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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的仇人。
天道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了。往前一步,衣摆处流苏如细雪,混着来自深渊的青岚雾色,她俯身,暗银色的眼中光芒凝结成冰,轻声说:“你们今天,是打算一起死吗。”
“想做一对亡命鸳鸯,我成全你们啊。”
楚君誉的衣袍掠过腾飞的血沫,立在了悬崖边缘,同时修长的手指,翻转过诛剑。
下一秒剑光如虹,刺破苍穹,随即是咔咔咔清脆的声响。
剑意化惊雷从天落,直断八方漆黑巨大的链锁。
吊挂在空中的血池,再也没有了支撑点,“砰”地往下落。
天道脸色一变,身体前倾,却也没有失态。衣袖一挥,从她脚下溢出纯白空灵的力量,将高台拖起。
楚君誉却未停手,又一瞬间,诛剑一分为万。万万虚影,冲砍旁边巍峨的山壁。剑凿开石头的声音,分外清晰。
哗啦啦,飞石从天落,灰沙铺天盖地。一条一条狰狞的缝,在山壁上蔓延。
裴景还没稳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瞪大眼,看着旁边一整块、即将倾颓的山壁。呐呐开口:“你……在干什么?”
天道也没料到楚君誉一出场,就是这样直入主题的杀意和毁灭。
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要让血池入深渊,要让禁地被摧毁,让山崩塌,让地分离。血洗九幽。
天道咬牙,从牙缝里霍霍笑出声:“我倒还是小瞧了你。”
楚君誉出现,便一直没说话,气质清冷如空山雪月,神色却是平静的。
平静里暗藏刀锋。
而他也平静地伸出手,剑尖直指那座养育天魔的高台。
被诛剑直指,天道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她是不该觉醒的部分规则,而诛剑,远在规则之上,出生在天地之前。
克制住那份惶恐,她冷笑着:“你这一世已经不是诛剑之主了,装腔作势,以为吓得住我。”
裴景愣怔,感觉到腰上手臂的力度,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楚君誉抱着,赶紧挣脱:“等等,你先放我下来,我现在很强,我帮你一起对付天道。”
楚君誉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唇角一丝冷笑,说出了第一句话:“很强?”低头,神色如霜雪淡淡道:“强到差点葬身于此?”
裴景一噎。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裴景却能感受到楚君誉压抑的怒火。
他生气了怪不得一出场就带着这样翻天覆地的毁灭气息。
“若我来晚一步,是不是你死在下面我都不知道?”
楚君誉问。
裴景被他问懵了。
楚君誉语气冰冷说:“我记得我叫你不要轻举妄动。”
裴景深呼口气:“……对不起。”这次是他鲁莽,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天道。
楚君誉沉默看着他。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裴景会安安分分等他来。
只是没料到,裴景居然找到了这里。而且,差点命丧于此。想到少年刚刚坠下的身影,和自己万年不曾有过的心与魂的惊愕惶恐。
楚君誉眼眸杀意更深,血色浓郁。
他松开裴景,让他安稳站到地上。
裴景下意识抓住楚君誉的手。
八方石链粉碎,这个地方很快也会崩塌,乱石倾颓里,天道冷幽幽望着他们,:“倒还真是情深意切,楚君誉,看来你动情已深啊。”
这对她而言,可是个好消息。
楚君誉现在除了杀她外,不想和她有任何废话。
藏在宽大黑袍下手腕一转,指向高台的诛剑骤然一收。
他反握住裴景的手,转身,把剑柄放到了他的手心。
剑柄青龙盘旋,浮雕栩栩如生,此刻落在掌心,于裴景却是重千钧,他道:“你拿着吧,我现在发挥不出它的力量。”
楚君誉说:“你才是它的主人。”
黑袍银发的青年立在崖端,睫毛鸦羽青色,华发生霜。
神情却是裴景从未见过的。冷静又认真。
“而我,也不需要。”
裴景一瞬间愣怔,然后心中涌出无限慌乱。
“你要干什么?”
楚君誉微笑,轻抚过他的脸:“去做我上辈子没有完成的事。”
“不,你再等等我。”
明白他的意思,心脏揪在一起,裴景瞪大眼。
楚君誉刚才千剑破山,现在从天上滚滚下的是巨石泥沙。
每一颗都像是炸弹,砸向深渊,砸向裴景身边,顷刻爆炸,碎石锋利像刀片。
他太急着去抓楚君誉的手,不小心被那碎石划破脸颊。
血丝伴着发丝,凝固在少年的眼中。
楚君誉一愣,笑了一下。
最开始的怒气也消散。
他伸出手,在乱石纷飞里,接住裴景。
无视旁边飞坠的岩石,和高台上的森冷神明。
裴景抬头,焦急地说:“相信我一次,我们先走!等我有能力再一起,这次先走吧,楚君誉,走。”
“听话。”
楚君誉低头吻上裴景的唇,堵住他口中的哀求,堵住他眼中的悲伤。
“你也相信我一次。”
相信他什么?信他和天道同归于尽?
裴景心中涌现莫大的愤怒,伸出手死拽他的衣服,把这个安抚意义的吻粗鲁结束,眼眶赤红:“你跟我走!”
楚君誉跟他说:“走不了。天道觉醒,九幽复苏,季无忧估计也快赶来,到时你怎么可能走得掉呢。纵然是我护着,也不行。”
裴景只拉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开,眼底少年时的意气狂妄成空,变的脆弱和迷茫。
楚君誉似乎是轻轻叹了声。伸出冰凉的手,覆上他的眼。每一次见裴景难过的眼神,都如炙热刀锋滚过心脏。
他想,天道这个女人这辈子唯一的聪明,或许就在这了。
留下了少年裴御之的命,长成为他的心魔,成为他的最终审判。
“我会没事的。”
楚君誉耐心跟他解释。
“这一次,不是抛下你,而是我把命交给你。”
“什……么?”
从唇齿间发出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楚君誉说:“你会知道的。”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就在他们头顶正上方。血池腥沫,深渊岚烟,远处传来了野兽的咆哮。
埋葬往生之海下万年沉郁的九幽,这一刻彻底暴乱。
禁地崩塌,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睁开,望向此处。
而电光火石间,楚君誉猛地把他往外一推。
逆石滚滚,落在地面上,震耳欲聋。
大地在颤抖。
裴景在此间,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手指被人一根一根掰开。
隔着沙尘,似乎是楚君誉朝他一笑。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思,他一点都不知道。
“楚君誉!”
裴景嘶吼出声,重重地喘气,人却被骤然落下的巨物逼的往后退。大块石壁脱落,横立在眼前,烟尘入喉,他最后看到的,是楚君誉转过身,立在昏黄的沙尘里,与高台上的天道遥遥相对。
“混蛋!”他重重伸出拳,捶在那块石头上,骨骼咔咔摩搓出血。眼中液体不由自主冒出。
巨石之后。
整座山都在下坠,唯独高台巍然不动,天道神色冷若冰霜,“我是真的小瞧了你。但以你现在的力量,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和我同归于尽。值得吗?”当楚君誉走过来时,她就已经心生了一丝忌惮,往后退了一步。
楚君誉:“和你一起死,当然不值得。”
天道表情瓦解,手指攀上身后的通向虚空的血梯。心中勃然大怒,但对上楚君誉的淡漠的眼,却又情绪峰回急转。
嘴角扯出一丝弧度,笑容狰狞如白骨之花:“你那么急着找我,是时间不够了吧。你动了情,力量一日不如一日。马上就要变成废人了——唔呃!”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只黑色的蝴蝶,落在了她喉咙上。
蝴蝶是轻软的,扇动翅膀的刹那,却仿佛时空停止。
楚君誉:“所以真该感谢你手下的那些蠢货。”
天道愣了很久,抬起苍白冰冷的手。
那在人间腐食一切的蝴蝶,在她手中也不过肮脏卑微的昆虫,轻轻一捏就死去。
灰色的痕迹在她脖子上留下。
天道已经站到了虚空缝隙之下,面无表情:“那就看我们谁活得久。”
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楚君誉对上的,因为她的孩子刚刚觉醒,而万年前那些老不死又以各种方式开始作乱。
她要等楚君誉形同废人时出手,要保留力量帮助她的孩子断天梯!
手指攀上血梯,天道纯白的衣裙开始化为碎羽,身体发肤变淡,她眼含戾气,沉沉说:“你给我等着!”
转身就要虚空,谁料她消亡过后,虚空之门却没有关闭——
天道愣愣俯身,看着下面的男人。
“你——!”
楚君誉眼含杂讥讽之色,银色的发掠过眉。而衣袍浴血,猎猎在风中。
裴景被堵在山洞里,往后是已经被天魔一族用流沙封锁的出口,往前是依旧在滚下巨石的山洞。
他平复下心情,往前走,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喘气喘得大口,就吸入了带着血腥的沙砾。
堵在喉咙,煎熬难受。
一尘不染的白衣,此刻落全身肮脏的灰。
大概天下人谁都不会想到,裴御之会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山洞如此狼狈。
低头望着流光微凉的诛剑。
裴景声音沙哑:“你看,你果然是坑了我。还有楚君誉那混蛋……”
说起这,他沉默,闭上眼,把深红的血丝掩盖。
“他等我。等一个怎样的我呢。”
山洞里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到,手指攀着岩石,少年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唇间一声似哭的短促笑声。
他举起剑来,一如当年秘境桃花深处,剑断秋水。
轻声喃喃:“……混沌之力,太初剑法……”
而后又想起那片幽深静谧的湖底,在莲花上,那位青蓝双眸神女的话。
——“真矛盾。你是诛剑之主,我想让你去诛天罚道,所有人都想你去诛天罚道。我应该把天道所做的恶都告诉你,让你恨之欲死,可是偏偏,诛剑要你无恨。”
裴景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在这个昏暗的空间。
“要我无恨。”
“可什么才是无恨呢。”
前所未有的困惑和狂躁压抑在心头。
他抱着剑,弓着身子,忽然感觉肩膀上什么东西轻盈落下。
微微的光在身旁亮起。
裴景僵硬地偏头,看到的是一只黑色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是暗红色,扑腾间,簌簌落下银蓝色的灰,如落雪。
裴景愣住。
这蝴蝶……
他在花醉三千也看到过一样的……
只是当初那暴戾血腥的蝴蝶,这一刻却不带一丝杀机。
它温顺地停在裴景肩膀上,收了所有戾气邪恶,像个安静的陪伴者。一种预感呼之而出,裴景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它。
似乎是他的动作惊动蝴蝶,也告诉蝴蝶他情绪稳定。
黑暗里神秘诡艳的蝴蝶片刻身体碎成千万片。
炸开在眼前,烟花绚烂。
随后一道刀刃般的流光,直注他的眉心。
那道流光蕴含毁天灭地的力量。
进入身体的一刻,接踵而来是彻骨的冰冷,和撕碎灵魂的痛。
自刚才一直沉睡的诛剑,突然又嗡地响了起来。
清光万丈,茫茫织就成一个无垠界中界。
他还没接纳那股霸道的力量,就已经直接被拖入其中。
“喂——”裴景凭空从逼仄的山洞消失。
而就在他消失的后一秒。
哗哗哗,堵住山洞口的流沙下坠消散,露出了本来的路。
而路尽头,万里归来,高大的天魔之主。
发湿衣寒,目光邪佞望着前方,唇角勾起嗜血冰冷的笑。
天郾城某一刻,内城外城,所有人齐齐愣住,停下脚步,恐惧抬头。
从大地深处蔓延的冷意从脚底顺上心头,五脏六腑生寒。
恶徒云集的罪恶之城,瞬息之间,风云变幻。
一场雨后,修真界所有人也心神大乱。
仙门之首云霄彻夜传令,妖魔出世为祸人间,所有宗门弟子即刻都出动,护宗门四方百姓平安。
天下哗然。
第一道晨晖照在了迎辉峰上方,山头翠色,顺延到悬桥之前。和天涯道人同行是各洲掌门。
人人神色凝重:“天魔出世,此言当真?”
天涯道人却没回答他们,只问:“天郾城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稍微语噎后,一老者慢慢开口:“天郾城闭城之后,无人敢近。但是昨夜,即便在万里之外,我也能见城上空血色弥漫,乌云遮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止,”另一人接话:“我听门下人说,城中似乎是海水翻滚,各种尖叫撕咬声不绝。现在,里面怕是不留一个活人。”
老者嫉恶如仇,冷笑:“天郾城里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一群人中,唯有天涯道人周身气息越发压抑。
众人一愣,才后知后觉想起,天郾城内……似乎有一个不一样的人。
——裴御之。
瞬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天涯道人衣袍拂过悬桥,桥上断痕里的青苔因为过雨,越发鲜艳。
沉默很久,一人开口:“天涯,你的徒儿。”
天涯道人语气听不出喜怒:“御之不会有事的。”
众人眼眸瞪大。
悬桥上云霄掌门的话,淡若山中岚烟:“他就算死,也不该是死在那个地方。”
“裴御之不会死在天郾城的,他可是自诩希望啊。”
从金叶华璨的梧桐树上跳下来,年轻的凤帝嗤笑出声。
被树叶分割的光斑驳落在他肩膀上,把渐渐成熟,尾巴变长,越发尊贵也越发爱睡的神兽大人照出了一身光斑。
光滑可鉴的玉白宫殿上,跪着一众族人,于此处祝贺他们的新帝涅槃成功。
凤衿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窜出了赤红业火。
矜贵风雅的青年帝王微微笑:“不过,他这算不算为了相好不要命?”
呵,就他这样,当初居然好意思嘲笑他的爱情观幼稚。
赤瞳听到某人的名字,就被吓醒了,缓慢睁开眼,“叽?”地叫了声。
凤衿瞥它一眼,用手一戳,道:“别叽了,经天院催得急呢。”
同样的讯息传到鬼域。不同于金光华丽的凤栖宫,这里常年阴郁,白骨青火幽幽浮沉。
十殿长老静候在石室门前。
许久,从石室咔咔打开的缝里,先出来的是一团一团幽幽磷火。
众人心提到嗓子眼,源自骨髓的敬畏还没生出,看到踏火而出的青年,张大嘴,话都说不出。
寂无端皮肤依旧苍白如纸,却有了明显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一条红色的线深入耳骨,沿着耳廓,更添一分死气。这模样,让十殿长老不由自主想到了万年之前创修罗道的鬼王。
“少主……”
寂无端轻轻抬了下手,阴郁青白的眉眼,看不清真实。
声音也跟冷金属一样。
“我也要去一趟经天院,现在,鬼域弟子听我令。”
“全部出城,随云霄,诸天魔。”
神佛轮回,妖鬼觉醒。
修真界,千秋浩荡。
滴,圆满硕大的雨滴从叶脉滑下。
空山新雨后,和外面诡谲的气氛不同,经天院从来寂寥清冷,仿佛只有当年满座弟子时热闹过。
一条山路曲折幽静,往向云深处。涵虚道人走在最前方,衣袍汇纳光尘,自顾自说着:“当初把你们招到经天院来,就是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早在百年前,天梯的修补便遇到了瓶颈,还剩下的三分之一,恐怕是需要你们四人联手,才能完成。”他仰头,三色瞳孔道不明的情绪:“我这几日,对天梯的存在和形成,想了很久。”
他站立,遥遥一指:“你们现在看它,像不像是一柄剑。”
“一柄破天地而生的剑。”
四人沉默不严。
这里是万年前诸神大战的地方,涵虚道人遥指的方向,天下至高峰之顶。
一道金色的光柱从九霄垂落。
其光浩淼,照众生万道。
“天魔会来摧毁它,在这之前,天梯只能靠你们。”
裴景站在界中界内,有点迷茫,这里说一片漆黑,不如一片混沌。
有光,但光是错乱的,有云,可云是接地而生。他还没来得及差异,喉间一甜,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就半跪在了地上。等等,这里是没有天地的,那他是跪在哪里?一直迷茫的眼渐渐清晰,裴景看到了被自己压在掌下的晶莹莲花,柔和白光裹在他身侧——他在浮世青莲的花心处!
“这里是哪?”
很久,传自此间上下的一道声音回答了他。低沉又飘渺,很难想象这两种音色,怎么同时存在,可听在耳边却毫无违和感,如佛寺钟声。
“这里是诛剑神域。”
裴景吓得差点坐地上,咬牙,维持住表情,“你是谁?”
那声音来自太初,像个中年男人,又似老者。
“我应该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我是诛剑之识,或者说天地之识。”
裴景瞳孔一缩。
“你低头看你手中的剑。”
裴景按着他的指示,沉默低头,在这片混沌里,诛剑的光芒越发清晰,淌过剑刃的流光纯澈又凌厉。
老者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说:“天地本就是没有实体的,当规则生出情绪,那就是错误,而错误就该被抹除。”
“你所见的那人没资格称为天道,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沉默很久,他沉声说。
“真正的天之道,在这柄剑内。”
裴景坐在莲花上,人都懵了。
老者说:“你看这人间,没有永恒。山会倾颓,水会枯竭,星辰终于永夜,时间也可以溯洄。万年的动荡中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你手中的剑。”
混沌天地里这道声音似乎破万古而来。
“我要你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粉碎错误。”
粉碎错误。粉碎天道。
裴景想起最后楚君誉的眼神,就感觉肋骨随着心脏一起在疼,他垂眸,静静说:“那我要怎么办呢。”
“这片天地,时间是静止的。等你能用剑劈开混沌的一天,就是你剑成,出去之时。”
劈开混沌。
如当初开创天地。
一股凉意从胸口处传来,夺回他的注意力。那蝴蝶注入他体内的力量,终于停止折腾。
裴景内视丹田,却只见自己的丹田内空空荡荡,所有的灵气都没有了,元婴也只剩一个透明近似无的壳子。但他的修为却还是在的。惊疑过后,裴景尝试着引气入体,混沌时间里翻滚的力量,沿着脉络,流入丹田内。是白色,纯白色,填充他的元婴……混沌之力。
裴景盯着自己的手,恍惚间明白了什么。“这是要我以混沌之力,重新修炼一遍吗?”
他捂脸,指缝间依稀有水光,轻声喃喃:“我要快点……楚君誉还在等我呢,他还在等我。”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无恨到底是什么。
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先出去。
得混沌之力,自成太初剑法。
端坐莲台,他一低头,看到的就是从脖子上那块穿发的石头,眼光凝结,一捧雪浇下,内心的焦躁奇异平息下来。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漫漫回忆潮水般卷来,先想起的,却是修雅院在墙角浓淡不一的修竹,如同楚君誉从来不冷不淡的神情。浅色的眼眸合着清淡山岚,给人的感觉总是孤僻难以亲近的。
他们互相伪装成少年,相处却仿佛真的是少年。
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由自主,把视线全部放在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年身上了?
四季一同走过的路,春摘山茶夏取桑。
无数次,都是他抱头喋喋不休,而他在旁边静默聆听。
不是风雪断桥、枫叶如织那样惊心动魄的邂逅,仅仅是日常拐着歪,逗他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都让他乐在其中好久。
山路上,万物明朗。
褐衣草绳的少年似乎口水不嫌多:“你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为了维持我们之间过命的兄弟情,我真是操碎了心。迎辉峰那么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还是没有抛弃你,只和你好,天天跟你自言自语。我真是卑微到感天动地。”他拿着随手摘的树枝,指向楚君誉:“而你还不主动点——任何事,犹豫就会败北的,知不知道。”
少年模样的楚君誉,塞了他一嘴的叶子。
“这样主动?”
裴景:“???”
“呸。”他虽然有时候是喜欢叼根草装逼,可不代表他喜欢吃这玩意啊:“你这样以后会挨揍的。”
楚君誉眼若浅色琉璃:“你都能活到现在,为什么我会挨揍。”
这话他就不爱听,这两者有关系吗?他活到现在是因为想揍他的人都打不过他好吧。
裴景:“我怎么了。也是我们这一届没有女弟子,要是有,你都不知道我能受欢迎到什么程度。就算没有女弟子,你问问,迎辉峰谁人不背地里喊我一声张哥。”
张哥是编的,那群小气鬼背地里估计喊张孙。不过吹牛皮就完事了。
楚君誉:“所以你受欢迎到先去种了三天田。”
裴景:“……”呵呵。
住在一起第一个惊雷闪电的夜晚。辗转难眠后,裴景干脆坐起身,和楚君誉聊天。只是楚君誉对他的厌烦毫不掩饰,宁愿闭眼听雨声也不想理他。那时他大概是个受虐狂,偏偏天下人都以听他一言为荣,贴冷屁股后,就跟楚君誉这爱理不理的性子犟上了。
于是深更半夜,从冷硬地地板上滚到了床上,到楚君誉身侧。
察觉到那种冻死人的冷意,裴景假装毫不知觉问:“楚哥,你怕打雷吗。”
楚君誉睫毛颤了下,明显在忍耐。
裴景大大咧咧说:“我本来是不怕的,但是后面村里老人告诉我一个传说后,我就有点怕了。传说我们村曾经有个长的特别帅的姓裴的年轻人,因为太帅了,在下雨天站在窗边观雨,结果被天上的王母看中,见色起意,一道雷劈下来,把人给劈上天了。一下子就没了。”
楚君誉的睫毛猛颤,睁开眼。
裴景猜他是想打人,不过他这半真半假说着,也注入了点真实情感,支起神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当初我听完这个故事。好长时间晚上打雷,就不敢一个人睡,我娘说我是村里最帅的。要是我一下子也没了,该多可怜。”
楚君誉深呼口气,冷声说:“闭嘴。”
裴景心中乐个不停,委委屈屈:“我怕啊!”
楚君誉:“蠢货才会被雷劈死。”
裴景心说,屁嘞,老子穿书就是被自己帅的。
楚君誉又闭上眼,语气清冷:“你就算天打雷劈,也是活该。”
裴景:“……”气笑了。
怎么办,这小孩越逗越好玩,虽然很多时候想扯着他的嘴打一顿。
月光过窗户,褐衣的少年转了个身,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旁边人干净清冷的气息却萦绕不散。
他抱头,望着天壁,笑了下心想,来日方长。
真的来日方长。
然后逗着逗着,最后都不知道是谁逗谁了。
沉寂时间凝固的世界,传来少年一声低哑的笑。短促而苍凉。
裴景不敢想象,楚君誉在自己生命中消失,会是什么样子。
时光里孤僻清冷有一点毒舌的浅眸少年,碧落黄泉不再有。
强大神秘无数次护他安全的银发青年,春夏秋冬不再有。
第一眼的意中人。
唯一的情窦初开。唯一的心魔横生。
“楚君誉……”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和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说:“等我。”
天郾城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不知是哪一天,往生之海忽然逆流,泼天大水起万丈俯冲而下。淹没了所有建筑,淹死了所有畜牲。剩下的只有混浊的水,和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的修士。海底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喜爱挖食修士丹田,压抑万年的恶鬼出笼,展开疯狂的屠杀。
一块浮木靠在被淹的只剩一角的城墙边。
仅仅一墙之隔,是利爪撕开肚皮取食内脏的咀嚼声。
绝望的哭泣,痛苦的呜咽,像这座城上空沉沉压下的乌云,压抑森冷。
紧绷成一张纸,等死神的利爪。
乔慕财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屏住呼吸,呆了多久。那群怪物刚出来,还未适应周围的幻境,似乎还是双目失明的,只能凭气息寻找修士。
隔墙的倒霉蛋,就是不小心被水蛇咬了,血渗出来吸引了怪物。
乔慕财坐在浮板上,抱着自己的腿,身后是一片血腥。
可他大脑空荡荡,什么也不愿去想。神色苍白,眼下是很重的青灰色。乱七八糟开始理思路,他入天郾城是为了什么?哦,是为了找哥哥。不过最后找到的,是湖底一具早就腐朽的白骨,剩挂在脖子上的锥形红玛瑙告诉他,那是哥哥。他是一个人进来的吗?好像不是……
他把头埋进怀中,不敢大口喘气,甚至不敢哭。
因为眼泪也也是气息的。
……好像不是,其实还有一个小伙伴的。很厉害,很有钱,拔剑的时候还特别帅。不过,现在应该也和他一样,缩在某个角落等死吧。
不,张一鸣不会这样死的。他就算死,也不会那么狼狈。
乔慕财这辈子娇生惯养,本以为追魂宫之行,已经是人生最大的难关。没想到,一转眼,命运的真相森然剥落,直接露出终结。
他太疲惫了,把背往冷硬的石墙上一靠。
突然,一道深紫色的光,在海底发出,荡漾在水面上,刺得人眼泪都出。
乔慕财愣住,墙后怪物咀嚼的声音,似乎也停了,随即发出呜呜呜的语言,惶恐而敬畏。
万物静止,这被死海淹没的城池,没有一丝生息。天地风云卷动,轰啦,是惊雷自天地声,裂开苍穹。
阵雨劈天盖地下了起来,像冰冷石子打在身上。
乔慕财死死瞪大眼。
看着紫光中央,让惊雷阵雨为背景,深海里走出的男人。他裹在一层黑雾里。深雾浓厚如撕不开的夜,下面的衣衫似乎是紫色的,但也不重要了。这男子的皮相裹在雾中让人看不清,骨相却分明。莹白色,淌过冷光。隔得很远看去,就是雾中的一具骷髅。他的出场伴随着疯狂的大笑,桀桀响在人的耳边,比着雷声更响,震耳欲聋。
海前所未有的平静,怪物们也像他们一样不敢呼吸。
天魔之主,蓦地仰天大笑。
“我醒了,我醒了,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哗啦又是一阵卷动天地的浩荡,从深海底下,一条褐斑巨蛇破水而出。
张大嘴,蛇信子狰狞,宛如天幕上的一道闪电。季无忧眼底一片血红,魔骨重塑后,他终于彻底觉醒。脚踩在巨蛇之上,俯眼看底下绝望惨叫的众生,心中的暴戾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这才是他。
这才是他。
要什么假仁假义的正道。
季无忧眯起眼,立在天地中央,遥遥看着天尽头,一道金色的光柱,狞笑一声,语气如锈剑上凝固的血:“我先依她的指令,毁了天梯,然后,再收拾你们。”
黑蛇长啸,破云而去,一瞬间紫光炸收。
乔慕财下意识抬起袖子,遮挡了一下视线。
然后他听到耳边一声,很轻很轻的“嘶”,一个和他一起躲在这里的老人没忍住轻嘶了一声。但这一声,两个人的血液都都冻结了。墙的另一边,怪物继续咀嚼,已经吃完了,到了舔食的一步。吃着吃着,听到声音,忽然就愣住了。
未开智的天魔模样和人差不多,可苍白诡异,多盯一秒就会头皮发麻。他把手搭在墙上,头就探了过来,天魔的吐息就打在身后。
乔慕财愣愣看着那个老人。
那个老人明显也被吓傻了。
乔慕财心生不忍,这雨下的很大,那声“嘶”不足以它找到他们。
于是他伸手,想跟老人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安心。
可是手刚扬起的瞬间,就见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枯槁般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猛地一拽,把他拽到自己那边。
直接送上了天魔眼前。
乔慕财脸色煞白瞪大眼。和他接触的,是一张皮服青灰湿冷笑容诡异的脸,牙齿上还沾着肉沫,头发上有食物挣扎被活生生掰下的指甲。
死神离得那么近,这一刻乔慕财心脏急剧缩进,大脑一片死寂,眼神都僵冷。手在抖,可他现在连恨都生不出,只有恐惧。这初代天魔恶心地凑上前来,闻着新的食物,龇牙笑起来。手指往下,探到乔慕财的肚皮上,利爪一点一点长出。
他会直接撕烂我,吃了我。
乔慕财小时候就有一个怪毛病,遇到什么害怕的事,第一反应捂耳朵。仿佛捂耳朵就不痛了不怕了,安全了。现在生死一线,也是,再也不想忍耐,压抑三日的绝望终于崩泻。
“啊啊啊啊啊——!”他捂着耳朵,叫出声来!眼泪夺眶而出,是害怕,却又不只是因为害怕。
什么冰凉的东西隔着衣服抵上腹部。但却不是他想象的怪物的爪子,而,像是剑尖。
一种不属于这污浊人世的淡淡青草香传来。
咔。
天魔发出痛苦地呜咽,开始暴怒——但怒吼,戛然而止在喉间。
乔慕财愣愣抬头。
是白如雪的衣袍,翻飞在凄惶黑夜里。在他旁边的老人也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血液把水染红。来人一脚踩过老人的头,站到了墙头。束发的草绳脱落,一头黑发猎猎扯在风雨里。身形挺拔如珠玉皎月,雨水映出着他的脸,寒芒却比手中剑刃更加冷冽。
乔慕财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难以置信,惶恐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