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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水煮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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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展身子摇晃间,风哥连忙伸手过来,将他手掌紧紧握住。那只手掌温暖干燥而有力,舒展情绪一下子便平稳下来。风哥微笑着努努嘴,示意他继续观察。舒展深吸了口气,觉着自己站得稳极,这才慢慢将眼睛凑近瓦片孔隙间。

    天井里弥漫着血浆的腥味,交杂着诡异的短促嘶鸣声,就是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不寻常的情境。风焚林站在天井中央,双手交握着一支高尔夫球大小、极长的烂银色管子,银发批额,眼睛几乎都看不见。天井地方局促,四面月洞门都上了拴子,却有二十余只不足十个月大小的羊羔,全都黑布蒙了眼,嘴里上了闭音的嚼子,围绕在风焚林身边一圈,发了疯般的狂奔。他手里银色长管缓缓舞动,若是有哪只羊羔跑得慢了些,长管便伸过去驱赶。

    羊羔年幼,跑不多时,便又有一只脚步虚浮,踉踉跄跄,显出力竭的迹象。风焚林立时将它从羊群中驱了出来,逼至角落,手里长管掉转,瞧准羊羔背后,两块肩胛骨中间的地方,闪电般插落。银色长管大概是中空的,极锋利,风焚林手腕一拧,便带出老高的一股血柱来,管子拔出那里赫然留下一个大洞,那块肉已经被取了去。羊羔上了嚼子,呼喝不出声来,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奇异嘶鸣,直直地朝前奔去,背上血柱喷涌如泉,奔出不到十步,便倒地身亡。

    随着管子带出一溜血珠子,溅在风焚林黑衣,宛若华丽的赤色暗纹,他瞧也不瞧,继续舞动银管,专注于下一只羊羔。舒展看得心里发慌,虽说自己平日里杀鸡剖鱼也是这般快手,却不曾见过如此屠戮场面,胃里翻涌,十分难受。风哥轻拍了拍他肩头,示意不必再看了,舒展如获大赦,忙不迭爬下墙头。

    “虐杀,一定是暗黑食谱里的玩意儿。”风哥大场面见得多了,倒不怎么在意。

    “肯定的!”舒展也是这般想,气鼓鼓的补充道,“不过我可真看不下去,他太残忍了,怎么看也象个变态的。好好杀只羊,犯得着搞这么血腥吗?”

    风哥乐呵呵的解释道:“这个虐杀据说还是有讲究的。他们那些追求食材之极致的家伙,为求发挥出最佳的味道,杀个把人也不带眨眼的,何况几只羊?”

    舒展还是不解,争辩道:“虐杀就好吃吗?我觉得胡搞呢,我杀鸡的时候,师傅说过手脚要快,最好鸡死得不痛苦,这样那种什么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什么酶不分泌,肉才不会失去鲜美的味道,象他这样,打得羊满地跑,痛苦得要死,肉都要酸的,能好吃吗?”

    风哥摇头道:“你师傅说得不错的,不过我看风焚林的取法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些羊给他赶得发颠,全身血气运行是平日里的好几倍,筋肉也拉伸到极限。你看他一棍插下去,却喷得老高,那是因为取肉的部位是筋脉气血交会的地方,肉质应该非常特别。不过要是单以此论,还不足以成为顶尖的食材,我猜想,他那个什么食谱里面,一定有特别的处理手段,用以发挥这种特别食材的味道,而且还必须配合独特的取材手法才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不要小窥人家了。”舒展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言语。

    大概风焚林烹制不愿外人旁观,慕容十九便邀约澡哥三人到院中小坐,山里树根依着本来形状劈就的桌椅,浑不带一点匠气,别致出尘。慕容换了套紫砂茶具,重新冲了壶茶,四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谈。风哥见识广博,谈吐亲切自然;慕容十九所学极杂,涉猎也广,而且声音润糯甜美,让人听了极为受用;澡哥插科打诨,满口黄腔,但也是有实学之人,话粗理不粗;比起三人来,舒展便显得口拙了,好在几年大学里旁听也不是白费的,谈到热烈时也能附和几句。

    闲聊得兴发,舒展先前那一点不舒服,也早丢到九霄去了。刚换了壶水的功夫,单小五已经走出了房门,走过来在茶海上自取了一口杯饮茶。舒展连忙起身把位子让出,小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品了两杯之后,才放松了些。舒展注意到,她脑门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显是相当吃力了。过不多久,风焚林也走了出来,静静的立在门旁,换过了身藏青色的衣服。舒展也不能不承认,这家伙怪癖是多,帅还是满帅的,怪不得身旁慕容十九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两人的大作都摆在桌上,左边一口浅绿色透明水晶盂,右边一只正明黄色条盘。两只器皿里菜色均十分雅致,并不显得如何鲜艳张扬,舒展用力嗦嗦鼻子,也只是闻到一阵子若有若无的美妙香气,心知这二人对于菜品香味的控制,远比自己出色。

    “如何来做个评判呢?”见众人都不做声,单小五忽然冒出了一句。

    风焚林长笑一声道:“我无所谓,你们几个都可以。十九,你是我的人,就不要评说了,免得落了人家口实。”

    单小五手指着风哥怒道:“我也不占你便宜!这里只有这位大叔我不认识,就他好了!”

    被人指做大叔,风哥苦笑道:“大叔?我真有那么老了么?不过话说回来,叫我品尝,简直是牛嚼牡丹,酸甜苦辣都尝不出,还谈什么评价哦。”说到心痛处,他话语里满是萧瑟之意,舒展心里也是莫名一酸。几人讨论一番,竟然只有澡哥可以当得这个位置,虽然小五撅着嘴风焚林一脸不屑澡哥自己也很不乐意,好在慕容十九四下打点,这才哄得伏贴。

    澡哥在桌上两边看了看,揭了水晶盂的盖子,探头一望道:“丫头片子,这个是你做的阿?啥阿?清汤寡水的,看着就没食欲。”

    小五一噎,迟疑道:“这个,这个不就是水煮肉片嘛?怎么可能你这个也不知道?”

    “白丝拉夸的,你说哪根毛长得像水煮肉片了阿?”

    “你!……谁规定水煮肉片都是红汤的拉?厨艺到得精深处自然会生出变化来,我师傅……”

    “噢,知道了,你师傅搞出来的是吧。”澡哥摆摆手打断她话,拿起桌上沉木筷子,闭目低吟道,“川菜一流,变幻莫测,手段花样层出不穷,这几年到了圆子她们手里,更是上了个台阶,融合各大菜系,取长补短,委实让人佩服。不过不管怎样变化,如果要当得起水煮肉片这个名号,刀工、挂浆、调味和泼油四个环节缺一不可,我倒尝尝看,你有圆子几份火候?”说罢,举起筷子在盂里一撩拨,顿时一股鲜香,顺着筷子破开的汤面,奔涌而出,直奔众人鼻端而去。舒展在川菜馆打工几年,未曾闻到如此诱人味道,只是一瞬间,那种独有的强烈麻辣鲜香感受,交替刺激着鼻腔,口水一涌而出,不得不咕嘟一口吞下。

    旁边众人比起舒展来,便镇定多了,澡哥筷子也不曾动一动,只是微微引了引鼻翼;慕容十九先是露出陶醉的神情,旋即又有些忧心,不住朝风焚林看去,显然感觉胜算不如先前大了;风焚林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僵尸样,不过也略点了点头;只有风哥不做声色,只是眼里落寞神色更胜了些。

    澡哥拿筷子在汤里涮了一圈,捡起一片白玉般肉片来,半寸见方,只有硬币厚薄,在筷子尖上颤颤悠悠的。澡哥靠近了瞧了瞧,并不入口,轻轻又投回了汤里,接着又捞了好几片来仔细看了,刀工绝对没话说,一般儿大小厚薄,规整匀称的精里脊肉片儿,绝不连筋带丝的留下半点屠夫踪迹,白生生的,瞧着就喜人。澡哥点头道:“丫头片子功夫还是过硬,刀工我没话说。舒展你来看,这个水煮肉片虽然是最最平常的川菜,瞧上去分外不起眼,粗陋得紧,可实际上极讲究,单单这一个切肉,就决定了味道是不是纯正。厚一分不入味,薄一分的话水里滚滚就僵滞,假若切得筋筋吊吊,吃在嘴里嚼猪毛一样的,浑没滑、爽、嫩,哪有半点水煮滋味?就丫头刀工来讲,马马虎虎ok了,再看看你挂浆怎么样。”

    “什么丫头丫头,你这人嘴真烦,没个干净的。”小五被他夸了几句,嘴上不说,眉目间已经满是喜色。

    “好,不叫丫头,俺们叫得客气些,叫小姐,叫小姐成不?”澡哥最喜同女孩子找碴儿,故意把小姐两个字拖成长音,说得妖里妖气的,气得小五发昏。

    调戏了一把小五,心情大好,澡哥这才得意的夹起一片肉片丢进嘴里,咀嚼了半天却不说话,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了,最后竟然有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怎么?不好么?”小五一下子急了,顾不得许多,拉住澡哥袖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不好么?”

    澡哥摇了摇头,抬眼朝门外望去,声音有些空:“不是不好,味道很好。你挂浆腌制的功夫炉火纯青,滋味细腻,肉片里饱含水份,粉上得比寻常人少些,可恰恰在水里汆时,一翻身就走,肉制之鲜嫩,绝非一般寻常厨师可比。水煮肉片极考火候,时间略长便老,肉片如木片,嚼之不动;火候不足,则肉不能熟,糯而无味。要搞到你这样,肉片汁水饱满,入口即化,鲜香滑嫩,委实不容易。任何菜都有命门,找不准往往南辕北辙,画虎类犬了,这个水煮肉片虽然是清汤,可是最后的泼油却相当老辣……应该说技法圆熟,麻辣鲜香一点不少,卖相更是相当出色,比起你在杭州所显露的,要更好一些。单就这个菜来说,个人觉得不在你师傅之下。”

    澡哥给的评价相当高,偏偏又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下来:“珍珠圆子是大师,不过我看不如羊一会教徒弟。小丫头片片,你师傅放在你身上心血不少……不过,恐怕路走得有点偏了。”

    “这位哥们儿,此话怎讲?”风哥也来了兴趣,凑过来听。

    “若论我见过的年轻厨师,并无一人功底能够超过她。珍珠圆子给她打下的基础太深太结实,而给她生长的空间又太小。”澡哥想了想,才慢慢解释起来。

    风哥笑着点了点头,风焚林也若有所思的合上了眼睛,舒展却不明白:“那还不好阿?人家都说我根基不扎实,小五她基本功这么过硬,当然是好的了!”

    “你个农民懂个屁!老子5年前吃过圆子的水煮肉片,味道跟她这个简直没有差别,你懂不懂是为什么?圆子恨不得把一股脑儿本事都教给她,把她打造得太精密了,刳得太死。她学的是极王道的厨艺,本来就中轨中矩,加上她这个人呆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很灵活的家伙,创新精神基本等于零。打的基础那么扎实,每每要出人意表,自己就先否定了,要想突破简直是难上加难。我看啊,这就算到头了,基本上是个工匠境界,大师,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人家凡高毕加索做出突破,是开宗立派的大师,可是你搞的古典画,就算有拉菲尔那么高超的技艺,也不过是在人家圈子里转悠,顶多算个画匠而已。这道理简单,可是能做到匠人顶点的都没几个,更别说大师了。天份、机缘、勤奋,缺一不可。这个教徒弟阿,还是羊大师强些,他给你就舒展带了入门,自由生长,空间就大得多了。”

    看小五满眼失望,倔强的咬住下嘴唇,澡哥把筷子一丢,声音温和了些:“虽然说小丫头你机会渺茫,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再上一层。王道的东西,进展缓慢,可是也有可能成就更高。看你机缘悟性了,硬来是不灵的。不说了不说了,今天话又多了,你们都来尝尝,这道水煮肉片味道绝对好的。”

    澡哥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默不作声,舒展很想安慰下小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有抓起筷子,在碗里捞了块肉片,先安慰了自己的嘴巴再说。肉片刚一入口,舒展便觉得一股极其纯正的熟悉川菜感受,随着筷子的送入缓缓融入口中,牙齿略一咀嚼,肉片发出清脆的汁水迸裂声,香滑幼嫩的口感让人难以抑制喜悦。随着肉片在口腔里化开,那浓重的麻辣鲜香才非常舒缓的散发出来,越扩越大,直至充满了整个口腔,越到后来,越是强烈,春风般从每一个味蕾上扫过。抑制不住的美味感受,让舒展又捞了片油菜,比起肉片来,味道更重一些,混合着蔬菜的清香,简直无以伦比。

    慕容十九不嗜辣,浅尝暨止,不过也十分欣赏小五厨艺。风焚林品得极慢,冷峻的表情在鲜美滋味中,也渐渐淡了些,在舒展看来,这才有了一点人色。品过之后,他便闭上眼睛,不置可否。风哥见众人都品尝过后,也夹了一片尝尝,嚼了半天,吃不出什么滋味,长叹一声,摸出身边相机拍起微距来。慕容十九瞥见小五依旧紧咬着下唇,便伸手轻轻拽了拽风焚林衣角,温婉目光里满是恳求神色。风焚林面上不耐,静默了半晌,才冷冷说道:“我收回我先前说的话,有些女人,还是可以做菜的,你的菜,做得还算过得去。”

    “这还算公道话。”澡澡环顾四周,喊道:“怎么样,都吃过了吧?该下一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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