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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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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舍问洪继勋,说道:“先生又是一夜没睡,在忙些什么?”

    “一个在想单州战后;一个在想棣州与辽西。”

    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问题。

    一个关系到“以后”该怎么办;一个是牵涉到“现在”该怎么办。

    “单州战后”暂且不说。

    “棣州与辽西”,一个战事才刚刚进入尾声,一个是正烽烟四起、战火连绵,或许较之战事的激烈程度,这两个地方都不及单州,但是如果论邓舍与益都诸臣的重视程度,从某些方面来讲,却还胜过单州。

    先说棣州,自姬宗周以身殉城,城池陷落,被元军攻克,然后罗国器、姬冲拼死突围,继而王国毅又将城池夺下之后,燕军与元军,便就围绕着这么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到今天为止,已然拉锯了许多时日。

    造成的拉锯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参与此战的燕军士卒多数并非精锐,特别是后来参战的陈猱头部,除了他的本部子弟兵外,更是精锐寥寥;而元军在察罕帖木儿的死命令下,又表现出了极其顽强的斗志。

    直到不久前,陈猱头大胆设计,借助刘杨的水师,运了一部分士卒走海道,迂回至了元军营地的后面,前后夹击,连着猛攻了两日,方才算是把其击溃,然而却还没有能将之全歼。这几天,仍然还在忙着剿灭残敌。

    再说辽西,陈虎先遣派了一部人马,接着亲自带领主力南下,初期势如破竹,世家宝根本不是对手,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就打到了惠州。

    惠州在大宁路的南边,过了惠州,再往西去,就是腹里了;再用不了几天的路程,便是大都。

    当时的局势是非常的好。不过,大都在接到消息后,立即将本来打算派去棣州参战的部队撤了回来,一部分用来守城;另外在皇太子的强烈要求下,一部分复又被遣派出去,派去了大宁、惠州沿线。

    要说这一位蒙元的皇太子,年岁虽不大,却倒也是个人物,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是兔子红了眼也会咬人,总之,反正是比他的父亲、当今的蒙元皇帝要有胆子得多,在遣了一部军马去到大宁、惠州后,随之,他又亲自率领两营军士,出了大都城,来到宜兴州坐镇。

    宜兴州,在惠州的西边,是从惠州去大都的必经之地。——早些年前,邓舍与孛罗帖木儿曾在此地西北边的察罕脑儿打过一仗,左车儿便是阵亡在了那里。

    要知道,宜兴州距离惠州只有大约百里,在陈虎亲自率领大军、来势汹汹,辽西元军丢盔卸甲、接连丧地的形势下,他以蒙元皇太子之尊,居然敢有胆子亲临险地,居前阵指挥,确实不能不让人佩服。

    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居前坐镇,前线的元军没有了退路,无不拼死奋战,才总算将陈虎咄咄逼人的步伐勉强挡住。不过,虽然挡住了,但是却也没有能力再推进半步,更别说把陈虎打退了。眼下,两军正陷入僵持。

    这些,就是目前“棣州和辽西”的大概情况。

    无论是讲“单州战后”,抑或是“棣州和辽西”,三言两语都是说不清楚的,都会是一个长篇大论。

    邓舍略略收拾了一下心情,平静下来,回到位中坐下,笑道:“先生对此两个问题,既然思忖了一宿,想必定有所得。不着急说,……,先叫下人们做些饭食上来,填饱了肚子,然后我再聆听高见。可好么?”

    “不瞒主公,你派人来找微臣时,微臣家里刚刚做好了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就来到了这里。腹中正是饥饿啊。”

    “哈哈。大眼儿,你值班一夜,应该也没吃甚么东西吧?”

    三更的时候,鞠胜吃过一次夜宵,不过他肯定不会说,点头笑道:“便叨扰主公了。”

    邓舍吩咐时三千,说道:“你现在就去,告诉伙房,便说我有贵客要招待,熬点粥,再拿出看家的本领,好生地炒几个菜,麻利点儿,快些整治好了端来。”平时邓舍的早饭,大多都是只喝完粥,就着咸菜、吃个馒头之类的;今早因了洪继勋与鞠胜,所以特别交代厨房炒上几个菜色。

    “是。”

    时三千接令而出。

    说起伙房炒菜,邓舍倒是忽然想起一事,叹了口气,与洪继勋、鞠胜两人说道:“要说起来,我火上的这几个厨子,其中一个,当初还是姬宗周给我找的呢。这才多少时日?转眼间,物是人非啊!”

    邓舍对姬宗周本无好感。之所以姬宗周会死在棣州,细细的想来,其间未尝没有邓舍有意无意推动的因素在内。可是,当姬宗周慷慨战死的消息传来后,邓舍吃惊之余,也不免转变了对他的一些观感。

    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姬宗周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大半辈子圆滑处世,却因为姬冲的一番话,以及别的种种原因,在一个面临人生转折口的时刻,居然猛地一下子便就改变了,从“官场不倒翁”变成了一个慷慨赴死的忠臣。

    真可谓“世事难料”。

    洪继勋与鞠胜也都是颇有感触。

    洪继勋倒也罢了,一来,他和原先的邓舍一样,素来看不起姬宗周;二者,他的性子不如邓舍宽厚,对一个人的看法与评价一旦定型,就不会轻易改变,故此,即使会因此产生些感触,却也不会肯说出来。

    而鞠胜的性格没有这么偏狭,顺着邓舍的话风,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姬大人战死棣州,这真是臣没有想到的。以前王士诚时,姬大人是官,臣是老百姓,地位悬殊,因而臣虽是益都土著,却也与他没有说过几句话;后来,主公入主益都,臣倒是得了他两幅墨宝赠送,不过,除此之外,也并无太多的交集。他阵亡的消息传来后,臣当时真的是震惊非常。”

    “人无十全十美。是人,便就总有不足之处。哪里会有没有缺点的人呢?有缺点不要紧,只要能像姬宗周这样,关键时刻不选择错误,做正确的事情,就可以了!看人,看什么?是看风骨!而一个人真正的风骨,却又不是能在寻常小事上看的,只有在关键的时刻,才能让人看清。”

    也不知是在感叹,抑或是说给洪继勋与鞠胜听的,邓舍的这两句话虽然看似有感而,然而细品之下,却十分的意味深长。

    鞠胜颔说道:“主公所言甚是。韩信受胯下之辱,是没有勇气么?胸有壮志,欲谋大事之人,必会在小事上惜身。王莽谦恭,时人以为仁孝,赞誉有加,然却最终做了篡国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主公所言甚是!要想看清楚一个人,确实只有看在关键时刻,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嗯。大眼儿,你方才说姬宗周送过你两幅墨宝?”

    “是的。”

    “虽然姬宗周如今不在了,但是既有这份交情在,你得暇时,不妨多去他家走走。他的几个儿子,除了一个姬冲,都还小。你暂且替我,多帮着照看照看。”

    鞠胜是说了姬宗周曾送过他两幅墨宝,但是他却也说了他与姬宗周并无太多交集。邓舍此时却要求他多去姬家走走,是为何意?很明显,只是在向底下的臣子们表现一个态度。鞠胜多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解其意,当即应承下来,说道:“姬冲负了重伤,也不知而今伤势如何了?”

    “昨儿下午我才派人去他家里看了看他,恢复得还算不错。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是比起前几天,吃饭已经渐多了,精神头儿也好得多了。”

    尽管在之前,已有种种的迹象表明,姬冲将会得到邓舍的大用,但是骤然听到这句话,鞠胜心中还是不由吃了一惊,暗自想道:“昨儿下午主公派人去看了姬冲?‘吃饭渐多,精神渐长’。听这意思,还不止看过这一回。老姬啊老姬,你战死棣州真是英明选择!至少,照这个势头下去,姬冲来日的前程,你们姬家来日的荣华富贵,定会远胜你尚在时!”

    说话间,饭菜已好。侍女们端上。

    读书人吃饭,讲究“食不言”。尽管邓舍、洪继勋、鞠胜都并非迂腐之人,但是除了鞠胜,毕竟腹中都早已饥饿,因此一时间,厅内转入安静,只听得三人吃饭之声。很快饭饱。侍女们重又上来,收拾了碗碟下去。

    邓舍殷勤招呼洪、鞠,请他们喝点茶,消消食,然后拾起了方才的话头,与洪继勋说道:“有关单州战后以及辽西、棣州,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洪继勋不答反问,抿了口茶,说道:“主公英明神武,对此两件事肯定是早有看法。微臣斗胆,想先听听主公的意见。”

    邓舍有个习惯,不论商议什么事儿,总不肯先说出个人的见解,而是在综合地听过群臣的意见后,方才会做出决定,故此,这会儿虽有洪继勋的一个反问,但是他却仍然不肯破例,没有说个人的见解,只是引了一个臣下的折子,回答洪继勋说道:“前两天,有人给我上了道折子,说的也正是有关单州战后与辽西、棣州之事。”

    “噢?不知都讲了些什么?”

    这道折子的前边半截,都是在推测单州决战的结局会是怎样,尽管得出了海东必胜的结论,但是观其论点、论据,却都是一些泛泛之谈,没有拿出来说的必要,因此,邓舍便将这前半截忽略不提,把重点放在了后头半部分的内容上。

    他说道:“按照这道折子的推测,我军迟早必会取得单州之胜。等到单州获胜后,他建议我,不如就令阿过回师北上,同时命陈平章率领辽阳主力快南下,然后再从咱们益都出一支军马,走棣州,斜取塘沽。如此,三路军马齐动,争取一鼓作气,把大都拿下!”

    鞠胜愕然色变,洪继勋霍然起身,大声地说道:“臣请问主公,是何人给你上了这道折子?”

    “怎么?”

    “此人该斩!”

    “却是为何?”

    “此书生空谈,误国之论!若是主公果然按此行事,臣敢预料,不出月余,便就是我海东覆灭之时!”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先生所料,正与我同!”

    洪继勋固执地问道:“是何人给主公上了这道折子?”

    “不说也罢!”

    “有这种人在朝中,必坏主公大事!不错,主公圣明,这次没有被他误导,可明天呢?后天呢?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说不得,早晚会为他所害!此为其一。主公的朝中本应该是群贤毕集,但是现在却有此等人在,若是传出去,恐怕亦会寒了天下有才士子的心!凤凰怎么会肯同乌鸦同栖一枝呢?此为其二。……,因此,臣固请主公,斩此人!”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这句话与邓舍刚才所说的“人无十全十美”,颇有前后呼应之意。洪继勋本是无心所说,但是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不免就会浮起些许异样的心思。鞠胜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邓舍。

    邓舍的表情没有甚么变化,笑着说道:“不可因言获罪嘛。上折之人总也是出自一片公心,是为了海东才给我写的这道折子。若是因此,便将其斩了?以后还会有谁敢上书言事呢?”

    洪继勋坚持地说道:“固然不可‘因言获罪’,然而,却也得看看是什么‘言’!主公以为他是出自一片公心,臣却认为他分明用心险恶!如今元室虽微,但是察罕、孛罗、关中,名义上却还都是蒙元臣子!臣敢断言,如果主公果然进军大都,除了会因此而造成察罕、孛罗与关中的团结一致外,定然别无所获!况且,江南群雄林立,无不意在问鼎。主公若是此时贸然与大都开战,于我无一利,对他们却是百利啊!不见昔年小明王、刘福通北伐之事么?若无北伐,怕也无今日之江南群雄!……,这些道理,就算三岁的孩童也看得懂,难道这上折之人偏生就不明白么?主公即便斩了他,也与‘因言获罪’无关,实在因‘其心可诛’!”

    随着海东的蒸蒸日上,尤其单州将要获胜,本来就对安丰朝廷并无太多认同的洪继勋,更是半点敬意也懒得给小明王、刘福通了,竟像是称呼敌国一样,开始直言“小明王”三字与刘福通的名讳。

    邓舍面色一正,说道:“先生失言!岂可直呼刘太尉的名讳?更不可对主公无礼!”皇宋内部,臣子称呼小明王,并不称“陛下”,而也是称为“主公”。

    洪继勋面带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孙仲谋承父兄之余烈,鼎足江东,这样的英雄人物,臣自然会尊敬。如小明王这般,……。”

    “罢了!”邓舍打断了他的话,转开话题,说道,“说了半天,先生还没有讲你的高见。快快请说吧,我都等不及了。……,哈哈,哈哈。”

    他摆明了不想处置上折子之人。洪继勋再执拗,也没有办法,瞪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很无奈地坐下,答道:“以臣之见,待单州胜后,我军最应该做的,有两件事。”

    “哪两件?”

    “休养生息。”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

    “伺机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