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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珍派来的使者,是他的一个族弟,虽然也贪财好色,毕竟不如那姓曹的,胳膊肘不会向外拐。拿了许多好处,只做出了一点的让步。洪继勋请示邓舍,该如何办理?邓舍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不妨先答应,宁愿暂时吃点亏,总强过拒台州于千里之外,断绝彼此的来往。
有元一代,最盛时,开有七处市舶司,用为对外开放的港口。后来缩减为泉州、广州、庆元三处。
其中,自宋以来,庆元即为江南与日本、高丽通商的重要港口,不但对外开放,国内各地更多有商船前来贸易,自北而南,远至闽广,“船舶来往,货物丰溢”。这庆元,如今就在方国珍的手中。
此外,处于方国珍辖下的还有一处重要港口,即为温州。
宋时,此地即设有船舶司。入元,亦曾为七处市舶司之一,“蕃人荟萃”,南来北往的商船,包括东南亚的许多商人,络绎不绝。北宋时,就曾有人作诗咏赞,诗云:“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到了南宋,人口将近百万,其繁荣之景象可见一斑。
邓舍宁愿吃亏,也要与台州签署协议,用意就在借此得到方国珍的同意,从而得到出入这两个港口的通商权。
只要得到了通商权,台州不肯卖的,或者台州不肯要的,完全就可以从港口贸易中得来。若是能因此交往到了沈万三这样的巨贾,对海东的帮助那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甚至可以说,比得到方国珍的支持还要重要。因为方国珍们也许还会考虑政治因素,商人们考虑的只是钱。
如此这般,历经艰难地谈判,两份协议大体签署下来。只等两地的使者们带回去,交由上官批准,然后就可施行。
眼看元旦将到,邓舍诚意邀请使者们留下来过年。方国珍的使者同意了,姓曹的使者不愿意,他急着回去着手倒卖高丽女的生意,怎肯蹉跎终日,虚度光阴?
他大义凛然地说道:“今与贵行省条款已然签订,实不可拖延。通商,国之大事。俺尝闻有国无家,未曾闻因私废公。区区一节,不过也罢。明日,俺便登船离港,回去浙西。”一副尽忠职守、克己奉公的样子。
邓舍肃然起敬,赞誉有加。
他既然坚持要走,邓舍有一件事不可不办。中国礼仪之邦,向来讲究礼尚往来,需得选出一位使者,备上一份厚礼,随他一起回去。
使者的选择很有学问。出使之人,代表一个国家,抑或一方势力,头一条,是为脸面,要仪表堂堂。第二条,孤身而入外国,关系本国形象,不可懦弱,要有胆色、气节。第三条,远赴千里之外,没办法事事禀告本国然后决定,必须擅长机变,识得大体。第四条,登外国君主之殿,且与外国的俊才少不得宴席往来,侃侃而谈,不可没有学问。
数遍海东,符合这条件的,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洪继勋、姚好古两人。可邓舍安排给他们有重要事务去做,脱不得身。转而求其次,洪继勋提出两个人选,一个罗国器,一个方补真。
邓舍思忖良久,说道:“罗国器温而不厉,方补真激越锋锐。罗国器可为主使,方补真副之。”罗国器曾经军伍,胆色是有的,但他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出使外国,固然稳重为上;战乱年间,不可没有锐气,方补真为其辅佐,正好合适。
他两人都在城中,得了命令,即日整装。
到的晚间,邓舍召他们来,细细嘱咐一番。头一回派人出使外国,事关重大,绝不能引起张士诚等人的轻视。邓舍送了十二个字给他们:“在坚持‘温和友善合作’的基础上,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切不可搞坏了好的的局面,但也不能一味退让,有辱我海东的体面。”
两人答应不提。
次日一早,邓舍亲自相送。浮海的船只由平壤府派出,随行三百士卒,另有洪继勋挑出来走浙西门路的密使,以及通政司的一些情报人员。
到了港口,海风扑面,远望海天一色,浩淼无边,浪花拍打在岩石上,碎成片片粉沫。口岸边儿停靠的有外来的商船,帆樯林立,连成一片。这些商船,有些来自南部高丽,有些来自山东、浙江,间或有来自日本的。看起来很多,其实多为中小商人,船也不大,运载的货物不多,贸易并不兴旺。
那姓曹使者来时乘坐的船只,没与商船为伍,专开辟有一片水域,供其停泊。平壤府征调的出使船只,也停在一边儿。
邓舍吩咐侍卫取来美酒,先敬那姓曹的,道:“曹公远来,招待不周,尚请见谅。贵上诚王,赫赫巍巍。昔日高邮之威,南北妇孺传唱;今日雄踞江浙,东西英雄趋附。又有古贤人养士的风范,礼待君子,倡导文明,海内士子,无不称颂。
“海东邓某,虽然身居偏远之地,委实心慕已久,只恨有这小小的职务缠身,无法前去浙西,与贵上相见。好在,曹公不以我海东僻远,亲移玉趾,辱于敝邑。几次对谈,令我获益匪浅。浙西俊彦,真是名不虚传。
“临别而言,……。”邓舍拱起手,酒杯呈上,“请满饮此杯,一帆风顺。”
这番话系姚好古操刀,夸了张士诚,捧了姓曹的,收效不错。那姓曹的一饮而尽,道:“明公起兵自辽西,收功于海东。以弱冠之龄,掩有千里之地。年少有为如明公者,古今罕见。我家主公尝言:‘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听说了明公的事迹后,方才知道此言不虚啊。’
“海东兵强将勇,文武济济。待俺回去,定会把所见所闻,如实告诉我家主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风大天寒,明公请回吧。”
最有一句暗示了他会替海东说好话,尽力将拟定的协议敲定落实。
邓舍送了他上船,接着又敬了罗国器、方补真一杯酒。主臣间说话便随意许多,邓舍道:“让你们元旦也过不成,我甚是不安。此去路远,注意身体,努力加餐饭。江南饮食与我北地颇有不同,若有不适,记得要立即去找随行的大夫。且饮了这杯酒,待你们回来,我专门摆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邓舍情深意切,两人深受感动。
岸上炮响,使船扬帆。邓舍目送船只去远,渐渐消失,他这才转回。港口距离平壤城有一段距离,回到城中,已经将近中午。街道上忽闻争吵的声音,几步外,看热闹的百姓人头簇拥。
诸侍卫停下坐骑,按刀警惕,邓舍抬眼观看。
见一道榜文之下,一条汉子正与两个文吏拉扯。因邓舍穿的便服,没着官衣,并且他向来出入不好带太多侍卫,数十人而已。故此,纵然百姓注意到了他,也猜不出他的身份,至多以为是个官人。
这平壤城中冠盖云集,当官儿的多了去了,百姓们见惯不惯,不以为意,无非往外让两步,接着看自己的热闹。
有侍卫打马扬鞭,想去驱赶百姓,好清理出来道路。邓舍挥手制止了他,也不声张,只听那些人争吵。听了没几句,毕千牛听出了名堂,低声道:“争吵的原因,似乎因为募兵。”邓舍转目观看,那墙上榜单,写的正是募兵条文。
那汉子横眉恶眼,说的汉话,嚷道:“俺怎的就不合了条件?”
大冷的天,他扒去上衣,亮出来油光光一身的腱子肉,背上刺绣一个笑天夜叉,持叉昂,几可乱真。这纹绣之风,流行当时,纨绔子弟、市井豪杰大多有之,以纹饰细密取胜,如杨万虎、陈牌子就各有刺青。但绣的这般好的,着实少见,围观百姓大声叫好。
那两个文吏,不过负责讲解榜文的小人物,手无缚鸡之力,被那汉子一手一个,揪了衣襟,几乎脚不沾地。一个道:“却不管俺等事,榜单上自有明文规定。”他是个高丽人,汉话的有些生硬。
“只说了求活者来,俺就不该求活么?”
“此次募兵,只要流民。好汉不是流民的有,不合条件。”那文吏挣红了脸皮,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汉子骂道:“好不可笑!你这高丽狗头,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俺么?那些流民,一个个干巴枯瘦,俺一拳打得三个,凭甚么强了俺去?若论上阵厮杀,干的是真刀真枪,干柴棒也似的东西,比得上俺么?”
“这是丞相老爷下的命令。”
“休拿丞相老爷糊弄俺!丞相老爷怎样?你且听俺说话,听得出口音么?俺是哪里人?”
“似为北人。”
“丞相老爷哪里人?”
邓舍原籍在哪儿,那文吏位卑人微,还真是不知道。他含糊道:“似乎也为北人。”
那汉子提起拳头,往他脸上打了一下,揍出鼻血横流,那文吏吃痛大叫。汉子道:“莫看你穿身官袍,在俺眼中,不过一个小小的高丽奴才,算的甚么?既知俺与丞相大老爷同为北人,还敢与老爷争嘴?”说完了,送开手,你一拳,他一脚,揍得那两个文吏满地滚爬,叫苦不迭。
围观百姓,大半为高丽人,本来看的兴致勃勃。此时闻听这汉子口出歧视言语,有懂汉话的,顿时面色一变。
要说起来,对待高丽人与汉人,邓舍一视同仁不假,奈何底下汉人颇有嚣张跋扈,丽人吃亏的不少。联系当下,再去看那挨揍的文吏,众人不免窃窃私语,心有戚戚,起了敌忾之心。
邓舍皱了眉头,问左右:“看守榜单的士卒在哪儿?”每个榜单的下边,按照惯例,除了文吏,该有一个士卒看守。
毕千牛点派几个侍卫,散出去找那士卒。他看出邓舍面色不渝,请示了一声,收起兵器,跳下马来,挤入人群之中,到的那汉子近前。不过片刻功夫,两个文吏已经鼻青脸肿,衣服上血迹斑斑,滚了浑身的灰尘泥土。
毕千牛喝道:“你这汉子,且住了手!胆敢殴打官差,你好大的胆子!不怕吃了官司,掉了脑袋么?”
那汉子瞥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痛打。毕千牛大怒,上前欲待动手,这汉子轻巧巧闪开,左脚踢出,正中他的膝盖。他躲闪不及,摔倒在地。索性就势滚倒,想要去抱住那汉子的腿,将之扳倒。
那汉子哈哈大笑,任由他抱住,岿然不动,随后微微一挣,毕千牛又被他一脚踢出老远。
邓舍不由色变。
难怪此人骄横,果然有些本事。要知,毕千牛毕竟尸山血海淌出来的老卒,生死瞬间磨练出来的杀人技艺,战场上溃阵杀人,十荡十绝,端是勇悍。虽然比之杨万虎等人,尚有不足,但要放在海东军中,可也是排的上字号的。
不然的话,邓舍岂会只因他忠心老实,就任他做自己的侍卫队长?
而如今,毕千牛在那汉子面前,竟如个孩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其中固然有他先期轻敌的原因,但这汉子的身手,确实了得。邓舍又点了两个技击出众的侍卫,道:“过去帮手。”补充一句,“不要用刀剑。”
三个打一个,依然不是对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后来者不知生了甚么事,只见挤进人群去寻那汉子打斗的人接连增加,不多时,三个打一个,变成五个打一个。随即,五个打一个,变成八个打一个。
不管上去几个,没一个一合之将,全部变作滚地葫芦。众人看的如痴如醉,连对这汉子不满的高丽人,也情不自禁大声喝彩。
邓舍身边的侍卫,勃然愤怒,纷纷请命。
正闹的不可开交,散出去的侍卫找来了本该看守榜单的士卒,带到邓舍面前。那士卒惶惶然,跪倒在地,磕头,说道:“见过老爷。”一开口,一股子酒味。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偷懒喝酒去了。
邓舍问道:“你认得我么?”
“永平时,见过老爷。”
“永平时从的军?”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道:“也是老卒了。”不再理会,驱马到人群外,低声说了两句。数十侍卫同声应和,叫道:“丞相大人在此,场上诸人听了,还不快快住手!”会说高丽话的,翻译过去,重复一遍。
人群为之一静,有反应快的,立刻下跪。转眼间,不分高丽、汉人,跪倒一片。邓舍下马,由侍卫开路,缓步踱入。几个侍卫疾步上前,扶起了毕千牛等人。
那汉子抬起头来,收了手。他打人时甚凶,这时见了邓舍,大约一时回不过神来,呆了呆,拜倒在地。另有十数侍卫抽出长短刀剑,虎视眈眈地将之围在中间,抬眼去看邓舍,只等命令一下,就要他人头落地。
午时的日头不刺眼,阳光晒在身上,微有暖意。
场上鸦雀无声。
邓舍盯了那汉子,看了会儿,徐徐问道:“殴打官差,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这汉子胆子再大,不敢在邓舍面前放肆。
“恃强逞凶,扰乱街市,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北人、丽人皆为汉人,我海东之子民。蔑视我之子民,等于辱我,你可知罪么?”
“侮辱老爷?小人不敢!老爷威名赫赫,小人仰慕得紧,常与相识言道,恨不为老爷门下走狗。今番丢了城中家业,抛家弃子,前来投军,就为的跟随老爷,又怎敢……”那汉子说的实话,因受了冤枉,顾不得恭敬,亢声辩解。
“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邓舍点了点头,暂且放下他不管,吩咐侍卫带上来那个偷懒喝酒的士卒,问道:“你既为老卒,当知我军纪。玩忽职守,擅离岗位,是为何罪?”
那士卒汗出如浆,颤抖说道:“当斩。”
“你上官何人?”
这士卒害怕之极,抖抖索索,几乎瘫软一团,半晌喃喃说不清楚。他军服上的标识,上边写的有本人姓名、及所属上层两级军官的姓名。有侍卫看了,替他回答道:“百户方米罕,千户胡苏北。”
“令,方米罕御下不严,难逃其责,军棍三十,百户降为十夫长。胡苏北居上位,失管教之职,军棍十五,罚俸三月。以儆效尤。”邓舍军纪甚严,别说百户、千户,万户犯了错,也是该打就打,该降就降。
诸侍卫凛然应命。
处置过上官,然后这个士卒的命运,不需多说。邓舍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我虽有意饶你,奈何军法无情。”他存心立威,命令当场砍头。
一言决人生死,围观众人战战兢兢。
“带那两个文吏过来。”
“见过丞相大人。”
邓舍和颜悦色,道:“适才经过,我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两个不错,尽管遭人势逼,不肯低头,尽忠职守,实为我海东良吏。令:赏美酒,赐银钱,拔擢府衙,转为正官。通传全省,以为表扬。”
所谓正官,即有品阶的官员。吏,是没有品级的。蒙元的官员来源,虽出身吏员的为数不少,但由吏入官,过程极为艰难,快的也要很多年,一旦由吏入官,正如鱼过龙门,真正的仕途从这一刻才算开始。
邓舍此举,一为缓解矛盾,二为树恩德。两个高丽文吏感激涕零,叩头谢恩。
片语可定人荣禄。周围百姓眼热心跳。
该杀的杀了,该赏的赏了。那汉子,邓舍会怎样处置呢?数百上千道目光,齐聚场中,人们都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