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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反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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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天的浓云密密层层,遮掩住星月,半点光不教露出来。旷野上漆黑一片,渐渐变大的风像是被漆黑紧紧困住了似的,左右挣扎,突围不出。这漆黑染的连那空气都好像变作实质了,并且风也越得潮湿,带着土地与林木的气味,似乎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着人们,雷雨即将来临。

    益都城,便耸立在辽阔无垠的齐鲁大地上,每一个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腾腾,火焰冲天。这光焰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也只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

    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从那前推后涌、仿佛波涛起伏的乌云中望下来,那么,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夜晚中,唯一闪亮的烛光。这烛光看似明亮,却又似乎细微的风就能够把它吹灭。晃动在风里,晃动在夜中。偶尔一阵滚滚的雷声,沉闷、轰鸣,像是打在了人的心头,震颤的不由悸动。

    什么都看不清楚,战马也不敢肆意奔腾。

    邓舍众人没打火把,静悄悄地靠近了益都城外。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城头上的益都军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陈猱头等益都军的将校,皆为久经战事,城头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条。

    火炮、投石机、檑木、瓦片、滚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枪戈手、弓弩手、火铳手等等各类的兵种,搭配得宜。时不时有百户之类的军官带着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队,一边大声地吆喝小心戒备,一边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

    “益都军的士气看起来还不错。”

    “田家烈智谋之士,续继祖久经战事,他们又是主场作战,要是连这点士气都保不住,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邓舍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头,说道,“且待明日开战之后,再看他士气如何。”

    佟生养也跟着来了,他早来了一日,较之邓舍,对益都的城防有更多点的了解,他指指点点,把白天里看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别提醒邓舍知道。

    益都,春秋、战国为齐地,秦置齐郡。汉因之,又分置北海郡。汉末孔融,当过北海相。唐时,天宝初置平卢节度,安禄山曾经任过平卢军节度副使。宋仍名之青州,金朝改称益都府,元为益都路。

    青州之地,刘宋朝有人评价说:“北有河、济,又多陂泽,非敌所向。”周边有许多低矮的丘陵,易守难攻。亏得此次海东军来的迅捷,没给续继祖、田家烈在城外设置阵地的机会,附近的山丘高地、河流溪水,大部分都已经被佟生养的先头部队抢先占据了。

    自从南高丽与辽东的战事结束以来,佟生养有段日子没上战场了,打仗惯了的人,那种沙场征杀之痛快酣畅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忽然一歇月余,他很不适应,浑身不得劲。

    这次来打益都,海东诸将对步军先锋官的职位争抢的非常激烈,不只郭从龙等都来争,甚至连远在关北的张歹儿也跃跃欲试,为什么呢?因为不打仗没功劳,只有打仗才有功劳。要比功劳,先锋官冲在最前头,抢到大功劳的可能性显然是最大的。

    佟生养千方百计,最终抢到了这个职位,不过他的本意倒与郭从龙等不同,并非为了争夺功劳,而是纯粹就想打仗,好好过下瘾头,没料到田家烈、续继祖拒不出战,根本不和他应面,非常憋屈。

    他向邓舍积极提议:“兄长,今夜天气阴沉,风声不小,正适合偷袭。也别等到明天了,不如就在今夜,三更、四更的时候,遣一支人马来个夜攻试试?”

    “如此阴天,怎么夜攻?”

    “敌明我暗,正适合动手!”

    “哈哈,阿佟,何必着急?这才一个益都城,山东郡县数十上百,这仗啊,以后有的你打!咱们此次攻益都,记住了,智取第一,力攻第二。”

    佟生养大失所望,问道:“怎么智取?”

    邓舍却先不回答他,驱马绕着益都城池观看了一圈,心中有数了,转头问毕千牛:“东西备好了么?”

    “备好了。”

    “现在是二更,再等一个时辰,调一千弓箭手,一起施放!阿佟讲的不错,这益都城防御之重点在东城门,西城门较为薄弱。咱们准备的东西就全放入西城门吧。”

    毕千牛凛然接令。他奉邓舍之命,准备的东西是什么?无它,数千劝降书信而已。攻打益都的第一计,邓舍、洪继勋、姚好古三人一致认为,非离间不可。怎么来离间?又可称之为反间。

    借王士诚不在城中之机会,假意以佟生养、杨万虎等的语气来写信与陈猱头、刘果、高延世等他们彼此相识的益都将校们,无论招降能否成功,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招降之书信能被田家烈、续继祖看到。

    只要他们有一丁点的怀疑,底下的事儿就好办了。离间、反间是什么意思?要点不在奢求敌人相信,只要引起敌人的怀疑,那便足够,即为成功。挑拨的敌人之间出现间隙,然后趁虚而入,只要运用得当,就必能获得有利己方的结果。

    观看敌城多时,邓舍策马转回,走不多远,猛听见城头喧哗一片。

    他回头去看,见三四个披挂整齐的将领簇拥着一文官打扮之人,大约刚刚登到城上。那文官打扮之人,个头不高,火光映衬下,面黑牙暴,容貌甚丑,却是田家烈,摇着个白毛羽扇,很有点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架势。

    佟生养啐了口,道:“要叫孔明看见,非得羞死。三寸丁似的家伙,也敢装甚么羽扇纶巾!”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柳永的词,只合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苏轼“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句流传甚广,佟生养也是曾有听闻的。

    邓舍微微一笑。孔明丰神俊朗,田家烈其貌不扬,当然无法与之相比,但是要论谋主的地位,两人却是相差不大,认真说起来,还真是颇有一比。

    “彼之良谋,我之仇雠。”

    邓舍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田家烈,好像感叹,又像慨然。也许受他视线的感召,田家烈似有感觉,阴云下、城头上、火光中,抬眼看来。他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雨水将要来临的空气中、悄然相对。

    雷声轰隆。

    闪电划过,弯弯曲曲像一道银蛇,陡然亮彻了天地,这光亮来的如此突然,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也出乎了田家烈的意料。城头上的益都军现了邓舍等人,霎那间,喊叫、喧嚷,成百上千的弓弦同时拉开、箭如雨下。可惜距离太远,即便射落最近的,也距离邓舍等人的坐骑马前足有数十米远。

    佟生养用的强弓,赶在闪电消逝的前一瞬,他开弓、搭箭。电光泯灭,箭如流星,直奔田家烈面门而去。田家烈摇着羽扇,错眼间,邓舍瞧见他神色愕然。

    不过谁也没指望佟生养这箭能射中他。一来距离太远,纵然强弓,射到近前也是早已劲力不逮;二者他左右站有好几个的将校,临阵拨箭,寻常事耳。果然,一个肩膀缠着绷带的人,闪身上前,举起马槊,将那箭矢斜斜地挑开了。

    邓舍听见身侧有人嗤地笑了声,叫出了那使马槊之人的名字:“高延世。”嗤笑之人,却是郭从龙。

    “高延世也是一员骁将,来日交战,诸位需得多加提防。”邓舍扬起马鞭,轻轻往坐骑上一拍,当头转走,海东诸将紧追其后,扬尘而去,自返回军营不提。一个时辰后,毕千牛亲自指挥,带了千人弓箭手,在西城门外,将那招降信悉数射入城中。

    信入城中。

    通常的守城之法,凡城头上之守卒,皆按照队伍,均有长官看管。有敌人射来的书信,私人禁止截留,必须全部交公。汇总之后,再由轮值的将校统一交给主帅。不过,说是禁止私下截留,真要有士卒悄悄留下个一封半封,也很难现。

    几千封的招降信,堆在城中帅府的案几之前。田家烈与续继祖分别拆开了几封,封封不同,有写给刘果的,有写给高延世的,有写给续继祖的,更有一封,署名罗国器,指名道姓居然写给田家烈本人的。

    田家烈与续继祖对视一眼,各自想些甚么,别人无从知晓。只见到续继祖哈哈一笑,道:“此离间计也。邓贼小儿,竟然欲以此来瓦解我军之士气,造成咱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实在荒唐可笑!”

    田家烈随声附和,道:“的确有些荒唐。”

    王士诚带走了姬宗周,留在城中的文臣,田家烈以外,次之便得数河间章渝了。章渝和田家烈个头差不多,都是小个子,他蹲在一大堆高高垒起来的书信中,闷着脑袋扒拣了半晌,若有所思,扬起头,带着些迷惑不解,慢吞吞地来了一句:“奇怪,怎么没写给陈猱头的呢?”

    “陈将军忠勇坚贞,或许邓贼自知拉拢不了,所以干脆没写。”

    “可是,却有写给元帅您与田大人的。”

    难道说续继祖与田家烈对王士诚的忠贞程度还不如陈猱头?续继祖闻言怔然,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转了两圈:“是啊,怎么就没写给陈猱头的呢?咦?田大人,你在看甚么?这般的聚精会神。”

    “没甚么。”田家烈佯装一笑,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刚拿起在手中的一封书信。

    仓促之间,他没把这书信折好。烛光飘摇,映亮了其上的几行字。抬头写给续继祖,落款海东燕王。信中意思,只要续继祖肯降,献上田家烈的脑袋,益都平章、海东左丞,这两个位子便随他挑选。言辞诚恳,且许诺不夺其军权。

    乌云、闷雷、烛光、孤城。

    次日一早,海东军队展开了初次的攻势。进攻的地点,邓舍选择了益都防守最严的东城门。郭从龙、李和尚、陆千五、邓承志等步军上将皆参与其中。佟生养、陆千十二等骑军的将校则率骑兵,列队两侧,为之压阵。

    这战事从一展开,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战。

    东城门守将刘果,不到两刻钟,便向续继祖求援了三次。战不及午时,城墙坍塌两处。郭从龙、李和尚轮番上阵,率队冲城。陆千五带火器营,主攻城门。红旗招展,箭矢如蝗。烟火弥漫,杀声震天。

    佟生养、陆千十二带着数千骑军,不但为步卒压阵,也时不时逼近城下,往上边射箭,协助步军的弓箭手并及火炮、投石机等压制益都军的箭手与火炮。

    海东军究竟远来,只休息了一夜,力气未能完全恢复,战至下午,后劲稍微不足。然而,邓舍的帅旗却半步不退,郭从龙与李和尚诸人的将旗犹如走马灯也似,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后。奋战不休。

    益都军方面,续继祖早就坐不住,亲自登上城头,冒着矢石,临阵指挥。

    东城门的防守力量本来最强,奈何邓舍带来的投石机、火炮着实太多,海东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且郭从龙等诸将从交战起,未尝或有稍退,攻势委实太猛。为保险起见,续继祖把别的城门之守军也接二连三地调过来了许多。

    敌我两方势均力敌,拉锯战似的搅洒出漫天的血肉。

    士卒们的喊杀声压住了雷声,挥下的汗水更潮湿了空气。战死的尸体倒满城头城下,血流成河,火炮与投石机打出的凹陷遍布城墙与地上。破烂的旗帜与城头上交相辉映,城墙下满面尘土与血污的旗手,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去抢夺头一个上城的荣耀。

    交战将近傍晚,城头上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却是海东诸将,有人终于登上了城头。诸人看时,意想不到,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