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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好古办事挺麻利,邓舍叫他想几个重塑士风的办法出来,他的条呈这就送上来了。诸臣观看罢了,或者赞成、或者反对,意见纷纷。总体来说,赞成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搞定的。便好比每有地方官到一个地方任职,要之任务便是“敦风俗”。何为“敦风俗”?有的地方“风俗薄”,人皆逐利,不讲道德,不忠不孝,地方官就需得要采取种种的措施,把这种风气扭转,使得人人安居乐业、人人向善,从而也就使得风俗亦“由薄转厚”了。“敦风俗”,功在当代,利在地方,功莫大焉。
而“重塑士风”,也是一样的道理。主要便是扭转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培养读书人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让读书人明白圣人之道,知道廉耻,明白礼仪,要有读书人的风骨。这样的一种扭转,是没用捷径可走的,犹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非得有长时间的坚持不可。上则需邓舍以身作则,中则要群臣以为表率,下则更得在民间百姓中大力提倡。
虽然不可以一蹴而就,虽然“重塑士风”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是却也并非就毫无对策。姚好古提出了三个办法,算是在短时间内可以实行的。
头一条,群臣都是深表赞成的。
姚好古言辞恳切,要求邓舍以身作则,虽不敢明白地要求“刑不上大夫”,但是至少要把蒙元的一些弊政尽数废除。比如:当庭杖责大臣。
一个不满意,就拔了大臣的裤子,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挨棍子。这太侮辱人了。欺辱过甚。主君就不尊敬大臣,将大臣视若家奴,不给大臣以独立的人格,又怎能再去要求大臣表现风骨?
这一条是从邓舍的层面上来讲。
次一条,姚好古提出,蒙元八十年不开科举,读书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近代以来,虽然如今的元主因见天下大乱,听从了脱脱的意见,又重开了科举,但是对南人、汉人的鄙视还是很明显的,专门给蒙古人、色目人立一榜,称之为“右榜”;汉人、南人为一榜,称之为“左榜”。
蒙人以右为尊,“右榜”的地位高出“左榜”。考上之后,分派官职,“右榜”所得的职位自然因此也要远远比“左榜”为高。
须知,想那蒙古、色目人,本为异族,读汉书、学汉字,做汉人文章,纵然天赋奇才,又怎能与汉人的秀才相比?蒙元的统治者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也所以,定下的制度:“右榜”只考两场,题目较为容易。“左榜”倒需得考三场,题目反而艰深。蒙古、色目人稍微读些文书,即可摇身一变,成为“右榜”状元。对两个榜单的考试已经够不公平了。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常不给汉人,亦由蒙古、色目人来当选。
更别说,两个榜单分别限定的还有录取之人数。
汉人读书的人有多少?考一次科举,挤破了头,成千上万人去争那一个名额,难度有多大?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纵使侥幸考上了,临到分配,却也得不来多大的官。王宗哲连中三元,到最红分配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
蒙古、色目人不读书,有个大根脚,年未弱冠便官至朱紫。汉人秀才十年寒窗,没科举的时候无人问,有了科举也难以考上,考上也没甚用处,得不来高官显爵,反因为读书而弄的家计萧条。试问:读书又还有何用?
蒙元既八十年不开科举,开了科举考上的可能性又极其渺茫。读书人为谋饭食,多有折节,只好低声下气地去做“吏”。
因为蒙元的制度,做“吏”做的好了,也还是有机会受到拔擢,成为“官”的。可是,如果打算从“吏”而入流,就算升迁快的,最起码也要经过二百一十个月,也即七年半的苦熬,才能勉强入流。入流,始得九品小官。再以后的拔擢升迁,却是就会更加的难之有难。
我汉人秀才,读圣人书,习圣人道。学不得其用,才能得赏识。“四民之”,被“混为编氓”,屈在薄吏、沉郁下僚。“白衣卿相”,尊严何存?
为吏的还好,又有更多的读书人,因为没有上进的途径,为了口饭吃,竟沦为与医卜星相、倡优女子为伍,日以说书为业,或则编写杂剧。“士失其业”,“世者嗤之”。读书破万卷,有巨笔如椽,本该致君尧舜。奈何时不畅,做白屋穷民,成梨园领袖。民间云:“九儒十丐。”诚哉斯言!
风气如此,“士风”何存!
姚好古请邓舍,上表安丰,奏请大开科举,为读书人开进阶之道。只有先给了读书人入仕的希望,重新把读书人该有的地位还给他们,然后才能培养他们的尊严,从而以此来扭转风气。
这一条,群臣有争论。
有些人以为,就算上表给了安丰,兵荒马乱的,安丰自保不及,明知道即使推行了这一政策,实际上也是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对金陵朱元璋或许也会有利,而对安丰却是半点利处也无。小明王、刘福通对此不一定会感兴趣。因此,要想得到安丰的同意,可能性未免不大。
可是姚好古的提议确实也言之有理。诸臣多都是读书人,谁不想重开科举?这是光耀读书人的一个王道之举。那么,该怎么办呢?就有人提议,干脆绕过安丰,由邓舍直接在海东推行就是了。可如果这么做,又未免有僭越的嫌疑。哪儿有为人臣子者,绕开朝廷,自己去开办科举的?
有人便就提了个建议,说道:“我海东虽已得高丽,并将之旧有的疆域划分为了朝鲜与南韩两个分省,但是,高丽王祺还在。何不以他的名义,在南韩分省试行科举制度呢?”
又有人反对,说道:“王祺,傀儡而已。淡化他的存在还来不及,反更以他的名义去开办科举?是想壮大他的声势么?是想动摇南韩的安稳么?彼辈心存异志之徒,必定会闻讯蜂起,群起而来应试。到时候,是录取他们还是不录取他们?如果录取了他们,满朝上下皆是丽人,地方府县也皆是丽人。这海东到底是我汉人的,抑或是他高丽人的?庆千兴倡议为丽卒立衙军事尚不可行,何况此事?必乱我政。此议真是大谬!”
邓舍拍板决定,说道:“以王祺名义开科举,断不可行。姚先生此策,也不可不行。先上表安丰,试探一下主公的口吻。然后再议。”
这一条,是从整体的社会层面上来说。
接着再看姚好古的第三条。
先邓舍以身作则,然后给读书人尊严,最后就需要用些手段,使得读书人明廉耻了。请邓舍仿前朝的制度,在各地广立祠、亭。
祠庙者,立两个。一个“乡贤祠”,一个“正气祠”。亭者,立一个。可取名为“贪亭”。
“乡贤祠”,专录本乡人,分为前后两进。前边的堂中,录未曾入仕而在本乡有贤名者。后边的堂中,则录入仕而且有贤名的本乡名宦。不但可录文人,也可录武人。文左武右,分为两边。
“正气祠”,则是专门录选为官本地而有名望、清正廉洁的官员。
“贪亭”,则便立在“正气祠”的外边。在亭中竖立“戒碑”两块,前边的一块,刻本地人为官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后边一块,刻为官本地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
姚好古在条呈中写道:“世有秦桧,而与之同姓者耻之,与之同名者羞之。世有岳飞,而与之同姓者荣之,与之同名者喜之。这是为什么呢?人性的善恶臣虽不知,但自从有了圣人的教化,人便有了向善之心。所以,尊重忠良、痛恨奸贼,此亦人之常情。彰显忠良的名字,以美耀之;勒刻奸贼的名字,以羞耻之。显一方之良,锄一方之莠。
“如此,读书人的明廉耻,便可行矣!”
又请邓舍,每过若干年,便将各地“乡贤祠”、“正气祠”以及“贪亭”中凡所录有的人名,集合在一处,刊行成书,给天下。教天下人都知道,某地有清官某某一人,某地有贪官某某一个。以此,更好地起到用这两祠一亭来澄清吏治、重塑士风的作用。
他还给“贪亭”想了一副对联,上联写道:“前而有古人,后则有来者,千百年关系名节,岂敢不约束以正气?”下联写道:“既蒙羞祖宗,又羞耻子孙,三两回辗转思量,尽管且放纵以恣睢!”横批:“头顶三尺”。
头顶三尺有神明。千秋万载有公断。
这“乡贤祠”之类,各地本来都是有的,原本就是有“敦风俗”的作用。只是,往往除了本地人,外地人对异地的“乡贤”多有所不知。甚至,有些本地人也对本地的乡贤没有多少的听闻。更不必说,姚好古还又提议专立“贪亭”。异地为官做贪官的倒也罢了,本地人为官做了贪官的,把名字铭刻出来,有蒙羞乡里之嫌。所以,各地多是没有“贪亭”的。
姚好古一个提议刊行凡列入祠、亭的人物姓名,一个提议专建一个“贪亭”。其出点,便是想使得这些祠庙的作用能得到更加彻底地挥,使其之影响能得到更大的扩展。既做到了光耀了忠良,又起到了惩既往而儆效尤的作用。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尤其姚好古提议立“贪亭”的办法,可称绝妙。人都有乡里之情,罗国器不就曾对迁徙山东豪族而感到不忍么?在各地立个“贪亭”,上边刻写,本乡出贪官某人,再刊行天下。一来,使得贪官的族人在本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二来,也可以使得本乡的读书人感到羞耻。如果天下都传言:某地盛出贪官。太没面子了。再有入仕的读书人,也许就会因此而时刻存有为家乡除去羞辱、显耀荣光的念头,并时刻立志,要当清廉了。
这一条,是从民间地方下手。
群臣对姚好古的此议,完全赞成。
三个办法,囊括了三个大的方面。邓舍是前天得到的这份条呈,先与洪继勋等人反复讨论,都觉得可行,这才又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拿出来,交给群臣议论的。此时,见诸臣基本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心怀大畅,振袖起身,望了望堂外的雨天,再又顾盼群臣,充满豪情地说道:“姚先生此三策,策在我。欲行此三策,先也需我以身作则。
“诸位,请你们看着,我定然会在近日内,便尽去蒙元弊政!绝不会以小故而责大臣!……,日后,你们如果哪天上朝会来迟到了,也不必再担忧会挨板子。”蒙元的制度,迟到也要会被受到笞责,吃竹笋夹肉的。其实,邓舍本来就没做过这种事儿,群臣皆知他在说笑,看他心情不错,都是陪着哈哈一笑。邓舍又感慨万千,接着说道:“世风日下,何为世风日下?其责不在百姓,而在当朝的衮衮诸公!上梁不正,下梁歪。
“诸位,我既愿以身作则,也希望你们都能时刻牢记读书人的风骨,为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不要令我失望!”
诸臣皆跪拜,齐声说道:“谨尊诸公令旨!臣等必时刻牢记圣人的教导,时刻警惕己身,绝不会令主公失望。”
邓舍十分欣慰,笑道:“诸位请起。”
他又露出神往的神色,手按案几,慷慨地说道:“前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遂得三百年锦绣风流。我虽不才,没有多少的能力与德行,但是却也早就非常仰慕前朝的风范,愿意坚决地遵行之。诸位,我也知‘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并非短日内就可获得成效的。你们之中,年轻的,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年老的,也至多四旬、五旬。‘三年一代。’我愿用十代之力,来行此事!三十年后,请诸公与我,一同再去看天下风气如何!诸公,咱们君臣合力,上下齐心,这世上又有何事不可为之?
“宋儒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此我之志也。诸公,你们的志向是什么呢?”
一番话,说的群臣也是心怀激荡。包括洪继勋在内,都是觉得热血沸腾。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倡圣人之道,重塑天下之风气,并因此而再度彰显出华夏的荣光更有意义?更值得人前仆后继,虽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仍然百折不回地去做呢?群臣皆高声道:“主公之志,即臣等之志。臣等虽然也才疏学浅,但是却也愿宏誓,追随主公,襄赞鸿业!”
“好!好!”
邓舍示意群臣归列,他也重新入座,忽然问道:“诸公,我海东才颁行了军衔制,这件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你们可是否明白,我为何分别以‘上士’、‘中士’、‘下士’之名来做‘低衔’三级的名字么?”
洪继勋等自然知道的,没有参与过军衔制制定过程的诸臣,却多不晓得。姬宗周也没参加制定军衔制的过程,他微一寻思,联系邓舍刚才“重塑士风”的豪情,顿时便即胸有成竹,出列奏道:“臣愚昧,妄做猜测。
“可是取古之诸侯,凡所得‘士’,即按此才能,分别立以为‘上士’、‘中士’、‘下士’的典故么?”
邓舍双手合击,说道:“不错!正是。我所以为‘低衔’三级,取浏览器上输入看最新内容-”此三者为名。其所用意,正是在养士于走卒之中。圣人有天生而为圣人的,有后天学而成为圣人的。虽行伍走卒,乃至市井引车卖浆者之流,位固卑微,然而,只要若其有向上之志,有奋之情,则即便低微,却也不是不可以成为国家之‘士’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不但已经在‘低衔’中立此三级,我更打算在民间,也一样定下一个‘民爵’制。苟有利与国家,无论是献财、粟,抑或是引导了一地的风气从善,等等种种,我都会赐给他们‘民士’的荣耀。
“设若有一天,我华夏亿兆生民,人人皆‘士’,人人皆以‘士’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我华夏何愁不昌?我华夏何愁不盛?今我华夏虽在戎狄的蹂躏下,沉沦几近百年。但只要你我协力,向这个目标去做。则我神州尽管暂时地沉沦,又有何忧?则我汉人之复,又何愁不能指日可待!”
邓舍自知他的长处和短处。
他虽然有后世的阅历,但是他并不擅长“格物致知”。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并不懂科技明,就凭他的那点与常人无异的学识,也是搞不出来什么明创造的。他的长处,在略知历史的走势。在略微地知道一点蒙元之后,数百年中,国家因何而衰落的原因。既知道一点原因,虽庸人,亦可对症下药。何况是他?才能不敢说太高,但也绝对非庸人可比的。
所以,他便早有心思,想要做出一些相应的对策。
只不过,却有一点,早前,他披坚执锐,浴血奋战,为求一生存,而征战在辽东,就像是如今的安丰,自保不及,哪儿有功夫去奢言为国家和民族做出改变?直到了现在,益都尽管还处在察罕的威胁下,但是辽东、朝鲜、南韩却算是较为稳定了,似乎便可以缓缓地开始着手。
又刚好,姚好古倡言“重塑士风”。他经过认真的考虑,认为‘风气为天下先’,先改变了天下的风气,别的什么也都较为好办了。便决定先从这方面入手。
其实,要想振兴一个民族,振兴一个国家。身为上位者,能做的,也就只有是从大的政策上去做出改变、做出引导。中华百姓亿万,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其中学识出众者实在有太多了。不知凡几。为人君者,只需要做出正确的引导,剩下的其它具体细节,自然便有这些学识出众之人来接着去办了。事事躬亲,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邓舍就算是全才,他能搞几个明?他又能做出几个创造?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帝王为一代帝王,圣人为百代帝王。”
邓舍适才与群臣说到,他打算想要给百姓“士”的头衔,以此来让他们感到光荣,并以此来使得百姓明白圣人有天生的,也有后学的。这话,其实他不但是对群臣说,不但是想让百姓知道,不但是想促使百姓人人学做圣人的。实际上,这也根本就正是他本人现在的志向。
当年在辽阳,关铎问志。邓舍当时饮酒醉了,用了一句词来回答,说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是因为他不知前途,所以心生彷徨。
但是,其实从这句词中,也是可以看出,他那时虽然迷惘,但是却也不能就说他毫无半点的壮志。“敢问天下,谁主沉浮?”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自然不会没点雄图壮志。而现如今,一路走来,展至今,他拥有了数省之地,强军十万。势力已经不可谓不大,早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既已有此等势力,俨然已经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大强势诸侯,也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那么,他的志向,当然也就会有所改变,早就便已从迷惘,转向了更为明确的雄图。
但他的雄图,他的雄心壮志,却又也不仅仅只是想成为一个为后人称道的君主,即便被后人称为“雄才伟略”又如何?还不是“一代而没”?
汉武、唐宗,够雄才伟略了。汉也不过四百年,唐也不过三百年。虽给中华带来了光荣,但却也只是匆匆的过客。
他的雄心壮志,更想成为一个“百代帝王”。至不济,也要成为始皇帝一样的人物,不是因循前代,而是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也正因此,他有这样的一个抱负,他也才所以认为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百姓、为民族创造出一个良好的、积极的、正确的风气,才应该是他去做的事情。
只不过,现下天下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的这番雄图,也就是暂且的想一想。还不能大展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做。先按照姚好古的倡议,对扭转“士风”做出一些举措。姑且也算是牛刀小试。
天虽阴雨,邓舍却只觉得胸中好似有一团烈火。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因姚好古这几条“重塑士风”的办法,而被勾引了出来。
他坐不住,他前瞻历史,后望来世,他想一想中华曾有的荣耀,他又想一想若干年后,中华曾受到的耻辱。他觉得胸中的那团火,越燃烧越是炽烈,他心潮汹涌,他激动莫名,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催促他,在催促他。他站起身来,步下堂内,按着腰边的玉带,来回走动。
他一再地重复宋人张载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群臣虽也都因为邓舍刚才的言语而无不感到兴奋和憧憬,但是对邓舍为何却竟如此的激动却茫然不解。谁都不明白。在群臣的注目之下,邓舍步至堂门,观看雨势,连绵不绝;感受新春,寒风阵阵。
良久,他吟道:“我汉人之复,当兴如朝阳。千秋万世,华夏永昌。”群臣望之,但见他似有沉郁,而神色坚毅,迎风而立,卷动了襟袖,飒飒作响。不少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雄姿英。”
姬宗周带头拜倒,高呼:“主公有此壮志,英雄豪迈,真我海东英主!”反应快的,跟着也急忙跪拜;反应慢的,还在欣赏邓舍的英姿,未有来得及相从。邓舍转过身来,哈哈一笑,说道:“马屁,就不必拍了。”
他从群臣中间,疾步走上主位,坐下来,炯炯环顾诸臣,说道:“子作《春秋》以正名,乱臣贼子惧。姚公倡言特立‘贪亭’,我也希望能起到相似的作用。但是,圣人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只读书,不知骑射,难为圣人门生。而今之读书人,专务以寻章摘句,却废六艺而不学也久矣!我海东既然要‘重塑士风’,这一条却也不可不重视。即传我令旨,一,命各地立祠、亭;二,令海东秀才学骑射。”
口述旨意,由负责撰写令旨的臣子加工润色,当时成就一文。名之为《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大意如下:
“出将入相,古大臣之风。圣人六艺,今人废之久矣。文者,定国;武者,安邦。以秦之盛强,旋踵而亡;虽宋晋风流,偏安江南。因此贤人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废蒙元禁汉人弓矢之弊政,着天下秀才习骑射。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又命在行文各地立贪亭之外,另成一问,着重讲莱芜米某事,以为给海东臣下的惩戒,名之为《止贪污》,大意如下:
“民苦荼毒久矣!莱芜米某,贪我民脂,虐我民膏,剥皮充草之,吾并亲令传各地,以儆效尤。今,吾已又传令旨,命海东各地建立贪亭。以为褒善贬恶意也。而若一意孤行,既不惧千夫所指,万世骂名,亦不惧吾之严峻酷刑者,但为之!吾自有斧钺相待尔等。”
邓舍意犹未尽,又针对“重塑士风”,再成一文,名之为《告海东百姓书》,没有几句话,言简意赅,大意如下:“君王死社稷,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三文一成,即命以快马传送去辽阳、朝鲜、南韩各省,凡有人烟处,尽令悬挂之。以此来宣示海东各地。并宣明邓舍止贪污、塑士风的决心。
这是邓舍自从占有了眼下这数省之后,头一回为扭转蒙元的弊政而从整体的政策方面做出来的一项举措。不可谓不重大。可以预想,待这几道令旨传扬开去之后,对海东上下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并且,这影响也的确很快便就造成了。
海东群臣中,会骑射的不多。这次朝堂议会之后不久,先是益都,再又波及辽阳,继而朝鲜、南韩,凡是令旨传到的地方,每一个府县,每一个衙门,遍地到处都出现了一股学骑射的风潮。政务之余,官员们的消遣本来无非就是下下棋、饮饮酒、作作诗画。邓舍的这个号召一出来,倒是可好,不分年岁,不分品级,人人学骑、个个学射。
直到后来,有一次朝会,邓舍现姬宗周没来。问怎么回事?下边有人回奏,说道姬宗周因为学习骑射,不小心摔了腿。所以没办法来参加议会。姬宗周四十多岁的人,整天还骑马学射,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邓舍一笑,本来不欲理会。御史台有御史,却借此机会,上了一道谏言。邓舍这才知道,原来,在各地府县中学骑射的官员中,甚有六七十岁的老迈者。老年人了,还去学骑射,不免荒唐。有失邓舍本意。
他这才特地又下了一文,命令凡是年四旬以上的,不必学骑射。若都像姬宗周这样,因为学骑射而摔断了腿。政务就没人去理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轶事,且放下不提。只说朝堂议会上,邓舍口述,臣下们写成了三道文书。《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可谓是现下最要紧的一个。非得有出色、足可为此道令旨之代表的大臣去宣旨不可。邓舍遍观诸臣,心中已有人选,他问道:“鞠胜何在?”
王宗哲出班奏道:“今日行院该鞠胜值勤。故此未来参与议会。”
他是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群臣上朝、参与议会的事儿归他管。所以他知道鞠胜为何不在。不止鞠胜没来,吴鹤年、河光秀等也没来。吴鹤年才接任益都知府,事体很多,需要时间熟悉。邓舍特给他的命令,允许他近日内可以不必参与朝会。河光秀品级不低,按说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但是他的官衔却是总理高丽王府事宜,这和海东的政务没多大关系,所以,邓舍也给他下了一道令旨,不必参加朝会。管好王祺就行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要想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顺利给各地,非得有儒生楷模不可为之。而我海东的儒生楷模,却又非鞠大眼不可为之。”鞠胜饱读诗书,人有胆略,邓舍对他向来是很赞赏的,因道,“传我命令,叫他来。我要赏赐给他些物事,以壮其行色与传旨的声势。”
不多时,鞠胜来到。
邓舍问道:“鞠秀才,可会骑射么?若会,则射术可精么?”
鞠胜少年时,曾经做过游侠。并且,在邓舍攻取益都的时候,他也有胆量,敢冒矢石,用僮仆为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邓舍里应外合、打下益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岂会不通骑射?
尽管此时,他因为不知缘故,不明白邓舍为何匆匆地把他召来,却是为的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也半点没有心虚,昂然答道:“臣不敢说会骑马,却也能骑劣马。臣亦不敢自夸射术精良,十中九的。”
说是不自夸,很不谦虚。能骑劣马、十中九的。邓舍一笑,道:“鞠秀才!你也还真是毫不谦虚。”
鞠胜说道:“臣只知道忠心主公,不知道‘谦虚’二字是什么意思。”
“此话怎讲?”
“谦虚虽能博取个人的名声,但是却因为隐瞒了个人真实的能力,从而有了欺瞒主公的过错。臣虽不才,不屑为此。”
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好一个鞠大眼!”令左右,“从我马厩中取一匹烈马出来。”又吩咐,“再从我府库中,取一副好弓矢出来。”待左右取至,亲手把弓矢交给鞠胜,引群臣来至堂门,命鞠胜,“且去骑马,我要便在这里,亲眼看看你怎么个‘能骑劣马、十中九的’。”
早有侍卫在院中竖好了靶子,并从马厩中牵来的战马也放在了院中。
鞠胜昂而出,不顾细雨,手执弓矢,翻身上马。院子很大,足够周转。冒雨兜转几圈,或奔驰、或缓走,进退自如。邓舍养的马,也都是久经战场的,和他很配合。只见冷雨如幕,鞠胜驰骋其间,虽然身穿的是文官服饰,风姿飒爽,却自有一番英武的气概。群臣都是喝彩,皆道:“好!”
表演过了骑术,鞠胜开弓搭箭,或侧身、或直射,或疾奔中松弦、或静立下放矢。行驰阴雨中间,射箭燕王面前。果然连射十箭,连中十支。
邓舍鼓掌喝彩,说道:“好!骑术精,射术妙!”招了招手,唤他近前。鞠胜下马,把弓矢还给等候在边儿上的侍卫,大步地走过来。
堂前站满了群臣,他没地方站,索性便就直接跪拜在了堂外的泥水中,说道:“主公骑精、射妙的称赞,臣实不敢当。在主公面前走马射箭,何异班门弄斧!以臣之技,莫说远不及主公的神武,较之军中诸将,也是远逊不如。至多,也就较比寻常的腐儒稍微胜过一二罢了。”
“我有一事,交给你办。”命人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念了一遍,邓舍接着说道,“我海东人皆知你鞠大眼文武双全,可为儒生楷模。我的这道令旨,即打算交给你,去传示各地。你可愿去么?”
“主公有令,臣岂能辞?臣谨遵令旨。”
“甚好!为表示我对圣人六艺重现当日的期盼,也为宣扬我对海东士子的殷勤期望。你方才所骑之骏马、所用之良弓,我也一并赏赐给你!以壮你行色。可好?”
“主公要真的想壮臣之行色,想向海东士子宣扬主公对他们的殷勤期望。臣以为,只赐给臣骏马、良弓却还是不够的。臣还想向主公讨些赏赐。”
“你想讨要何物?”
“骏马、良弓,只是宣扬了主公想要士子学骑射的殷勤期望。主公难道却忘记了么?士子之为士子,根本还是读圣人书。臣请主公,再赐给臣儒衣一件,儒巾一方。”有文有武,才是文武双全。
“言之有理。”
邓舍即又令赐给鞠胜文士衣一套,儒生巾一方。鞠胜这才心满意足,叩拜谢恩、领旨。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邓舍也没多留他,吩咐他回去,换个衣服,同时准备行囊,择日便即启程出就是。鞠胜退下。
朝议至今,该议论的事情也都议论的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也快到饭时。临散会前,邓舍问道:“方从哲等人,现在何处?”
昨天,邓舍与出使浙西的使团说好的,要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给他们赏赐。王宗哲道:“皆在外边侧堂之中等候。”
邓舍说道:“天已近午时,诸公都是一早便来,怕也都饿了。你们且退下吧。叫方从哲等进来,我便去书房之内,见见他们!”群臣告退。只有洪继勋、罗国器两人相陪,邓舍自出了正堂,转入书房。刚刚坐下,就见方从哲等人,由人引着,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