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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邓舍召见杨万虎,详细询问南高丽的军情。
海东诸部的进展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赵过控制了京畿地区。第二,西线的文华国部,一路上势如破竹,预计十天内,便可抵达王京。第三,因为南高丽的军队多数集中在东线,故此李和尚部的阻力最大。尽管如此,但是一来,因为高丽王被擒,丽军军心动摇,军无斗志,二来有文华国、赵过的遥相呼应,颇助长声势。因此,李和尚部的进展也并不是太慢,十几天里,已经连克了三四座县城。
南高丽各地的情形是这样的:
最初的混乱过后,驻守各地的重臣、宗室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趁海东军队还没会师、赵过部立足未稳的机会,立即召集军队,打出勤王的旗号,起反攻,克复王京。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眼下海东军队声威正盛,而高丽的主力都被李和尚部吸引住了,南部的全罗、庆尚诸道,又因为受到倭寇的骚扰而自顾不暇。单凭那些仓促召集起来的新军,缺少训练,没有经验,显然绝非海东的对手,即便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打王京,恐怕也是送死的成分大些。
同时,既然高丽王已经落入敌手,蛇无头不行,故而,他们提议,应该重新拥立一个新王,以之为号召,从而凝聚溃散的军心,先保住全罗、庆尚诸道的安稳,随后再说克复王京的事儿。
这两派,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针锋相对,没有缓和的余地。可以预想,在海东军队万众一心,快推进的形势之下,他们彼此的争吵,除了只能造成内部的分裂,更进一步地弱化其仅存实力之外,别无一点用处。
赵过的简报中,还专门提到了倭人。结合早先刘杨来的密报,倭寇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赵过攻克王京之后不久,长野四郎与藤光秀即率大队南下,加入了倭寇偏师与高丽水军主力的战斗之中。倭寇在水战上的确有一套,尤其是松浦党,在倭国那都是鼎鼎大名的。不灭高丽水军,就无法得到全罗道与耽罗等岛,牵涉到自身的利益,他们的作战也十分凶猛。大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了。
对此,刘杨分析道:
“目前倭人之军中,不止有倭寇,亦有肥前松浦党本部的参与。他们之所以能在与高丽水军的战斗中数战数捷,不乏有此原因的成分在内。且,根据末将的观察,其军中水卒之外,最近步卒尤多,南部海域的许多小岛,已经被其占据。
“长野四郎日渐骄恣,渐不可控制。该如何应对,请主公早做筹划。”
该如何应对?邓舍不需筹划,早有准备。只是现在时候不到,暂且隐忍不。在了解过南高丽的具体情况以后,邓舍稍微调整了一下原定的部署。做出了相应的对策。
他命令,先,李和尚部务必将面前之高丽主力牢牢吸引住。其次,文华国部应加快进攻度,迅打通与王京的道路,随后,不必南下,即转往东线,配合李和尚部,把高丽主力完全包围,争取全歼之。
同时,赵过部必须将京畿地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如果有丽军来犯,只许守,不许攻。等文华国部歼灭了东线之高丽主力后,可以再度南下,围城打援。这样,高丽的主力一灭、主战派一灭,南部诸道就基本没什么实力了,指日可定。
总的态势上来说,海东军队完全占据了上风,形势一片大好。
邓舍的视线,转往了辽东。
与在南高丽的捷报频传、所向披靡不同,辽阳、闾阳、辽西三线的海东军队,都正处在苦战之中。虽然姚好古搭上了上都的线,通过使者说服了程思忠,但毕竟上都距离辽阳很远,中间还要经过一段蒙元控制区,目前他的增援部队还没有到达。
关北的女真骑兵,几天前刚过了鸭绿江。大约受此刺激,纳哈出尽管没放他们在眼里,还是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他之前打过一次辽阳,地形很熟悉。辽阳城中人马不多,陈虎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潘诚得了沈阳方面粮草、军械的支援,集中全力,日夜攻打闾阳不息。他这是想要打通去辽西的道路。如果闾阳被他攻占,那么义州等地的辽西防线,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一旦辽西失守,让世家宝的军队进入辽东,与潘诚、纳哈出,他们这三股力量汇聚在一起,辽东就危险了。
接替庆千兴镇戍辽西的关世容,亲自引了一支军马,回援闾阳。辽西前线的防御,因此便全部落在了关世容的副手、安东都指挥使李邺的身上。
李邺所带的安东都指挥司,是邓舍帐前五衙中的一个。此次决战高丽,邓舍把五衙中的大部分都调入了海东,拨给了文华国、赵过。但是因此他深知辽西防线的重要性,所以基本上没有动用戍卫此条防线的安东都指挥司。
也就是说,整个的辽东战场,如今最精锐的一支人马,便是李邺所部了。
李邺的布防,分作前后两线。以惠和、武平为锋锐,布置了第一道防线,经过武平,在川州和义州之间,又沿着大凌河布置了第二道防线。到目前为止,世家宝的军队还没有攻破惠和。李邺亲临前线,坐镇指挥。
惠和城头。
“哗”的一声,一桶凉水倒下。李邺赤着膀子,摇晃了两下脑袋,甩开沾在头上的水滴,大呼痛快,叫道:“再来一桶!”两个亲兵用砖石、木板垒了个小小的高台,站在上边,抬着半人多高的大桶,又倾倒浇下。
时入三月,辽东的清晨依然带着凉意。
这桶里的是井水,温度很低。雨后的凉风吹来,激起了李邺满身的鸡皮疙瘩。边儿上的亲兵看见,都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李邺没有觉得冷,倒像是难得的享受。
这一段时间以来,世家宝好像了疯似的,夜以继日,猛攻不止。多的时候,一天能动四五次进攻。他连着五六天没有怎么合眼了,两个时辰前,刚打退了世家宝又一次的夜袭。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四处漫延,淌过一摊摊敌我士卒留在城头上的血迹,逐渐由清澈变的暗红,如一条汩汩的红色小溪,汇入排水道里,浸湿了城墙,流落城外。
城外,护城河早被世家宝填满了。
就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一两里的方圆上,投石机投掷出来的石头,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坑里坑外,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的士卒尸体。有元军的,也有海东军队的。有才阵亡的,也有已经死去很多天的。残肢断臂,更比比皆是,到处都有。
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的盘旋其上。若凑到近处,甚至可以看到蛆虫,爬行在未曾瞑目的亡者脸上以及伤处。但这还不算最叫人可怖的。四面城墙之上,李邺命人插了成百上千的竹竿,每一个竹竿的顶端,都悬挂有一个元军士卒的头颅,或者断臂、残手。
风一吹,乱飞舞,血腥扑鼻,令人几欲作呕。
这城头竖杆,悬威慑的招术,李邺是从邓舍那里学来的。邓舍在海东的历次作战中,收编了很多的高丽、蒙元俘虏,临战往往有惧死、不敢往前者。每当此时,邓舍就会命督战队砍下怯战后退者的脑袋,高悬在杆上,放在冲锋军队之前,以儆效尤。
效果非常好,不但激了士卒们的恐惧,由恐惧而拼命;并且能给敌人以大大的震慑,瓦解他们的斗志。
试想:一支军队冲锋,冲在最前边的不是士卒,而是一杆杆面目狰狞的人头。并且,这人头还不是敌人的,而是他们自己人的。这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印象?亡命之徒。不等接战,对手的胆气便先自弱了几分。
惠和城上所悬挂的人头,多数为元军阵亡士卒,也有一部分来自俘虏。
守城不可只守,无野便无城。单纯的防御不能持久,军心早晚不稳。李邺为鼓舞士气,组织过几次不大的反攻,成功地摸过世家宝的营地,抓了一些俘虏。他觉得留下他们只会浪费粮食,拷问过后,全部砍了。
连着冲了几大桶凉水,李邺取来毛巾,擦拭干净。亲兵们送上铠甲,帮他披挂。他往城外世家宝的大营方向看了一眼,相距并不太远,号角可闻,层层连绵的营帐中,有几面大旗,正在随风飘扬。
这一回,世家宝带来了大宁城中大部分的军队,约有两万人上下,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闾阳方面,关帅还没有信使回来么?”
“没有。”
每日上午,没有战事的时候,例行有小规模的军事集会。城中百户以上的军官们,络绎到来,聚集在了李邺的身边。听见李邺和亲兵的对话,有人面现忧色,说道:“将军。关帅已经走了三四天了,一直没有消息。咱们安东都指挥司有十个千人队,他带走了四个。接连鏖战,我惠和的兵力已经渐感不足,关帅要是不能尽快解围闾阳,及时回来的话?……,这鞑子的攻势,可是越来越猛了。”
安东都指挥司,下辖十个千户所。
大凌河沿线布置了四个,惠和与武平各有一个。关世容带走的那四个,本为预备队。预备队一被他带走,辽西一线,已经再没有半支可供机动的部队了。为了应付世家宝越来越急的攻势,李邺已经把武平的千户所调过来,支援惠和了。
“武平已成空城。将军,惠和如果保不住,我军的第一道防线就要宣告失守,只能退守二线。到那个时候,退无可退,若是稍有闪失,……,情况就危急了。”
李邺沉默片刻。惠和城中有两个千户所,共计二十个百夫长,前天来参加军议的新面孔有四个,昨天有六个,今天,有九个。没来的老面孔,显然已然阵亡。换上的新面孔,有的本为副百户,有的原本仅仅是个十夫长。因为本队的百户、副百户接连阵亡,因此火线提拔,充任其职。
——海东军制,正职阵亡,副职接替,副职阵亡,本部第一队之长接替,以此类推。
从军官的损失率,大致可以推算出士卒的伤亡。
他问道:“昨天鞑子夜袭,你们各部的损失怎样?”
百户们一一回答。损失最大的,伤亡十数;损失小的,也有两三伤亡。截止到现在,二十个百人队,建制保持最全的,有八十多人,阵亡最多的,只剩有二十来人,这个数字,还是加上了轻伤员在内。
数日苦战,两千人,损失近半。
“将军,要不要把大凌河沿线的军队,调集上来?”
“第二道防线,绝不能动。哪怕惠和城里死光死绝了,也要死守下去。咱们守的越久,对面的鞑子就越疲。鞑子越疲,我第二道防线的守军就越以逸待劳。你刚才说,‘万一有个闪失’,只要我们在这儿守好了,就绝不会有什么劳什子的闪失!”
众人听的明白,李邺是想要用惠和拖垮元军。只要把元军拖垮,那么就算惠和军队全军覆灭、惠和失守也没关系。大凌河沿线的四千精锐,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打的好了,没准儿还可以借机反攻。
百户们多为老卒,很多永平从军的,打过恶战、硬仗,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是,这会儿听了李邺的话,免不了心中生寒。不是怕死,是因为李邺的语气。李邺要是凶神恶煞的说出这番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轻描淡写,把这全城人的生死,说的就好像饮杯茶、吃顿饭也似。
这般漠视生死的态度,怎不叫人遍体生凉?好在李邺治军,向来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百户也知他的计划,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选择,遍体生凉之余,却也未曾因之生出别样的心思。
李邺摸了摸腰刀,微微看了看诸人,淡淡说道:“不管关帅能不能及时回援,惠和城,至少要再守十天。十天之内,有敢妄言退者、有再敢再提调大凌河一线守军增援者,视同扰乱军心,斩!诸位放心,你们不退,本将也不会退。只要战事不停,本将绝不离开城头半步。”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弓矢,搭箭引弦,比了比距离,瞄准数十步外的一个杆子,射出箭矢。正中杆上人头的面门,晃了两晃。这也是他每日例行的功课。他很羡慕陈虎的箭术,因此每日里苦练不辍。
不过他练箭的方法,与旁人略有不同。
别的人用靶子,他用活人。他的营中,关了很多的蒙元俘虏,日常供其练箭。现在处在战时,没那么多俘虏可用,退而求此次,他改用鞑子的人头。几个亲兵叫一声好,跑过去,降下杆子,取了那箭矢回来。
城中箭矢有限,不能浪费。
李邺微微一笑,浑不介意那箭矢顶镞的血污,随便在铠甲上蹭了蹭,重又引弓,寻找新的目标。城外元军大营,号角声突然大作,鼓声垒垒,隐隐可见许多的士卒奔跑列队,投石机、云梯等物,相继搬出。
类似的情景,几天中,诸人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知道元军又一轮的攻势即将掀起。他们纷纷向李邺行个军礼,不等吩咐,自飞跑着奔回本队,竖起旗帜,动员士卒,拉出守城的器械,做应战的准备。
李邺面色不变,寻找到了新的目标,轻轻引弓,箭矢如电,稳稳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