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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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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婢女把自堂上听来的种种,一一转述出来。

    王夫人吃了一惊,似喜又忧,放下镜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镜子,轻柔摩挲。过了好半晌,她轻轻问那婢女,道:“你看,这镜子好看么?”那婢女道:“好看。”王夫人不由一笑,道:“你却也晓得好看!下去吧,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那婢女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行不多远,她听见室内传出一阵琴声。那婢女虽不解音律,却也听的出来,琴声中带着犹豫,似乎彷徨。幽幽的琴音时断时续,就像谁人独立月夜、风露中宵,仿佛有什么事情难以下定决心似的。

    那婢女微微顿足,倾耳细听。

    楼阁外,艳阳高照,树木葱翠。满院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时有风来,隐有暖香;卷动木叶,柳暗花明。如此多时,琴音不再低涩难辨,渐渐地明亮畅快起来,又恍如凤飞翱翔,盘旋梧桐。两鸟对鸣,欢快舒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王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并不知晓邓舍的计谋。她所犹豫不决的,只是听闻倭寇势大,深怕邓舍不知深浅、贸然来了,会吃下大亏。有心传信海东,叫邓舍不要来。可是转念一想,邓舍不来,益都又对倭寇毫无办法。

    她到底是王氏夫人。要她与邓舍私通款曲,她有胆量。但要叫她不顾一切,舍家弃夫,纯为邓舍考量,却也甚是为难。

    退一万步讲,她即便不去考虑王士诚,也总得为她的兄弟续继祖考虑。续继祖同王士诚的关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士诚搞不定倭寇,续继祖也会受到牵累。因此,她虽担忧邓舍,但要叫她去阻止邓舍来,实在犹豫难决。

    此时做下决定。

    她轻咬嘴唇,暗自想道:“设若倭寇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凶悍,又抑或邓郎果然兵马强壮,再假使夫君肯信守诺言,给邓郎以补偿,我对这件事,便也就只当不知。如若不然,说不得,定不能叫邓郎吃亏。”

    这桩心事放下。权且丢下烦忧。

    她离开琴案,重又拿起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容颜。镜中人眉眼含春,嘴角带笑。真没料到,与邓舍分别才不足一年,他竟然便在辽东做下了这般轰轰烈烈的了不起成就。当年的百夫长,今日的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好生神气。”

    她把镜子放在几上,屈膝裣衽,悄声细语,说道:“奴家水儿,万福燕王殿下。”水儿却是她的闺名,唤做水奴。大约觉得有趣,她咯咯轻笑着万福再三。

    便在这时,室外蓦然传来阵窸窣声响,吓了她一跳,慌忙转身,见一只猫儿奔窜而去。她与罗官奴一样,喜好养猫。这只猫是王士诚千辛万苦从大都给她寻来的,乃西域异种,价值不菲。她向来喜爱的,见原来是它,啐了一口,走将过去,把门掩上。

    被那猫儿一闹,她没了玩闹的心思,来到床边,斜倚躺下。

    她眼波流转,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忽然叹了口气,道:“燕王。扫地王。”悠悠叹息。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从辽东回来?她微微懊悔。早知今日,当时何必一再请求邓舍联系王士诚。

    窗外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过。

    王夫人不免自叹自怜。上天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没有抓住。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该有多好!“再给一次机会?”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王士诚求援海东,邓舍,……邓舍会不会来?

    “他若来了,就是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王夫人颓然失神。即便邓舍心中有她又能怎样?难不成,还去学那戏中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柳梢头对月传情,后花园私定终身?罢了,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

    却十分的不甘!

    王士诚对她极好,锦衣玉食,凡有所要,无有不依。然而男人好色,此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王士诚也不例外,他占据山东半壁,不知养了多少娇妾美婢,倒是不常来她房中住宿。

    连着四五晚,王夫人独守空房。

    第六日晚,王士诚醉醺醺来了,二话不说,踉踉跄跄的当头就往床上栽倒。

    王夫人已然睡了,险些被他撞在胸口,惊呼一声,忙翻身避开。她用的床褥竹席,都用香熏过的。王士诚满口满身的酒臭,扑鼻而来。她嫌弃厌恶,拽了拽席子,没好气地道:“多日不见你来,吃了酒倒来。不知奴家最不喜酒味的么?”

    “你却不知,今日俺不是与别人吃酒。海东小邓的人马来了。那贼厮鸟,好大的酒量。俺差点不是对手。亏得有老田助阵,方才勉强把他杀翻。”

    王士诚醉眼迷离,不忘掉个书袋,道,“真是棋逢对手,好一个将遇良才。”

    王夫人心头一跳,撑起半身,脱口而问:“海东人马来了?”

    “咦?你没听见俺说话么?不是才与你说过。哎呀呀,你且听俺道来。今晚宴席,那贼厮鸟,面善心里猴儿。看似个闷嘴葫芦,殊不知有备而来。腌臜泼才,好生海量!俺先与他连碰了三大碗,他面不改色。俺却也不蠢,当即晓得遇到了对手。你却不知,说时迟那时快,……”

    “来的谁人?”

    “来的谁人?你又没听俺说话么?俺说多少遍了,来了那贼厮鸟,……”

    王夫人从没说过脏话,当下顾不得,追问道:“那贼厮鸟是谁?”

    “那贼厮鸟是谁?……”王士诚酒劲冲头,猛地想不起来。他睁大了眼,往帷幕顶上看,呆了片刻,反应过来,道,“叫做甚么刘杨的。这贼厮鸟也难怪海量,极其膘肥体壮。肚子那么大,能不海量么?你却不知,说来好笑。他与老田拼酒,两个人站在一处,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哇哈哈,笑煞俺也。对了,这叫什么来着?娘子。……,相什么成什么的。”

    “相映成趣。”

    “对,对,对。娘子真乃女秀才也。”王士诚爬起来,装模作样作了个揖,道,“娘子学富十大车,女儿不让汉子,为夫钦佩。”所谓“学富十大车”,学富五车也。所谓“女儿不让汉子”,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夫人听闻来的不是邓舍,没了兴致,懒得与他纠正,恹恹地歪倒一边。

    时值六月,虽已半夜,天气依然燥热。王夫人没穿太多,带个水红的肚兜,只用软巾虚虚搭在腹上。她身量苗条,肤色虽有些微黑,然而细润柔滑。这会儿,她侧身而卧,露出半截的肩膀,展着两条光生生的秀腿,从王士诚的角度正可瞧见她的椒乳,不大,翘立着,一手刚好握住。

    王士诚兴致勃,仗着酒勇,欲待近前。

    王夫人伸手把他推开,蹙起娥眉,道:“日来蹴鞠,扭了腰。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自顾下了床,换了侍婢过来,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王夫人把那床上的床褥凉席,悉数换了一遍,又用邓舍送她的好香,熏染室内,把昨夜王士诚留下的气息驱散了一干二净。

    前方沙场交战,消息时入后院。

    随着每日传来消息的不同,王夫人的心情阴晴不定。海东水师的确强盛,但是倭寇的实力也相当的强横。刘杨依照益都的要求,总计率了四十艘战舰,一千三百名水卒。连日来,与倭寇大小十余战,胜负参半。

    他们交战的战场大半在远海,常常一场战斗,绕好几个大大的圈子。益都的海船度慢,压根儿跟不上。有时候,海东获胜,拉几条倭寇的船只返航。有时候,倭寇获胜,每逢此时,海东返航的船只便会少上几条。

    人在挂念某件事之时,时间就会过的飞快。

    不知不觉,又是四五天过去。这天,王士诚又来了王夫人的室内。他这回没喝酒,面色不甚好看,给王夫人带来了两颗珍珠,递过来,道:“海东水师的缴获,刘杨赠送给俺。娘子且先收着,改日寻个巧匠,也好打个饰。”

    王夫人接过来,见那两颗珍珠又大又圆,莹白可爱。一看便知,是很难得的珍贵精品。她放入匣中,偷觑王士诚的神情,问道:“这样好的走盘珠,却是少见。怎么?海东水师又获大胜了么?”

    “倭寇狡猾,始终不肯恋战。昨天,海东水师布下了个包围圈,费劲心思终于引了他们进来。眼看获胜在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倭寇来了外援。两下激斗,从中午鏖战至晚。倭寇的船沉了七八艘,海东水师也自损三四。”

    “倭寇来了外援?”

    “料是从壹歧岛、对马岛上来的。倭寇中有个松浦党,非常了得。”王士诚近日听刘杨介绍了不少倭寇的情况,对其有了些许了解。给王夫人细细解释一回。

    王夫人心寒胆战,道:“倭寇竟如此的势大,该如何是好?海东水师的损失可惨重么?”

    “俺也为正为此事忧心。这才交战没多少时日,海东水师加在一起,已经接连损失了十数条战船。除了抢出一条,拉回港口,其它的尽数沉没海中。俺两三日前,亲去莱州,看了抢出的那条。船头、船尾,整条船身,都破损不堪。这艘船,是海东水师带来的最大一艘。船上水卒两百余人,死伤殆尽。最惨的是,那战死的水卒,因在水中泡的久了,一个个面目全非。”

    王夫人芳心大乱,只道:“却该如何是好?”

    王士诚以为她关心自己,说道:“娘子不必忧虑。倭寇虽猛,海东水师尽可抵挡得住。倭寇有支援,海东却也并非只有这么几条船只。今日下午,俺召开军议。老姬建议俺不妨再向海东求援,请小邓多派些战船过来就是。”

    “燕王肯答应么?夫君不是说,他已经损失十几条战舰了?”

    “俺把益都的海船,抵了几条大的与他。且按照先前的议定,赔偿给他的有钱钞。一艘船若干钞,阵亡一个士卒若干钞,伤一个士卒若干钞。他若真不愿意,至不济,再多与些钱钞。他海东地广人稀,年前给俺提过,想买些益都丁壮。俺未曾答应。最多,现在也答应与他。”

    王士诚说到这里,看了王夫人眼,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宽慰道:“娘子只管放开胸怀。小邓仁厚,老姬讲了,‘必不致令俺徒劳往返也’。”他心中有事,强打精神,略略抚慰了王夫人两句。

    外边侍卫来报,姬宗周与刘杨夤夜联袂而来,有事求见。

    “这么晚,姬大人还来求见夫君,且与刘将军一起。哎呀,莫不是海东水师,又,又,……,又出了岔子?”

    “水师无事。下午军议过后,俺吩咐老姬先去探探老刘的口风。他两人定为此而来。娘子请歇息,不必等候为夫。”王士诚一去,夜半方回,只见他忧容尽去,喜笑颜开。王夫人没睡着,问道:“怎样?”

    “大事定矣!老刘这厮,起初尚且不肯松口。待俺把一箱银子往他面前一放,说是还他那两颗珍珠的人情,他便不扮作一脸的大公无私了,立刻改变口风,愿意随俺的使者,一起回去辽阳。不需他给咱说好话,只要稍微地把倭寇讲的弱一点,此事便成了八分也。”

    王士诚兴冲冲,欲待上床。

    王夫人道:“日来荡秋千,伤了肩。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腰伤才愈,肩伤又来。王夫人自顾出房,心道:“贪贿欺主,谎报军情,是为不忠。此等人真可杀也。”

    尽管对王士诚给海东开出的补偿条件,王夫人很满意,似乎邓舍并不吃亏。但是刘杨这种人,吃里扒外,着实令人可恼。她气愤愤,半夜没睡着觉。次日一早,写了封书信,吩咐婢女,把任忠厚叫来。

    任忠厚,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送王夫人去山东,沿路皆由他负责护送的。来到山东,任忠厚兼职邓舍使节的身份,一直没走。此次王士诚借兵海东,能这么快就与邓舍搭上线,他在其中立下的功劳不小。

    王夫人把信交给他,叮嘱道:“你家主公派来的那姓刘将军,不是好人。这封信,你仔细转交给你家主公,不得有失。”

    任忠厚恭恭敬敬地应命,保证拣选得力人手,必将信件尽快呈给邓舍。然而,邓舍终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封信,因为六天后,他就应王士诚的再度求援之请,亲自率军,来到了山东。

    当日夜间,王士诚携王夫人,宴请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