
他在大月州听闻了父亲在走投无路之际纵火自尽的噩耗,听闻了大哥被汉军生擒地结局,也听闻了特安达在黑兰城率部向张锐投降后自杀的消息。他为突忽汗国彻底灭亡而沉痛,也断定自己的家人肯定在黑兰城殉难了,为家人遇难而悲恸。
国破家亡,天地虽大,却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他曾想过自杀,而跟随着他的家仆百般劝阻他。家仆开解道:“有仇不报。何以称大丈夫?!陛下和亲人们的血仇还等着我们去报呢,殿下又怎能弃世而去?”想一想家仆说得在理,他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想法,以孤臣孽子之心,怀着无尽的仇恨,开始了复仇之路。
因为他们逃亡时很匆忙。随身并没有携带多少细软,盘缠用尽后,他们主仆二人只能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忍饥挨饿地苦等时机。
在大月州躲藏了一年有余,西部五州开始实行重新登记户籍。所有的人都必须到官府报到登记。高照山不敢冒险前往官府做假身份登记,又只好踏上了逃亡之途。他们主仆二人从大月州继续往东走,进入了番州地界。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曾想番州正在闹饥荒,主仆俩一来没有钱,二来也乞讨不到吃地。即使卖了他们唯一值钱的马,也没换来几顿干粮。到最后,主仆二人饿得昏倒在路边,如果不是钱立本恰好经过这里,主仆俩就以这样的方式丢了性命。
钱立本乐善好施的美名在番州是人尽皆知。眼见高照山主仆俩几乎饿死,自然要伸手相助。钱立本把他俩救回家中治养了几日,见他俩精神头儿好点儿了,便询问他们的来历。
高照山自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胡乱编造了一通,说自己是南天竺一个小有名望地家族子弟。此次出来游历各方,不料行至大月州时遭遇了盗匪,随身行李都被抢走。主仆二人身无分文,辗转流落到此,如果不是遇见恩人搭救,早已命归黄泉。
钱立本见高照山言谈举止的确不俗,带有几分贵族气息。便信了他的话。当真把他当成了出来游历却遭遇不测的富家子弟。独自在外,难免思乡。钱立本以为他们归心似箭,便主动提出,自己愿意资助一些盘缠,以助他们早日返家。
高照山在钱立本府上修养的这几日,也打听到了钱立本的家世和为人品性。他感觉此人侠义好施,热情好客,颇有孟尝君的风范。心想,如果能留在其府上暂避藏身,也不失为好地落脚之处。
于是他先是连连感谢钱立本的侠义心肠,接着对钱立本编造谎言,说自己离家之时,曾说过要在外面游历五年,现在还未到期限,所以暂时不想返家。
钱立本听信了他的言辞,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么,如果先生愿意的话,可暂住在我府上,何时想走,何时再走,如何?”
高照山满心愿意,却欲擒故纵地推辞道:“在下已蒙恩公救命之恩,又怎好意思白吃白住在您家中呢?我还是告辞,恩公的大恩待在下以后再报答。”
钱立本哪知高照山心怀鬼胎,于是豪爽地说道:“人生在世,谁没有遭遇困难、需要别人相助的时候?先生一时遭难,我伸出援手也是人之常情,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什么知恩图报之类的话就不要再提了。如果先生不愿白受食禄,那么我聘先生为府上的客卿吧。不瞒先生您说,我年少之时喜好弓马骑射,耽误了不少学业。年纪大了,才渐知自己的知识浅薄。先生才学博多,可愿留下来指导我读书?”
既然钱立本说得恳切,高照山也就顺势答应下来。此后,他便开始指导钱立本读书。他与钱立本讲书时,从不照本宣科,而是把书上所说的道理,结合实例讲解出来,然后提炼出其中地道理。
钱立本非常喜欢这种边听故事边学习的教学方式。几乎每天都要听高照山讲书一到二个小时。一个月以后,钱立本要求正式拜他为师。高照山本不情愿,经不住钱立本再三请求,只好收钱立本做了弟子。
钱立本成了他地弟子后,一些棘手的问题,也会请教于他。高照山也怀着报恩之心,尽心尽力地为其出谋划策,为钱立本解决了不少难题。从此,钱立本对他也更加信任。
高照山在钱立本府上这两年倒也过得自在,每日除了给钱立本讲书。闲暇之时,便撰写书籍。他在书上把突忽汗国从立国到灭亡的种种得失进行了一番检讨,总结了不少经验教训,为以后东山再起做准备。
虽然日子过得逍遥,但他却时刻都并没有忘记仇恨。他一直关注着上都地局势和有关张锐的消息。去年,他被一则有关张锐的消息震惊——张锐的养女遭人殴打。而这个养女地小名居然叫碧斯。据传,这个女孩是张锐在西部作战途中收养地孤女。
碧斯——他的挚爱地女儿,难道被张锐收养了?不可能!他心里马上否认了这种荒唐的想法。世上绝对没有如此巧合之事!也许只是名字相同而已。再说,张锐收养的那个女孩地年龄也与自己女儿的年龄不符。自己的爱女,此时应该正在天上与她母亲和兄弟姊妹厮守在一起。因为分别时,她答应过自己要照顾他们,不与他们分离。
一想到已逝的亲人们。高照山的仇恨之火就再也难以熄灭,他又紧锣密鼓谋划起他的复仇计划来。番州这几年持续干旱,灾情严重。但汉朝廷却因与鲜卑开战,对番州地救灾也不及时,致使番州之民的不满情绪达到极点。高照山心想,也许可以借此机会举事。
但他并没有鲁莽行事,他知道汉帝国的军事力量还很强大,在此时举事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他又耐心等待机会,到了今年太子与长沙郡王两党的纷争已经明朗化,高照山敏锐地察觉到。按照现在上都的形势,只要同乐一死。汉朝廷肯定会爆发一场内乱。
他知道,要在番州举事造反,还得依靠钱立本的名望。他吩咐家仆到外面去传播,朝廷不满钱立本收买人心地做法,将要治他的罪的消息。钱立本听到这个传闻后非常震惊,他的那些朋友和府里的食客,也都义愤填膺。
赶巧这时。郡府派人来召钱立本前去开会。钱立本心生狐疑。不敢前往。高照山趁机进言说,这定是朝廷想兵不血刃地拿他问罪。与其含冤而死,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放手一搏。成功了,还能拯救无数的饥民。钱立本的朋友和食客们也不愿意看着他去送死,纷纷进言不如反了。
在朋友和食客们的一致劝说下,钱立本终于下决心造反。由于番州之人大多都生活不下去了,所以在钱立本举事后,立马就汇聚来十余万人。
突然有了这么多人支持,钱立本和其追随者都充满了自信,认为至少可以安境自保。但高照山却见识过汉军的强悍,知道要以现在这些乌合之众,是绝对无法与汉军对抗。于是他毛遂自荐,主动请缨编制军队。以他以前的经验,在很短地时间里,就为钱立本编制了数万军队。
然而,即使他能在短期内把军队编制成型,但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提高地。他知道汉朝廷迟早会派军队来番州,于是他又建议把人马拉出番州,或是去大月州、或是去凉州甚至可以去雍州,总之不要局限一所一地。并列举了历史上黄巾军和绿林赤眉军的例子,皆是在流动过程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壮大的。他建议道:“只要我们不再犯他们犯过的错误,就一定能成功!”
只可惜,钱立本和心腹们商议之后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理由很简单,他们不想离开家乡,跟随他们造反的民众也不愿意离开家乡。这让高照山颇感失望,
后来,高照山得知奉命前来番州剿匪的主将竟然是张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终于又要与这个同自己有着灭国毁家之仇地老同学相会了。高照山心里充满了斗志,虽然他知道自己借助钱立本地力量并不一定能取胜,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决定要放手与之一搏。
张锐率部进入番州没多久,就传来了同乐帝驾崩,汉朝廷分裂的消息。这让高照山更加欣喜,他所预见到了动荡局面终于来临了!按他地分析,不管张锐支持哪一派,肯定都会回军觐见新主。于是他又向钱立本建议,派一支部队向东进攻。如果张锐所部撤走,那么就趁机夺取番州全境,甚至在可能的条件下继续向东进攻,把势力范围延伸到雍州去。
可是,这次他的预测完全错误,张锐并没有撤走,还派游骑突袭了龚朝明的驻地,一举将他擒获,从而导致了东进之军的溃败。虽然这次失败的责任主要在龚朝明,是他擅自行动所造成的,但高照山还是痛心疾首、自责不已。当年,在西部之时他就吃过张锐不按常理出牌的亏,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自己还是没长一点儿记性,还是在同一条阴沟里翻船了?
黑马河之战的失利,如同当头一棒,严重地打击了钱立本等人的信心。惊慌失措地后撤,不顾他的劝阻放弃了围困了数月之久的都兰城,让他扼腕叹息。唉,毕竟钱立本等人都只是普通人,没有经历过戎马生涯,也没有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在失利的情况下,根本无法保持从容镇定的心态。所以,失败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但汉军随后而发起的进攻,让高照山再一次醒悟到了失败的原因。汉军这种缓慢而有序的进攻,以前在对突忽发起最后进攻之时就曾用过。当年突忽数十万军队都没有办法阻挡汉军的这种推进方式,更别说钱立本这些临时汇聚起来的乌合之众了。
待退到了且未郡后,在前有沙漠,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多数人都绝望了,连高照山也不得不考虑后路的问题。可是就在这时,汉军突然突然停止了前进,并在且未郡边界地区驻扎下来。
这让高照山十分费解,按理,现在正是汉军乘胜追击,一举剿灭他们的最佳时机,怎么突然又停止了进攻呢?难道他们内部又出现什么问题?反过来一分析,不对呀,从前一段时间里张锐所部的表现看,他们并没有受到国内动乱的影响,一直保持着严正的军容和强大的战斗力,所以,内部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但倘若不是为此,又是为何呢?张锐的做法老是出其不意,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到底有什么企图呢?这个问题高照山百思不得其解,深感困惑。
夜已深了,高照山忽然心中有感,低声吟诵道:“午夜梦回,魂归故里,清波依旧,物是人非,当年春好,父兄折柳饯行,策马扬鞭飞尘后,十步一回首……”
吟诵中,他回想起当年去参加柏寒城堡会战,从柳都出行时,父兄家人前来送行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发生,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得清晰。念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了下来。
“老爷,钱帅请您方便的话过去一趟。”就在他暗自伤神之时,门外响起了仆人的声音。
高照山猛然从往事中清醒过来,心中忖度,难道又出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