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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加歹认为邓舍宣扬要打惠和、武平,不过“故作声势”。他说的很对。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邓舍从军多年,耳闻目濡,娴熟军伍,掌军来,由小战斗而大战斗,由大战斗而小战役,历经数次大战,史书、兵书无不观之,凡有所得,必记载不辍,有理论,有事例,联系自身,结合经验,可以说,他在兵法一道上,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深深地明白:真正的目的与其说寻求战斗,要求士卒勇敢,不如说寻求有利的战略形势。所谓“力于形,而蓄于势”。有利的战略形势有了,就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顺势而为,战则必胜。为什么说气势压人呢?气势占据了上风,对方的失败早晚的事儿。
自古兵家,无不重视形势。
“势”可随,“势”可造。有利己方的势,顺势而为;不利己方的势,改而造之。“造势”又有两个基本的要求,其一要险,或“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转圆木于万丈之谷”,或“置于死地而后生”,如韩信的“背水结阵”。
其二,要奇。要出其不意,使对方意向不到,难以防范。势成前,需得平稳,麻痹对方;一旦势成,则必使对方不知所因、不知所措,无法判断、无以应对。如邓舍的声东击西。
可惜功亏一篑。
他当机立断,改打义州。打义州容易,掌握战场的主动权难,他必须再次造势,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故技重施,依旧声东击西。
他打武平、惠和的意图暴露了,没关系,虚的不行,来实的。
“虚不能则实诡,实不能则虚就。”用虚骗不住敌人就用实,用实骗不住敌人就用虚。他起初声称要上前线,是以广宁前线为“东”,为“虚”。他这一次声称要打武平、惠和,是以为武平、惠和为“东”、为“实”。
他打大宁是假,他还是要打武平、惠和。
只不过,要想成功,需得再多用上一招:“围点打援,避实捣虚”。
邓舍在义州待了三天,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赵过粮草运到,三来待世家宝现他的细作,四来等他要打惠和的消息传入佛家奴的耳中。
第三天夜间,粮草到了。
第四天下午,混入溃卒的细作陆续返回。他派出去的细作多,世家宝现的少,大部分安然无恙。细作汇报探察所得:“小人快到大宁方才折回。就小人折回前,世家宝收拢的残卒约有万余。溃兵中许多原本张居敬的军马,没入大宁,去了兴中州。”
张居敬本在兴州,离义州很远,后因与沙刘二交战,北上兴中州,位处义州、大宁之间,彼此相距各有一百多里。他虽战死,部将有逃掉的,收拢了几千人,撤回兴中州。
“大宁城防如何?”
“小人远远观看,旌旗密布,金鼓不绝,看起来防守的很严密。”
“溃卒安排呢?”
“大宁四个城门,三门紧闭,唯留南门,放溃卒入城。凡回城的溃卒,皆需经严格检查,先报本属营号。报不上本属营号的,一概砍头。报过本属营号,然后由熟悉其营的人出面辨认,辨认不对的,一样砍头。”
防范的确森严,难怪这细作混不进去。
“兴中州呢?”
“小人回来路上,特意绕过去看了看。较之大宁,兴中州乱糟糟的,全无秩序。小人扮作大宁的溃卒,寻人打听,听说张居敬一死,群龙无,城中诸将意见不一,有想继续西撤,回兴州的;有想投奔大宁的;有想固守兴中州的。已有两支人马走了,去了哪里倒是不太清楚。”
兴中州不大,是个下州,区区残军怕守不住,又没主事的人,其心不一也在情理之中。
问过话,邓舍叫来毕千牛,吩咐重重打赏,那细作下去不提。过不了一刻钟,又有细作回来,邓舍一样的问题,如此这般,反复再三,凡有回来细作无不细问,他对兴中州、大宁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胸有成竹。
入夜不久,他召集诸将。
他道:“细作们回来,我仔细问过了大宁虚实,决意明日一早出军,诸位意下如何?”
佟生养、陆千十二等虽非智谋之士,也知其中险恶。陆千十二道:“我军离大宁三百余里,路上人多口杂,行迹不好遮掩。”
“行迹不好遮掩,我两万骑兵攻城,收不了突袭的效果,仗会很难打。”佟生养接口说道。
陆千五道:“仗一难打,大宁附近有不少青军,他们围而攻之,我军就危险了。”
邓舍晒然,道:“些许青军,算得甚么?怎抵我铁骑纵横!”
“将军不可大意!”李邺忍不住,冒头出来,重复他先前说过的哪些话,反复劝谏。
邓舍转颜忽笑,道:“你们看的出危险,我且问你们,惠和、武平的鞑子看不看得出来?”
“惠和?”
“我之所以要去打大宁,就是假意要陷我军于死路,诱惠和鞑子出城,随后我军围点打援,挥骑兵的优势,歼灭之,接着急袭惠和城。争取一战击溃鞑子右翼,叫囊加歹寝食难安。”
诸将相顾震惊,李邺问道:“假意?怎么个假意法儿?”
问到正题上了,就怕弄假成真。邓舍道:“你们来看。”铺开地图,指点江山,他说道,“惠和距大宁,百许里地。大宁临水负山,北有七金山,东西长十里,南北宽五里。从惠和来大宁,必路过此山。我听吴总管讲过,这山上多有长松,遮天蔽日。冬季树木落叶,而对松树的影响不大,此地,正为设伏的最好地点。”
他转顾众人,道:“我军需要做的,就一点,——待惠和鞑子来时,故意做出败势,诱他来入山中,设伏……”他伸手下斩,“尽歼灭之。”
这叫败战计,实行起来不难。佟生养问道:“诱惠和鞑子入伏不难,可将军怎就肯定他们会来呢?如果他缩头乌龟,即便看出我军身处险地,他有机可趁,却依旧不肯出城呢?”
“我自有计策,迫其不得不出城。”邓舍一笑,不再多说,遣兵点将,分配任务,道,“刘将军,你引五百人,穿鞑子服色,打大宁的旗帜,冒充溃卒,先行十里,去诓骗大宁的城门。”
刘将军,即刘杨,他本骑军,随陆千五调入辽阳后,邓舍将他拨入了陆千十二营中。义州一战,缴获甚多元军盔甲,五百套不成问题。
邓舍顿了顿,接着道:“世家宝看守城门甚紧,你需得小心提防。不求你骗开,样子做足就是。”做戏做全套,打大宁虽然是假的,也要当成真的来办,这样世家宝才不会生疑,佛家奴才会相信。
刘杨接命。
“大陆将军,你引神机营两千人,先行入山,选好设伏地点,偃旗息鼓,静待惠和鞑子入彀。携带的马匹,入山前交给陆二将军。设伏已定,不得军令,有将擅离职位者,斩;有卒喧哗暴露者,斩。”
陆千五接命。
“陆二将军,你引八千人,分三千给大陆将军,一并留下马匹,设伏山上。其他的五千人,合军马万匹,人均两骑,不要入山,寻处山边谷地,等待其中。我号令到时,你就杀出。”邓舍放低声音,与他低语两句。
陆千十二应命。
“佟将军,你部并陆二将军部所剩人马,以及辎重营,我亲率之,多带攻城器械,随在刘将军之后。无论城门有无骗开,三声炮响,即一并杀出。”佟生养部尽为女真人,军纪不如汉卒严明,故此邓舍不派他们去设伏,而带他们来攻城。
佟生养接命。
“李将军,我部出城后,城防便交给你了,切记不可有失。”
李邺应命。
“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
……
惠和城,元军右翼。
佛家奴坐立不安。
张居敬兵败身亡,太出人意料,赫赫有名的辽西双壁,与关铎交过手,与沙刘二交过手,力保辽西数月无事,他的大名辽西谁不知晓?就因为一时的疏忽,就这么没了。
兵凶战危,实在刀头舔血的买卖。
邓舍他知道,两个人交过手。不过当时邓舍并非红巾主将,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有员小将险些突破了他的阵型,将他生擒活捉,后来听人讲,此人便是邓舍。再后来,王夫人一行分道,文华国等改走它路,用计逃出生天。对这一点,佛家奴倒是记忆犹新,如今料来,八成也是邓舍的计谋。
迄今为止,对邓舍的评价或为“忍而无亲”,或为“忍而果决”,佛家奴都不赞成。潘诚与囊加歹没与邓舍直接交过手,他们判断的基础在邓舍以往的战例,佛家奴不同,他有亲身体验。
他认为,邓舍这个人,凶残狡诈,当之无愧的一头恶狼。
永平的达鲁花赤被他活剐,总管被他吊死,暴尸城头,何等的残暴,何等的野蛮。他逃亡路上,凭数百人就敢向数千骑兵起冲锋;他打双城,万余人就敢长途急袭,深入敌境,驱士卒如刍狗,视自己性命如儿戏,何等的穷凶,何等的极恶。
几天前,世家宝派来信使,传来消息,他抓住了几个邓舍的细作,因而断定邓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认为他打惠和为假,打大宁是真。大宁损兵折将,世家宝生怕城防不稳当,请佛家奴派些人马出来,好做接应。
佛家奴断然拒绝。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以为然,又不以为然。邓舍狡诈,要真打大宁,会轻易露出马脚?说不定,他故意露出的马脚,目的就在诱骗佛家奴增援大宁,他明修栈道不假,暗度的怕不是陈仓,却也是栈道。
“大人以为?”
“他说要打惠和,偏又细作被大宁抓住,看似惠和为明、为虚,大宁为暗、为实。果真如此么?兵不厌诈。小邓两万余骑兵,百许里地,朝夕可至,他的兵锋究竟指向大宁,抑或指向惠和?究竟惠和为实,抑或大宁为实?谁确定断的出来?谁敢确定断的出来?”
“大人言之有理。若答应了大宁的求援,我人马出城,空虚的便不是大宁,变成我惠和了。”
“凶残狡诈之徒,不可不防。”
堂外进来个侍卫:“报大人,斥候回城。”
“传来见。”
张居敬兵败,佛家奴遣派出许多的斥候,远放到义州附近,打探情报。那斥候进来,跪倒行礼,道:“小人昨天上午离开的义州,刺探最近处距义州二十里。义州城池防备森严,观其旗号,守城的约有一两万人,尽是步卒。”
“见未见有人马出城?”
“前天见有数万红贼骑兵出城,由邓贼亲率,似往去大宁外。除此之外,未曾见有其他人马出城。”
“确定?”
“确定。”
“确定邓贼去了大宁?”
“小人跟了一阵儿,辨其方向,应为大宁。”
佛家奴霍然起身,两手相握,提在腹前。蒙古人体格本就容易胖,他养尊处优,肚子极大,绕着案几转了几圈,他踌躇不绝,问道:“果真去了大宁?要去大宁,必经兴中州,张居敬的残军,有无动静?”
“张大人的旧部乱做一团,世家宝传了命令,命他们就地驻防,许多人不肯听从,要撤回兴州。接连数日,已经撤走两三支人马,又有些许军马去了大宁。剩下城中的不足三千,自保不及,估计不会对邓贼进行阻击。”
“果真去了大宁?”佛家奴喃喃自语,他不肯相信,心想:“假象,假象。”急步走近地图,凑在前边,扒拉着观看,他的肚子顶在墙上,甚不舒服,稍微向后退了点,听见堂外脚步急促,又有斥候回来。
这斥候晚回了会儿,有新情报。
他道:“小人昨天夜间离开的义州,有紧急军情,报知大人。”他半路上遇到了别支的斥候,要了他们的备用马匹,一人六马,马歇人不停,因此虽晚了半天,比起来先前那斥候,回城的时间上不相上下。
“讲!”
“小人负责探查的范围,为义州东北。昨夜见有一彪人马,远远从广宁方向来,打的红贼旗号,过义州而不入,径奔我惠和而来。”
“看的清楚?”
“清楚。”
“多少人马?”
“这彪人马防范极严,探马散出三十里。小人无法近前,无奈舍了坐骑,潜行靠近,最近处距之约有七八里。天黑看不清楚旗帜,他们没有打火把,摸黑而行,观其队列长短,大约两万人。”
“没打火把?”
“不但没打火把,金鼓声也没有,甚至没有听到人声、马匹的声音,静悄悄的。”
“夜行不打火把,悄然无声。”佛家奴沉思不语,他握在一起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腰带,堂内安静,堂外风声。他道:“好个邓贼,好个邓贼!果然明也修栈道,暗也渡栈道。”他确信,这彪人马定为惠和而来,“幸好本官派去义州的有探马,没想到吧你?小邓!小邓啊小邓,本官早看破了你的用意!”
他拍案喝令,道:“告诉世家宝,小邓目标并非大宁,而是惠和!传来三军,严防戒备。”
……
“报大将军,不见惠和城有增援大宁的迹象,自昨夜起,反而防备更甚,城头上的日常守军,辨其旗号,已经增至三千。”
佟生养等面有忧色,邓舍哈哈大笑。
——
1,山上多有长松。
“七金山,……中多长松,一望郁然,北人皆畜牧于此,卫境之大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