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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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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友德夜出巨野。

    从者两百骑,皆去旗鼓,弃缨饰,黑衣黑甲,自南门出,向成武去。

    巨野、成武相距二百里,若以步卒行之,依照正常的行军度,非三四日不可至。但如果用轻骑奔袭,一昼夜便可赶到。也就是说,到明天入夜,他们就能出现在元军的营外。

    为了保密起见,赵过没有大张旗鼓地送行,只是登上城头,目送远望。潘贤二陪行在侧。时至五月,天气炎热,入夜后,风渐渐清凉。吹拂在身上和脸上,不觉精神一振。仰头望去,夜空无云,繁星璀璨。

    见傅友德等离城远去,潘贤二说道:“傅将军骁勇善战,万人敌,胆识俱佳。此去所率又俱为精锐,且远行奔袭,敌必无备,定能功成。卑职闻:‘兵有不战而败敌者,挫其锐也’。只要待其捷报传来,我军上下定然人俱雀跃。至其时也,大帅再尽起精卒,鸣鼓前行,薄单州城下,与之对垒战。敌众虽多,援虽将至,我军锐而彼疲。以锐击疲,蔑不克矣!”

    “先、先生能与主公不谋而合,不愧高明之士。”

    “主公英明神武,自从战,算无遗策。卑职虽然偶有一得,能与主公合,但这只不过是‘愚者千虑’。岂敢当大帅夸奖?不敢与主公并列。”

    赵过微微一笑,心道:“你自以为不能与主公并列,倒也不算谦虚。”从袖中依旧取出邓舍的那一封军文。中午给潘贤二看的时候,他把下边部分给折住了,此时打开,仍又递过去,说道:“请、请先生往下看。”

    潘贤二微微惊愕,接住了,打开来,往下观瞧。见下边还有几行文字,是这样写道:

    “傅友德出击成武,是为了挫折保保的士气。但是,两军会猎,仅挫其气还是不够的。‘兵以虚惊,而以实胜’。在给了敌人虚惊之外,还必须要有‘实胜’。那么,什么是‘实胜’?兵力的多寡,地形的利弊,这就是‘实胜’。如果想要在将来的决战中打败保保,就必须提前‘占据地利’,并争取能够‘以多凌之’。先前,我令你扫荡残敌,会合各部,便是为了‘以多凌之’;现今,地利也已到了必须开始着手争夺的时候。

    “金乡、鱼台,分处前线,相距单州、成武各不出五十里。鱼台邻山阳湖,而金乡尤重。若能占据金乡,下则可击单州,横则可胁成武。保保因兵败,放弃了在这两个地方的驻防,此天赐我也。前番,和尚、万虎已得此城,何故又轻弃之?若待虏军援来,彼必复来战守。‘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当趁袭成武的时机,再令和尚、万虎据金乡守!”

    金乡、鱼台,是两个不大的县城。

    鱼台在山阳湖的西边,金乡在鱼台的西边,两者间距二三十里。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所在的位置是较为重要的,单州和成武皆在它的西南方向。成武靠上,单州靠下。三地相隔分别各有三四十里。

    如邓舍所说,如果占据了金乡,便就等同占据了一个桥头堡。有两方面的作用,其一,可协助主力攻打单州;其二,可作为一个堡垒,在主力攻打单州时,威胁成武。成武若是敢去援单州,便可从金乡出军击之。

    那么,既然金乡的地位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王保保会轻易放弃呢?

    王保保有王保保的考虑。

    当然了,他具体怎么想的,燕军这边难以猜测出来。不过,以常理推断,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忧如果军力太过分散,就会很容易遭到燕军的各个击破。故此,弃守金乡、鱼台,集中力量防御单州、成武,以待后援。

    又既然如此,为何杨万虎、李和尚在得了金乡、鱼台后,只是掳掠了一番,把城中的储粮抢走,便就主动撤退、没有就地驻守呢?难道他们看不出金乡、鱼台的重要性么?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两人久经沙场,征战的经验很丰富了,或者谈不上“用兵如神”,但是对寻常的天时、地利却也绝不是半点不懂的。之所以他们也撤走,不肯就地驻防,却是因为此两地距离单州、成武太近。换而言之,距离王保保的主力太近。这两个地方只是县城,城墙不高,占地不广,甚难防守。军队来的多了,放不下;军队来的少了,又怕挡不住王保保的一击。所以,也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如王保保一样,将之放弃。

    这不能说是他们的错。他们并非主帅,更多考虑的是本军、本部以及个人所负责战场的得失、胜败;对全局,不会有太多的考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实话,全局也不需要他们来考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是,邓舍却不管他们的想法,他需要考虑的就是全局。

    故此,在这道军文中,命令他两人必须要把金乡再度占据。

    并且其实,通过这道命令,邓舍也算是无声地责备了一次赵过。

    邓舍是主公不假,需要考虑全局不假;但赵过是什么身份?前线主帅。全局也是需要他来考虑的。杨万虎、李和尚入金乡而不据,说撤就撤,轻易放弃。赵过你为什么不责备他们?为什么不下命令要求他们入驻?

    这也就是赵过了,邓舍宽仁、念旧,不想训斥他。要是换了其它人为主帅,肯定不会就这么轻轻放过,必定会受到严厉的见责。

    潘贤二看罢,由衷佩服,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观主公此计,有‘虚’、有‘实’。有‘明夺其气’,有‘暗据地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高明者,是借助傅友德‘明夺其气’的机会,而令李、杨二将‘暗据地利’。……,反观卑职,只不过一点愚见,只看到了片面,忽视了战阵中最主要的‘实’,却居然还自以为得计。实在惭愧、惭愧。”

    因问道:“友德已出城去,不知大帅可否已有下令与李、杨?”

    “主、主公这道军文是昨夜到的。到、到后不久,俺就传令去给李、杨了。因、因为李将军的营垒距离金乡较远,所以俺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杨将军去办,已命他按计行事,定下明夜拔营,入驻金乡。”

    昨天夜间?当时傅友德、潘贤二还没到巨野。赵过怎么就命杨万虎“按计行事、明夜拔营”了呢?潘贤二略一思忖,便就明白,想道:“友德出济州前,庆帅先有军文与巨野,已告至期。有主公的这道军令在手,就算没有俺自以为是的‘激将计’,傅友德也肯定不敢违背,必定遵从。又既然已拿准傅友德会从令,计算日程,明夜可到成武,因此提前命令杨万虎也在明夜拔营、入驻金乡。虽先令万虎、后令友德,却天衣无缝。”

    不但对邓舍的深谋远虑五体投地,对赵过的巧下命令也十分佩服。他不由嘿然叹气。

    “先、先生缘何叹息?”

    “主公远在千里外,济宁前线的局势,却历历如在目中。‘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贤二自以为智士,却不料早在主公与大帅彀中。”

    ——他少说了一个人,洪继勋。洪继勋乃益都谋主,海东之计,多出其手。邓舍的此番谋划,其间自然不会没有他的功劳。

    夜色逐渐深沉,听得城内更鼓两声,已是二更时分。

    赵过说道:“夜、夜深露凉,先生文士,不要久立城头,便请先回吧。友、友德上午至,夜晚便远出,他带来的那两千步卒需要去抚慰一番。此、此事别人难为,非本帅不可。就、就不送先生了。”叫了两个亲兵,打着火把,送潘贤二下城。

    潘贤二告辞别去,等下了城头回望之,见赵过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也已去了。

    刚投降海东时,潘贤二没得重用,与诸将接触不多;从此次济宁之战起,他先在泰安,后在济州,才开始和军中诸将有了较多的接触。类如邓承志、庆千兴、傅友德等等,还包括一些中下级的将校。这些人多是粗人,对待他的态度最多也就是像庆千兴一样,最多“客气”两字而已;但赵过却给了他不同的感受。想了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如坐春风。”

    不是对谈的“如坐春风”;而是厚道朴实、善解人意的“如坐春风”。比如在他侃侃而谈、献计之时,赵过虽已有邓舍军文,但是却没有打断他;又比如刚才,“夜深露凉”,且知他远道而来很辛苦,所以请之归城。

    种种的作风,与邓舍颇有相似处。

    潘贤二慨然地想道:“君如此,臣亦如此。有其君必有其臣。海东能有此君,英明神武,推赤心入人腹中;又能有此臣,旰食宵衣,折节下士。国家何愁不能兴也!察罕何愁不能平也!长此以往,天下不足定也!”

    一边感慨,一边踏着星光回城休息。

    ……

    傅友德率众疾驰,夜行百里,一日夜间,至成武外,离城二十里停下,令皆下马,休整。同时遣人近敌营打探。不多时,回报。

    “城外营地多少?”

    “成武内外有虏军八千。先前据报,城内三千,城外五千。小人潜行窥伺,见城门紧闭,垛口隐有守卒巡逻。城下布营三处。主营最大,在城东,远离城门,约四五里;辅营两座,分处南、北,皆比城门。”

    “皆比城门?”

    “是的。此两营相距城门都不足三里。”

    “主营放在东边,定是一为戒备我军;二为呼应单州。因营中士卒多,所以远离城门。辅营分处南、北,独空出了西边。西边是曹州,那是察罕的地盘,所以不用防备。”

    成武在单州的西北,因而主营在城东,可以更好地呼应单州。同时,如果燕军从巨野来攻,巨野在成武的东北,把主力放在城东也方便迎敌。敌人主将的这个布置称得上中规中距。

    傅友德又问道:“城防、营防如何?”

    “刁斗森严。”

    刁斗森严,就是说不能硬冲了。傅友德低头沉吟。有一个偏将说道:“末将有一计。”

    “说。”

    “敌分三营,主辅分明。若一营遇敌,另外两营必定支援。末将请引五十骑冲北营,俟另两营驰援,将军便可率余众趁势掩之。破敌必矣!”

    傅友德摇了摇头,说道:“敌防御森严,我用二百骑冲之,还担忧不能够。你用五十骑,有何用处?况且,即便你冲入了北营,若南营与主营的主将静镇,不援,又如何是好?此计貌似可行,不过纸上谈兵。不可。”

    “然以将军以为?”

    傅友德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和昨夜一样,星光很好。天公不作美,这并非适合夜袭的好天气。

    天晴、星亮,敌人的营地又戒备森严;而燕军奔行二百里,并且只有两百骑,如果一击不中,陷入包围,怕是连遁走都是问题。该如何袭之呢?

    又一人说道:“末将有一计。”

    众人看时,见是佟生开。

    佟生开从平壤初级讲武学堂毕业,被分配军中,这回济宁之战,佟生养把他带在了身边。早些时候,攻巨野一战中,他因为被敌人劫了营,受过一次责罚。赵过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没有惩处他,许他戴罪立功。

    犯错容易立功难。虽然在那之后,他又经过了多次的战事,表现得都很勇敢,可是直到现在却都还没有机会能够立下大功,真正的将功补过。这一回,傅友德入军中选择勇士随从夜袭,他自告奋勇,主动参加了。

    傅友德问道:“你有何计?”

    “末将毕业自平壤讲武学堂,是二期生。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听骆教官讲过一个战例。是他亲身经历的。平南高丽时,骆教官在李将军麾下。也是在一天晚上,李将军欲偷袭敌营。当时与今晚一样,也是夜色晴朗,敌营戒备严密。李将军苦无良策。小李将军献上了一计。按其计行之,果成功袭营。”

    骆教官,就是骆永明。本在李和尚麾下,后因伤残被邓舍送去了军校做教官。小李将军,是李子简,即李和尚的师弟,颇有智谋。当年南高丽一战,他曾献计给李和尚,水淹敌城,一战成名。

    傅友德来了兴趣,说道:“快快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