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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
杨万虎面见邓舍,奉上告捷文书。邓舍果然大喜,当日夜间,举办酒宴,海东文武官员,三品以上,悉数出席。
杨万虎“都指挥使”的官衔,与万户相仿,是为三品,加翼元帅府元帅位,可升半格,从二品。前来赴宴的官员,从二品以上的,有好几个,类似姚好古、洪继勋都是正二品的高职,他本来没资格坐在前边。
邓舍遵循双城旧例,拉了他,坐上主席,就挨近在自己的身边。对他如此礼遇,除了因他立有大功,更因他代表的赵过所部。
洪、姚居前,群臣起立,第一杯酒,先敬邓舍。洪继勋上祝酒辞:“今我大军,奔袭千里,一鼓而破敌国之都城,擒其王,获其后。有诸将之勇,有群臣之谋。但是,功劳最大的,还是主公。要没有主公的英明神武、赏罚严明,就没有诸将的勇敢;要没有主公的运筹帷幄、兼听则明,群臣的出谋划策,便无英武之地。
“观彼中原豪杰,彼此攻伐,看似气焰涨天,但是能如主公这样,擒获一国的国君,让他匍匐脚下的,一个也没有。今得高丽,主公之名、主公之威,必将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臣等,为主公贺。”
洪继勋说的很中肯,没有把所有的功劳都说成是邓舍的,点出了其中有文臣武将们的出谋划策、浴血奋战。要换了个别人来说,当此大捷,绝不会如此,少不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上去,岂会止“英明神武”四个字简单概括的?这也是洪继勋的性格使然,要让他如吴鹤年这些人一样溜须拍马,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邓舍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笑道:“能得王京,我当然有功劳。”
他很少说笑话,群臣急忙捧场,出点笑声,笑了会儿。
邓舍神色一正,接着说道:“此战虽胜,高丽未平。诸公,不可骄傲,更不可懈怠。只要诸位能精诚团结,这次的胜利,对我海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杯酒,大家一起饮了!你们为我贺,我也为你们贺。哈哈。”
君臣相得,如鱼得水。
众人饮了第一杯酒。第二杯酒,当敬主要的功臣。邓舍亲手给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斟上满杯,请他们饮了。接着第三杯酒,敬前线征战的将士,由杨万虎等几个回来的军官代表,一饮而尽。——报捷的军官们,邓舍特别放宽,也允许了他们参加酒宴。
酒过三杯,邓舍拍了拍手。
堂外转出一班女乐,鼓瑟吹笙,歌舞大作。数个侍卫捧了几样物事,列队上堂,一一摆在地上。
众人只觉香气浮动,抬眼看去,却是几盆杜鹃花。一树树花朵锦簇,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红的又分深红与淡红,放在一起,姹紫嫣红。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如彩虹霞光。花芳馥郁,争奇斗艳。
邓舍笑道:“这几盆杜鹃,赵将军特命人送来的,采自高丽王的后宫花苑之中。洪先生曾说过,待王京破日,系彼国君于座下,共赏名花于良宵。豪情壮志可嘉,文人雅趣可品。高丽王暂时送不来,洪先生,先与这几盆杜鹃,聊以助兴吧。”
春风沉醉,其乐融融。
数千里地的高丽,只有一个王。比大熊猫还要珍稀。得一个高丽王,何止价值连城。他的王位,与中原那些自立为王的割据势力又大不相同,传承数百年了,如果说中国的皇帝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那么高丽王怎么着也算是血统高贵的蛟子蛟孙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群臣怎会不兴奋?别的不说,就凭“生擒敌君”这一条,就实在千载难逢。在座的诸人,必然青史留名。读书人,重视这个。这场夜宴,日后没准儿,还会被写入史书呢。
想到此处,有些官员就比较拘束了,害怕失礼,落个笑柄出去,未免难堪。邓舍洒目一看,对他们的心思,略微有所了解,暗中一笑,袖子里抻出拳头,叫杨万虎,道:“横刀立马,唯我杨大将军。来,来,来。咱俩行个酒令,划上两拳,瞧瞧究竟谁胜谁负?”
杨万虎没读书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辞让了两句,耐不住邓舍的坚持,两个人吆五喝六,猜了起来。
诸人凑趣观看,有人自告奋勇,来做仲裁。杨万虎性子倨傲归倨傲,人不傻,没蠢到真的豁出全力与邓舍拇战交锋的地步,心有顾忌,气势上先就输了三分。两人拳来指去,转眼间,杨万虎连输三杯。
姚好古等人哄堂喝彩。
邓舍自知胜之不武,哈哈一笑,撵了众人,道:“猜枚划拳,得有杀气。你们这些读书人,玩儿不来的。且去,那边厢有酒牌、筹令。今日盛会,虽无兰亭曲水流觞之雅,但规模尤其过之。诸公,……,不醉不归!”
丝竹歌舞,满堂皆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邓舍灌着杨万虎喝了不少,饶他量大,有些吃不消了。烛光跳动,焰苗映出他满面的酡红。人喝酒,有的上脸,面色红;有的不上脸,越喝脸越白。这与生气的道理是一样的,怒而面红,是为血怒,怒而面青,是为筋怒,怒而面白,是为骨怒。
邓舍带点醉意,指点杨万虎,笑道:“真不愧我的大将军,有血怒之勇。”
他推开酒杯,抽出短剑,屈指往剑刃上弹了一弹,说道,“自我登丞相位,此剑收藏已久。每当夜深,常闻壁上匣中吟。你今日送来捷报,我心甚喜。可惜,可叹,我不能亲临前阵,杀敌溃营。”倒转宝剑,递给杨万虎,“红粉与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柄剑,就送给你罢。”
他此为故技重施,当众送剑,与早先阅兵场上,赠铁枪与张歹儿如出一辙。虽然如此,杨万虎喜出望外,他跪拜磕头,双手接过宝剑。
邓舍扶了他起来,温言说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怒,流血漂橹。这宝剑与你,你临阵杀敌,便如我在。日后行兵用事,需得加倍小心,不可使得此剑落入敌手,玷污了我海东的威名。”
赞许的同时,不忘提醒。所谓有褒有抑,邓舍用心良苦。谆谆之言,非真爱其才之人,不能说出。
杨万虎激动不已,不知该如何表达,道:“请大将军放心。人在剑在。末将誓死,不辱大将军的威名。”
邓舍鼓励地笑了笑,帮他把宝剑佩戴身上,示意他回来座位,两人闲谈几句。他转开话题,问道:“当日攻破王京,生擒丽王。我听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便是你。那高丽王,当时的模样怎样?有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回主公。头一个见到高丽王的,却不是末将。最早突入王宫的,乃末将所部之先锋,方米罕、郭从龙等人。”
赵过在捷报上,早把攻克王京、生擒丽王的过程说的清清楚楚。方米罕、郭从龙既为杨万虎的部曲,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是杨万虎,也不为错。难的杨万虎这般实诚,邓舍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末将到宫中的时候,郭从龙等已经把高丽王拿下了王座。他倒没说什么话,见了末将,只是反反复复地嘟哝一句着甚么‘梦幻泡影,电光和露’的,似乎是句佛经,抱着他的胡琴,死不放手。赵将军特命,就把胡琴与了他,没有再要。”
“电光泡影?”
这回答太出人意料,邓舍本以为,高丽王不说横剑自刎,以身殉国,至少会痛斥大骂几句。要没胆子,大可一言不,如果懦弱,痛哭求饶也不奇怪。搞了半天,只有一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他喃喃重复几遍,稍稍体会到了高丽王的心情。
当失望到了极点,往昔奋斗的目标,到最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呕心沥血,半世做为,尽数负了东流。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除了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又能怎样呢?
邓舍,他对高丽王的心态,可以给以理解,却不以为然。
他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他应关铎之召,入了辽阳。关铎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半年过去了,许多物是人非,然而,那场夜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犹自记得,关铎问诸将之志,亦曾问到自己。无奈,他那会儿醉了,说的甚么,全然忘记。
因这高丽王看破红尘的念想引起,邓舍突然对那天自己的回答,很感兴趣。
方补真官居治书侍御史,刚好正三品,今夜也在席上。邓舍记得,那一晚,他也在现场。邓舍拍了拍案几,招手唤他过来。方补真小步走到近前,他是御史,有就纠风纪的职责,没敢喝多,保持着清醒。
“拾阙。我且问你,那一晚,辽阳夜宴,关平章问志。我怎么回答的?”
方补真愕然,半年前的事儿,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他对邓舍那夜的回答,印象深刻,想也不想,脱口说道:“主公当时大醉,回答了两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邓舍没丝毫的印象。这个答案,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苍茫大地,问谁主沉浮?细细想来,半年前,他北有高丽之敌,西有关铎之压,立足海东未稳,前路茫茫,出这样的感慨,也正在情理之中。短短九个字,既表现出了对天命的敬畏,又暗藏蕴有奋起相争、不甘听从摆布的斗志。与高丽王消极、逃避的态度相比,高下立判。
方补真道:“主公天资英才,非常人可比。问大地谁主沉浮,志向远大。今王京大胜,唯盼主公不可骄傲,再接再厉。”
他瞥了杨万虎眼,有心谏言邓舍,不该忘了身份,与臣子豁拳戏闹,看邓舍有了三分酒意,晓得现在不是时候,忍住没说。且等明日邓舍酒醒了,再做进谏,他心里边打起了腹稿,到时候该怎么上言。
姚好古便坐在邓舍一侧,探过身子,拨了方补真一下,笑道:“方夫子,今夜欢宴,你就暂时收了你那呆板嘴脸罢。主公难得高兴一回,你不要扫兴。过来,咱与你喝上两杯。”要论为臣之道,方补真不如姚好古远甚。
邓舍一笑,转望堂上。
堂上文武,正酒兴方酣。有的依在侍女身上,微闭双目,欣赏鼓乐,一手伴着乐声,击打节拍。有的解开铠甲,捋起袖子,踏在椅上,与对手嚷叫划拳。有的不胜酒力,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洪继勋格外与众不同,拈着折扇,绕着那几盆杜鹃,正自欣赏。喧哗、两个婢女膝行跟随在他的身后,高高奉起酒盘,他时不时停下步子,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热闹的堂上,只有他没穿官袍,一袭白衣,轻带缓行,显得颇为潇洒出尘。
邓舍指着他,对姚好古说道:“说到夫子,洪先生才是真的夫子。”他带点调笑,叫洪继勋的名字,问道,“洪夫子,洪夫子,伴美赏花,不可无诗。可有佳句了么?且吟来,伴我下酒。”
洪继勋转身,长长一揖,道:“佳句未曾有。臣观此花,欢喜之余,多有忧伤。”
“为何?”
“昔在双城,臣的父亲喜好此花,家中种植了不少的金达莱。”他指了指一侧紫色的那树杜鹃,“其中,便有此种,尤为珍贵。每逢春夜,臣父往往流连花下,月下饮酒,通宵达旦。臣时方年幼,匆匆十数年过去,家父已然弃世,而今想来,难免伤感。”
邓舍的笑容慢慢凝滞。
其它人没在意他们的对话,豁拳、猜枚的那两个人声音极大。这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出身。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品味着洪继勋睹物思人的伤感,邓舍不由想起了他的义父及他在这一世上的父亲、家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好容易功成名就,过了艰难求生的时候,欲尽孝于膝下,却没了机会。
邓舍揪然不乐,推案起身。由邓三的音容笑貌,他又想及,邓三阵亡时,他收拾邓三的骨殖,誓要送还故乡,让他叶落归根。这誓言,至今未能实现。他自小从军,南征北战,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
他的亲人,他的故乡。他想道:“我的亲人在哪里呢?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他不止想念邓三与含辛茹苦抚养他**的亲人,他不止想念故乡。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亲人,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故乡。生于兹,长于兹,那山,那水,那土,而今,连去看一眼,都成为奢望。
他心有所感,怅然吟诵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海东军中,高层里辽东人不多,每逢佳节倍思亲,大胜之余,想念家乡与亲人,最正常不过的了。闻听邓舍慷慨沉郁的语调,宴席上欢快的气氛,不由为之一静。划拳的放下了拳头,听乐的睁开了眼睛,睡着的梦中醒来,每一个人,都望向了邓舍。
堂上,悄然无声。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的家中没有亲人,谁的家中没有老小,谁的心中又没有牵挂呢?也许兵荒马乱的,家中早已无人,可越是无人,对比往日的欢乐,难免越引得人惆怅伤感。
杨万虎从军前,已经做了好几年的流人,家乡尚有老母,一直不得相见,酒劲儿上来,泪水潸然。
邓舍说道:“诸君。你们从我起兵,时间长的,将近十年了。时间短的,也有数年、年余。每日征伐疆场,多少手足埋骨他乡。旧日之袍泽,十不存半。时当今日,功成名就。家中的父母妻儿,你们可想念么?”
众人默然,神色不同,都沉浸入了往事。
姚好古道:“臣家中有妻,当年舍家、投笔从戎的时候,孩儿已经有三岁了。屈指算来,四五年过去。臣若今日回家,我那孩儿,恐怕都会不认识我了。五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怎么会不想家呢?”
杨万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道:“末将不孝,六年没见过家中的老母亲了。主公,主公,有一句话,末将一直想说,只是一直不敢提起,怕您误以为末将起了别样的心思。待南高丽战事完了,求主公给末将放几天的假,末将想回去,接了老母亲来。”
治国当以忠孝,自古忠臣出孝子。邓舍赞赏的拍了拍他,转问别人,道:“你们呢?家中有亲人的,想把他们接来么?”
谁不想?可是处处兵火,有的人家乡离此千里之远,道路阻隔,怎么接?人人都是此念,半晌没人开口。有人说道:“如今烽火四起,道路不宁。路上若有个闪失,反为不美。臣等,有此心,而无此力。”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富贵不能养亲,为人子无法承欢膝下。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人何以堪,人何以堪!”
众人都喝了酒,几分酒力冲头,多半泪下涕泣。
洪继勋又与他们不同,慨然说道:“长袖成歌杯酒间,对天邀月,人生几何?大丈夫生长天地间,一报国恩,二报亲恩。诸公,欲报亲恩,当戮力勇进,事非不可为。何至做楚囚对泣?”
“先生何出此言?”
“主公有十万虎贲,莫说诸位的家眷亲人,天下何处去不的?烽火四起,就把那烽火灭了;道路不宁,就把那道路打通。如此,既报主恩,又报亲恩。十万众当纵横天下,大丈夫应意气风。”
他立在堂中,睥睨左右,皎然不群,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杨万虎热血澎湃,短剑出鞘,插在地上:“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群臣拜倒:“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邓舍举起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
1,蛟子蛟孙。
周朝就有“天子五爪,诸侯四爪,大夫三爪”的说法。就是说,五爪金龙,是天子的规格,诸侯王的规格,可用四爪之龙。蛟龙,即为四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