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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全军集结完毕。张歹儿引了四千人先行。邓舍把击价州、取肃川的任务交给了他。罗国器引千人次行,他的任务是进驻殷山,威胁江东。陈虎回了定州,随他回去的另有两千第二批新卒,以壮声势。
文华国、邓舍先后带主力赶往德川,文华国提前出了一天。邓舍把第二批的新卒也全部带上了,他们作战不成,架桥铺路、当辎重兵没问题。万一攻城遇阻,也可以充作炮灰。
洪继勋等人来送邓舍出城,各有不少祝词送上。说的最好、最情深意切的当属吴鹤年,他道:“高丽人矮小懦弱,上至将领,下到士卒,都没办法和大人的虎狼之师相比,此去平壤必能旗开得胜。
“但是兵凶战危,战场上刀箭无眼,临阵对敌之际,大人务必注意安全,切勿轻身冒险。大人身系我双城三十万百姓的安危,平壤迢迢、长途跋涉,路上请多加餐饭;大人素好轻衣薄裘,夜宿军帐、野外风凉,一定要多穿衣服,莫为一时的爽快,落下病来。”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儿,话语呜咽:“小人自知不该说这些话,只恨小人文弱,不能随大人上阵杀敌!”情意殷殷,竟至泪流满面,强自做出笑脸,他道,“小人翘足双城,静待大人旌旗凯旋。”
吴鹤年白鬓黑面,长颈高喉,本来就长得丑,这会儿又眼泪鼻涕横流,沾染的胡须一绺一绺,甚是好笑。河光秀在邓舍身边儿站着,呆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洪继勋看不惯,嗤笑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忠臣人人想有,邓舍虽不好人拍马,也不愿落他的面子,哈哈一笑,冲众人拱手,道:“众位各有要务,请回罢。至多一月,本将请诸位平壤再见!”
洪继勋等长揖恭祝,吴鹤年跪倒磕头。姚好古、钱士德也来了,见邓舍拨马而走,渐渐去远,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有笑的、有哼的、有抽鼻涕的,表情不一,举动相同。都不愿和对方说话。
分成三拨,洪继勋当头先走;吴鹤年、罗李郎等双城官员跟在其后;姚好古、钱士德殿军。
钱士德道:“邓舍打平壤,大人怎么看?”姚好古道:“嘿嘿,天要下雨,随他去罢。反正那话儿快到了,平壤早晚是咱们的,何乐不为?”沉吟片刻,“那话儿虽快到了,小王八蛋狡猾,得两手准备。”问他,“黄驴哥的内线联系怎样?”
钱士德道:“前几日才联系上。”姚好古叹了口气,道,“姓邓的算个人才,希望他好自为之,别走到这一步。”转头回望,邓舍的大旗已经去的远了。遥遥望去,大军如一条长蛇一般,无数的红色旗帜闪耀其中,阳光下绚烂如火。
行军的各营层次分明,黑色肩章的丽卒居前,红色肩章的汉卒居中,拉动辎重的新卒居后。
邓舍勒住坐骑,停在路边看了会儿军容。川流不息的士卒们昂挺胸地从他面前走过,他们穿着麻鞋,打着绑腿儿,红巾裹着头,一半儿拥有盔甲,九成分有兵器,或者肩上扛着长枪,或者手上执着长斧。
十夫长随队步行,百夫长以上多骑有马,披着铠甲,带着铁胄;因为蒙古人尚剑,受其影响,有些充尊贵的便配着剑,剑柄上镶嵌缴获来的金银珠宝;务实朴素的则带刀,乌黑长长的刀鞘拍打着马鞍。
这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会在邓舍的率领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他们黑黑的脸上,焕着兴奋和希望,因为胜利意味着财富、胜利意味着功名。
方米罕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虽然有一个蒙古名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汉人起蒙古名字的很多,并不稀罕,但是方米罕有一点要比大部分的他们强,因为他知道米罕的意思。在蒙古话里,米罕就是肉。
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么个名字,目的大约是在想借点蒙古人的贵气,希望他长大了以后可以天天吃肉。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永远也没办法证实,因为他的父母早死了。
方米罕是临潼人。三年前,大宋的元帅李武、崔德破了潼关,烧了华阴,攻入陕西。陕西的蒙古军都万户府毫无招架之力,官军指望不住,地方上纷纷自组青军。方米罕的父亲是临潼一个豪族的佃户,辛劳了一辈子,顾不了温饱,不愿再为他们卖命,带着全家逃走,自此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夹杂在流民的队伍中,他们一路向东。陕西打仗、河南打仗、河北打仗,千里行来,竟无一处人间。后来,他们到了大都,大都没有在打仗,可大都没有粮。南边的张士诚、方国珍断了漕粮运道,那一年的冬天,大都饿殍载道。他的父母没熬过去,病饿交加,先后去了。
天子脚下的善之区尚是如此,其他的地方可以想象。方米罕彻底绝望,无路可去,又不想死,浑浑噩噩地跟着流民的浪潮,继续流浪。最后,他到了永平。
乱世中,粮食比金贵。他年龄小,找不到活儿;势单力孤,抢不来东西。为了保命,他几乎什么都吃过了。树皮、野草、土,若能弄来点有钱人家丢出来的残羹冷炙,那就是上等佳肴了。他还记得,有一天破天荒地他抓着了只老鼠,把他高兴坏了。不敢生火,怕人看见给他抢走,藏在没人的角落里,足足吃了三天。
他年龄小,不代表他不会思考。每当找不来吃食,饥火难耐的时候,他自觉不自觉地总会用思考、或者说,漫无边际的想象来转移自己对肚皮的注意力。他想象最多的,自然便是他的名字。肉,好多的肉,一大盘、一大盘,香喷喷堆叠如山叫人垂涎欲滴的熟肉。不是生的、血淋淋、散着臭气的老鼠肉。
偶尔,他也会考虑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达鲁花赤老爷家的狗,吃的比他还肥呢?达鲁花赤老爷真威风,有条很肥的狗,有很多匹又高又壮的马;每次出门,足有十几个人敲锣打鼓地替他开道,谁躲的慢了,准挨鞭子,真疼;他还有好多美貌的小妾。说起小妾,吴同知老爷家的小妾,什么时候能再丢给他两个馒头呢?
夏天到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永平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吃的东西一天比一天难找,他敏感地意识到,生存的压力将变得越来越大。他越来越瘦了,他经常的头晕眼花,他现在每走上两步路,就开始气喘吁吁。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再活过一个春天。
很多的流民来了又去,有的往辽阳、有的去汴梁,当然,也有很多去蒙元控制区的,他们都说他们要去投军。投军有粮、投军能抢,投军有吃的、投军能活命。方米罕考虑着,他要不要也去?
四月的一天,邓舍来了。八百人打下永平,当天晚上,就剐了达鲁花赤老爷,刘总管被剥个干净挂上了城楼,吴同知亲自出面,为邓舍召军。
曾经的权威一日间被踩在了脚下,方米罕震惊之余,不忘趁乱偷了达鲁花赤老爷家的狗。他饱餐一顿,次日一早,下定决心,投了邓舍的军。
虽投了军,他到底年小,膂力不足,胆量未成。守营一战,吓的尿了裤子;打双城,稍微进步,第二批进的城;南营血战,他第一次杀人;打德川,他跟着杨万虎在阵中坚持了半日。
他越来越像个老卒了,虽然他现在连个十夫长都不是,先后参军的人,很多都是百夫长了,千夫长也有,最出色的自然非张歹儿莫属。他比不上张歹儿,他羡慕张歹儿。他羡慕那些如今顿顿有肉吃的昔日同伴。他誓,他也要过上这种日子。
今年,他十五岁。
融成一片的马声人声里,方米罕随着洪流缓缓行进。一面红色的大旗扎在路边,几十个披着网甲的骑兵按着刀剑肃立一侧,他抬头朝那里看,脸上充满了敬畏。那旗帜下、骑兵中,站着的正是上万户大将军。
邓舍注视着经过的军队,他尽量地露出微笑,长时间的笑容会让人肌肉硬。他揉了揉脸,问左车儿:“张将军的军报到了么?”
“没有。”左车儿回答道,随即补充,“估计快到了。从双城到价州,用不了四天。”
邓舍看看天色,命令:“加快行军度,争取后天到德川。”价州不克,主攻平壤的军队无法西下,希望张歹儿能够顺利。邓舍翻身上马,左车儿忙带着骑、步亲兵,数百人簇拥着,马蹄的的,带起一片尘土。
他们走的是西山口通道,将近午时,进了山。道路不宽,藤萝缠绕,两侧林木深密,树冠枝叶茂盛,层层叠叠的遮天蔽日。成群的野鸟、野兔、野狐被惊动,山中有羚羊,成群结队地跑了。
几个善射的军官,吆喝着跳下马,赶上几步,有射中的,得意洋洋地把猎物拖回,赢来一片喝彩。不像打仗,却像来郊游、狩猎了。邓舍笑了笑,没有阻拦。这种士气很好,需要保持。
因为这条山道,最近常有大军行走,道路还算坦平。第二天,翻过了山,当晚驻宿宁远,带上了驻守此地的关世容;次日中午,一起抵达了德川。
文华国及德川留守千户陈牌子出迎十里,城中住不下这许多人马,扎营城外。邓舍和赵过、庆千兴等进了城,没去休息,直奔德川府衙,准备召开战前军议。
到的大堂,左车儿取出地图,悬挂墙壁。诸将纷纷入座,邓舍摘下头盔,放到案上,道:“到目前为止,各军俱能按期就位。罗国器昨天到的殷山;张歹儿部昨夜来报,在价州已经动上了手。他那边儿一动手,平壤丽军,至迟三日之内,必得消息。诸位,我军的准备工作做的怎样了?”
陆千十二道:“奉大将军命令,粮草、偏箱车、箭矢、攻城器械,全部运送到位。”
关世容道:“得大将军命令至今十天,小人共搜集大小渔船百余艘,征调宁远及德川、孟山水手、渔民六百人。”
文华国道:“俺营里昨儿开了忆苦大会,儿郎们怕死的没一个,俱都嚷嚷喊想求大将军赏个先锋来当。”
河光秀道:“小人营中,西北面高丽土著不少。遵了将军老爷的吩咐,小人精挑细选出来十人,充作乡导。都带在身边,老爷想看,这便带来。”
邓舍很满意,道:“乡导不急着看,待会儿散了军议,各千户自带一个回去吧。”转目众将,个个精神抖擞,文华国、庆千兴坐在最前。邓舍问道:“庆将军,今当出征,沿途诸地,不知有何教我?”不好直着问有没有你的旧部,庆千兴倒耐得住气,直到现在也没主动提及。
庆千兴道:“将军人马精锐,马到成功不在话下。不瞒将军,顺川、慈山及平壤西诸城,多有末将旧部,假将军虎威,或许可兵不血刃。”
邓舍主攻的是平壤,顺川、慈山等地要能顺路拿下,当然更好,同时可以大大减少张歹儿部的压力。他坚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道:“好极了!力气能省一分是一分,庆将军肯去劝降,再好不过。……嗯,将军去办这等大事,麾下不可无卒,便暂拨丽卒千人,请将军统带。”
庆千兴躬身应命。全军的先锋尚且未定,他去劝降,算做一份儿了。文华国又嚷嚷着来争,邓舍早有人选,道:“文将军,你为我的左膀右臂,左营军马须臾离不得你。这先锋的位置,你就莫和小的们争了。”
“小的们”三字一出口,大家都知道,全都没戏。诸将里算文华国晚辈的,除了邓舍,便是赵过了。
南营战后,赵过镇戍甲山,德川等仗一个没参加,战功上落了他人不少。邓舍和他小的关系,要论亲近,全军非赵过莫属,有心给他机会,道:“赵将军镇戍甲山,安抚女真劳苦功高;然而我知道宝剑藏鞘,终非将军心愿,此战,先锋就由将军担之,也该你露露锋芒了。”
他不说,赵过也猜得到,调他从甲山回来,不会不委重任。他有结巴的毛病,为人讷言敏行,素来话少,抽出马刀刺入地上,沉声道:“愿为将军之剑。”
先锋定下,接着就是各营次第。
斥候第一,散出六道。军前、军后各一道,中军左、中军右各两道。每道选精锐二十四骑,分成四波:三里外为第一波,两骑;六里外为第二波,四骑;十二里外为第三波,六骑;二十四里外为第四波,十二骑。斥候执五色旗,遇到需要注意的道路情况、或者敌人,就一**向后传达;都给壮马,一人两骑,以免马力不足,反为敌人所擒。
矫捷营第二。一路西下,山多水多,很多地方地势崎岖、山林翳苔,不得不多加提防。选拣骁勇跳荡者三百,行在先锋之前,遇有险阻,先把其通道,搜索远近,审查没有藏伏敌兵,先锋然后过之。
先锋之后,跟两个骑兵百人队,联结前后,通信传声。文华国的左营随在后边,李和尚等各引本部,前后间隔里许,中间又有一个骑兵百人队做为纽带。
接下来,便是邓舍的中军,行军次第和文华国的左营相仿。最后,是辎重营,由关世容引千人扈卫。而剩下的骑兵和女真人,随行中军两翼,和陆千五的火器营一起,归邓舍统一调派。各城的火炮也都带来了,凑了六门,一并交给火器营,配上投石车等物,攻城时用。
偏箱车、鹿脚连夜给各军,行军的时候自带,夜则用来宿营;若有遭遇战,也可以拿来掩护。
关世容征来的百余艘渔船,并非为了抵御西京水军,而是要用它们来搭建浮桥过大同江。德川在大同江的西岸上游,往平壤去,必须得先涉一截水。同时,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也可以把一些辎重放在船上,顺江而下,加快行军的度。
庙算既定,部伍勒毕。当天下午,邓舍中军营全面动员,他亲自下到军里,召开忆苦大会。
入夜,组织全军百夫长以上军官参加誓师,邓舍形象地对他们描述了双城目前的处境:“便如一只猛虎,被困在囚笼。北上、南下、西进,没有一条道路是通的,现在七月底,三个月后,天将变寒,我军没粮、没衣、没药,几万人,怎么活?”说来道去,此战开商路、为的仍是挣扎,求活之战。
“平壤若克,我得海港,西可去山东,南可下两浙。山东、两浙,皆富庶之地,我有高丽女、高丽参、高丽盐铁,扬帆渡海,归则满载,甚么换不回来!”洪继勋一再坚持,邓舍默许了他贩卖高丽女子的提议,只待攻克平壤,就着手进行。
邓舍环顾诸将,再诱之以功名利禄,道:“攻下平壤,和双城东西交通,大同江北尽在我手。金银膏腴、美女珠宝,我岂会吝其赏赐?诸君勉励!”
数百个军官轰然应诺。河光秀抽出短剑,迎着夜空指上,尖利着嗓子,声嘶力竭叫道:“愿为大将军剑!”上午军议,他羡赵过的慷慨,偷学了,此时拿出。
无数支刀剑同时拔出,指向夜空,数百人同声大呼,声震屋瓦:“愿为大将军剑!愿为大将军剑!”夜风吹动火把,火光飘忽,映在他们的脸上,求活、求利的双重刺激下,人人亢奋激昂。
待呼声稍停,邓舍取出虎符。可以想象平壤攻坚战,必然惨烈,只用求活、求利来刺激依然不足,需得有眼前近利能叫士卒们看到,他道:“将令:平壤破,许大掠三天。”
——
1,蒙古人尚剑。
蒙古人尚剑,使用较普遍,刀次之。刀剑的刃极锋利,多镶嵌金银珠宝,制作精美。
2,烧了华阴。
至正十六年九月,“李武、崔德破潼关,参知政事述律杰战死”,“破潼关、烧华阴”。
“渭南、渭北之民,老幼襁抱,富者贫者号哭之声震天地,迤逦奔走于延安诸山。又红巾一二马,邀数千人驱赶前,劫夺戮辱,不胜其苦。渡渭之极徒涉,随水而没,不可胜数。又无赖之徒假贼之名,劫掠杀戮,不胜其难。有司官卷家而走,殊不见为国为民者也。”