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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中,高家奴寻机突围了两次。一次午时,一次夜半,但每次都是浅尝辄止;最叫邓舍头疼的,是他城中没日没夜、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敲锣打鼓,三军以下,被搞得十分疲惫。
杨万虎诸人恼怒非常,屡次三番地请战:“这***,闹的咱睡不成觉、吃不好饭。将军,再这么下去,兄弟们就疲了。寻个机会,干它一仗吧?”
“毛帅突围未成,我军绝不能动。”邓舍断然拒绝,高家奴日夜骚扰的意图,未尝不在引诱邓舍攻击,从而趁隙突袭;一旦被他杀出去,就好比野兽出了笼子,战场陷入混战,什么可能都会生;他道,“绝不能因小失大。”
为将者,切忌因怒兴兵。
但,对高家奴的挑衅,也不能置之不理。邓舍一边安排士卒轮值;一边也用各种佯攻的小动作,来回应反击。较之真刀实枪,心理战更容易叫人倦怠,就在邓舍也将近极限的时候,北线传来了捷报。
毛居敬在第三天的下午,成功攻克了海州巡检司,叛将大多战死,左李被俘。毛居敬将之五马分尸,头悬辕门之外,四肢分往叛军各营,做为震慑。正值用人之际,免了千户以下叛军士卒的死罪,重新打乱收编,驱做前锋,备战辽阳。
当日夜间,毛居敬传信邓舍军中;方补真、郑三宝等人闻讯,联袂而来。
刚入夜不久,营地中灯火通明,陈虎、赵过、杨万虎、河光秀诸将奉了军令,也络绎到来。一时间,三军将校云集,邓舍的帅帐中,满是戎装在身的骁悍。
盖州一破,下一步就是救援辽阳。来的诸将不分派系,无不心知肚明,邓舍此时召集诸人,为的甚么事儿。三日来,毛居敬前线突围;邓舍在后方也与陈虎、赵过两人商议不停,已经拿出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应对方案。
毕千牛指挥亲兵安排座椅、奉上茶水,随即退出,亲自巡弋帐外。亲兵队长嘛,本职工作就在负责保安、保密。
众人落座,邓舍端茶,笑道:“毛帅剿灭叛军,大获全胜。毛帅兵精将勇,马到成功虽在意料之中,却也何其也;三日而克,足可震慑宵小,扬我皇宋天威。只是正当战事,不能饮酒,诸位,且以茶代酒,同饮此杯,为毛帅贺。”
“为毛帅贺。”
诸将举杯而饮,无论陈虎、赵过,抑或方补真、郑三宝,欢喜皆出自然。内部矛盾归内部,对元军、对叛军,大家的痛恨一样的。进而言之,对叛军的痛恨,甚至过了元军。
杨万虎放下杯子,道:“毛帅大胜,可恨饶了叛军的狗命,没杀个干净。”
“毛帅自有考虑,作乱反叛的不过左李等几个军将,士卒有何罪?既往不咎,依然为我大宋的骁勇虎贲。”这话就是说的漂亮,谁不知道,毛居敬把叛军士卒驱做前锋,辽阳一接战,即便战胜,他们能活到最后的怕也没几个了。
明白不代表说破,诸人哈哈一笑,方补真、郑三宝对视一眼,郑三宝先开口问道:“听说除了报捷军文,毛帅另有一封书信,交给了将军?不知写些甚么?”
他问的冒昧,帐中欢笑的气氛顿时一冷,陈虎哼了声,杨万虎瞪眼怒视。
毛居敬给邓舍的信,干别人何事?毛居敬写给邓舍的信,他怎会知道?显然,毛居敬给他也写的有信。邓舍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也没写甚么,不过略略谈了些盖州、辽阳的战事。怎么?将军有兴趣?”
反正今晚,邓舍召诸将的用意便在此,说实话,理智的判断再自认为准确,每当思及双城叛变,他就归心似箭,也想快刀斩乱麻,快快地搞定盖州之事。
郑三宝住了几天地牢,祭出关铎的大旗最终也没占着便宜,反叫军中落了关铎不仁义的口实;后来被方补真说了几句,脾气有些收敛。
他回避开杨万虎的怒视,只当没听见陈虎的冷哼,干笑两声,道:“兴趣不敢。将军或许不知,本将与毛帅共事日久,对毛帅了解颇深。毛帅为人,老于战事,娴熟军机,眼光长远,既然与将军的信中谈及盖州、辽阳战局,想来必有独到之处,将军若不介意,讲一讲也好。”
方补真咳嗽两下,牌摊得有点快,与他想的不一样。他本待多聊几句,然后旁敲侧击、或者迂回暗示,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解决。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见邓舍半晌无语,心知唐突,没好气地瞧了郑三宝眼:“有勇无谋。”就待开口圆场。
邓舍蓦然一笑,拍了拍手,道:“取毛帅信来。”
毛居敬的信亲笔书写,分作三层意思。第一层:报捷;第二层:感谢;第三层:忧虑辽阳,问邓舍打算。
郑三宝不识字,方补真拿来看过,到这份儿上了,直说吧,他借势道:“毛帅讲的不错,辽阳战局的确不容乐观。纳哈出围城已经十余日,多日前城墙就曾坍塌,城中军卒勇则勇矣,无奈以少敌多。将军熟知兵法,当知外无必援之军,内无必守之城。救援辽阳一事,实为当务之急。”
邓舍频频点头,杨万虎道:“毛帅麾五万之众,又收编叛军近万;纳哈出号称百万,十万就了不得了,有我军在后方看住盖州,可以预料,毛帅再次告捷的日子,指日可待。”
军机内情,邓舍未曾与杨万虎讲过,但杨万虎不傻,救辽阳?吃力不讨好,他不用猜,也清楚邓舍的想法;就他本意,也不想去,他的性格藏不住话,故此快言快语,一句话脱清了干系。
方补真道:“话不能这么讲,毛帅报捷的军文上,写了将军的功。这样的大功,料来不日就有平章大人的擢升命令下来,元帅的职务十拿九稳。……”
方补真不像姚好古、洪继勋,并非善辩之才;他有理想、有追求,有自己坚持的执着,也有一定的长远眼光,却没有舌灿莲花的本领。他话没说完,陈虎打断了他,起身朝邓舍拱手,道:“末将不才,受将军命,扫荡倭人,却至今不能攻克。有军情要事,向将军禀告。”
方补真咽了口唾沫,脾气有点上来了。
邓舍正色道:“讲来。”
陈虎几步走到帐中,按刀说道:“谨依将军命令,末将数日来只围不打。前日与昨日,倭人突围数次;昨日夜间,末将部下有一千户提出建议,焚了倭人的粮草辎重。末将以为然,探明了其辎重存放位置,三更夜袭,焚烧泰半。
“将军,粮为军之胆,敌人粮草既然为我焚烧,倭人的勇锐必将受挫;又恰逢毛帅大胜,我军正可腾出手来,一鼓作气、剿杀此獠!”
他引开了话题,避而不谈辽阳,谈眼下。方补真大怒,勃然色变,开口要喷人,随即醒悟,勉强压下怒火;听邓舍问道:“如果像你说的这样,灭此倭人,不费吹灰之力了。毛帅信中问我打算,你以为,打下倭人之后,我军该如何打算呢?”
“撤回双城。”
郑三宝色变,许人、李靖面面相觑,不料陈虎说的这般直接,言下丝毫没有救援辽阳的意思。方补真跳脚起来,指着陈虎的鼻子:“哇呀呀,你何等人?……”记起陈虎几日前一句话堵住过他的痛骂,为免遭覆辙,转而缩回底下的质问,奔了主题,“……小心老子要喷你了!”
插在帐内壁上的火把摇曳,各处角落火盆燃烧,一室温暖;火光影子里,几十位手掌千军万马的将军凛然而坐。其中有随陈虎而来的部属,一个个挣开怒眼、挑起怒眉,齐齐去看邓舍,只待一声令下,就擒了这第二度咆哮主将面前的逆骨。
陈虎瞧也不瞧方补真,说完了话,又一拱手,昂回归本位。
坐在他下手的赵过站起身来,他素来沉默少言,因了与邓舍的关系、同时也有本身的军功,一向在军中的威望却也很高,可以说,仅次文、陈。
他一起身,诸将安静。赵过朝邓舍行了一礼,接着对郑三宝、方补真拱了拱手,道:“郑、郑将军,方大人,两位不知,陈将军所言,有、有原因的。实乃万不得已。”
他是结巴,李靖也是结巴,两人的军马皆处右翼,两个人这没几天就熟悉得很了。李靖问道:“请、请问赵将军,何、何、何出此言?怎么万不得、得、得……”
许人照例补足:“怎么万不得已?”
“说、说、说来话长。我部坚、坚持到现在不退,早、早已竭尽所能了。”
“请、请明言。”
两个结巴对话,实在搞笑。说起来,赵过本没有这么结巴的,无奈结巴碰上结巴,不结巴的也结巴了,更何况他?更结巴。诸将有的面上带了笑容,方补真、郑三宝也是瞠目结舌,偏生这两人谈的又是重要大事,只好按下焦躁,细细倾听。
赵过转身,得了邓舍的示意,严肃地道:“实、实不相瞒,就在我部来盖州前,双城传来急报,鞑子官儿双城总管赵小生、千户卓都卿两人,勾引了女、女真人作乱。”
此言一出,何止郑三宝、方补真,包括杨万虎、河光秀等人,之前也不知晓,无不大惊失色。李靖激动地霍然起立,没注意,手一下碰落了案上茶碗,掉在地上,摔成数片。他顾不上管,涨红了脸,道:“赵、赵小生?卓、卓都卿?女、女真人?作、作乱?后、后、……”
他越激动,话越说不出来,许人来不及补足,杨万虎恼了脾气,追问:“后事如何?……平定了么?双城无恙么?”
赵过摇了摇头,邓舍接口道,他忧心忡忡:“本将连派了四五路使者,至今没有回报。”
“高丽人有无异动?”
“文将军回了一次军报,我军消息封锁的好,高丽人大约尚未曾得知。”
“还等什么?将军!我部愿为先锋,回援。”杨万虎、河光秀异口同声,挺身请战。
郑三宝、方补真措手不及,帐内情势顿时来了个大转折。邓舍举手制止诸将的骚动,打出去刚才闻听帐内茶杯掉落而进来的毕千牛等人,叹了口气,道:“郑将军、方大人,你们两位都知道,我军中的士卒一部分从永平来,更多从高丽来。双城一乱,军心不稳,救辽阳,我有心无力啊。”
他取出文华国的信,——张歹儿的信在表露忠诚,罗国器的信太过详细,都不合适给他们看,交给方补真,道:“这是文将军多日前写给我的,方大人可以细看。为救毛帅、为救辽阳,这封信我一直压而不,为的就是,怕三军惊动。好在毛帅突围终于成功,……”
他自失一笑,道:“人谁无私心?双城不保,我诸军士卒必散,方大人,给毛帅的回信,我已经写的清楚;但还需要你,多多替我解释两句。”
话到此处,方补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固然可以举起救辽阳为公、为大局、为关铎、为主公之类的冠冕堂皇,可连郑三宝清楚,邓舍是绝不会去救辽阳了。
设身处地、换作自己,他们也必是同样的选择。
方补真拿着信,看了又看,一时无话。邓舍道:“我分析过了,纳哈出军盛不假,关平章指挥得当,令其困顿城下至今,军力怕早已疲惫,没了早先之勇。正所谓‘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纳哈出此时,正为昼气将暮的时候;而毛帅才获大胜,便如困龙出海、虎兕出于柙,避锐击惰,不也正是此时么?”
多读书的好处就出来了,头头是道。郑三宝没听懂,方补真恍惚许久,道:“希望如将军所说。”他想起个问题,“将军一走,盖州怎办?有此附骨之刺,毛帅?……”
邓舍慷慨道:“方大人不必忧虑,我归之前,必先拔掉盖州,为毛帅解决此后顾之忧。倘若我双城在这段时间内,有了平乱的报捷,我也定然不会束手旁观,必然支援毛帅。”
给他个想头,免得他出去乱说,乱了军心。
方补真明知邓舍的本意,他打盖州,真为的毛居敬么?明知他言不由衷,也只能默认。因为盖州不破,毛居敬何止后顾之忧。想象一下:毛居敬到了辽阳城下,前有纳哈出,突然高家奴又出现在他的后方,会一个什么情况?不战而溃都是轻的。
“那便全靠将军了。”
杨万虎等不了解邓舍计划的,有异议,邓舍乐得不去制止,随他们各抒己见,反驳打盖州,一力要求回援。越如此,越显得他忠诚不是?反过来,劝解他们一番。
方补真似笑不笑,道:“将军忠心,日月可鉴。”
“不敢不敢。”
“却有一事,需得向将军请命。”
“请讲。”
“许人、李靖部,本为毛帅、郑帅麾下,毛帅亲笔点名,要他二人所部归还建置,请将军谅解。”
“应该的,应该的。”邓舍看了眼许人,想起件事。他思忖多天,要想快打下盖州,也许还得坐在他的头上,当面道,“许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许人有点意外,忙站起来,拱手道:“将军请说。”
邓舍三言两语,讲出请求;许人一听,小事而已。辽阳战况如此,胜败难说,接触邓舍许久,了解了他的为人,身处乱世,多留条后路总没有错。邓舍请求的理由,也挺光明正大的,他当时答应。
军议至此,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方补真、郑三宝、许人、李靖急着走,邓舍急着部署接下来的攻城,当下军议完毕,邓舍亲送郑三宝等人出帐,他们与赵过一路。
邓舍私下里,叮咛赵过:“看紧了他们,赶紧送走,省的乱嚼舌头。严命:不许一人靠近许人、李靖营地。”尽管他有八成的把握,为了毛居敬、为了辽阳,方补真、郑三宝等人不会回去乱说,动摇双城军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为好。
送走了右翼诸将,邓舍回到帐内,与陈虎等人再商量了一遭军事,传下封口令,今日帐内等事,一概禁止外传。
是夜三更,许人送来了邓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