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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地深了。雨,也渐渐地下大。打在房屋上,出不断的响声,又“嘀嗒嘀嗒”地顺着屋檐滴落。
一阵风卷入室内,吹灭了蜡烛。
方补真手忙脚乱地想再去点火,但也许是受了潮,打了半天火石也没有能点着。只有那“啪啪”的打火声,单调且枯燥,打破了阁子内沉静的阴黑。姚好古轻轻咳嗽了声,借助幽暝的夜色,起身来到窗前。他推开窗户,雨点洒了满身一脸,就好像冰凉的苔藓,很快便沾湿了他的衣袖。
向外望去,深沉的夜雨笼罩了整个的汉阳府,方圆数十里地的城池中,远处的平民房舍,以及近处的亭台楼榭都默立在雨中。因为时辰已晚,还亮着灯的地方并不多,稀稀疏疏,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冷清与寂寥。
方补真放弃了打火,也来到窗前,轻声地说道:“先生,通政司的情报已经报上来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好一会儿,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觉有些奇怪,往前凑了凑,看到姚好古正凝神远望夜空,若有所思。
“先生,你在看什么?”
顺着姚好古的视线,方补真看到在雨丝飘零的云层缝隙里,透出来了有几点清朗的星光。这与邓舍在益都看到的天象完全一样。方补真悚然而惊,仓皇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拽住姚好古的衣襟:“先生!”
“四月夜雨,阴云露星。天象:主杀!”
天杀机,移星易宿。地杀机,龙蛇起陆。人杀机,天地反覆。
“鞠大人。”
“卑职在。”
“你是主公的使者,我本不该用你办事。但此事关系重大,仓促间实在找不来可靠的人手。便请你勉为其难?”
鞠胜从幽影中走出,慷慨抱拳,说道:“卑职虽是从益都来,远来是客,但也是主公的臣子。尽忠报国,臣子本分。有什么需要用到卑职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前高丽勋贵的后人阴谋作乱,此事是他最先现的。姚好古用他才是正理。如果不用他,倒好像怕他抢了功劳似的,未免十分说不过去。所以,他对此是早有准备。
“现如今,据通政司和汉阳府衙门的报告,丽人无故云集汉阳的动机大致已被调查清楚,可谓‘水落石出’。基本上可以断定,必是为他们欲图作乱!益都前线的军事正紧,若是此时南韩不稳,定会酿成大患。为稳定地方,本官决定,要‘先制人’!……,鞠大人,久闻你文武双全,不但有济世的干才,而且能骑会射。这一仗,便请你打个先锋。”
“怎么个先锋?请大人细说。”
“虽然说此次丽人欲图生变的人数并不多,但是一则,早在前高丽时,汉阳府即为丽人勋贵的聚住地,不能不考虑到这些人可能会造成的影响;二来,也许还有未能被通政司和汉阳府衙门探查出来的乱党存在。因此,为谨慎起见,必须用‘宰牛刀来杀鸡’!……,鞠大人,本官这就给你写道公文,请你即刻前去城外军营,请营中主将配合。”
“喏!”
说到此时,姚好古和鞠胜忽觉眼前一亮,却是方补真换了块火石,终于把蜡烛点着。姚好古回到案前,也不坐下,便就站着奋笔疾书,顷刻将公文写毕,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略干,取出大印盖上,交给了鞠胜。
鞠胜接过。
姚好古看着他的眼睛,又叮嘱说道:“有一件事,你要切记!汉阳驻军中有不少是原本的降卒,要告诉营中主将,务必对其监视!从接到公文那一刻起,便需要立刻封营。你**去办事的军卒,全部都要求是汉卒!”
“请大人放心,卑职必不负命令。”
鞠胜小心地公文收好,转身待走,又停下脚步,盯着姚好古,说道:“卑职此去,有通政司的人在前引导,定能很顺利便把乱党捉拿。若是在捉拿的过程中,乱党有反抗?”
通政司已经探查清楚,目前所知,参与到此次事件中的几乎都
是前朝高丽时的勋贵子弟,在民间、乃至如今的高丽政坛上也仍有较大的势力。一个处理不好,便很有可能会出现动荡。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云集汉阳,究竟是不是想要作乱,直到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还仅仅是常理的推测。所以,鞠胜特别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姚好古微微一笑,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在捕捉的过程中,若遇到反抗者,……。”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斩。”
烛光摇动,映得姚、鞠、方三人面上阴晴不定。鞠胜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卑职明白了。”不再多说,转过身形,昂挺胸的大步下楼而去。
他的脚步声回荡楼内,逐渐渺然无声。
姚好古看了一眼方补真,说道:“拾阙。”
“卑职在。”
“据线报,有异动的不止我汉阳府一地。我会再写一道密令,交给你。你立刻赶去通政司,与他们合作,由他们挑选出可靠的人手,八百里加紧,迅赶去各地,通知全南韩的地方衙门。一,要谨慎戒备,尤其是各地的驻军,需得加倍注意;二,要马上展开大搜捕,不可使一人漏网。”
“喏!”
“此外,送一封公文给平壤。此事非比寻常,要防范乱党同时也会在朝鲜行省出现异动,需要给文平章提个醒。顺便,也算是将此事告知了他。”
“是。先生还有别的吩咐么?”
“暂时就这些。你快去吧。”
方补真欲言又止,鼓起勇气,说道:“先生,丽人欲作乱还只是推测,并没有落实,您现在便大开杀戒。难道就不怕?”
“有何可怕?”
“若因此引起地方士绅不满,甚而导致主公见责?”
“前高丽王氏,立国数百年。宗室、勋贵、旧臣,几乎遍布朝鲜、南韩的每一座城市。自我理政南韩以来,你可知道,最让我觉得棘手的是什么?”
方补真摇了摇头。
“便是他们这些前朝的宗室、勋贵、旧臣,简而言之,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地方士绅’!此类人互相之间多有姻亲,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主公对此,其实是早有深忧。不是年前就有风声放出,说主公打算迁徙丽人去益都么?所为者何?不就正是为了解决此事?拾阙,你读书不少,‘强枝弱干’的道理定然知晓。地方上士绅的势力如果太大,朝廷就必然会没有权威。只是可惜,年前先是察罕帖木儿犯我益都;年初主公又用兵济宁,战事不断,至今未能消解。故此,迁徙丽人去益都的事也就因此而不得不暂且放下,未能施行。但此实为我海东的‘心腹大患’。
“这一回,既知丽人无故妄动,云集汉阳。别说十有**定是他们心存不轨,就算是捕风捉影,这一场屠杀也是势在必行!”
方补真脑海里跳出来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懂了姚好古的心思,但是担忧却始终还是不能放下,犹豫片刻,还是又接着说道:“先生的苦心,补真已经懂了。但是只聚集在汉阳的丽人就有百数十,且俱为前朝勋贵之后,加上聚集在别处的,总共人数肯定会更多。按照先生的意思,看来即使他们不反抗,待捕拿归案后,早晚也难逃一死。事情如果闹的太大,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主公那里?”
若是真的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邓舍肯定是需要给丽人一个交代的。到了那个时候,最好的替罪羊当然非姚好古莫属。
姚好古不以为意,随手端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轻轻合上碗盖,晒然一笑,说道:“为臣子者,不止要为君父分忧。在有些时候,更需要替君父担当天下骂名。主公曾经说过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只要对我海东有利,即使会引来主公责罚,又有何可惧?”
方补真肃然起敬,说道:“大人风骨,着实令补真赞佩。”
“你快些去办事吧。我等下也会赶去衙门,若有变化,前去汇报就是。”
“喏。”
方补真转身下楼,冒雨自去。
姚好古站在窗口,居高临下,看着他和鞠胜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夜雨之中。
他不着急去衙门,独自一人站在影中,伸出手到窗外,感触清凉的雨滴。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刻,空空的楼阁中,他出了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地说道:“拾阙,你的性格难改。我又何尝不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一道命令下去,数百人头落地,将会产生的后果可想而知。方补真的猜测极有道理,确实邓舍很有可能会把他当作替罪羊推出,以此来化解丽人旧势力的愤怒。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教姚好古放弃这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只为个人考虑,不为海东考虑,却也根本就没有可能。
“罢了。曾经听人说起,辽阳陈平章有个绰号唤作‘陈屠子’,盖因其执法严苛,杀人无算。大不了,待此事毕后,俺老姚和他老陈来个‘并称双屠’。哈哈,也省得叫老陈独得其美。虽难称雅事,但不亦乐乎!”
陈虎是为行伍出身,杀人视作寻常。姚好古到底儒家子,儒家治国,讲究的是“忠恕”,反对严苛的刑罚,提倡以“仁义”和“道德”治理百姓,“明德慎罚”。所以,纵然丽人确有谋乱的嫌疑,一下子捉拿上百人,也是难免有点咬牙的意思。更别说,如果谋乱属实,上百人连带其家眷,何止上千人之多,怕都是难逃斩或者流放。而且人数一多,案子一大,底下人立功心切,定会严刑逼供,少不了便会有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这种压力可就更大了。
想想史书上,“酷吏”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其中当然有滥杀无辜之辈,但还有很多只是严格按照法令办事的,却也都落此恶名。
所以,若是换了洪继勋来办此事,也许他根本不会迟疑;但姚好古受儒家影响很深,邓舍称赞他是“真儒”,而他也向来都是以“纯儒”自居的,能当机立断地下定决心,不仅有担当,更实属不易。
姚好古自嘲似地低语了两句,端起蜡烛,下了楼。楼外的随从递上油纸伞,他换了木屐,缓缓走入雨中。
“大人,去哪里?”
“衙门。”
夜空中,阴云密布,雨落如线,那星光还在闪烁。
……
星光闪烁,棣州城头。
雨点打在城墙上,把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砖面。又顺着淌到地面,汇合成汩汩的细流,把城下弄得泥泞一片,再又流入护城河中。加了宽的护城河因为刚刚被疏浚过,所以里边的水很深,兼且夜色深重,从城头上望去,只看到近似黑色的深碧,其上绽出密密麻麻的纹点,时隐时现,宛如孟春三月,百花相继盛开。——,却是被雨水打出的漩涡。
按照罗国器的军令,戍卒们都已经准备妥当。
城中的驻军本来四千来人,派了千人出去城外,分别在高地营中防守,现在城内还有三千军卒。
因为元军还没有到来,不需要他们全部上城,留下了最精锐的千人为预备队,其它的两千人被分作了两班,每班千人,轮番值守。等到元军来到,正式开始守城的时候,则两班齐上。战事危急,预备队上。
另外,罗国器还组织了大约有两三千的民兵。
守城不比野战,有些方面并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与专业素质。比如放放檑木、滚石,往城下砸砸瓦片、浇浇滚油等等。在经过短暂的紧急训练后,民兵便足以胜任此类的任务。这两三千的民兵,便是用来有备无患的。若是战事太过激烈,士卒阵亡太多,最起码民兵们可以顶上一阵。并且,他们也能在开战后为士卒们摇旗呐喊,壮大一下守军的声势。
城外的村民大多数都已经被集中在了城内,因时间仓促,肯定还有遗漏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罗国器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来,唯有希望那些被遗漏的百姓们能有个好运气,不会死在此次战中。
给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走了。计算时日,大概明后天邓舍就能看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元军来到,攻守交战。
罗国器去下儒服,换上铠甲,带了亲兵,按刀巡视城头。一架架的弩机架上,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一排排的檑木排上,雨水中,沉默好像无声的怪兽。所有的火炮都被拉出,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每一个的垛口都被放上了成叠的瓦片,只等放出伤敌。
整个的城墙被分为了若干个的防守区域,每个区域都由一个千人队负责,再细分给麾下的每一个百人队。而具体到每个百人队,又都会再把区域细分,分给每一个十人队。和全军的安排一样,每个千人队、每个百人队也都不会把全部的兵力一次性投上,分别皆留有相应的预备队。
按照海东军法,十人队就有拥有本队小旗的资格。
放眼观望城上,远近旗帜如林。多数皆为红旗,因被雨水透湿,上下翻卷在风中,显得有点凝滞。但却自有一股肃然的杀气,充盈城。
每个垛口上都有火把,是用油脂做成,只要雨水不太大,就能保持燃烧。然而,毕竟迎风冒雨,不免会时有明暗。罗国器诸人从忽明忽暗的火把中穿行走过,两侧的士卒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执枪戈,人人斗志昂扬。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甲,没有人肯乱动一下。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罗国从他们的面过。见年壮者,有三旬,也有四旬的;而年少者,有二十出头的,或者不到二十的也有。走了没多远,他就看见了好几个熟人。
不管怎么说,罗国器也是军中出来的,尽管安辽军是杨万虎的营头,但其营中的军官们,原来曾经在罗国器手下做过的却也着实不少。罗国器把斯文的嘴脸收起,拿起粗豪的一面,连连拍打熟人的肩膀,大声说笑。
“钱老三,你这王八蛋,老子来棣州城里多久了?除了在军中点名、巡查的时候见过你,平时你小子连个屁都没有!怎么说老子也是你的老大帅,你就忘得一干二净?抱了老杨的粗腿是不是?你瞧好吧,赶明儿老子就去给老杨告状,还把你小子调回老子的手下,给你***小鞋穿!”
钱老三名字里带个“老”字,年岁不大,还没到三十,很憨厚的一个人,摸着脸,嘿嘿笑,说道:“大人说哪儿去了!小的能不想大人么?只是军法太严。没有军令,小的出不了营。就是想大人您,也是白想。”
“行了!今儿鞑子快要来,等着开战,你小子好好打!要能立下功劳,老子亲自去给你请功。还是百户呢?换个千户让你当当!”
“从永平跟了王爷,死在小人手上的鞑子没二十,也有十**。不就怀柔胡骑么?杂牌子军。莫说与‘毛葫芦’相比,便是比起高唐军来也差得老远。大人请放心,小人所守的这一块儿城墙,定不教半个鞑子上来!”
“好!……,莫老四?”
“是,大人。正是小人。”
“你的脸怎么了?昨儿老子去军营见到你,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就成黑眼圈了?”
莫老四年纪较大,四十多岁了,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别提了,大人。您知道,俺们队是俺们千户所的百人第一队,鞑子要来了,咱要守城,俺们当然得是先。可偏偏有人不服,非要跟俺抢这个位置。一时争恼了,……,嘿嘿,嘿嘿,就成这样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这么躁!行,不愧是安辽军里鼎鼎大名的百人第一将。”莫老四所在的千人队是安辽军里的千人第一队,他本人带的百人队又是所在千人队的百人第一队,故此,军中都称他百人第一将。
夜雨虽然渐大,但城头上火光却依然冲天。
罗国器正巡视间,有人急匆匆奔到他的身边,附耳低语:“鞑子的前锋不避风雨,连夜行军,距我棣州城池已经不足五十里。”
夜入四更。
……
夜入四更。
金陵城,吴国公府,侧室内,仍旧灯火通明。
只是因辩论结束,不复起初的剑拔弩张,方从哲安坐席内饮茶,与范常、杨宪等谈诗论画,谈笑风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诸人皆停下话头,转去看,见来人却不是早先离去的陈遇,而是一个淡扫蛾眉的侍女。
侍女入来室内,款款万福行礼,说道:“请问,哪一位是海东方先生?”
“我就是。”
“吴国公老爷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