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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姬冲定的是次日上午出城,因为李生临时想起了几件事情,又将他找去,交代了半日。故此,他出城的时间,便也就随之拖延到了晚上。晚上也好,至少出城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更有利保密。
却说,姬冲究竟接下来的是什么命令?正是潜去大都,与玛乐格接头。不惜一切代价,要尽快、从地弄出来王保保与搠思监那夜谈话的内容。
自那天接到邓舍的指示后,李生就反复斟酌,最终选定姬冲,却是出自三个原因。
其一,搠思监乃是为蒙元显贵,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的门下仆从们,自然也定都是豪奴一等,作威作福惯了的。而这姬冲,不但擅长交际,能放下身段去巴结人,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会,也正适合投其所好。要派个木讷之辈,不会酒、也不会曲儿,去了往那儿一站,木头似的,那些豪奴们估计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这情报又该如何弄法?
其二,玛乐格本是在益都开酒楼的,姬冲与他是老相识了。两人有交情,尽管谈不上特别熟悉,最起码不会出现隔阂。有利共事。
其三,李生曾经用过姬冲多次,对此人较为了解,知道他胆大心细,不是莽撞的人,更且略通拳脚。派其去大都,先可保证他不会乱来,其次,若遇危险,他也有防身的手段,足可应一时之急。
李生手下干将虽多,但是能占齐这三条却不多。
特别是头一条。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为从军中老卒,要不就是出身原为平头百姓,有几个懂曲子、会唱词,时常走马兰台的?平时做情报,也还用不上这些,但是这一回可是去与权贵门下打交道的,非得会此不可。
所以,就选了姬冲。
更有一条,姬冲的家世也不错,李生也看中了。只要有姬宗周在益都,只要有他的弟弟们在益都,只要有他的全家都在益都,即便是万一他没有能完成任务,失手被搠思监的人抓住,也不用担忧他会把海东给供出来。只不过,这一点却是李生本人有数即可,不足与外人道也了。
虽说如此,姬冲倒也不是一个人去大都的,毕竟他不是通政司的人,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有些技术上的活儿,他不一定会。所以,李生又从通政司里选出了四个能手,以姬冲为主,做为他的伴当,也一同出。
随行,又还应邓舍的命令,带了有不少的银钞。不能说是益都去的,扮作徐州茶商。徐州现为张士诚的地盘,离山东也不远,口音相近。姬冲少年时,也曾去过那里的。他人又聪明,假扮起来,惟妙惟肖。
他们五人,赶了马车,车上堆放茶叶,连夜出城。到了城门下,出示燕王府的令旨给守将观看,守将不敢怠慢,便开了城门,送之出去。出城门没走多远,忽然伴当中有一人指了远处,说道:“大郎,且看!”
诸人举目望去,见夜色深深,隐有一支军马在前行走。相隔约有七八里,而这支军马又都没有打火把,所以看得不太清楚,只黑黝黝的看见了个轮廓。
姬冲一惊,说道:“却没闻听有军马调动。只有今日上午,有棣州诸将出城,但是他们皆是轻骑而行,也没听说带有人马。且到现在,怕早已到了百里外。这支人马,却是从何而来?”急打眼看去,辨其行军方向。
这一看,他更是吃惊。瞅了好一会儿,竟是连一个旗帜也见不着。他倒抽一口冷气,说道:“不对!观其行军方向,应该是刚从城南大营出来。这要非是有主公军令,便是将校私行!”正盘算要不要回城报信。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队骑兵,也不说话,亮出兵器,将他们围成一团。
骑兵队里带头一人,看其装扮,是个副百户,在其胸前,有个军衔的标识。原先,在海东将校的胸前本是名牌标识,自出台军衔的政策后,便都改做了军衔。姬冲看时,认得分明,此副百户是个下尉。
副百户而为下尉,不多见。可见其战功。那副百户打量姬冲,看了几眼,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的声音,说道:“却是大郎。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
这副百户带的有头盔,头盔上还有护面,姬冲瞧不到他的脸,一下子认不出来,迟疑地说道:“将军?”
那副百户恍然,推起护面,笑道:“大郎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俺了么?”姬冲怎会不记得?此人名叫杨四,是杨万虎的族侄,本在家乡,后来因为听说了杨万虎在海东得志,便就不远千里,前来投奔。也甚为勇悍。
“小杨将军。……。”姬冲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暗中想道,“昨夜,在街头碰见杨万虎,看他半夜出城,猜就必有要事,果然不错。应是奉殿下之令,这却不知是想开往何处?”心中疑惑,却也不问,只是寒暄。
他不问,杨四问,说道:“大郎这副打扮,是要去哪儿?尊公乃我益都右丞,你又也是铸币局的都事,遮莫你竟缺钱至此!乃至夜出贩茶?”自觉有趣,哈哈笑了两声。
姬冲答道:“却不是贩茶。小杨将军,你也知俺现在铸币局,奉了有差事,要往泰安出差。又缘在泰安城中,有俺家中的一门亲戚在,且多有故交,所以奉了家君大人之令,带些茶叶过去,分别送与给他们。”
杨四笑道:“以为俺粗人,便来哄俺么?岂有送茶叶,竟送两大马车的?罢了,大郎,你必有勾当!俺只是不问。”回转头,往远处望了一望,又道,“俺家叔叔奉有殿下令旨,也是出外公干。便不与大郎多说了。”马上行了个礼,唿哨一声,招呼部属,纷纷策马奔走,追赶部队去了。
待至军中,杨四见着杨万虎,与之一说,如此如此,刚才见着了姬冲。杨万虎也是顿时便就想起了昨夜,笑骂道:“直娘贼!好个姬冲,明明也是奉有差事,说不定也还是奉了主公的密旨。昨天夜间,还来瞒俺!”
邓舍平时常有教导诸将,办事要密,杨万虎牢牢记得。而那姬冲,却则是天生的伶俐把细。所以,他两人尽管相熟,虽然昨夜一见,但却都是遮遮掩掩,不肯告诉对方实话,互相哄骗。偏偏今夜出城,两人又碰在一处。也是凑巧。不过假话虽然揭穿,他二人却也都没恼怒,一笑了之。
路上相逢。姬冲前去大都,杨万虎与罗国器则引领诸军,一路偃旗息鼓,夜行晓宿,径赴棣州。十九日夜间,到了棣州城外,离城三十里扎营。
杨万虎请了罗国器来,两人便在帐中商议。杨万虎说道:“左丞大人吩咐,说是二十日前后,棣州诸军便应该能回入城中。今晨,果然接到探马来报,说他们已然归城。只是不知,这取城的方略有无变动?那王达儿等可否还能按计行事?却是须得先要遣人悄悄入城,与之接头方可。”
罗国器道:“正该如此。”
当下,杨万虎叫来杨四,交代说道:“带三两人,去盔甲、不要兵器,乔装打扮,扮作乡人。且想办法混入棣州城中,去寻王达儿等人,问一问,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再问一问,看他们何时能够动手。”
杨四应了,接令自去。杨万虎与罗国器便在军中等候。
直到次日下午,杨四才回来。他入帐禀告,说道:“因昨天夜深,俺没能入城。今天城门开,这才去入城内。找着了王达儿等人。”杨万虎问道:“怎生说?”杨四答道:“因棣州诸军才回城,田丰已经定下了要在今天晚上要为他们庆功洗尘。王达儿说,若想里应外合,今夜最为合适。”
“今夜?”
“正是。”
“约了是什么时辰?”
“田丰惯例,夜宴通宵不散。待到丑时,棣州军中诸将必然都多有喝醉。等到那时,将军就可攻城。”
“从何处攻城?”
“今夜戍卫城池的都是田丰嫡系。没有王达儿等人部。但是戍军中有一人,名叫牛五的,是个百户。此人乃是为王达儿的老乡。王达儿已将之说动,约定我军临城下的时候,由他在内开门。其守卫城门,是东城门。”
罗国器问道:“丑时,东城门。然则,田丰军马总计约有万人。具体的驻地、部署,你可向王达儿问清楚了么?”
“东城门有两千,其它三个城门各有一千。城北大营有三千余。这是八千多人。在田丰帅府的边儿上,又驻有数百人的卫队。王达儿说,城内驻军皆是田丰嫡系,而在城北大营中,则多是杂系。他的那一千多人也就驻扎在城北。还有那两个千户,也是都驻扎在城北。因此,城北大营不需我军去管,自有王达儿诸人负责。他保证,绝不会放一兵一卒出营。”
罗国器颔,说道:“王达儿并那一个千户、一个副千户,能控制军马两千多人。城北计三千余人。也就是说,除了他们的人马之外,只有一千来人可能支援棣州。他们有两千多人,的确是足能控制住了。”
杨万虎问道:“城内呢?只有那牛五一个百户,若是城门不能依约打开,如何是好?”
杨四答道:“王达儿说,依照往日旧例,每逢夜宴,田丰皆许诸将各带亲兵前来。他和那两个千户,总共可带百人上下。他且又已经从军中拣选出了三二百的精锐,皆作寻常装束,暗藏短刃,至迟,也定会在入夜前便能分头混入城内。这样,除了牛五,城内还能再有四百人响应我军。”
“我军也不需他响应,最主要的,王达儿只要能控制住夜宴,保证田丰及其诸将没一个能出得去的,就是帮了我军的大忙!”
“是。王达儿所说,正与将军相同。他说,城内四百人,分出一百人,保证东城门必能打开,剩下三百人,他会全部用来控制田丰帅府,并在等将军攻城的时候,会遣人四处放火,以此来减轻将军的压力。”
“真能如此,大事必成!”杨万虎一拍案几,大声喊帐外亲兵,下令说道,“教三军开伙!依旧和昨夜一样,只许吃干粮,不许点火生烟。卫报了肚子,做好准备,便就攻城!”众亲兵得令,转身飞奔,前去下传。
罗国器蹙眉,说道:“王达儿所言,虽然不错。但是将军,却有两件事,须得提防。”
“是为何事?”
“一则,若王达儿没能依约办成以上诸事,我军该如何应对?二来,若其实此事已经泄漏,田丰已知,我军该如何应对?”
“大人以为呢?”
罗国器沉吟说道:“若是前者,我军来得隐秘,田丰又在夜宴。最多费点力气,也并不要紧。若是后者,可就要多做防备了。千万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打下棣州,反被叫田丰给设下圈套,以至令我军吃个大亏!”
“大人言之有理。”杨万虎久经战事,也很有经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俺有一计,可保就算是后者,我军也定能顺利取城。”
“噢?敢问是何计策?”
“分我军为两部。一部两千人,打东城门。若是王达儿果能依约行事,两千人取城,足够用了。若是他不能依约行事,田丰早有设备,则俺便另分一军,六千人,绕到城西,看住城北大营的同时,猛攻棣州西城门。”
“西城门只有一千,我军六千人取之,足矣!将军妙计,此是为声东击西。”
“既然大人同意,咱们便按此行事?”
“便按此行事!”
杨万虎命开伙的军令传下去,军中诸将皆知,必是攻城在即。也不等召将鼓响,纷纷前来,入得帐内,分列两侧。皆是披挂整齐,一个个挺胸凸肚。杨万虎见他们来了,索性也就升帐,一一点名,安排任务。
“胡苏北。”
“末将在!”
一将跨步出列。此一将,本是为方米罕的上官,因也是受了郭从龙的连累,从千户贬为百户,后又立功,现却与方米罕一样,仍为千户。
杨万虎看他一眼,不急着就下令,又道:“方米罕!”
又一年岁不大的少年将军跨步出列,正是方米罕,应道:“末将在!”
杨万虎接着又连点六个千户之名,等他们皆出列站好,下令说道:“尔等八将,各引本部,某某、某某,你两人随方米罕,待今夜丑时,务必要运动到城西偏北的地方,你们的任务,是要看住棣州军的城北大营。”
方米罕三人道:“末将等接令!”
“尔等其余诸将,则以胡苏北为,也是待到今夜丑时,务必须得运动到棣州城西。待城东的攻城战起,你们便大喊诈动。先是不用攻城,只要为城东打好掩护、吸引住城西一带的敌人守城军队便可。等俺军令,如果是城东久攻不下,你们就转虚为实,要求全力攻打棣州城池西门!”
“末将等接令!”
“剩下诸将,带你们本部,也是等到今夜丑时,便随本将攻打东城!”
“末将等接令!”
“杨四。”
“末将在!”
“若是俺取下东城,你不用恋战,即带你本部,火前去田丰帅府,驰援王达儿。要求在俺去到之前,那田丰帅府里,连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
“末将接令!”
“现在是巳时,离到丑时还有八个时辰。你们先各回本部去吧,要士卒们抓紧时间,好生休养。等到入夜,便就开拔动身。并记住,给你们各部的探马游骑下令,在我军还没有开拔之前,必须要继续保持高度警惕!凡入我军警戒范围的,不论是棣州哨探,抑或是乡间百姓,统统留下。”
诸将都是杀气腾腾,同声接令,整整齐齐得行了个军礼,倒退几步,按照军衔,先后转身出去,自归本部预备。杨万虎在邓舍面前,跪拜如羊。他军中的诸将在他面前也是同样如此。海东治军,从来都是以严为重。军纪如山,谁敢不遵?不遵军令者如杨万虎,也是难逃责罚。何况余等?
军中放的有日晷,便就在杨万虎的帐外。有专人每隔一个时辰,来报一次。日升至中,又渐西斜。投射在晷面上的日影随之而动。这日晷,可以精确到一刻钟。不久,夕阳下山;很快,夜色来临。
杨万虎与罗国器说道:“开拔的时辰已到,便请大人率五百人坐镇此处。最多明日天亮,万虎必有捷报传至!”
罗国器也不矫情。他虽上过战场,毕竟文臣,自知武勇不是强项,即便跟杨万虎去了,也没甚么用处,更且他既然立志转为文职,更不会主动再去行沙场事,便就肃然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国器恭送将军出战。”
杨万虎整齐兜鍪,束好铠甲,解去披风,腰带短刀,大步流星,挟斧而出。出了帐外,诸将齐至。又是一番点名,继而再又传下命令,有人高声传递。诸将接令,皆是为一诺即退,引军出营。叱咤之间,全营已空。
罗国器登上高处,极目远眺。见夜色下,诸军如蛇,迤逦前去棣州。虽数千人的部队,行军间,全不闻声响。罗国器叹道:“真是我海东强军!”夜色渐深,诸军都消失不见。暖风吹面,带来野外气息。罗国器立在高处,只管往前方去看。见远远的地方,隐约似有灯火,知道那便是棣州。
他专门带了有一个沙漏,放在脚边,不时看一眼。刚到丑时,就猛见远方火光一闪,先是一点,接着数十点,就好像是鲜花在绽放在夜色之中。紧随其后,隐隐听见有爆炸的声响随风传来。他想道:“是开了火炮。”
杨万虎已开始攻城。
罗国器尽管远在大营,这会儿见杨万虎已然开始攻城,想起日中商议,却也不由担忧,想道:“也不知田丰到底有备无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