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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继勋、姚好古见过邓舍后不久,次日下午,洪继勋单独会见倭人,并且达成了一份私下的协议。
第三天,刘杨与倭人们返回了对马岛等地。
四天之后,平壤的新军主力,开始源源不断地调往双城,由早一步抵达的李和尚统一指挥,掀起了一场针对南高丽东线的大规模攻势。
这场攻势,来的顺理成章,因为李和尚对南高丽东线的渗透及骚扰,已经进行了有一个多月。
但同时,这场攻势,又来的突其不意,因为一则,就在两个多月前,海东还信誓旦旦,要与南高丽做睦邻友邦。小规模的骚扰,可以解释为边境摩擦,大部队往上一拉,那可就是**裸的撕开脸面了。
当然了,无论是南高丽,抑或沈阳,都不会天真到相信一纸和约,以为和约在手,天下就会太平。可二来,就算是撕开脸面,二月底的天气,虽已回暖,然而冰雪融化,土地泥泞,加上青黄不接,马瘦无力,却绝非作战的良时。
总而言之,当消息传出去之后,用八个字,可以概括南北闻听者们的反应: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南高丽的军政衙门,或许在建国之初,也曾有过高效与廉洁,但历经数百年之后,早已暮气沉沉。
两个多月前,洪彦博回去之后,就给高丽王提出过警告,将刘旦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可拖延至今,南高丽除了与沈阳才签订了一份盟约,别的具体对策,半点没做出来。
细究其责,却绝非高丽王的过错。
当今的高丽王汉名王祺,蒙古名伯颜帖木儿,才刚刚三十岁,他自少年起,长期入侍元廷,经历颇多,虽称不上英明神武,眼光与见识,却还都是不差的。
且他正值壮年,大有作为之时,本来一心趁中国内乱、蒙元势衰的机会,中兴高丽,至少摆脱傀儡的地位,恢复先祖们称帝的荣光。无奈,朝堂上下,党争严重,宫廷内外,权臣掣肘。若无邓舍,他的王朝或许还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年,有了邓舍,便如腐树不堪一击,顿时国家重器,岌岌可危。
要说他不忧虑,不焦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邓舍励精图治,他也一点儿不例外。邓舍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他也完全相同。邓舍求贤若渴、大事、小事,事事关心,他也一般无二。甚而言之,邓舍还有不如他的地方,比如女色,他大半年没入过嫔妃寝宫一步了。每日忧愁国事,他几乎三餐无味。
可惜,他的一切努力,在整个老化将近极限的官僚系统面前,丝毫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比投入河中的一颗小石子,顶多了,起一阵涟漪,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用不了,随即消失无影。
他再忧虑,他再焦急,哪怕他催促地再急有什么用?
宫外,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连带衬得宫内,也十分的幽暗。凝滞的空气,压抑而沉闷,他烦躁不安地拽了拽衣袍的领子,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愤怒、他恐惧、他焦躁、他想要大吼大叫,他抓起案几上的茶碗,狠狠摔碎了在地面。
伴随茶碗破碎的脆响,宫外蓦然一阵滚雷。伺候饮茶的太监,失手掉下了茶壶。王祺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那太监花容失色,腿一软,瘫倒地上,宫内寂静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吓得他浑身瑟瑟,竟是连开口求饶都没了勇气。
一句“拉下去砍了”,险些脱口而出,王祺又忍了下去。他从没有迁怒别人的习惯,这大约与他少年宿卫元廷的经历有关,他一向能做得到体谅别人。即便是对待宫女、太监,他也不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他忍下怒气,道:“下去吧。”
自有别的侍从七手八脚,拖了那太监下去。宫女战战兢兢地上来,收拾茶碗的碎片、水迹。王祺转过脸,看了看堂下跪倒一片的十数个文武臣子。洪彦博、金镛诸人,皆然在列,都是他的亲信大臣。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众卿家,东线接连告急,红贼三日间,连克两城。国家存亡,在此一秋。你们有何良策?孤洗耳恭听。”
他这话中依旧带着怒气。群臣彼此观望,没人出头。良久,洪彦博出列奏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前与红贼签署和约,……”
“这些事儿,现在还讲它作甚?再说了,红贼出尔反尔,与你何干?没用的话,不必再讲!……,洪卿,你出使过平壤,见过海东的虚实,接触过邓贼其人。依你之见,邓贼今番的攻势,其意何为?”
王祺眼神炙热,迫切地望着洪彦博。海东已经展开了攻势,他还问“其意何为”,很明显,他的潜台词是在问,“依你看来,邓贼这次到底是试探性地进攻,抑或是展开的总攻呢”?
洪彦博踌躇,说道:“臣观红贼小邓,掠双城、陷辽左、攻辽阳,无一不是谋定而后动,但凡一动,必然雷霆万钧。臣以为,邓贼此番的攻势,极有可能,应是早有预谋。”委婉回答,应该是总攻。
“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王祺心中了然,洪彦博说的不错。可他仍然忍不住的大失所望网,强行压制下的怒气,又腾腾上来。
“邓贼早有预谋,可孤,不也是早就下过王旨,命慈悲岭沿线的守军,严阵以待的么?国库空虚,倾举国之所有,孤连内府的储存都拿出来了,厉兵秣马。换来的结果是甚么?换来的结果是甚么?三日连失两城,数万精锐竟然挡不住红贼的万余新军!你还说邓贼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他双手放在腰带上,紧紧攥住,来回走动的步伐,短促而急躁。
他质问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是这样做孤的大臣的么?你们就是这样做我高丽的栋梁的么?你们就是这样,高踞庙堂之上的么?羞不羞愧?孤问你们,羞不羞愧?……,肉食者鄙!肉食者鄙!说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行尸走肉,尸位素餐!”
群臣惭愧,拜倒无言。
王祺又是痛心,又是失望,骂了多时,才慢慢平息下来。
金镛趁机往前蹭了蹭,道:“大王息怒。事已至此,怒也没有作用。臣愚钝,臣待罪之身,窃以为,眼下之急,还是在商议对策。至于追究臣等责任的事儿,不妨放在以后,待击退了红贼之后再说。”
王祺怒目相视,半晌,无力地退回堂上,坐倒椅中。他嘶哑着嗓子,道:“有何对策,道来罢。”
敌国来袭,应对之策,不外乎和、战两途。海东就是撕毁了和约,起的这场攻势,和谈自然没可能。那么,就只剩下应战这一个办法了。该怎么应战?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调兵遣将就是。
南高丽的精锐,在去年的双城一战中,毁了大半。南部全罗道等地,又需防备倭寇的侵袭,现下可调之卒,只有王京附近的军马。
金镛奏道:“臣请王命,调杨广、庆尚、京畿的诸道兵马,即刻北上,援助东线。我国之北,虽为红贼所占,但西海道以南,仍有礼成、临津等江河之险,足可依赖。设有良将、精卒,布置得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主动请缨,道:“臣不才,愿为我王分忧。”
臣子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亦昂然请命:“臣亦愿为我王分忧,请为先锋。”
此人名叫李子春,李成桂的父亲,与邓舍有深仇大恨。邓舍崛起北部,高丽朝中有过不同的两种应对意见,一种是和谈,一种是主战,他便是主战派中的坚定一员,屡次三番地请命要提军北上。只是一直以来,和谈派占据上风,他没有用武之地。
王祺看了看李子春,神色稍微放的缓和。
这么多年来,他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就是多年前攻下双城之时。开疆拓土,是每个君王都向往的。李子春在其中立有大功,战后,甚得恩宠,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并赐京第一区,留居王京。
“两位卿家,壮志可嘉。调兵之事,就交由你们,会同西班商议过后,即日北上。”高丽的两班,即东、西二班,东班为文臣,西班为武臣。
“臣,遵王旨。”
“调兵事大,恐朝中大臣们?”
王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斥道:“甚么时候了!还朝中大臣。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孤今日,就一意孤行一回!怎么着?难不成还要听他们磨嘴,再去与红贼和议不成?红贼忘我之心,昭然若揭。还去与之和议?还怎么去与之和议?”
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此战,必战!不是他亡,就是我死,我高丽国运,在此一举!传旨,不但调诸道驻军北上,王京镇戍诸班并及内巡检,也要日夜操练,时刻备战!不可松怠!”内巡检,即王京宫内的宿卫。
“除此,选拣各司官吏勇武者,备弓矢宿卫。刷杨广诸道才人、禾尺贱民,充入军中。百姓其材勇者,选用无方!”
高丽屡经消耗,军力空虚,每逢有战事,必然大肆募军,用贱民充之。群臣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分别恭声遵令。连着几道命令下去,王祺苍白的面颊,泛起一抹晕红,他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洪彦博道:“上个月,臣奉王命,与沈阳签订了攻防协议。今日,红贼来袭,不可不告沈阳知道。臣愿为信使,再去东边海上,联络沈阳。只要纳哈出肯出军,到时候,我王师北上,纳哈出铁骑北下,两相夹击,何止击退红贼,北界之我民,翘望王师久矣!鼓勇斗志,一举剿灭此贼,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祺苦笑一声:“如此,你及早前去吧。”
阴云密布的天空,雷声震震。山峦起伏,江水奔腾,自王京而至沈阳,无数的人,同时仰望天空,暴雨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