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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扬尘,雨大如豆。
雨渐渐地下大了,打在地上,激起尘烟;落在人的脸上,感觉到一丝丝凉意;或者落在铠甲上,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然而,这响成一片的“噼啪”声,相比千万人的厮杀、鏖战,却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单州城外,燕、吴、元三军交战正酣。
在接到成武、羊角庄有敌人来援的消息后,赵过暂时退出了前线。他是一军的主将,必须要面面俱到,不但面前的决战是需要他负责的,如何截击两面的敌人援军更也是需要他负责的。
冲杀了半晌,他满身是汗,铠甲上血迹斑斑。
虽然暂且退出了前线,但是却并没有下马,在离交战中心约七八十步处,他把手中长枪拄在地上,先是转凝目,朝羊角庄方向看了会儿,然后又抬头瞧了会儿成武方向,问左右说道:“给、给潘杨傅诸人的军令可传下去了么?”
“已经传下。完全按照大人的吩咐,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把来援之鞑子尽数拦截在战场之外。”
“潘杨傅”,潘贤二、杨万虎、傅友德。成武来敌是由杨万虎、傅友德所负责,而羊角庄的来敌,则是由潘贤二负责拦截的。
因为抬着脸的缘故,雨水落在了赵过的眼里,顿时混淆了视线。
他忙微微闭目,伸手将之拭去,觉得无碍了,方才又把眼睛睁开,正欲待接着说些什么,有样东西跃入了眼角余光,面上不觉色变,嗔怒说道:“谁、谁给的将令?无、无有俺的话,军旗怎敢后退?”
却原来是他人虽退,帅旗没有退,仍然由掌旗官举着、四五个悍将护卫着在前冲杀。一来,帅旗乃是三军之胆,特别是在这战斗正激烈的时刻,可谓千军万马尽皆瞩目,如果无故后退,必乱军心;二者,赵过早先曾下令给佟生养,说:尔旗如退,则吾斩尔;吾旗如退,则尔斩吾。
所以,他人退旗不退。
但是,便在刚才,他却看到了帅旗有向后撤退的迹象。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察罕纵横黄河以北,打遍群雄几无对手,他的部队难道是轻易可以战胜的么?有赵过亲自在前身先士卒的时候,也许因为受他的激励、抑或军法的威压,帅旗不会退;但现如今,前线并无重将坐镇,人谁无惜命怕死之心?一时挡不住元军的疯狂反扑也是有的。
又不过,这虽在情理之中,但是却不能成为理由。两军交战,就是要用命来拼来赢,因为怕死就后退,这仗还能打么?
赵过二话不说,抽出马刀,交给一个亲兵,斩钉截铁地下令:“取、取后退者头来。”
亲兵接令,催马疾驰,穿过层层的本部士卒,径直往帅旗所在处奔去。
帅旗处,掌旗官与护旗诸将,远远看见使者提刀来到,相顾骇然,知此必是为取其性命而来,不敢等其近前,忙遣人迎上去报:“并非俺们敢擅自后退,实因下雨路滑,方才没站稳,险些摔倒,故此帅旗稍停,没有继续前进。”
亲兵使者听了这话,倒也没有为难诸将,拨马转回,将此原话报与赵过。
“岂、岂有此理!雨下路滑,咱、咱们站不稳,鞑子就能站得稳么?只、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再、再去传令:‘今强敌在前,且、且敌之援军在后,疏忽即能来到,不、不胜,此便是吾取死之时!军、军法,吾与诸君同!”
“不胜,此便是吾取死之时”。这句话,从燕军加入战团后,赵过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军法,吾与诸君同”,这句话,他也说过不止一次了。他带的部队,可并非二线部队,大多是海东的精锐,在平常的战斗中,根本不用如此三令五申、严肃军纪。也由此可见,元军着实强悍。
刚刚下过命令,左边奔来一骑。
赵过定睛一看,却是常遇春遣来的使者。原来,在获悉敌人援军出现后,赵过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常遇春,好给他有心理准备,并且同时询问他:“鏖战至今,士卒是否已经疲惫?要不要请将军暂退,由海东接手?”
燕军参战前,常遇春激将,曾向赵过说:“请大人壁上观,看吾破贼!”如今因见情势紧急,赵过原封不动地也又再给常遇春来了个激将。
话分两头,别看常遇春先前主动挑阵,在元军阵前斩将易如反掌,其实开战到此时,心中也是苦。
他在吴军中号称“常十万”,自言能够“将十万众横行天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也的确是横行江南,战张士诚、斗陈友谅,几乎没有过失败,威名赫赫。张士诚倒也罢了,强横如陈友谅,他也完全不放在眼里。
此次驰援益都,北渡黄河第一仗,本还有在燕军前露露身手,扬扬“国威”的打算,——也正因为此,他才有了先前主动挑阵、先杀敌的种种举动,但是却谁曾料想到,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竟然这般耐打!
激战已有几个时辰,两军士卒俱皆疲惫。放在往常,早就取胜。
但是眼下,在王保保的督战下,元军尽管早就落处下风,但却依然不肯就败,兀自死战不休。
然而,夸口吹在前,却总不能在燕军的面前掉脸子,他遣来的使者气宇轩昂,昂挺胸地大声与赵过说道:“请大人安心,这等小仗算不得甚么!俺们弟兄都是打过龙湾,杀过陈友谅的,力气还足着呢!……,倒是后头来的鞑子援军,还请大人多费费心思了。可别叫俺们前头打赢了,后头却打输了!功亏一篑,不免可惜。”
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龙湾之战,虽是水战,但当时也下得有雨,而且是暴雨,是在雨后开始的战斗。并且,在这场大战中,吴军只战后的汉军俘虏就有近万人,所俘获的大小船只亦有数百艘。从这两个数据,就可以遥想当时战斗的激烈程度。
这使者拿龙湾来比现在,很显然是不把元军当回事儿的。话语固然豪迈,只不过,赵过是何等的身份,看这使者的装着,只不过区区百户,却居然就敢这样说话,实在有些无礼。
边儿上的燕军诸人无不大怒,有性急的,手已经摸上了刀柄。
然而,赵过却半点没有恼怒,常年在军中厮混,他见惯了骄兵悍将,微微一笑,说道:“天、天上落雨,看这态势,也、也许很快就会下大。雨若是下得久了,不、不利交战。因此,俺、俺想与你家将军赌上一赌。”
“敢问大人,赌什么?”
“便赌这场仗。”
“怎么个赌法?”
“你家将军的威名,俺、俺早就如雷贯耳。说实话,对、对你家将军心慕已久了。便赌一个时辰内,谁、谁先破敌,谁就获胜!若你家将军获胜,俺、俺有辽东好酒奉上。若我军获胜,说、说不得,也要叨扰你家将军一顿酒席。”
“原来如此。这等小事,不劳俺家将军,小人便可以应下!”
“好!果、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赵过倒也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勒马向前,行至这吴军使者的马侧。两人便在马上三击掌,定下了这一个两军赌约。
“丈夫一言?”
“驷马难追!”
吴军的使者拨马转走,风驰电掣,自回归本军,将赌约告与常遇春去了。
看着他远走,仍有燕将忿忿不平,说道:“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百户,也敢如此大言不惭,并且竟敢代常遇春与大人打赌。端得目无军法,确实狗胆包天!”说完了,不解气,恶狠狠又往地上“呸”了一口。
赵过摇了摇头,说道:“常、常遇春威名素著,向以剽悍勇敢著称,他、他的手下若不是这个样子,反倒让人奇怪。”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观将知卒”,有什么样的将军,就可知有什么样的手下;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什么样的士卒,就可知有什么样的长官。尽管与常遇春从未曾见过面,但是从这个吴军百户的身上,却似乎隐隐约约地就能看到了一点常遇春的样子。
阵前雨下,两军打赌。
数万人的强敌,而且此战的结果必然将关系到海东气运、乃至整个天下的日后走向。然而,在赵过的这个赌约中,用来做赌注的,却只不过是一顿酒席罢了。莫看他平时话少,居高位日久,城府却早已养成。这般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气度,就绝非寻常人可有的了。着实令人折服。
“大人,你说得不错,这雨怕是会越下越大,也许用不了一个时辰,便成倾盆了。一旦下大,咱们的火器可就全用不成;弓矢、强弩也难以使用。兼且鞑子阵后便是单州城,雨下阻敌也不易,别叫获了胜,反倒却没将赛因赤答忽拦下来,给其逃脱。……,的确是该加快进攻的力度与度了。”
“雨如果下大,自、自然对咱们不利,但是却也不必烦忧。鞑、鞑子精锐铁甲军、神弩军的战斗力也必会受到降雨的影响。”
说到阵后拦截,赵过想起一事,说到:“鞑、鞑子城中守将阎思孝,已然遣军出城,试、试图与赛因赤答忽前后夹击高延世。俺已令胡忠分军往去驰援,现、现下如何了?”
“多时不闻军报,料来应是已稳住阵脚。”
“再、再遣人去阵后,观看军情,、与俺回报。”
“是!”
自有偏将点人,命去阵后观看。
诸项事宜一一布置妥当,赵过却并不就立刻回去前线,毕竟担忧成武、羊角庄的来敌,依旧停在原地,一边观战,一边等候潘贤二、杨万虎等,以及散出去的探马们送来军报。
等了约有一两刻钟,雨果然越下越大,已经不再是一点点大如黄豆,而是密密麻麻连成雨线。打在身上、脸上,也从丝丝凉意变成了点点生疼。四下远望,整个战场都被落雨遮掩;稍远一点的地方,已然看不清战事,只有冲天的喊杀声与催战的鼓角声没有半刻的停延,越震耳欲聋。
雨声、鏖战声,混在一起,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赵过胯下的坐骑不安地抬了抬蹄子,打了个响鼻,摇一摇鬓毛,洒落许多水滴。
“嘘、嘘。”
赵过低声地安抚着它,用手轻轻拍打。
一个亲兵说道:“大人,雨下大了!反正也要等潘、杨等人的军报,在哪儿等不都一样?要不先退回我军阵中?至少有东西可以遮雨。”
这亲兵是爱护的话,职责所在,明知赵过是不会离开战场的。
“交、交正酣,俺身为主将,怎能因雨后退?”
“……,大人快看!有探马来了。”
赵过眯眼看去,见雨幕中,远远有一骑奔来。来至近前,却非探马,而是佟生养派来的使者:“报!大人。我军已深入虎林赤阵中,生擒白锁住!”
逢大雨,闻捷报,雨下破敌,快哉快哉。
赵过欢颜大笑。
元军的左翼,共有两阵。前边白锁住,后头虎林赤。深入虎林赤阵中,便就说明已经打赢了一半。笑声未止,又有一骑却奔来。
“报!大人。贼将赛因赤答忽见事急,令勇悍者持短刃死战,并亲自督阵,接连手杀后退者十数人,将我军的攻势略微阻住。”
早在佟生养攻破白锁住的阵后,赛因赤答忽就因为坐不住而亲自到了虎林赤的阵中督战,只是当时他还没有亲自上阵。大约因见事急,终于按捺不住,与王保保一样,开始亲自披甲督战了。
仗打到现在,元军以一敌二,尽管犹能支撑,但相继两员主将都上了阵,确实已到强弩之末时了。要知,蒙古人打仗,习惯上主将并不上阵的。冲锋陷阵自有人,蒙古人的主将往往只是负责指挥。当到了连主将都上阵之时,战斗基本上也就快打到尾声了。不是死里求生,就是必败无疑。
故此,赵过不但不惊,反而更喜,下令说道:“回去告诉佟将军,本、本将还是那句话:他的将旗若是敢退,则我斩他;我的将旗若是后退,则请他斩我!”
“是!”
佟生养的使者才走,又有一骑冒雨驰来。
到的眼前,赵过看去,觉得有些面熟,却又不是先前散出去的探马,猛然想起,可不正是杨万虎麾下的一将,唤作杨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