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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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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好古不慌不忙,把他的计策讲出。邓舍顿时转忧为喜,两日后,洪继勋从高州返回,三人接连密议了两天。第三天,邓舍赍书,急召屯驻平壤的陈良、藤光秀等平壤水军翼元帅府诸将,星夜兼程,赶至辽阳。

    邓舍面授机宜,陈良、藤光秀了然会心。

    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因为近数月来邓舍收编倭人的缘故,平静了很多。但是,便在邓舍与陈良、藤光秀见过面后不久,登州、蓬莱、福山、文登等地却突然再度闹起了倭患。

    登州等地的守将促不及备,虽不至于像去年辽左的金复州一样,被倭人夺城占邑,沿海的村县却也因之损失惨重。并且,这一次的倭寇来袭与往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倭寇明显地具有更强的组织性、纪律性,使用的武器也不但有冷兵器,火炮、火铳之类较为先进的火器竟然也有。

    登州往西,是莱州。两地距离不远,相隔百余里。

    莱州也濒海,毛贵曾在此地设立三百六十处屯田,山东的军粮半数依赖于此。倭人对登州的侵扰,不可避免地震动了莱州。刚刚麦熟不久,莱州收获的粮食尚且没来得及全部运走,万一被倭人抢去,势必威胁到部队粮饷的供给。这就是大事件了。

    好在山东也不是没有海船。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便是海路。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当即下令,调了数十艘大小海船驰援沿海。奈何有海船不代表就有水师,临时草草装备起来的海船,怎会是久经训练、凶残成性的倭寇之对手?

    这一场生在渤海海峡的海战,只持续了七八天,就像是它突如其来的生一样,又突然地结束了。

    山东全军覆灭,数十艘海船只余下了四五艘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回了莱州湾,固守不出。倭寇获得了胜利,趾高气昂,变本加厉地扩大了对山东沿海的袭击。由最初的两三天一次,展到一天两三次,并且慢慢地开始向莱州湾推进。

    王士诚一筹莫展。

    除了连连催促沿海莱州各地加快往内陆转移粮储之外,他别无半点对策。可是,就算他顺利地把粮储全部转入内地,又怎样呢?他岂会不知,这只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屯田在莱州,倭寇就是个严重的威胁。对付过今年,明年怎么办?

    就不说明年,有倭寇侵扰边海,下半年的秋种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起于草莽,不读诗文,经过历年沙场征伐的磨练,有些将才不假,帅才就勉强。遑论运筹帷幄、临机应变的才干?却是丝毫也无。

    要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既有名分大义、又人强马壮的情况下,——他有小毛平章在手,且吞并了赵君用所部的大半人马,并且有与续继祖的联盟,却至今连田丰都搞不定。非但搞不定,还隐隐有处在下风的态势。

    他连着好些天没睡好觉,连日召集文武,商议对策。他的幕府中,有两个幕僚最得重用。

    一个叫姬宗周,本蒙元故官,后来降了毛贵,其为人颇有谋略,现镇守莱州诸路。

    一个叫田家烈,东平人氏。

    元初,山东有三大汉人世侯,东平严实是为其一。他对读书人很礼遇,在他的求贤若渴下,东平学风名重一时,人才辈出为诸路之冠。延续至今,依然文风荟萃,多有名家。

    田家烈生长在环境中,自然少不了饱读诗书。三坟五典无所不知、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尤其他特别喜好杂学,兵家、纵横、阴阳家等的学术,也是极其通晓的。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考过一次蒙元的科举,落了榜。

    至正十八年,田丰陷东平路,得田家烈,本想留为己用。却被毛贵闻听其才,要了过来,收入幕府,待之甚厚,视如左膀右臂。现今官居益都行省右丞。其人个子不高,身短不满五尺,一副紫棠面皮,满口东平土话。

    他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说道:“却也蹊跷!倭人连着几个月不见来,忽然一来,便声势惊天动地。吾观登州的军报,今番来袭的倭寇怕不下一两千人,大小战船四五十。自沿海有倭乱以来,未曾见过此般声势的。”

    天气炎热,堂内虽有冰块镇冷,室外的热风一吹,依然热浪熏人。

    田家烈汗流浃背。他素来不拘小节,当着王士诚众人的面,撩起袍子,露出黑黝黝的肚皮,溜达到冰块前头,对着扇了两扇。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搔了搔肚皮,又是一阵摇头,道:“却也蹊跷!”

    王士诚转头,去看姬宗周,问道:“知礼,你怎么看?”

    知礼,是姬宗周的字。王士诚身为主公,不叫姬宗周的名字,称呼他的字,表示尊重亲密。姬宗周也很热,汗水浸湿了衣服。但他人如其字,“宗周知礼”,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他沉吟片刻,道:“臣年前听说过一个消息,海东小邓丞相,……,噢,不,现在燕王殿下了,他于去年年底前后,招抚了一批倭寇,几个月前,他所招抚的倭寇中,有一批叛乱,又被他剿灭。以臣看来,倭寇之所以几个月没动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燕王招抚倭寇,所以我山东上半年就不见有倭寇侵扰。燕王剿灭了一批叛乱的倭寇,或者没能将之一网打尽,有漏网之鱼,而他们又不敢侵扰海东,故此便再度来犯我山东。”

    “这么说来,这次的倭寇来袭倒是与海东很有关系了?”王士诚大为不满,道,“城门着了火,殃及到护城河,真是岂有此理!”

    他日常与田家烈、姬宗周等宿儒名士接触,常听他们文绉绉说话,难免受到影响。有文化的人,总容易得到人的尊敬,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故此,他也常常会讲两句道听途说的典故、成语,以示文雅。

    只是,他到底没读过什么书,往往事与愿违,讲的典故或者辞不达意,或者似是而非。田家烈、姬宗周见惯不怪,早已习以为常。

    田家烈对着冰块,兀自嫌热,捞出一块冰来,放在脸上。冰块融化,顺着他的下巴、胡须,冰水淌的他满身都是。两边侍候的婢女们瞧在眼中,不由窃笑不已。田家烈不以为意,随手把融化的冰块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两口,剩余的部分,仍旧丢回冰盆。

    他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好容易把咬下来的冰块咽下,只觉肺腑一片清凉,大呼痛快。

    要说田家烈万般皆好,只有这一点不好,太过粗俗,不讲究礼节。相比姬宗周,简直是两种人。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知礼守节,平素不苟言笑,处事稳重,有大臣的风范。

    王士诚一直对他的这点毛病不甚喜欢,却也无可奈何,招了招手,吩咐婢女送上毛巾,给他擦拭手脸。

    田家烈摊开手,任由侍女跪在他的面前,帮他擦拭。他个子低,侍女不用起身,也够得着。

    他说道:“姬公所言,甚有道理。吾也听说了,燕王殿下在江华岛、平壤、金复州连设三处水军翼元帅府。号称战舰千艘,水卒五万。倭寇没胆子去侵扰海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燕王有那么强大的水师,却怎么没能把叛乱的倭寇尽数剿灭?

    “而且从他剿灭叛乱的倭寇至今,好几个月了。那倭寇纵有漏网之鱼,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又活跃起来?又为什么不早不晚,非到现在,才又突然来侵扰我山东沿海?这一点,却使吾迷惑不解。姬公,你又何高见?”

    “六月麦熟。倭寇此来,应该是为了抢掠粮食。往年不也是如此么?每到六七月,倭乱总是会更严重一点。”

    王士诚越听越心烦意乱。

    他召集田家烈、姬宗周来,却不是为了听他们分析倭寇来袭的原因的。他站起身来,直接干脆地问道:“知礼,你镇抚莱州诸地。就以今年倭乱的形势,如果倭寇全力以赴抄掠莱州,你有几分击退他们的把握?”

    “倭寇之利,在娴熟水战。若论野战,他们不占上风,绝非我益都的对手。臣有十分的把握击退他们。”

    “剿灭呢?”

    “倭寇狡诈,从不深入内陆太远,稍有风吹草动,即逃回海上。想要在野战中将其彻底消灭,几不可能。”

    王士诚转目田家烈,田家烈点头便是赞同姬宗周的判断。王士诚越烦躁不堪:“只能退,不能剿。又有何用?”

    也难怪他焦躁。

    要知,倭寇的危害不止在会影响屯田,山东沿海多有渔民、盐场,不能把倭寇彻底剿灭,就会影响到渔民出海、盐场劳作。长此以往,势必会激起百姓不满为轻;没了渔盐之利,定然会影响到益都的赋税收入为重。

    田家烈绕是智谋满腹,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着想出了三四个对策,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倭患,至多暂解燃眉之急。

    姬宗周等了会儿,见田家烈再没什么说的了,这才慢吞吞地说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

    “快快讲来。”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海东燕王兵马雄壮,水师强盛。与主公更曾有袍泽之谊。臣以为,主公不妨遣一使者,赍书往去求援。”

    “燕王?”

    “然也。臣闻燕王此人,宽厚仁义。上个月,为救上都之急,他应雷帖木儿不花之请,不惜以千金之躯,亲提三军,长驱数百里,与孛罗决战察罕脑儿。

    “时有谋臣劝谏,以为孛罗势大,不可轻战。燕王却言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上都与吾海东,生本同根,是为一家。今若因惧敌势大便坐视不救,何为人耶?卿言虽善,吾所不取。’

    “其仁义至此!主公若能果如臣言,肯遣使往去求援,则臣料燕王必不致令主公徒劳往返。

    “如此,倭寇之乱可解。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主公亦可借机与之交好,得一强援。东平田丰,与我多有摩擦,常有觊觎益都的企图。主公若能得海东的援助,我若有急,彼来救之,对日后的展也是有好处的。”

    王士诚闻言大喜。

    他对邓舍还是很有好感的。邓舍曾经救过他的夫人、并安全送至益都不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邓舍并没有因此就以恩人自居,反而表现的非常谦虚有礼。逢年过节,每每有厚重的礼物送来。

    姬宗周赞誉他“宽厚仁义”,王士诚深以为然。他问田家烈,道:“怀柔,你以为如何?”怀柔,是田家烈的字。

    田家烈低着头,沉思多时,道:“借兵燕王?”他却先不说是否可行,而是接着姬宗周的话,转而继续评点邓舍为人,说道,“姬公讲燕王仁义,以臣看来,却不见得。”

    “燕王之仁,海东传诵。驰援上都,天下与闻。怀柔何出此言?”

    “请问主公,燕王驰援上都不假,今日上都却是花落谁家?燕王,关铎之旧将,请问主公,关铎死在谁手?潘诚,昔日亦曾为燕王的上官,请问主公,潘诚今日何在?囊者辽东群雄并起,而今只剩燕王一家。请问主公,真仁厚的人,能在短短的年余间,便做到这等的地步么?

    “‘其仁义至此’?以吾看来,不过又一个大耳贼。”

    王士诚若有所思,姬宗周保持沉默,一言不。

    “然则,怀柔是以为借兵燕王,实不可行了?”

    “却也不是。臣以为,向燕王借兵,应付眼下之急,还是可以的。然而,主公千万不可大意,需得谨慎提防,绝不能给燕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我益都绝不能这边打走了倭寇,那边迎来了猛虎。”

    王士诚道:“如何提防?”

    “三策可矣。送以重礼,免落其口实。供给粮饷,明借兵之数。调重兵屯沿岸,限制其出入内陆,以防变生不测。”

    要是海东愿意来,山东会重重的酬谢,并且主动担负起供应粮饷的责任。要是不愿意来,也就算了,不勉强。以此来明白地告诉海东,山东就是借兵的,会付出相应的报酬,纯粹是买卖关系。如此一来,就先把道理拿在了手中。

    占据了道理,还不够。如果海东答应了,山东需得明确借兵的数目,以免其来援军马太多,不易控制,并且需得限制其军马的出入范围,屯驻重兵在沿海,严防戒备。

    王士诚连连点头,道:“怀柔此计,真万全之策。”

    再问姬宗周,姬宗周等人自无异议。王士诚即吩咐婢女展开笔墨,请田家烈来写借兵文。田家烈倚马千言,一蹴而就,给王士诚念了一遍,解释一遍。王士诚极其满意,当即选了两个能言善道之人,即日赍书,往海东去了。

    却说求援信送至海东。

    不消说,邓舍自然欢喜。那倭寇无缘无故的,突然侵扰山东,岂会无因?此正为姚好古之谋也。而今计策得售,邓舍却偏偏要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磨蹭两天,方才应诺,返了书信送给益都。不日点起兵马,即以刘杨为先锋,扬帆渡海。

    私下里,邓舍狠狠夸了一通姚好古,赐以重赏。

    此一回,便叫做:海东姚好古,出奇策,谋略过海。益都田家烈,献妙计,未雨绸缪。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底孰高孰低,一时间,却不好分说。这边暂且按下。

    却说那日,王士诚军议完毕,有个侍候的婢女,转出堂外,穿门过院,径自来到后边,摸入一座楼阁之中。楼阁上,二楼的卧室里,一个女子正在揽镜自照。但见她生的眉细目挺,俊俏清熟,却不是王夫人是谁?

    ——

    1,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

    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倭人寇蓬州,守将刘暹击败之。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郡县,至是海隅遂安。”

    侵扰山东的倭寇,与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一带的倭寇不同。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的倭寇大多办事半商半寇,而侵扰山东的倭寇就纯以抄掠为主了。

    “把他们看做是在朝鲜半岛活动的倭寇原班人马向山东方面移动,大概不会错误。从以后作为明初倭寇出现的日本人与朝鲜的倭寇都是同一批日本人这一点来考虑,也可以很容易想象到山东倭寇的实体。”

    换而言之,侵扰山东的倭寇与侵扰高丽的倭寇都是相同的一班人马。

    2,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就是海路。

    “毛贵得海船由海道长驱,破益都。”

    观毛贵陷山东的行军路线,亦是先沿海而内地,由胶州,然后克益都,得济南,则他用海船走海路下山东,应该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