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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生开从骆永明处听来的计策其实也很简单,先“引蛇出洞”,然后“瞒天过海”。
“何谓‘引蛇出洞’?”
“在敌营外搞些动静出来,引诱敌军出营。是为‘引蛇出洞’。”
“引诱敌军出营?若是敌军的主将很稳,不肯派人出来呢?”
白天还好说,现在是晚上。即使星光璀璨,可视度可高,依然是晚上,但凡稍微有些经验的将校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遣人出营。须知,大部分的“营啸”可都是生在夜间。而一旦生“营啸”,十个主将里边有九个都得束手无策。治军之法,要在动如风,静如山,该稳的时候一定要稳,绝不能闻风而动、轻出冒进,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将者之大忌。
“成武距单州不远,虏军云集。而我军的主力如今却在巨野,远隔二百里,这是敌人知道的,他们肯定想不到此时会有一支军马出现在他们的营外。又则今夜星亮,更不会料到咱们居然会在今夜前来斫营。因而,以末将看来,纵使他们的主将再稳,听到营外有动静,为了避免谣言,稳定军心,就算不会遣太多人出来,但肯定还是会派人出来看的。”
“敌营有三,你又怎么知道会是哪一营出来探查呢?”
“敌营虽然有三,但是主营只有一座。敌将若探,必是从主营而出。”
“主营?”
“不错。”
佟生开是军校里出来的,说到“临机应变”,也许还火候不足;但讲起理论、推测其敌人的心思来,却还是头头是道。如果把傅友德们比作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实战派”,他们这些军校出来的就是“学院派”。
傅友德们是先有“经验”,后有“理论”;他们是先有“理论”,后有“经验”。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理论”有“纸上谈兵”、“空中楼阁”之嫌,但这也是初出茅庐之人惯有的毛病,假设给以足够的时间,而本人又有足够的悟性,在经过血与火的磨练之后,成就定然会是不可估量。
不过,佟生开和他的同学们又有点小小的不同。
他是女真人,自幼就在马上长大,很小的时候就随从父兄围过猎、打过仗,算是接触过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并且后来从军海东,在上军校前也已参加过几次战斗,而且又还有佟生养这样一个哥哥,眼界、见识与经验自然高出同辈一截。所以,他这会儿做出的分析倒也还是颇有道理。
傅友德是个有能耐的人,有能耐的人往往就会自视甚高,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在赵过、邓舍的面前会显得很恭谨,但是在别人的面前却就不一定会如此的主要原因。当然了,还有个原因也是他确实不善交流。
然而,自视甚高、不善交流却不代表他就是刚愎自用,对部下们好的意见还是会“从谏如流”的。细细地想了片刻,觉得佟生开言之有理,他说道:“‘引蛇出洞’是诱敌出营,那么‘瞒天过海’想来就是乔装打扮?”
到底征战的经验丰富,一听就明白了此计是怎么行的。
佟生开说道:“正是。待敌遣人出营后,我部可偷袭之,尽杀灭之。然后,扮作他们的模样,疾驰回营。”
“出营的敌人不多,守营卒肯定认识。咱们就算扮成了他们的模样,也绝对混不入敌营,怕还没到辕门呢,就会被鞑子认出。有何用处?”
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傅友德,是另一人。
佟生开答道:“我部所以愁,是因为星光太亮,无法悄无声息地摸近敌营。只要能至营边,即便被鞑子现了,又能怎样?鼓勇向前,一冲而破;随后余众鼓噪、齐进,敌营虽坚,破如唾手!”
围在周围的军官们闻听此言,都是不由面色一变。
乃至有人倒抽一口了凉气,说道:“敌将派出营的人肯定不会太多。用四五骑、至多十来骑做先锋去冲敌营?而且冲的还是敌人的主营。……,老佟,你这计策也忒险了点吧?若是稍有不慎?”
他后边的话没有说完,不过,诸人都懂他的意思。
用十来骑去冲营,虽说现在是晚上,营中的敌人九成以上都进入了睡眠,但只那一个辕门口,恐怕就难不过去。稍有不慎,就会死在万箭之下。佟生开年纪不大,胆子却着实不小。
傅友德顿时高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听说左丞取巨野时,此人曾被鞑子夺过营,因此还受到过责罚。前天晚上,俺去军中挑人的时候,本来不想要他的,抹不开佟生养的面子,姑且收之。却没有料到,他虽不会守营,对‘斫营’倒是甚有一套。胆色够壮。”注意到了佟生开的型,头很短,有些地方还光秃着,一看就知道定是才从其本来的女真式改成汉人的式不久,又带着赞赏的味道想道:“***女真崽子!”
他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看见左右众人的吃惊,徐徐说道:“数骑冲营,你的胆子不小。以你看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佟生开说道:“末将因为兄长的关系,在上讲武学堂前,得以能经常见过主公。有一次,听主公对杨万虎杨将军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不是非常之人,难建非常之功。”
傅友德豁然动容,这一句话、十二个字真是说到他的心窝里了。他和佟生开虽然经历不同,但是在此时此刻,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渴望立功。佟生开是为了将功补过,他则是为了出人头地。
不错,邓舍现在很看重他,可他毕竟是外来人,不是邓舍原本圈子里的。大凡外来的人想要在一个已有的群体里站稳脚、并取得较为重要的位置,不止是得到主公的重视就足够了,没有第二个办法,唯有一条道路。那就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需要得到更多的功勋。
如此,才能一不负主君的器重;二也才能够得到功勋旧臣的认可。
傅友德入海东来,参加的战事不少,可拿得出手的战绩却不多。不是没有,是缺少那种令人眼前一亮、无不交口称赞的“奇功”。不错,他现如今的名气不小,就连察罕军中也有很多士卒也知其姓名,又是什么“能与霹雳斗”,又是什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但是自家事自家知,真正有分量的功劳,他确实寥寥。前几天打下了济州,可主将还是庆千兴。
老实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劲儿了,要不然,也不会主动请缨、愿来奔袭敌营。因此,佟生开话音才落,他就豁然动容,因问诸人,说道:“尔等意下如何?”
有人不说话,有人蹙眉,有人连连摇头,先前说“忒险”的那军官依然还是在不停地说道:“太险、太险。”
傅友德奋然变色,掀髯说道:“‘欲建非常之功,非有非常之人’!今,我部长驱二百里至此,待到明日,虏军出营,百姓来往,这城外又一马平川,我部势无可藏。藏既已无可藏,以少敌众,战亦无可战,只能落荒而逃。而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若无功而还,请受军法。军法:受令不行,致使贻误战机者,斩。还亦死,战亦死。何如死军阵?”
“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云云,这是一句假话。傅友德压根儿就没有下什么军令状,赵过也没有提出让他下军令状。本来长途奔袭就是九死一生,能主动请缨已算勇敢,再让下军令状,未免不近人情。
可是诸人不知道,听了傅友德此话,俱彼此顾望。
傅友德又慨然说道:“丈夫要当死在沙场,怎么能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呢?短刃相交,血流五步。杀敌而死,得偿所愿。不必马革裹尸还!本将计议已决,便按佟将军此策行之。尔等若怯,便请自去。壮士留之!”
马援说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他比马援还壮烈,如果战死在疆场上,因杀敌而死,便是得偿所愿,何必又一定要回到家乡安葬呢?“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能被他挑选出来、参加此战的,自然皆为军中精锐,受他这句豪言壮语一激,无不热血沸腾。胆怯的顿时胆壮,犹豫的顿时决定,谁都想要“壮士”,没有愿意自承“怯懦”,皆下拜说道:“愿随将军,建非常之功!”
——他带了共有两百骑,其中百骑是从军中选出,百骑本为他的亲兵。亲兵就更不用说了,按军法:如果主将阵亡,亲兵连坐。也就是说,如果傅友德阵亡了,他的亲兵一个也活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退出。
星光璀璨,长空无云。
夜色中,二百骑气冲霄汉。傅友德亦下拜,与诸人说道:“生死共之!”起身,指挥下令。
他们的藏身处是在一个丘陵边儿上,不远处,有片小林子。如何才能“引蛇出洞”?放火是个不错的办法。因命了数人悄悄过去点火。又选出了二三十人,包括佟生开在内,傅友德亲自带了,埋伏林外。
五月仲夏,林木茂盛。这几天又都很清朗,白天太阳照射,晚上露水不多,很快,火就被点起。有的士卒随身带有火铳,还撒了些火药上去,“呲呲”地响,更助火势。没多一会儿,火势相连,滚滚的黑烟升腾。
佟生开猜得不错,敌营里的主将闻报,虽然微微有些生疑,但果然没有想到这是燕军所为。尽管有心不问,可为了稳定军心,还是派了一队士卒出来观看。人数不多,七八骑而已,远远地停在林外,打量火势。
傅友德等人屏住呼吸,观其动静。
见他们看了会儿,交头接耳,有人往火势最旺盛的地方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爆出一阵哄笑。佟生开摸到傅友德身边,说道:“看他们的架势,像是不打算近前。如果这就让他们轻易走了,前功尽弃。”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傅友德召来两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脱去铠甲,悄悄爬行到火势的边儿上,刚好在敌骑的对面,中间隔了个起火的林子,朝外头露了露头,故意做出点声响,然后装作受惊的样子,掉头就跑。
落入敌骑的眼中,他们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为者叫道:“兀那汉子,休跑!”又一人说道:“难怪夜半起火,原来是有人为之。抓了去,送给将军报功。”当先纵马飞驰。余者数人未加多想,先后跟上。
绕过火林,来到林后。
抬头看去,却不见了那两个跑掉的汉子,熊熊的火光之下,有一个黑盔黑甲的将军策马而立。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后左右又冒出二三十骑。其为者见机也快,立刻知道不妙,叫道:“落了贼伏,快走!”拨马就走。
奔出没有几步,只听得一道破风声从脑后传来,那人急转头处,见一支箭矢迎面射来。
此人的身手倒也不凡,本乃是敌军斥候百户,忙施出个“蹬里藏身”,好悬不悬地将之躲过,吓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好凶悍的贼子,怎的不让人说话,便就拿刀使剑?俺乃长枪军里高百户,你们是什么人?”
哪里有人肯理会他?
佟生开唿哨一声,诸人齐上。三十多人对付七八人,一面倒。出来探查的几个士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想要跑,早被围住,三下五除二,悉数被杀。只有姓高的百户因还有别用,独被留下。什么用处?问敌营虚实。
几个益都士卒过来,下了马,把他提住,推搡到傅友德马前。
傅友德很干脆,没有废话,取下长矛,点在他的脖子上,说道:“俺问你答。若是老实,给你个痛快。倘有强项,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姓高的百户面如土色,猜出了傅友德等人的来历,说道:“将军!将军!不用动手。您想知道什么?俺定如实交代。你们是从巨野来的么?”一双眼仓皇四顾,问道,“不知你们是哪一部?哪一营?俺姓高!将军,俺姓高!”
“管你姓什么。”
“贵军中可有一位高延世高将军?那是俺的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