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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说面具二字,陈虚在云鹤前偏过了头,皱眉:“一块面具值那么多钱?”
青衣少年继续挠头,说:“这是我爹卖的。”
裴景稍愣过后,却是认真问他:“那面具长什么样,是男是女。”
少年哪知道这个啊:“这……我就是过来要钱的,其他的也不知道。”
裴景观他神色,也不再为难他,送他出山门时,只问了一句:“你家在什么地方。”
青衣少年惊喜:“我家就在仙巷西胡同深处,看到一棵很大的榕树的话,树下那个当铺就是我家开的。”
裴景微微一笑,他往日出门都是一去千里,又久居天堑峰,所以几百年来对云霄周围的事了解不多。知道仙巷的存在,但从未去过。
少年欲言又止,眼中亮亮的,这样的赤诚和仰慕太过单纯。
裴景颇有好感,便叮嘱了他一句:“近日云霄外不太太平,你注意点。”少年从云鹤上跳下来,笑容腼腆又羞涩:“多谢仙人。”在云鹤起飞之时,少年忽然又把手做成喇叭形状,大声喊:“仙人!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凌空俯看,草地上凡人少年显得如蝼蚁般渺小。
陈虚轻哼了一声。
裴景也只是笑,没有说话。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其实是没必要告知名字。
星光千丝万缕落下来,一百零八高峰矗立云海,巍峨远大。裴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着那个凡人少年眼里的光,又想着上阳峰许镜恬淡知足的笑,说道:“他若是真的踏入仙途,或许还没现在那么快活。”
陈虚听他话中的意思,不赞同:“你不是他,你又知道?”
裴景难得没杠他:“你说的对。”
芸芸众生,各有其道,各尽其命。
寒池的水一点一点打湿长发,渗透衣衫,裴景的手指轻轻按在池子的边缘。雾气茫茫里,他的手指琢玉般,攥着青草,折弯月光。
要将体内那股天魔之气引出来,就要回归破元婴时的状态。
他当初闭关破元婴,静坐长极峰,外界一草一叶一花一木的抽枝生长都了然于心,甚至睁开眼,花叶葳蕤在前,身侧是洞壁斜斜探出的红色的花。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
身体沉入水里,水中有一股很奇特的力量,伺机在身旁。裴景努力去捕捉浮动空中的元素灵力,但它们都像是调皮的精灵,左躲右躲,神识也不合他的愿,照看的世界光怪陆离。清清楚楚感知身后楚君誉的呼吸、心跳,心根本静不下来。
裴景干脆破罐子摔碎了,随缘,爱悟不悟。大概是修行那么久,第一次静不下心,他想通后,也不再挣扎,光明正大地神识满山飞,最后停留在楚君誉身边。
守在他旁边的青年,肤色不见天日的苍白。
以神识的状态,裴景半蹲在他身边,细细看楚君誉的眉眼,才发现楚君誉的眼眸,算是一双凤眼,眼尾微微斜上蕴藉风流,却被他本身孤僻冷峻的气质压下,垂眸时,有一种别样禁欲之感。黑袍曳地也沾了湿气。银发每一根都冰冷如霜,像他整个人一样。眼珠子是血色的,最深沉黑暗的颜色,却纯粹像水珠子。
真的好看。
裴景枫林见他,只觉得来人神秘不可招惹,银发血眸看起来就不像好人。但接触到现在,他却觉得楚君誉的眼睛真的好看。冰冷纯粹的红,像是雪地的梅、傍晚的霞。很多美好但转瞬即逝但长在深渊的东西。
悬桥上第一眼,隔着狂风暴雪,楚君誉撑着伞回首向他望过来的时候。裴景从来不会想,有一天,这个人竟然能做到影响他修行的地步。
他背他过悬桥,紧贴着身体,冰天雪地里是彼此间淡在风雪间的呼吸。问他,“你觉得云霄如何?”他答,“仙门之首,剑修胜地。”裴景那时哼笑:“可它规矩又多,戒律又严,真烦。”
或许是幻境里雪下的他头疼,不知道是真的想问,还是莫名其妙问出来:“你觉得裴御之如何?”天光藏在云层之后,木板相接在深崖之上,雪天路滑,少年都不曾停留,垂下的眸子毫无感情:“不如何。”
回想起这些。
裴景忍不住笑出声,但笑意很淡,转瞬即逝。他现在以神识的模样,伸出手,绕着一点楚君誉银白的头发,卷在指尖往下扯了扯。
声音很轻,“那现在呢。”
“现在你觉得裴御之如何?”
问完这句话后,裴景忽然脸色煞白,感觉胸口一阵剧痛。
痛楚从骨髓里蔓延,撕裂神魂——他的神识瞬间化为星辉重归本体之中。
所以他也没看到,银发青年,抬眸望向前方的一眼。
寒池里的青年猛地一抖,眉心盘旋出一股浓郁的血色来——很小的血痕,参杂着混元黑气。裴景自视身体,发现自己的金丹在龟裂,裂痕像是细蛇般密布。然后从裂缝里发出更为耀眼的蓝色光忙来。
他是单一水灵根,这是……元婴初成?
不!很快裴景便否定了这一点。
应该是到了金丹破元婴的那一线。
只是有这天魔之气在,他不可能成功。
果然,在金丹慢慢裂开之时,当初一直阻碍他突破的那股阴冷湿凉之气再一次溢出来,从丹田的底部,不知道蛰伏多久,黑红色的,力量深邃。天魔之气——算是这个世界最神秘也最远古的血液。楚君誉说这东西是他出生始就在体内的,裴景不由想,难道原著里裴御之的身份也不是那么简单吗。
只是现在身体和精神都撕裂般疼痛。
这些胡思乱想很快被他用意志压住。
在极度的冷和极度的热交替间,裴景听到了楚君誉的话。好像每一次,在困境或者危险中,总是楚君誉为他指引方向。
声音一如既往淡如初雪:“不要挣扎。”
裴景莫名想笑:也行。
于是他就真的,让体内灵力不再挣扎,任由那股天魔之气,缠绕上他的金丹。就在那股寒冷几乎要把它金丹冻结粉碎之时,一直藏在水池里环绕他周身的那股力量,涌入体内。摧枯拉朽,声势浩大。
一瞬间抚平所有血液骨髓里的疼痛。
最离奇的是,他身体居然没有一点排斥。
温流驱散寒冷。裴景缓缓睁开眼,当初长极峰闭关时见到春来秋去花开在肩头。现在他偏头,只看到楚君誉的下巴,垂落的银发和抿成一线红色的唇。
突然就心情很好,在楚君誉为他驱散天魔之气时,裴景手搭在岸边,趴在小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楚君誉凝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指尖掐断一根草。
裴景体内那一缕黑气同时毁灭。
他沉默低头,对上那双含笑清澈的眼眸。一样干净明亮,和那个捧着热茶,站在办公室顶楼,对着窗户微笑遥遥望过来的青年。
冰冷雾气,泼天黑雨。
记忆颠倒,时空交叠。
曾经难以言喻的痛楚、愤怒,现在慢慢消散,不再灼烧理智。
他很清醒也很冷静,低头微微笑了。
“有很多,不过,我都忘了。”
裴景微仰头:“忘了,是因为夸的人太多了吗?”
“算是吧。”
裴景啧了声,“我们还真像。”
楚君誉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那股阴寒之气去除之后,裴景也没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可能是潜伏太久也没作妖只出现在突破的时候,所以没太大感觉。他从池水里出来,稍微用一点法术,衣服就干了。头发卸冠后,垂落在腰侧,青丝如瀑,白衣皎皎。
破元婴,或者破苍生。现在他终于可以走出前一步,导致瓶颈的原因消除了,裴景打算等云霄现在这事解决后,就马上闭关。
他借着月色看楚君誉,真是越看越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好,“等我破元婴之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楚君誉冷漠道:“前提是你能找到我。”
裴景反问道:“若我找到你,你会见我吗?”
楚君誉道:“看你为什么而来。”
裴景有点心虚道:“就是为了道谢啊。”
楚君誉笑了一下,语气薄凉:“不见。”
裴景:“……”擦。他问:“那要怎样才见?”
楚君誉没理他。
裴景气得磨牙,笑说:“没关系,天底下还没我去不了的地方,以前是,以后也是。”
自信就完事了。
楚君誉偏头,笑容极浅:“那希望再见时,你不要太狼狈。”
裴景:“???”什么意思。
书峰的枫林晚景很美,花叶如织,星河烂漫。过这一条银红暗火的路,尽头是藏书楼。这个时间点,书楼的灯还亮着,作为云霄最大的藏书楼,不高但是占地很广。
裴景一见到藏书楼,想到的就是楼长老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然后就是天阁了。
一时心血来潮,裴景忽然偏头,跟楚君誉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跟着我!”
楚君誉慢吞吞看他一眼,在他后面走着。
楼长老人到老年除了偏爱附庸风雅外,还学起了凡人的修身养息皈依天命。这个点一般都回去了,留下一个书峰的女修在这里,百无聊赖翻着古籍。裴景乍一看他不在,笑道:“还真是上天助我。”
守在的女修身着内峰弟子的春衫,衣裙随风翻卷,曳水生花,此时一手托腮,枕着桌案,一手翻着枯燥的草药,打哈欠。
没有楼长老就不用整那些遮遮掩掩的了,裴景直接往楼上走,这也就惊动了昏昏欲睡的少女。
听到动静,她猛地放下手,道:“二楼现在不可随意上去!”
裴景闻言,在楼梯口回头:“为什么?”
女修愣住了,脸一下通红,但还是认真负责:“楼长老说,他不在,不允许任何人上二楼。”
裴景嗤笑一声,果然这老头的破规矩总是一年比一年多。
他玩心起,朝那个女修眨了下眼,楼梯半阴半暗间,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你别告诉他就成。”
女修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见到那绸缎一样的黑发和纤尘不染的雪衣,气质似芝兰玉树。
眨眼时,岩浆炸裂在她脑海,炸的她浑身僵硬。她鬼迷心窍想点头,但楼长老那张瞪谁谁哭的脸把她拉回现实,摇头:“不不不,不可以。”
裴景懒洋洋:“也行,你就说是陈虚师兄执意上楼。”
一直在旁不言的楚君誉忽道:“又是他。”
裴景经他一提醒,也乐了,陈虚还真是专业为他背锅——不过其实这也不叫背锅,因为楼长老根本就不会信小时候能被他瞪哭得陈虚有这胆子,最后记仇还是记在他身上。
“也行,不让他背锅了。”扶着栏杆,裴景偏头对那女修说:“那你直接跟楼长老说我名字,他会理解的。”
女修愣住,其实心里隐隐有一个名字,但还是不敢确定:“敢问,师兄……”
裴景不待她说完,笑道:“天堑峰,裴御之。”
他作为亿万少女的梦,修真界美男榜上常年占据第一的人,魅力自然是不会低。平日里师尊在,端着架子,对外高冷了点罢了。现在这么一笑,眉梢写尽风流。
女修满面桃色,睡意全无,还没回过神,裴景已经上楼了。她拿书捂着滚烫脸,在原地激动了一会儿后,感叹:“怪不得别称内峰偷心贼,师兄这也太招人了吧。不过好像他不近女色,唉。”想到这一点,又是酸楚又是惋惜,还没几刻,女修忽然就反应过来——等等,刚刚站在师兄身边的人是谁。那人在黑暗里,不过身材高挑——然后衣服是纯黑的,看起来就不凡——楼梯口的月光稍移。发……头发好像是白色的。
“黑发白衣,白发黑衣……”常年被周围几位朋友摧残的少女杏目圆瞪:“师兄这是,移情别恋,不要凤帝了?”
就像凤矜不会知道,他来云霄为什么会收获一堆同情的目光。裴景也不会知道,之后云霄是怎么传出他天堑峰金屋藏娇的事的。
二楼的功法都是留给金丹期的。
云霄藏书很多,有各种听起来神秘莫测高深的功夫,裴景以前也无聊翻阅过几本,诸如乾元真抄、金羽仙典。混元心法,但在经天院时,师祖就跟他说明白了,要从一而终——这些都是给门派内剑法不精的人准备的。毕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已经把剑法修炼至第七阶,也就没必要弄这些了。
除了功法外,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诸如穿针引线,种植养畜。更人惊讶的,裴景曾经找到过专为女修准备的功法,关于双修之术。真的是容纳百川。
不过这一回,他来,不是为了这些功法。
就像他以前上二楼,也都是闲得无聊去天阁耍。
最里面,推开门,依旧是波澜壮阔的书山画海,每一个字都散发淡淡金辉,从天而上垂泄而下,缓慢旋转,瞬息之间千变万化。天阁最中央,笔墨纸砚被收走,剩下一桌、一垫子。当初因为返璞归真的事,他在这里问过,所以手指在空中一划,穿越万千书卷,当初他的那一帧回到身边。
“师尊当初要我返璞归真,我一时琢磨不出,他又断了联系,我就来天阁问了。”
——如何返璞归真?
区别于歪歪扭扭的日记字体。这一行字,提案顿挫,风骨天成,带着少年的意气潇洒。
下面那行灰色的字迹也依然在。
——看是怎样的返璞归真了,如果是遇到了心魔,那就以毒攻毒,根治本源。如果是因为阅历不够,不能悟道,那就入世吧。
——不一定要洗去记忆入人间,世俗在万千世界里,有人的地方便是红尘。
楚君誉视线从上至下看完,然后语气淡淡开口:“所以你就隐姓埋名到了迎晖峰。”
裴景手搭在桌上,俊逸风流,像是人间富家子弟,笑:“原因之一,当初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选拔弟子。”
楚君誉说:“选拔谁?”
裴景目光坦荡荡迎上他:“选拔你。”
楚君誉别开视线,留给裴景他苍白拒人千里的侧脸。
手指一点桌子,裴景继续说:“你当初悬桥上是不是就认出了我?”
楚君誉:“嗯。”
裴景现在也不尴尬了,反而来了兴致:“那你当时是怎么想我的?”
楚君誉说:“无事生非,考核的手段真蠢。”
裴景早有预料,笑出声——难为当初楚君誉还肯陪他演戏,撑伞扶持,温柔做尽。
一目十行看着后面的内容,又落在当初让他动了另外心思的回答。
——你所言的返璞归真,入世,应该是为了体验七情六欲和人生百般滋味。其实很简单,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道友,去找个合眼缘的人来一段情缘,什么情绪都能体会,准让你看透这尘世。
他的视线落在这上面,恍惚出神。
为什么在问出那句话后竟然摸到了突破的瓶颈,引出天魔之气呢?这个问题压在裴景心里一路,只是他不说,也不想去问。金丹破元婴,当实力溢满,那么差的就是一丝顿悟。
闭关几十年,顿悟天地,或者一刹那间,顿悟……情爱。
裴景笑不出来了。
面无表情心想:大哥,你这话是真的有先见之明啊。
可这样一来,楚君誉说的反而是对的,师尊要他返璞归真,所谓的归真从来不是七情六欲。不然现在他也该破苍生了。裴景手指一动,将这副问卷销毁,神识勾画的字迹没入空中,墨香恒久。晚风吹进来,纸张哗啦啦作响,抬头是一片金光,像置身在九天十界,周遭千人千言。
楚君誉这时也伸出手,拦截了一张。
从他苍白的指尖停下,最上面的字迹写道“一剑凌霜无妄峰,到底是个什么感觉?”这已经成了天阁里的热帖,回复太多,甚至交叠,需要一点一点下拉。作为问题主人公,裴景第一次看这问题,只是觉得好玩,甚至大大满足了虚荣心。
上面依旧是各个门派的插浑打科。
“一人一剑屠一峰,苍天细雪为证”,活在口耳交谈里的天之骄子。
裴景见他在一字一字认真看,心中莫名有一种骄傲感,但装得不动声色、满不在乎,说:“天阁里怎么都是这种无聊的问题,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年纪轻轻,应该多问点有关修为方面的。”
楚君誉淡淡道:“你没见过这一卷?”
裴景能说他不只见了还很不要脸地装了个逼么,咳了声,说:“没见过。”
往下翻,在一群神识留下的灰色字体里,用墨水写上去的一段话格外显眼。
——谢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头有点冷,那雪挺大的,建议模仿的人多穿点。
楚君誉笑了一声,不是平日那种冷淡戏谑的笑,似乎真是被逗乐了。
裴景:“……”其实楼长老的规定有些时候还是有点道理的。
楚君誉眼眸里似笑非笑:“谢邀,嗯?”
裴景怎么可能承认,道:“原来还有人和我一样,不喜欢用神识书写。”
楚君誉点头:“是呀,字迹还和你一模一样。”
裴景:“……”
很简单的话,但那种装逼之气渗透纸张,充满了写字人不可一世的狂妄。
裴景扯了扯嘴角,闷闷道:“其实这是我真实感受。”
楚君誉偏头看他,血色纯粹的眼眸染了笑意,便月光都柔和了。
“我信。”
一剑凌霜无妄峰。一字一句都是少年时的精彩纷呈。在这个天才并出的时代,他是最优秀的人。下面的回答,也像是另一种证明,或自嘲或夸赞或打趣的笔墨,猜出那个少年会是怎样的风采。
他曾御剑凌风。白衣绝世。
他曾名动一时。剑起剑落间,山川失色,天地退让。
裴景被他看的有一些不好意思了。
楚君誉轻声说:“无妄峰的雪真的很冷。”自顾笑了一下,他又道:“你不是问我,现在的你如何吗?”
裴景愣住。什么?
楚君誉说:“你现在很好,比我预想中的你,不那么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