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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句话,蕴含的信息,却让封窈听着说不出的难受。
胎儿在母亲的子宫中生长,直到发育成熟,瓜熟蒂落,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只要是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早产儿还没有准备好脱离母体,猝然降生,必然面临更多的风险,甚至夭亡的几率,也比正常出生的婴儿高得多。
而且这不同于发生不可控的意外而导致早产,这是主动的选择。
也就是说,孟子怡在患病的女儿和腹中胎儿之间,做了再清楚不过的取舍。
当然封窈不是要抨击她什么,她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或立场,去评判一个母亲。一边是养育相处了多年、会跑会跳会喊妈妈的小姑娘,另一边只是一个发育中的胚胎,天平向哪边倾倒,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更何况这个胎儿本来就是带着目的——为了那管脐带血而特意制造的。
“你不要误会,大小姐不是不疼爱少爷,”朱婶语气强调:“尤其是少爷小时候体弱多病,她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少爷的哥哥姐姐也很护着弟弟,有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他。”
可是宗衍避居山庄,哥哥姐姐却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封窈心中有了一个不详的猜测。
“少爷五岁那年,大小姐带着三个孩子在南法的庄园里度假,顺便计划去参加一个世交好友的婚礼。可是没想到,少爷突然感冒,发起了高烧,医生不建议他外出乱跑。”
“婚礼的地方算不上远,大小姐调来家里的直升机,打算快去快回。”朱婶垂下了眼睛,“直接降在酒店楼顶的停机坪,露个面,待一会儿就返回,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操作,两边都能兼顾到。真的,再平常不过了。”
可偏偏,那一回就出事了。
朱婶知道,这件事即便她不说,只要封窈有心上网一搜,或者打探一下,就不难知晓。
法国南部阿尔卑斯山区起大雾,一架直升机不幸坠毁,机上七人全部罹难,包括商界女王孟子怡和一双年仅十五岁的儿女。
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封窈搜倒是没有搜过,可即便是看到旧闻里只言片语的报道,也远比不上听朱婶亲口讲述来得震撼。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揪住,她想到当时的宗衍,一个发着高烧的五岁孩子,妈妈和哥哥姐姐只是出一趟门,就跟平常去超市差不多,他乖乖的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却永远也等不到了。
他该多难过啊……
“出事之后,少爷病了很久。宗庆山被那个黎韶华撺掇着,想把少爷接过去养,美其名曰那边也有兄姐,能让少爷早点走出来。”朱婶啐了一口,“两个借别人的肚皮生的私生野种,也不看看配不配!”
封窈:“……”
她忍下对那个字眼本能的不适,告诉自己不要对号入座。“借别人的肚皮?”
“那个女人不能生。”朱婶带着几分快意道,“当年她和大小姐前后脚怀孕,大少爷……就是少爷的舅舅,很不满,就做了点事情。”
她说得含糊,不过封窈不是没看过宫斗宅斗里各种你打我的胎我绝你的育的烂俗戏码,想一想,不难明白发生了什么。
封窈摇了摇头,“我没有为那位女士说话的意思,只是,明明做错事的是男人,结果却只是由女人来买单,男人毫发无损,回头还能再去剥削另一个女人的子宫……”
“两个,”朱婶纠正,“那个女人处处都想跟大小姐比,大小姐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她就找了两个孕母,同时怀了一儿一女,在同一天剖宫产。”
封窈:“……”这就有点丧心病狂了。
“你说的那句话,大小姐也说过类似的。”
窗外夕阳渐沉,余晖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暗橘色的光柱。
朱婶的神情有几分怅然,“当时大小姐很生气,很严厉地斥责了大少爷,质问他对女人下手算什么本事?明明做的最错的是宗庆山,既不能坚定地选择心爱的女人,又不能履行婚姻的义务,可就因为他是个男人,他就能轻松地隐身,女人们斗来斗去伤人伤己,他反倒不用承担任何罪责?”
“大小姐常说,世间女子皆不易,女人不要盯着女人斗。”
“不过可惜,她从来没有为难过那个女人,她过世了,那个女人却从来没有忘记算计少爷。”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孟子怡一般清醒,封窈倒不觉得意外,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件事取决于太多的因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天然的有觉悟。
更何况,这里面恐怕还掺杂着巨大的利益之争。
“孟女士是一位可敬的女性。”封窈真心地惋惜道,“她的早逝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朱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大小姐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少爷的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你只看到他的富有他的光鲜,可是他要面对的恶意和凶险,却是你想象不到的。”
她抬起眼,直视封窈,“你跟少爷,我不知道算是什么关系,但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封窈的额角跳了跳。
原来如此,说了这么多不像是普通人能免费听的内容,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她用最真诚的眼神回视朱婶,“我刚才只是在捡皮筋,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
朱婶不置可否。
她去送衣服和下午茶的时候,宗衍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很好,胃口也很不错,还随口问起了大小姐戴过的一套黑珍珠首饰。
孟子怡一代名媛,拥有的名贵珠宝不计其数,在她过世后,都好好地收在了私人保险库里。宗衍从来不让人动,就连有回姑姑宗璇想借用,他都没答应。
如果不是问起首饰,朱婶或许还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来找封窈。
很难相信什么样的皮筋,能把少爷捡得这么高兴,连母亲留下的首饰都想拱手送上了?
而且还要换衣服……
朱婶的视线下移。这边还有两个红通通的膝盖。
视线再朝上瞟。还有泛着红的眼梢,眼波湿润潋滟,媚意横生。
看破不说破,朱婶继续说道:“少爷的身边并不安全,就连去年的那场车祸,也没有那么单纯,我家老林连命都搭上了,你明白吗?”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如果是要命的事情,一个年轻的姑娘,总还是要掂量掂量吧。
“封小姐,或许你觉得我太多事、太多虑,但是,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黎韶华,我也不会看着少爷变成另一个宗庆山。”朱婶又问了一遍,“你明白吗?”
封窈深吸一口气。
这种事情,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如果不是有林如栩放出那句断章取义的话在先,或许还有一点希望,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在朱婶的心里埋下,见风就噌噌地长,现在怕是已经长成了大兴安岭,放把山火都烧不光了。
看来宗庆山和黎韶华这一对,给朱婶留下了相当大的阴影,乃至于都杯弓蛇影了啊……
道理封窈都懂,但这真的不关她的事。可偏偏她又能感觉到朱婶对她并没有恶意,态度甚至是诚恳的,她只是急于保护宗衍。
“朱婶,你真的想多了,”可怜实话无人信,封窈觉得果然还是躺平算了,“少爷跟我只是玩玩而已,不会认真的,他不过是见色起意,我也只是贪图他的身体罢了。”
——这倒也不完全是胡扯,男人那点企图心,昭然若揭,而她确实也对人家宗少爷有那么亿点点世俗的欲望。
朱婶:“……”
朱婶张了张嘴,不小心被口水呛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封窈这才发觉自己连水都没给客人倒,赶紧给朱婶倒了杯水,递过去。
唉,就她这做人的水平,真要是倒霉嫁入这种复杂的豪门,怕是连开场五分钟都活不过去吧。
朱婶拍着胸口,一时间呛得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野过头了?
不管了,只要我够不要脸,就能让要脸的人无话可说:“所以朱婶,你放心吧,干完这两个月我也差不多腻了,以后跟少爷绝对不会有任何瓜葛的。”
朱婶瞪着眼睛。
“还有别的问题吗?”封窈的态度特别好。
朱婶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封小姐,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直开着录音的。”
封窈:“……”
啊这,这这这……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承认我是受了栩栩的启发,但我不想瞒着你,所以要告诉你让你知道。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任何情况,都不会把这个拿出去公开。”
“……”
封窈的脑子里无端地冒出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人虽然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却能两次栽倒在同一个坑里呢。:)
“那个,我现在开始再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还来得及吗?”
…………
虽然朱婶大方地表示录音一直开着,她可以尽情地重新组织语言,可是封窈很清楚,当朱婶坦白地说出在录音,后面她再改口,无论说什么,都跟狡辩没两样了。
朱婶想必也是头一回干这种劝退狐狸精的事情,看着比封窈这个把柄在外的人还不自在,坐立不安地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起身走了。
日落之后,天黑得格外的快。封窈歪在床上,心情沉重地给钱姝发信息:【我觉得这个星球可能不是很适合我QAQ】
刚按下发送,又有人敲门。
这回是帮佣肖姐,手里捧着一件衬衫,说是少爷让送过来给她洗的。
衬衫的质料手感很好,剪裁做工无可挑剔,穿在某位少爷身上相得益彰,矜贵又优雅。
封窈哼了一声,随手一抛,轻飘飘的衬衣像蝴蝶翩然,落在了角落里的椅子上。
她是说了会给他洗干净,但又没说什么时候洗,对吧?
先放个十年八年的,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床上的手机叮了一声,封窈拿起查看,只是一个:【?】
这么高冷,可不像钱姝啊?再定睛仔细一看——
哦豁,刚才没看清,手误发给苏冉了。
还在犹豫怎么糊弄过去,苏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怎么了?”苏冉依然是一接通就先声夺人。
“我……”封窈想说自己没事,可不知怎么的——可能是余晖消失后,房间里太暗了吧,她坐在床沿上,盯着自己的膝盖,突然就有点委屈:“妈妈,做人好难啊……为什么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呢?”
苏冉沉默了半秒,“你书读的多,心理学上的自我辩护机制,不用我跟你解释吧?”
当人的内心充满某种情绪或者想法时,心里就会带上强烈的个人偏好暗示,会带着这种暗示去现实中搜寻相关的佐证,不断加固自己是对的,以此巩固自信和自尊——偏见就是这么形成的。
“你看我的黑料吗?”苏冉说,“什么□□上位,什么睡遍剧组,什么全.裸勾引导演,翻来覆去就那些花样,反正总有人相信。”
苏冉一度红透半边天,直至今日也是影坛常青树,各大奖项拿到手软,然而更让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这些黄色废料。事实上,但凡有点知名度的女明星,谁还没有被造过有色谣言呢?
“女人在这世上,就是会面临格外多的恶意。你丰.乳.肥.臀,他们会说你艳俗,你要是长得清纯,他们又会议论你背后指不定多放荡。你多谈几次恋爱,他们说你水性扬花,你不谈恋爱,他们又说你老处女没人要。你事业成功,他们信誓旦旦你是权色交易睡上位。”
苏冉笑了笑,“你长相随我,我还记得我读书的时候,一度被传我跟已婚男老师有染,我气到想退学。可后来一想,我要是真的退学了,他们岂不是要传我是事情败露被劝退了?”
封窈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情,“那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我好好的读我的书,带头造谣的人——一个追过我但没追到的男生,某天下教学楼的时候被绊了一下,脸着地摔破了相。”
封窈:“……谁干的?”
苏冉一声轻笑,隔着听筒也能感受到风情万种,封窈几乎能想象出她吹着指甲漫不经心的神态,“cares?学校里暗恋明恋我的人那么多,我只是随口暗示了一下,谁知道是哪个动的手~”
……失敬了。
难得母女谈心,可惜苏冉时间不多,很快做了总结陈词:“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爱信信,不信滚。我给了你这副长相,它是你的优势,不是劣势。你每天照镜子看见这么大一美女,难道不快乐么?”
封窈:“……快乐。”
月华如水从窗台倾泻下来,封窈挂了电话,才蓦然察觉,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了起来。
挂在半空中,金黄的,圆圆的,像个饼……
……好饿。
封窈下楼去觅食,同一时间,苏冉穿行在私密会所的回廊上,走向饭局的包间。
回想起刚才那通电话,她精致的脸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把窈窈送过去,原本只是下了一步闲棋,没想到,或许还真的有用?
……
封窈拎着从厨房里顺出来的一瓶红酒,来到二楼的东侧的露台。
栀子花枝下摆着几张躺椅,清风送来阵阵暗香。靠在躺椅上,一轮圆月低低地悬挂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生之年可以体会一把李太白月下独酌的情境,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半杯红酒下肚,耳畔忽然传来轮椅的悉索响声。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来了。
“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宗衍从地上的红酒瓶子,扫到她手中半空的酒杯,“衣服洗好了?”
“不要破坏气氛嘛~”
封窈清软的嗓音染上了一抹微醺,有点缥缈飘忽,又似娇嗔,“晒月亮吗?我请你。”
“……”
宗衍只听过晒太阳,还没见过晒月亮的。
目光扫过她光裸的肩头,他眉心微蹙,须臾从轮椅下方的储物格里拿出一条轻薄的盖毯,丢在她身上。
“披上,别想靠染上感冒逃避工作。”
山间露重,夜间格外寒凉,方才有风吹过时,封窈感觉到了一点冷,只是躺舒服了懒得动。
她抖开薄毯,披在肩头,笑嘻嘻地歪头看他,“谢谢,你真好。”
……醉鬼。
她的“你真好”根本就不值钱,张口就来。只是被她那双水润迷离的眼眸这样专注地看着,宗衍忽然感觉心跳有些加快。
他又朝她靠近了一些,拿过她手里的酒杯,“喝醉了可没人送你回房间。”
封窈依然是笑眯眯:“那就睡这里。”
这女人,本来脸皮就厚,喝点酒还愈发无赖了。
月光朦胧,将世间笼罩上一层银色的柔纱,她白皙的脸庞透着晕红,双眼彷彿弯着一汪春水。
宗衍没来由地觉得口干,想也没想,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啊,我的……”封窈张大了眼睛。
宗衍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拿着空杯子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须臾理直气壮地回瞪:“酒是我的,杯子也是我的。”
封窈噘了噘嘴,转瞬又看着他笑,“好嘛,你长得好看,你说了算。”
“……”
宗衍放下杯子,伸手捏住她粉嘟嘟的脸颊,“干了什么这么高兴?”
封窈张口想说,因为她今天跟妈妈聊天了,然而还没说出口,她忽然想起来,他没有妈妈了。
好可怜啊……
四目相对,宗衍突然有股错觉,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狗。
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另一边脸颊,语气凉凉:“再用这种眼神看我试试?”
封窈按住他的手背抓住他的手,话语被捏的含糊不清:“再且把我画皮且掉了……吓洗你!”
宗衍又好气又好笑。
或许他真的遇到了山中的精怪,披着一张美人皮,专门来迷惑他的。宗衍松开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给她揉了揉,勾唇轻笑,“你这张画皮这么厚,还怕扯掉么?”
月色迷离,男人俊美的脸庞在朦胧的夜色中,仿佛罩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
精致好看的眉眼,性感的薄唇,低醇悠然的嗓音,勾人得一塌糊涂……
封窈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倾身贴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