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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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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歹儿身先士卒,引关北健儿前仆后继,终于冲破了埋伏。拂晓时分,军行至益都城外。

    察罕闻讯,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而便在数日前,金陵的朱元璋问计刘伯温,请问他对益都战事的看法时,刘伯温当时的回答言犹在耳:“小邓,非常人也。”

    何止邓舍。

    纵观益都战事至今,如果说泰安的陈猱头、泰山脚下的高延世、李子繁,以及死守益都的李和尚与奇袭文登的郭从龙诸将,都还只能说是有峥嵘将才的话,那么,平壤文华国、关北张歹儿,包括华山赵过,却都通过与察罕交手的不同战例,分别表现出了鲜明的帅才。

    将才将兵,帅才将将。

    万军阵中取上将级,如探囊取物。持矛鼓噪,前登坚城,如入无人之境。与敌决战疆场,掣旗溃阵,一呼之威三军颤栗。此可谓“勇将之才”。运筹帷幄,庙堂筹算,未战而先谋胜。驱使三军,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临诡秘变化之战局,不受假象的迷惑,慧眼独具,三言两语,令人如拨冗云而见月明。此可谓“统帅之才”。

    察罕综合各处的军报,并又重新翻拣出以前收集来的有关海东诸将的种种情报,细细看了几遍,沉吟良久,对海东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评点道:“海东陈郭诸将,或守一城,或引一军,此皆将才也。尽管勇武,不足为虑。唯文、赵、张三人。

    “文华国用兵,举重若轻。吾观其以往的战绩,并无特别突出的地方。但听说此人特别擅长安营安寨,且镇守平壤年余,半点错也没犯过。海东悍将不少,却对他都伏贴耳。看似个粗人,挺有心机。此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乎?

    “赵过常为海东侧翼,多次担负掩护中军之责,从他死守华山就可以看出,此人十分的慎重求稳,很少打无把握之仗。然而,保保方才送来的军报,却说他在身处劣势的形势下,居然还敢派出最精锐的佟生养部来抄袭关保、貊高之后。看来,在需要的时候,他却也不乏壮士断腕的决心。能柔能刚,随机应变,敢下决心,算个人才。

    “张歹儿久镇关北,剽悍如女真人,对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想必定然敢打敢冲。情报上写言道,他且能与士卒共劳逸,甚得将士之心。听说他军中长弓手极多。好用弓者,必好用计。有勇而能使诈,士卒亦乐为之用,我军不能把他阻截在益都城外,却也是实属正常。

    “这三个人,老夫之前却是有些小看了。”察罕到底世之枭雄,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嘿然,说道:“虽然如此,我军不过是小败了一局,无关紧要。张歹儿部能有多少人马?尽管冲破了老夫的阻击,料来现在也是损兵折将,没有再战之力了。传令,调一个骑兵千人队,过去监视。如果他驻足不前、戒备森严倒也罢了,倘若胆敢再向前一步,或者军容不整,就地斩杀勿论!”

    察罕判断的不错。

    张歹儿才有五千人,阻击他的元军就有三千上下,并且元军占有地利。尽管穷山恶水出刁民,关北健儿的确一个个悍不畏死,但在冲破伏击圈的时候,付出的代价还是不小。伤亡近千。打前锋的两三个百人队,几乎都快要拼光了。军队鏖战半夜,又急行军数十里,体力的消耗也很大。眼下的确没有了再战之力,必须要进行及时的休整。

    也正因为此,张歹儿选择驻扎的地方,距离元军的阵地不是很近,相隔有十几里地。占据了座小山,先不求杀敌,要做好了防守的准备。有部将问道:“将军扎营在此,不怕察罕老贼出来偷袭我军么?”

    “昨夜,察罕才与主公交锋一合。此时他刚刚收兵未久,即便有心来取我军,暂时间也缓不过来劲。又且,若其真的来打我军,主公岂会坐视不理?我部人马虽少,千里驰援来到,对城中守军的士气鼓舞却定然很大。此长彼消。如此情势之下,察罕要还敢来主动挑衅与我,哈哈,本帅还真得要佩服他的胆色了。”张歹儿算的很清楚。他要是算的不清楚,他也不会敢于在冲破元军的阻击后,不加休整便直接赴援益都城下。

    他登临高处,远观察罕的军营。

    冬天的拂晓,清冷、干净。益都城东的巨洋水、康浪水等河流,都早已结冰,在初生的红日下,冰层反射出明亮的光芒。远处的山上,积雪未消。山岭俊秀,林木明霁,积雪望之如浮云端。从张歹儿的角度看去,正见山峦俯视益都,城中想必更增晨寒。

    围绕益都城池,如一条长蛇,包围了有数十上百的元军营垒。五颜六色的军旗,绵延足有二十多里。只不过,因为察罕分兵设伏长白山的缘故,现如今,这些营垒中至少有半数已然被空置,悄无人声。

    穿过元军的营寨,再往前看。是雄浑高耸的益都城墙。张歹儿离得远,瞧不太清楚,只见到城墙上亦有无数的红旗招展。他松了口气,对左右说道:“益都被围两月有余,看城上的军旗,依旧军容整齐。主公治兵,果非我辈可比。看来,城池暂且尚是无恙。”左右皆点头称是。

    张歹儿看的只是远景。要在近处,却定可看的分明,那红旗下巡逻的士卒,士气固然挺高,但是十有五六却都负有创伤。

    连带垛口以下的城墙,亦然处处裂缝,多有痍毁。很多的地段,甚至早就坍塌了。缺口小的,守军往往用厚实的木女墙堵住。缺口大的,则只能用砖石临时砌成一截新的壁垒。不论木女墙、抑或新壁垒的上边,皆血迹斑斑。就好似一件破烂的衣服,满眼缝缝补补的痕迹。

    张歹儿看罢多时,见元军有一支骑兵从阵地中侧行绕出,粗略估计数目,大约六七百人,应该是个千人队。他的左右也都看到了,有部将说道:“可是察罕老贼来试探我军虚实的么?”

    张歹儿瞧了片刻,见那支骑兵行军的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不像前来厮杀的模样。他做出了判断,说道:“试探虚实未必见得,无非因怕我军突袭,故此先来示威恐吓罢了。察罕老匹夫不可一世,其部号称所向皆破,无往不利。今日却也有胆怯心虚的时候,哈哈!”

    “我军该如何应对?”

    “弟兄们打了半夜的恶仗,早就累了。不必理会他们。传令,除留下必要的防范外,三军休整。”晨光下,张歹儿目光深邃,按剑挺立,寒风吹起红色的披风,翻卷铺展,飒飒作响。他再望了眼远处的益都,说道,“而今的当务之急,不在寻察罕交战,而在须尽快与城中取得联系。”

    他的军令传下不久,环绕驻军所在的小山,一处、又一处的野火燃烧起来,升腾的黑烟,直上云霄。

    黑烟滚滚,顺风而行,很快便弥漫了张军与察罕营地之间的空当。同时,一队、又一队的信使披挂整齐,携带精锐,亦趁着烟雾,从军中四散而出。天亮了,想要混入城中不容易。既然难以混入,便索性硬打硬冲,试试看能不能冲得进去。

    益都城中。

    李和尚昨夜激战半宿,需要好好地休息。因此今日轮值的乃是毕千牛。张歹儿的部队才到城外不久,他就接到了望楼上士卒的报告。但因过远,瞧不清楚张歹儿的旗帜,所以不敢妄下结论。直到看见黑烟四起,这是邓舍与诸军约定的暗号,他方才算是肯定,援军总算到了。

    “援军总算到了!”

    毕千牛激动地差点跳起来,他心中的狂喜实在无法言表。两个月,两个月。城里边的出不去,城外边的进不来,这简直就不是战争,好似煎熬。他强压下喜悦,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把张歹儿点起的火堆连数了三遍,说道:“一点儿不错!八个火堆,左边六个,右边两个。是张元帅来了!”吩咐城头戍卒几句,命他们大呼齐叫,好叫全军、全城知晓。然后,即令亲兵牵来坐骑,飞身上马,亲自赶往王府,去为邓舍送信。

    “张歹儿到了?”

    “好叫主公知晓。臣数了三遍,城外点起的火堆数目,确实是主公给张元帅指定的报讯暗号。”

    “张歹儿!张歹儿!”

    毕千牛到时,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还没有散。邓舍难得的兴致,正在请姬宗周教他分茶。他闻讯而喜,霍然起身,步入堂中,连着转了几圈,抚掌而笑,与洪继勋诸人说道:“不容易,不容易!张歹儿以数千人,大破几乎等量的鞑子伏军,天刚才亮,即至城下真我之虎将也。”

    昨夜,邓舍让洪继勋几个分茶作戏,品茗观战,似乎悠闲,究其本意,其实与察罕拉着孙翥下棋是一样的,不过故示以安,以求稳定军心罢了。现下,好消息传来,纵其城府深沉,心头的喜悦也是难以按捺。

    他的表现还算好的了。只听得“哐啷”一声,诸人急忙转头去看,却是章渝跌坐地上。原来,他重重压力之下,骤然狂喜放松,一时坐不稳当,因此竟然连人带座,栽倒在了地上。邓舍指着他,哈哈大笑。

    章渝摸了摸脸,地上爬了两爬,勉强站起。他太过高兴了,刺激太大,犹觉双腿软无力,干笑了两声,表情古怪,也不知到底是想要欢喜笑,抑或是想要喜极而泣。似哭非笑。引得洪继勋诸人无不捧腹。就连姬宗周,一向注重仪表的,也是笑的连帽子都丢了还浑然不觉。

    益都城、张歹儿、长白山、华山外,一夜的苦战,惊动齐鲁,惊心动魄。现如今,长夜终于过去,拂晓的道光线总算来临。

    邓舍找出了昨天晚上张歹儿信使送来的两封军报。封,说张歹儿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第二封,说张歹儿在益都城外八十里处,渡河遇伏。

    他念了其中第二封里的几句,说道:“‘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似有万人之众。臣部才有五千,今夜料难突破。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念至此处,邓舍停了下来,甩了甩军报,对诸人笑道,“‘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哈哈。一个晚上就到了!好一个张歹儿!好一个张歹儿!”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姬公的这诗,献的好!哈哈。”拍了拍姬宗周的肩膀,又对洪继勋道:“先生判断的不错。察罕老贼当真狡诈,放在外边阻截张歹儿的伏击果然是虚张声势。绝对没有万人之数!”

    说到这儿,因张歹儿来到而产生的喜悦,略微稍减。邓舍微蹙眉头,沉吟道,“如此一来,截击张军之鞑子为假,则长白山外想来应该是真,少说有两万人。文平章、阿过与从龙的压力,可就大了。”

    洪继勋道:“主公所言甚是。张歹儿军至益都城外,当然值得高兴。至少单就益都方面来讲,我军被动的局势会因之一变。城中有守军,城外有张军。我军自此可战可走,稍压过察罕一头了。”

    洪继勋的分析很对。为何察罕一听说张歹儿来到了城外,即顿时幡然变色,一改轻敌,说出“海东从此不可小觑”的话来?又为何张歹儿突破元军的伏击后,不加休整,即长驱急进?深层次的原因,都正在此。

    “但是,……。”洪继勋冷静思考,接着说出了一句与察罕类似的话,“但是,整个战局的转折点,整个战局主动与被动的变化,关键却还是在长白山。只有长白山胜,才可以说,我军彻底掌控了整个山东战局的主动。如果长白山败?……,如果长白山败,则我现在益都方面的主动,其实也只不过水中之月。最终的胜利,还是会归察罕所有。”

    若长白山胜,进而攻克济南,更进一步威胁泰安,则察罕后无粮草,外无援军,久战之旅,士气低沉,必然铩羽而归,甚至全军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如果长白山败,海东的主力援军付之东流,张歹儿纵然小胜一场,对整个的大局而言,却也依旧是与事无补。

    姬宗周、章渝听了洪继勋这么一说,想想也的确如此。

    姬宗周偷觑邓舍,见他喜色渐收,负手凝眉,踱步深思。他有心劝谏,一句话在心头千折百回,直想脱口而出,想要请邓舍抓住眼前有利之机,干脆放弃益都,突围了事。但思来想去,知道邓舍在这一场山东之战中,已经投入了太大的本钱,绝不会轻易放弃。究竟不敢说出口来。

    也幸亏他没说出口。

    他要真说出来,别说是他,就算洪继勋,邓舍也定然会重则斥责,轻则不理。立足山东,对海东的下一步展至关重要。实话说,邓舍对察罕本也是颇有忌惮的,这一仗,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打的。

    但是战至此时,海东损失惨重。邓舍纵横辽东,何尝吃过这样的大亏?他人虽宽仁,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带兵打仗的,谁没几分傲气与血性?早把脾气打出来了。察罕再勇,怎么样?一样敢和他拼到底。

    何况,海东固然损兵折将,细细数来,察罕却也似乎没占多大的便宜。不错,他的士卒伤亡远小过海东。然而,泰安,他不就没打下么?关保五日陷东南,确实勇悍,但郭从龙不也一战就破了文登么?最起码,海东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更况且,当此关键转折之时,胜利并非全无希望。邓舍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他瞧了瞧诸人,说道:“先遣派信使,出城去见张歹儿,令他凭险据守,不要急着与察罕交手。至于长白山,……。”他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洪继勋、毕千牛等言道,“且等等。且再等等。”度日如年。

    仗打到这个程度,胜利、或者失败,早已经不需要谋略与布局。不管察罕也好,邓舍也罢,他们等的,都只是一条消息。而也只需要这一条消息,整个益都战役的前景,便足够因此决定了。

    城中因援军到来,到处充满欢呼的喊叫。

    这喜悦的欢呼,好似把堆满天空的云层也给冲淡了。日头不紧不慢地从东而西,院中的树影逐渐由长而短。其间,张歹儿的信使与邓舍的信使,有过多次地出击,却一直未能突破元军早有防备的壁垒。

    他们虽没能突破,却也并非无功。大约正因为了他们的掩护,便在正午,邓舍苦等的消息,姗姗来迟,终于从西城门外送至了城中。这一条消息,也几乎不分先后,同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两边的措辞不同,内容相似:

    长白山外,文、郭大破关保。关保南走,遁回山中,重与貊高合军一处。文、郭提军急追,现已至山之东侧。佟生养引三千女真骑兵,亦也出现在了山之西侧。关保、貊高前后有敌,看似海东获胜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