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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间谍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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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好古、洪继勋没有回府,踏着月色来见邓舍。

    不是邓舍赴宴晚去早退,这几天他忙的着实不轻,天南海北的使者到来,都需得他接见。使者们千里迢迢、漂洋过海的到来,自然不单止给他拜年这么简单,每每带有特殊的任务,或者如江浙的使者,为了通商;或者如高丽的使者,为了觇虚实。

    觇虚实的好说,像高丽王、张德裕这种,敷衍接待,不给他们机会便是。麻烦的,反而是通商,虽然邓舍求之不得,却不能不谨慎应对。

    洪继勋、姚好古来时,邓舍就正在与左右司的两个属僚说这事儿。看他两人来了,邓舍停下话头,挥挥手,吩咐那两人先行退下。姚好古笑道:“昧爽丕显,坐以待旦。说的就是主公这样勤政的人呀!”

    虽然夜近中宵,邓舍精神很好,一点儿不显劳累,他示意婢女过来挑亮了墙上的灯烛,请二人入座。

    姚好古的话,出自《尚书》,古朴艰深,前半句他没听太懂,后半句听的明明白白,晓得在称赞自己。他一笑,也引了一句《诗经》,回答道:“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他每处理军政事务之余,每日都有读书,尽管多为史书、兵法之类,不过《诗经》还是略微读过一些的。孔子教训他的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此时邓舍随手引用,果然衬托得人就有“雅”,近“礼”,相比那些草莽出身的军阀,截然不同了。

    三人落座。

    邓舍收拾起那两个属僚递上来的条呈,先放在一边,说道:“今夜席上,张德裕所说,真与洪先生前日的判断一样。先生大才。我得先生,天赐之福。”

    洪继勋有了几分酒意,晒然道:“沈阳势穷力孤,休听张德裕吹牛,甚么一言之下,可立召十万北地虎贲。纳哈出困守孤城,处在我强压之下,已经穷途末路。不过,虎死余威在,沈阳到底距我辽阳太近,今日张德裕所言,虽可暂时敷衍之,同时给我休整的时间。

    “但下步之决策,主公还需早下决定,早日除此心腹之患!”

    姚好古深表赞同。

    他说道:“席上张德裕讲我海东有五弊,固然夸大之词,是为说客的常用伎俩,不必理会。然而细细思来,却也有几分道理。不说海东地广人稀,只说我东有高丽,西绝塞外,南隔大海,北有沈阳。三面皆敌。很快就要元旦,开春过后,便可兴兵,主公下一步的打算,的确需要好生思量。”

    这阵子忙着确定官制、军制,忙于内政,主臣间少有时间商定下一步的扩张计划,没有整体的战略,就会茫然失措。借着张德裕到来的机会,海东的两个智囊,要表个人的看法。

    邓舍精神一振,道:“先生快快讲来,我洗耳恭听。”

    姚好古看了洪继勋一眼,见他没有先说的意思,只是端着茶碗,轻抿慢饮,与往日抢先言大不相同,心知他不外乎想要借此试探自己的本事。

    早先在双城,姚好古降前,与洪继勋交手多次,彼此之间,颇有抵牾。要说起来,姚好古为人恢弘,明知当时两人各为其主,他并没有把这点儿芥蒂放在心上,可他深知为臣之道,主上最忌讳的是什么?臣子结党。尤其他与洪继勋,可谓海东的左膀右臂。

    故此,自他从了邓舍以来,洪继勋对他冷冷的,他也只是保持下表面的客气谦虚,没有特意地去与他结交。两人一直不冷不热,大面儿上过的去,私交半分没有。

    他谦让两句,见洪继勋仍不肯先说,便当仁不让,开口说道:“臣窃以为,要解决我三面皆敌的处境,需分两步走。第一步,就是主公而今正在做的,确立制度,展通商,经营内政,募兵强军。

    “人,一口吃不了胖子,消化完现有的,待有所成,第二步,可以兴兵。如何兴兵?上策莫过于各个击破。因为我海东有先天不足,即便经过修养生息,也并无全面开战的实力,只有在区分过各方面敌人的优劣之后,分别击之,才是最为稳当。”

    邓舍转视洪继勋,洪继勋把玩茶碗,微微点头。

    邓舍说道:“经营内政,募兵强军等事,我心中有数。近日集思广益,除了两位先生,罗国器等人也各有方略呈上,提出了许多可行的建议。他们的这些建议,两位先生也是见过的,只等春后,就可施行。第一步暂且按下。请问先生,这第二步‘分别击之’,如何‘分别’?”

    “远交近攻,择其弱者先击。”

    “何为弱者?”

    “辽西、沈阳、高丽,三者之间,最强者看似高丽,最弱者看似沈阳。其实不然,沈阳以北的宁昌、泰宁、开元等路,地有数千里,多蒙古诸部。今有沈阳阻挡在前,宁昌等地的蒙古部族或曰:敌在千里之外,与我无关。主公一旦拔下沈阳,兵锋威逼,必导致其人人生自危之感,不复一盘散沙,定然凝聚一团,主动与我相争。

    “所以,主公若先以为沈阳弱而先攻之的话,徒然得一城之地,地不足百里,口不过数万,反陷我军于群狼之前,日夜受其骚扰,不得安宁。如此一来,就难以再有余力去攻略其它的地方了。是为得不偿失。”

    简而言之,沈阳起到了隔绝北地的屏障作用,若去打它,反而会帮助改变蒙古诸部一盘散沙的状态,激起他们的斗志,因此先不打它,留着。

    邓舍以为然,道:“沈阳似弱实强,然则,高丽便为似强实弱了?”

    “不错!”

    姚好古侃侃而言,道:“主公入高丽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数月前双城一战,更将高丽的精锐尽数歼灭。自此,高丽元气大伤,兵无精卒,将无勇将,兼且府库空虚,沿海有倭寇日日消耗其仅存的实力,庙堂上兀自党争不断。此正我再接再厉,用武之时。

    “待新军操练一成,臣断言,不用主公亲征,只需上将一员,引万人虎贲,渡江长驱,耀武扬威,以我新兴百胜之强军,攻彼老大消沉之高丽,何止摧枯拉朽,不战而定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军定可轻松取胜。

    “既定高丽南部,我后顾无忧。

    “主公又已经决定,用辽阳为省府,示不忘进取之壮志;以平壤为西京,宣固本爱民之仁义。诚如张德裕所言,这样的规模一成,我海东进可以越瀚海而南下,退足以画鸭绿而自守。试问辽东群雄,谁可比之?次第削平,如反掌间。”

    洪继勋放下茶碗,凝神静听。这时,他开口说道:“先高丽,正该如此。不过请问姚大人,得高丽后,接着是否就打沈阳呢?”

    “正是。”

    “姚大人刚才说,沈阳若入我手,则北部的蒙古诸部肯定要与我相争,‘陷我军于群狼之前’,该怎样处置?”

    “昔日楚汉相争,汉高与楚霸王争雄于中原。楚之军不可谓不强,汉高十战九败,却能最终取胜,他所倚仗的,是韩信么?诚然,韩信为不世之名将。然而,汉高即皇帝位,论功行封,功却给了萧何。请问洪大人,这是因为什么?”

    “汉高亡军,萧何遣补;汉高乏粮,萧何给食。”

    “然也!主公若得高丽,擒丽王于座下,卷南北而为一,就譬如汉高之得关中。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军有了高丽做为倚靠,区区蒙古诸部,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洪继勋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么辽西呢?又该怎样处置?”

    “辽西挨近腹里,要论其强,更甚沈阳。臣之愚见,万不可与之轻易开衅,我以强军屯武平、驻义州,目前只要能防住它来袭我,就可以了。待主公东取高丽,北夺沈阳之后,坐观待变,若中原有事,我可取之;若中原无事,锁关自保。”

    洪继勋默然。

    姚好古接着道:“除此之外,其实我海东的潜在威胁,还有一个。”

    邓舍猜到三分,问道:“谁人?”

    “孛罗帖木儿。他驻军陕、冀,看起来与我相隔千里,但其前锋远至塞外,主公亦不可不防。”

    “如何防?”

    “攻取高丽、沈阳为近攻,对付孛罗就需要远交了。不过,他素来仇视我皇宋,想与他结交大概很难。主公听说过杨诚、程思忠这两个人么?”

    邓舍当然听说过。

    特别程思忠,本就是辽东红巾系统的,原为关铎麾下嫡系。关铎打下上都后,与潘诚、沙刘二率主力开赴辽东,留下了一支人马驻扎上都,其领便是程思忠。关铎死后,邓舍早有心与之联系,不过连逢大战,暂时没有顾上。

    杨诚,与山东有关系。据说原为毛贵毛平章麾下的将领,现今活动在河北一带,拥众近万,也算北地的豪杰之一了。

    姚好古道:“臣以为,要解决孛罗的麻烦,便在此两人的身上。主公可以与他们联系一下,不指望他们臣服,甚至完全可以用平等的礼节对待,尽力地支援一下他们。他们越活跃,势力越大,就会越吸引孛罗的视线。短时间内,可保我海东的安全。”

    邓舍颔,赞同。

    堂外夜风阵阵,吹卷入内,尽管有火盆,依然难挡冰寒。姚好古说了多时,嘴干舌燥,泼去冷茶,换了热水,喝了两口,感到了点暖意。他向邓舍说道:“臣的愚见,大致如此。其中必有不足,……”朝洪继勋拱了拱手,“愿闻洪公高见。”

    他说的面面俱到,一时之间,洪继勋却没甚么可补充的,张了张口,打开折扇,啪的声又合上。

    堂内安静片刻,邓舍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既然两位先生意见相一,就按此实行罢。待新军练成,休养生息过后,即出军高丽。至于联络杨诚、程思忠的事儿,交给姚先生去办,好么?”

    姚好古与程思忠熟,交给他办正合适。

    要说起来,邓舍无事的时候,也常常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不是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他所想到的,与姚好古所说的,还真是相差不大,只是没有那么成型的系统。如今方略定下,眼前豁然开朗,这年前年后的军政,便要围绕着它来运转了。

    刚才姚好古举的例子不错,刘邦出征在外,萧何供给在后。如果把军队比作争雄的刀子,那么内政便为其根本,而外交则为之造势。

    对外联合盟友既交给了姚好古,那么对内就得多倚仗洪继勋、吴鹤年等人了。吴鹤年不在平壤,邓舍拈起来先前左右司幕僚呈上的条呈,递给洪继勋,笑道:“联络杨诚、程思忠,最早也得年后。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对外来的使者。

    “张德裕好说,拖他两日,敷衍答应便行。这与江浙通商,是为大事。该怎么对付,交给洪先生去办,可好么?”

    无论张士诚的使者,抑或方国珍的使者,都带有一份长长的清单,列出了他们需要的货物与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贸易的货物。

    他们需要的货物倒还简单,畅行中国的高丽特产也就那么几种,比如高丽米、苎麻布、青器、铜器、新罗漆,以及人参、茯苓等药物,貂皮、水獭皮等皮草,至多了,再加点高丽纸什么的。

    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交换通商的货物。江南人物繁华,丝绸驰名天下,彩缎、彩帛,是为他们第一项要求与海东通商的货物。其次,则为棉布,再次则为陶瓷,其它如沉香、书籍、玉器等等。

    这些东西大部分皆为奢侈品,除了棉布、书籍之外,邓舍要了有什么用?枉自浪费银钱,且与之前姚好古定下的通商条呈相悖,——条呈中明文规定,禁止流入奢侈品。他需要的是弓矢、盔甲、火药、马匹、粮食,他更需要的,是丁壮、是技术工人。

    这就需要讨价还价。

    邓舍把这项工作交给洪继勋,是有道理的。一来,洪继勋生长高丽,熟悉往日高丽与蒙元通商的情况。二来,他能言善道,心思缜密,最适合谈判。当然了,他性子有些傲气,过于锋芒毕露,不过到时候可以另外再派个老成持重的,与他搭档配合。

    这两点之外,洪继勋还有个优势,不足为外人道也,——牵涉到高丽最值钱的货物之一。高丽王献来的那数千高丽女子,尽数由他负责调教,他且出身名门,知道高丽女子在中原的行情,不会在价钱上吃亏。

    洪继勋自觉刚才落了姚好古一头,争强好胜的心思上来,自然痛快答应。

    府外街道上,更鼓声声,夜色中传出甚远,将近三更。洪继勋、姚好古起身告辞,邓舍亲提了灯笼,送他二人出外。

    转回后院,他心情甚是舒畅。史书上讲及盛世,常常说万邦来朝。他海东现在虽然不过割据势力之一,论强盛忝居末流,可尽管如此,四方使者纷沓而来。放在一年之前,这情景他想也没想过的。

    风寒彻骨,他心热振奋。院内树木,枝桠指向夜空,精神抖擞。绕着院子他走了一圈,毫无困意,干脆折回前院,取了罗国器等人的条呈,挑灯细看,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