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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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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东,平壤。

    清晨的风凛冽催人寒。大批赶赴海东的援军刚刚出海没有几天,城中因此陡然变得有些冷清。当初临时扎在城外的军营,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拆毁,曾经数万人驻扎,喧闹不堪,而现如今空无一人。从城头上远望,寂静的令人感觉到不适应。偶尔有北风盘旋而过,卷起满地的积雪、士卒们遗落下来的种种杂物,扶摇而上九霄。但很快,风过去了,又都纷纷落地。只有城头上飒飒的军旗,孤单地与之相对应。

    援军虽已渡海,但留下的紧张气氛,却依然笼罩城池的上空。最近些时日来,居民们出门、说话,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他们的小心翼翼,不止为远在海外的益都战事,还为西边的辽东地带。

    孛罗帖木儿屯重兵在宜兴州,号称步骑三十万。纵然其中有夸大的成分,却也不折不扣地是对辽东、乃至海东的一个巨大威胁。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孛罗的威胁更远甚益都。毕竟,平壤城中居住的多为高丽人。

    邓舍虽然年余来一直在大力地推行汉、丽一家之政策,并且也的确给了高丽的底层百姓们一些经济方面的利益,到底时日尚短,不能彻底得到他们死心塌地地拥护。

    又且南高丽一战后,邓舍曾经连续多次,把原高丽王京以及汉阳府等地的高丽遗老遗少们都尽数迁徙来到了平壤。对他们而言,更怕是每一个人都在私心中盼望着,益都越早覆败越好。所以,对益都的战事,他们都不是太关心,更多抱的是幸灾乐祸、乐见其败之心态。

    但是辽东就不同了。

    如若赤峰一线挡不住孛罗,蒙古人必然长驱东进。要在高丽没亡国时还好,最起码鸭绿江沿线有兵马布防。往好的方面说,没准儿还会有上下其手,浑水摸鱼的机会。可惜现在形势迥异。为支援益都,海东的军马被抽调了大半,倘若辽东不是孛罗的对手,高丽的下场可想而知。

    说实话,相比邓舍较为柔和,或者可以称之为“较为虚伪”的民族政策,不论是普通的高丽百姓,抑或遗老遗少们,都是更不能接受蒙古人的野蛮与粗暴。至少,邓舍提出的口号:“汉、丽一家”。而蒙古人却是完全把高丽人视作异族,且是低人一等的异族。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高丽人的想法,并不排除还有少量的原有亲元派之与众不同。便在昨日,文华国才出海后的第三天,姚好古就接到了通政司王老德的密报,说有一小部分高丽人,开始私下串联。串联的内容不得而知,料来无非蠢蠢欲动,打算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重新复国之类。

    早先邓舍有过计划,把小毛平章送去辽阳,然后再把高丽旧王调来益都。但是却因为战火起的太快,只来得及把小毛平章送走了,没顾上把王祺接来。故此,而今王祺还在平壤。蛇无头不行。蛇有头在此,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情,需要谨慎应对。

    这一日,姚好古召来了河光秀。

    姚好古本来南韩行省的平章,是在南高丽,因文华国远去益都、平壤身为南北交通之要枢、不可没有重臣坐镇的关系,才来到平壤不久。

    南韩方面,现暂由方补真顶替监督。方补真或许不够聪明,却够直。他连对邓舍都敢当面喷之,何况些许地方小人辈?胆子足够的大,敢杀敢为。这样的性子,肯定不足以长期执掌地方,但在短日内、尤其目前南高丽正需要强压管制的情况下,他却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更重要的,他是姚好古的心腹。也只有用他顶替,姚好古才能放心。

    河光秀容颜憔悴,他对邓舍忠心耿耿,这几个月心忧益都战事,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两三圈。晃晃悠悠走在路上,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来入堂上,他跪拜在地,强振精神,向姚好古施礼,问好,说道:“下官河光秀,见过平章大人。”

    “河总理请起。”

    姚好古不像洪继勋,他对待下官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亲手把河光秀扶起来,打量几眼,说道:“河总理近日清减的厉害,却是怎么回事?”河光秀叹了口气,顺着姚好古的手臂站起身来,说道:“心忧益都,怎能不瘦?”姚好古道:“越是紧急危险之秋,你我臣子越须得多加注意身体。也只有这样,才能帮主公分担解忧。万不能就此垮掉。要不然,主公之大业,岂非就无人可来襄助了么?河总理,你说我说的可对么?”

    “大人所言,道理不错。但是心中忧虑,实在无以排遣。”

    河光秀受了邓舍几次训斥,性子渐由张扬外露转变内敛深沉。又因见邓舍大力提倡诸将读书的缘故,他积极响应号召,也有事儿没事儿地混入学堂,跟着夫子之乎者也一番。人一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外在的表现就截然不同,给人的观感大不一样,言谈举止,颇有长进。

    姚好古道:“河总理赤胆忠心,吾固知矣!今日约你前来,正为商议一桩要事。”

    河光秀道:“请大人示下。”姚好古请他入座,吩咐侍女端上茶水。时当下午,虽有阳光,室内清冷。又令仆从多往炭盆中放了些火炭,温度微微上升。姚好古这才说道:“昨日,吾接了一封密报,言称城中的高丽旧官因见我海东战火四起,近日来很有点不安分。河总理执掌高丽旧主王祺之内外事宜,故此,请你来,想问问王祺最近可有异常么?”

    “王祺?要说异常,倒也没有。不瞒大人,下官虽然无能,看住个人还是没一点问题的。虽因奉主公之名,凡其所要,下官无不与之。但是,自主公远去益都至今,下官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见过一个外人。不但没有见过一个外人,连其所居之王府,他也没能走出去过半步!”

    “府内伺候他的人呢?”

    “下官在府外安排了数百的护卫,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莫说人,飞鸟难入!伺候他的那些个阉人、宫女,也绝对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即便采办食材、日常用务等等,也都是下官不假他人,亲自操办的。所以,大人尽可放心。”

    说到这儿,河光秀想起一事,又道:“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倒是有过一次,一个阉人想要潜出去。不过随即被下官现,当场打死。随后,下官更加强了防备。每天不定时点名集合。可以担保,不会有半个人能混的出去。”说完了,他问道,“大人适才所言,说城内高丽遗民怎么个不安分?”

    “不外乎因见我两面受敌,有些别样心思罢了。”

    河光秀正忧心益都战事的时候,闻言咬牙切齿,道:“一帮养不熟的狗!主公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迁来平壤,好吃好喝地招待,不知感恩图报,反而私下生起异心。地立起来,猛一拍案几,说道,“下官请命,这就点齐府军,把这帮狗东西抓了砍头了事!”

    “府军”云云,即看守王祺住处的数百护卫。他现在虽无大的兵权,但这府军数百人,还是算其下属,归其调遣的。

    姚好古笑道:“总理且请息怒。我海东主力虽然已然过海,但是仍有数万精锐驻扎。区区些许的城狐社鼠,既无兵马,又无民望,纵有异志,借给他们胆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今日不比往日,对王祺,必须要更加的多加提防!切切不可疏忽大意。”

    姚好古点到即止,下边没有细说。言外之意,如果河光秀万一没看住王祺,教他给跑了,小风浪也或要成为大风浪。河光秀心领神会,坐回椅子,说道:“下官理会的。”究竟不能安心,又问道,“但是那些遗老遗少,就这么放任不管么?”

    姚好古沉吟,说道:“现今益都战事正酣,要一点儿也不管,自然也不成。此事,宜疏不宜堵。不可有大动作。动作太大,难免惊扰民间。要因此激起反弹,给了贼子们鼓动人心的借口,反倒不美。”

    “大人之意?”

    “先礼后兵!河总理,你是丽人,名义上又总理高丽王宫内外事宜,与王祺最为亲近。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

    “怎么出面?”

    “召高丽旧官,往去你府上赴宴。席间,可以言语警告。就说我海东援军过海,益都之围不日即解。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孛罗帖木儿也定然不日就会撤军西走。最好能把他们的不轨异动给吓回去。”

    “要吓不回去呢?”

    “说不得,还真的就请你河总理麾下的府军威风!”堂外冷风,庭木瑟瑟,姚好古轻描淡写的一句,杀气凛然。他对人尽管和善,不代表他没有铁腕的手段。小仁为大仁之贼,他转目室外天空,遥望城中栉比高耸的楼阁,悠然叹息,说道,“本官非好杀之人,血流成河实非我愿。只希望这些人,不至于太过不识时务吧。”

    “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但是大人,话可以如此说。孛罗帖木儿那边,屯兵宜兴州,虎视眈眈。眼看积雪将化,道路要通。确实我心腹大患也。”

    姚好古一笑,道:“孛罗之意,不在辽阳。其势汹汹,实则观望。只要益都我方不落下风,他便不足为虑。”河光秀道:“下官愚钝。”姚好古解释道:“孛罗要想攻我,等不到今日。他坐望至今,不过是在犹豫不决。”河光秀问道:“犹豫甚么?”姚好古伸出两个手指,道:“不愿山东落入察罕之手,此为他犹豫之一。是否该趁益都战事胶着而借察罕无力回顾之机返回大同、开衅冀宁,是其不决之二。”

    河光秀若有所思。

    姚好古又道:“吾已写信一封,快马送与陈平章。请他看后,若是觉得可行,便署上他的名字,转交给孛罗。”河光秀来了兴趣,问道:“下官斗胆,不知大人信中内容如何?都写了些甚么?”

    姚好古知他为邓舍亲信,也不隐瞒,取出草稿,递给他看。河光秀入学堂读了几天书不假,多是人云亦云,认的字却是不多。姚好古写的又是草书,他拿来一看,十个字里边能认得一个就了不起了,汗颜,道:“大人墨宝,下官学浅,难以认全。”说的还文绉绉的。姚好古笑了笑,又接过来,给他读过:

    “闻将军秋末而来,驻马宜兴。隆冬将尽,犹踌躇不进。不知是何意也?

    “久闻将军天下英雄,吾虽辽东野人,仰慕之情,江水滔滔。以吾之不才,妄度将军心意,试为分析将军不进的原因:河南察罕,以布衣而起,趁乱用武,数年间,而至掩有北国六分。方今益都战酣,若山东为其所得,则势必如虎添翼,天下之大势可知矣。将军何去何从?纵得辽东,宛如鸡肋。且我海东虽弱,亦有强军数衙,将军不免因此损兵折将。是其将军踌躇不进也。

    “而上有天子旨意,不得辽东,将军难还。是其将军又踌躇难退也。此正所谓:进亦难,退亦难。将军之进退两难,吾已明矣。然,当此之时,以何策为上?

    “吾也浅陋,窃为将军计:彼察罕,色目人耳。以世祖皇帝之明,尚有阿合马之乱,前鉴不远,岂可覆辙重蹈?设若山东为察罕所得,则非但将军,元室之天下,又将何去何从?将军忠贞之士,岂不知孰重孰轻?

    “是以,将军之上策,不在进,当在退。趁察罕用兵益都,提十万虎贲,挥军河北、山西。河北、山西定,则将军定。将军定,则元室定。

    “纵若不成,你我三家,亦可为三国故事。察罕者,强魏也。将军者,江东孙权也。我家主公者,或可为刘备也。愿与将军盟好,共戮察罕。事若成日,何妨再决战中原?将军若从,则请退。雅不愿,但请西来,吾当奋海东健儿,尽起辽东良家子,与将军一决高下!谁胜谁败,听天知晓。”

    当今元帝坐位垂二十余年,威望不低,孛罗又非黄金家族的成员,或许不会明目张胆地起篡位之念,但方今群雄争起,摆明了乱世年间。纵不敢谋朝篡位,做一个当朝权臣的想法,孛罗却肯定会有。“三国故事”四个字,却是姚好古此信中的关键,以常理推测,十有**会正好说中孛罗的心事,得到他的认可。

    河光秀连连点头,对姚好古十分佩服。想起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又不觉讶然,说道:“大人此信,有理有据,实在绝妙的好文字。下官却有点不明白的地方。”问道,“为何不直接以大人之名落款,反倒要署上陈平章的名字?”殊为不解。不知道姚好古此举何意。

    姚好古笑道:“陈平章镇守辽东,正是孛罗的对手。不署他的名字,又怎能落款本官之名?署名陈平章,才是名正言顺。”

    河光秀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更加佩服,说道:“大人心细如。下官心服口服。”他的性子,本就是很外露、喜出风头的那种,尽管如今有些收敛,还是不脱本性。要换了他行此事,铁定不会让别人沾光。对姚好古不重虚名之“心服口服”,确确实实。

    他却不知,姚好古不肯署名自己,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的。自古功高震主之臣,有好下场的有几人?自文华国渡海而去平壤,全高丽旧境,等同他一人在管辖。此等的权力,实在太大。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数遍海东重臣,洪继勋、文华国、陈虎,谁能有过这样的威势?权辖一国之地,令从一人而出。办的不好,是错。办的太好了,还是错。

    因此,他尽管乃心王室,还是一样之殚精极虑地为海东出谋划策,却委实不愿落太多的功劳。心甘情愿把这份书信的落款写与陈虎。设若真的成了,便是陈虎之功。处大权大位兼享大名者,需把权位设法退让几许,才不致引主上生疑,导致晚场不可收。

    也正是从这层意思出,为了分功名、为了分权位,所以他也才请河光秀来,与之商议该如何处置城中少部分高丽人之蠢蠢欲动的。既然河光秀对此没有疑义,当下两人定下章程,即准备照此实行。

    日头西落,暮色萧疏。平壤的城门缓缓关闭,刁斗森严的城楼上,士卒们吹响号角。雄浑的角声,散入四野,惊飞起无数林间的栖鸟以及水畔的野鸭。河水悠悠,群山默然。冬日已深,而益都的战事,却短暂的相持后,更进入又一次的激烈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