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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风不虚为百峰之巅,巍峨林立,浮云直上。攀岩而上百花簇拥,道路则由雨花铺就,山水涧皆是琪花瑶草,终年青烟紫雾浮游缭绕,朝霭藏晖,果然是修仙佳境。阆风派就在这仙山中修身立宗,以此山名而誉满天下。
阆风山西侧的却尘宫里,秦寰宇再次在一阵削骨剥筋般的折磨中被痛醒过来。他此刻正躺在床榻上,身上的亵衣大敞,与系带一同散落在身下和腰间,上身肌肤几乎完全坦露在外,胸口随着鼻息一张一合,喘息急促。秦寰宇一手紧抓脐下小腹意图能让疼痛得到缓解,一手撑起上半身,让自己微微坐起让上半身可以倚靠在床头,随着动作,发端本就未完全束紧的青巾掉落在枕边,让滔滔长发瀑布般肆意散落到腰间。
却尘宫寝室的玗琪木门被骤然推开,一观发高绾、潇洒清奇的男子手持折扇禹步跨入门内,男子头顶靖冠处系有淡绿色轻纱带,发丝如流水般散落在身后,垂在白袍之上,清雅至极却含有几分散漫之姿,剑眉桃眼,是一绝世美男。
见他往床前走来,秦寰宇紧抓身体的手松开,用食指与中指顺势轻夹住亵衣衣角往身上一抽,让它挡住了自己小腹中央的红色刀痕。
“又疼醒了?”男子问。
“......”秦寰宇没做回答,目光盯着床榻的另一端一动不动,并没有抬头看那男子。
“也是,没有云牙子在......”男子突然打住。
“......”
“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想给我讲讲你这伤因何而来吗?”男子试图切入话题。
“......”
“跟她离开阆风有关?”男子继续追问。
提到“她”,秦寰宇突然抬起他那翩然俊雅的面庞,先前寒冽冰冷的眼睛里涌上忧心之色,终于开口,但也仅有三个字而已:“她在哪?”
“唷,”男子低眉顺眼,突然换上一副像是不屑搭理他的样子,“我差点儿当你的病生到嘴巴上了呐。”
秦寰宇心中局促难安,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这般玩世不恭、散漫的态度,但是眼下秦寰宇只忧心于她,根本无心与这个男人争执口舌,于是强忍怒火压低了语调,再次一字一顿道:“她在哪?”
美男子名字唤作“聿沛馠”,与这秦寰宇是同门同辈的师兄弟。聿沛馠听这语调就知自己玩闹也该适可而止了,否则即便秦寰宇尚在将养中,自己若是惹怒他也是讨不着好的,尤其是在“她”的问题上,于是撇嘴耸了耸眉道:“不知道,但是我看见遥兲回来阆风了,方才见他正回去明霄宫,估计现在应该是去了韶华宫见师父了吧。”
聿沛馠听到脚掌落地的声音,转头看床榻上,秦寰宇已经没有躺在那里,只见他踉跄强撑着站立,修长的身子背对着聿沛馠,抽起亵衣裹在身上,却仅这一个动作,秦寰宇就又重新疼出了一身冷汗,沿着青丝鬓边渗出。聿沛馠看得出,想必他是相当疼的。
聿沛馠刚想要帮扶一把,秦寰宇却抬起胳膊甩开他的手,然后脚踏云履,又拾起一件中衣套在外面,起手绾了长发束在脑后,来回调整了几次呼吸,最终在深吸一口气后挺直了背脊。秦寰宇再转身时眼神深邃、目光清朗,整张脸看上去俊朗冷逸,已决然瞧不出方才的病态。
聿沛馠一手执扇探出到秦寰宇身前,用力一摇,扇子便灵巧的完全伸展开来挡住了秦寰宇的去路。秦寰宇仍然昂着头,只是挪了眼睛的余光向下瞥,果然还是那只用云篆写着“云影”二字的折扇。秦寰宇不想和这扇子的主人多纠缠,只忧心于她,凭谁都拦不住。
“你要去哪里?韶华宫吗?”
“......”
“你已经很久没见到师父了吧。”
“......”秦寰宇知道,聿沛馠这是在向自己陈述一个事实,而并非提问。
“我认为你现在过去并非好的时机。”
“让!开!”秦寰宇毫无表情地抬手将扇子的主人挡开。
“寰宇!”门外一个女声传来,声音里满是担忧。
女子一席朱红色薄纱锦裙,华若桃李,眼似水杏,倾城之姿冲进寝室,恰似一道红霞飘来扑在秦寰宇身前,再度阻挡他出门去。
聿沛馠看了来人一眼,便撇过头去,不做言语。
秦寰宇则左避右绕,可是那女子偏偏腰柔似柳,攀在腰间难以甩掉。这让秦寰宇更是搓手顿足、心烦意扰,干脆扯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扯,用力甩在身后,趁机快步冲出门去。
女子“哎呦”一声脚下将倒,一旁的聿沛馠连忙往前两步用手臂环住她的腰,适时将她扶起,然后道:“姵罗,够了吧!”
女子余光瞥了聿沛馠一眼,怒目嗔视着秦寰宇离开在自己眼前的背影。
与此同时,穆遥兲果真在韶华宫内跪在一位鹤发垂髫、皓首苍颜的老道面前,老道人身着霜白镶金道袍,头系层龙翱翔纹金冠,这般仙风道骨之姿不是阆风之掌又会是何人。此刻殷昊天的深邃双目正盯着自己徒弟双手捧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件东西,那是曾经系在殷揽月腰间的火浣衿带。
殷昊天起初鹤立在穆遥兲面前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待他再次确认看到的是衿带,而不是他物的时候,突然间脸色一暗,勃然大怒,一皱眉,怒火便自两肋下窜出,面部青筋暴出,愤怒地瞪着穆遥兲道:“这就是你追回来的东西吗?”
“她不肯交出。”遥兲跪在原地把身体更深的俯下。
“当初我是怎样交代你的?”殷昊天面部通红,从前额红到颈部,脖子涨得像是要炸开,但是听得出他的声音却是极力在忍耐。
“您说‘执意不交,格杀勿论’。”穆遥兲再次低头匍匐身体。
“我!”殷昊天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也跟着抖动起来,他咬着下唇,嘴巴发白,银色胡须一颤一颤。殷昊天语塞,脑海中只有“嗡嗡”鸣声,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愤怒还是绝望?殷昊天身心五脏都像被真火引燃,悲愤填胸,无法抑制,两只攥成拳头的手被捏得“咯咯”响。他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自己的徒弟,深深吐纳呼吸,脑中忽然出现了女儿的容颜:“她长得像她娘。”记忆里又飘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昊天哥哥,你看我们的女儿,肌肤如此白皙皎洁、清灵如辉,她裹起身子睡在我们的臂弯里,像不像怀里揽起的一轮明月?就叫她‘揽月’可好?”
执意不交,格杀勿论。殷昊天怎么可能忘记这句话,当年的确是他交代给自己最听话的弟子的,作出这个决定虽是出于自己的本意,但是他却真的低估了自己女儿的坚决屹然。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自己身为父亲怎么会如此不了解她那继承在骨子里的桀骜倔强啊。殷昊天这样想着,眩晕袭来,脚下踉跄。
殷昊天息怒停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对上了另一双眼睛,四目相顾,那是秦寰宇,不知何时起他已站在自己面前。秦寰宇正愣在自己的前方,目眦尽裂,他那眼睛里窜出的是愤怒?是绝望?是质疑?究竟是对面前这镶金道袍下贪婪虚伪身躯的蔑视,还是对这个弑女凶手的憎恶?
从殷揽月离开阆风那天起,殷昊天已和秦寰宇几乎不复相见,秦寰宇曾经是自己最爱惜欣赏的徒弟,如今殷昊天清楚自己对这个徒弟一定是恨的,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殷昊天认为自己和女儿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然而此刻,殷昊天还是希望看到秦寰宇的,因为秦寰宇的表情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情绪积蓄复杂,无处宣泄。也许看着秦寰宇在悲痛交织中挣扎不出,自己方能浅消一口气。这样想着,殷昊天瞋目切齿地把脸往秦寰宇面如死灰的面前凑了凑,在马上贴到秦寰宇时不易察觉地轻笑出来。
穆遥兲仍旧默默跪在殷昊天身后,殷昊天头也没回道:“今日起我要到层城闭关一段时日,或十年或百年,这段时间就由遥兲你接任阆风事宜。”说完丢下两个徒弟独自离去。
没有殷昊天站在那里,秦寰宇转换目光看着遥兲双手里捧着的衿带,遥兲起身还没站定,就被一股力量撞击前胸把他的身体抵在韶华宫的墙上。秦寰宇冷峻的眼睛散发出星辰寒光,秦寰宇与穆遥兲的鼻峰相抵,二人贴得如此近,一股阴冷气息沿着鼻尖肌肤传递过来,遥兲不由得被这寒气逼得一哆嗦。穆遥兲能切确感知到正抵在自己前胸的那只手臂的颤动,秦寰宇虽未发一言,但那股力量定是不惜与自己一同赴死的。
一阵疼痛感袭来,秦寰宇身体一颤冷汗跟着渗出,却依然咬着牙不肯松手。穆遥兲见此机会伸长脖颈呼了口气,憋红了脸用力发出声音道:“我没杀她。”
秦寰宇面露惊诧,但是眼神依旧犀利如剑锋,目不转睛地盯着穆遥兲。
“她没死。”遥兲强忍挣扎。
从小一起长大,秦寰宇是了解穆遥兲的,他对师父的话向来唯命是从,现在穆遥兲说她还活着,秦寰宇怎么会就这么轻易相信。
穆遥兲知他不会轻信,紧接道:“我只是把衿带带回阆风,其他只是看师父他自己的理解,自始至终我从未发过一言,这应该不能算作欺骗师父吧。”
穆遥兲感觉方才想要扼死自己的手松开一些,抓紧时机猛推开秦寰宇的身体,接连吸入几口空气,调整了呼吸。调息均匀,他抬起头看向秦寰宇,秦寰宇的脸依然是阴沉的,但是双瞳因为刚才自己的解释而变得炽热,明显是在焦急等着自己把话说完。遥兲的脸色跟着阴沉下来,把脸转向一旁,不再看他,道:“她,弃丹了......”
弃丹?!修仙之人皆知弃丹相当于摒弃了一身修为不说,也会连同摒弃前世的一切记忆,一时间秦寰宇不知自己该喜或是该悲。知她尚活在世间,同时又知她已在心中将一切抹杀掉,当然也包括他。秦寰宇恍惚起来,红了眼眶。
遥兲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衿带,也该换自己来问问他了。穆遥兲的异色眼瞳直勾勾逼视秦寰宇道:“这些年,你难道还不想解释清楚?你身上的伤从何来,她又为何被迫出逃阆风?此间当真没有关联吗!”
秦寰宇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是有魂魄从自己的身体里在一点点的剥离出去,只留下一副躯壳在世间独自落魄黯然。眼前白茫茫一片,努力看去,好似一片月白色桂花瓣里轻偎着一个姣若秋月般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